掃煙囪的男孩
11月1日,星期二
昨天下午,我去旁邊的女校把《小小愛國者》的故事交給西爾維婭的老師,她也想看看。
她們學校共有七百名女生。我到的時候,正趕上放學,萬圣節和萬靈節就快到了,每個人都非常興奮。就在學校對面的街上,我看到了一件美麗的事。
一個小小的煙囪清掃工站在那兒,滿臉黑乎乎的,旁邊是他的布袋和鏟子。他一條胳膊趴在墻上,頭靠在胳膊上,抽抽搭搭地哭得很傷心。
幾個三年級的女孩走過去問他:“怎么了?為什么哭?”
可他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哭。
“過來,告訴我們怎么了?為什么哭?”女孩們堅持問道。
男孩抬起頭,露出一張稚氣的小臉,眼淚汪汪地說,他掃了好幾個小時煙囪,賺了三十個銅幣,總共一塊五毛錢,卻不小心把錢弄丟了,不敢回家。他的口袋里有個小洞,硬幣從小洞里漏掉了。他把口袋掏出來,給女孩們看上面的洞,邊哭邊說:“師傅會打我的。”說完又把頭埋到胳膊里,傷心得要命。
幾個女孩站在邊上看著他發愁,這時又圍上來一群女孩,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窮人家的孩子也有富人家的小姐,一人夾著一本課業夾。一個帽子上插著藍羽毛的大女孩從口袋里掏出兩個銅幣,對大伙兒說:“我身上只有兩個銅幣,我們來募捐吧。”
另一個紅衣女孩說:“我也有兩個。我們一起來,湊齊三十個銅幣沒問題。”
于是她招呼起來:“阿瑪利亞!露吉亞!安妮娜!都來捐一個銅幣吧。誰身上還有錢?快過來!”
幾個女孩把原本打算買花、買本子的錢貢獻了出來;年齡小些的也掏出了幾個分幣;帽子上插著藍羽毛的女孩一邊負責收錢,一邊大聲點數:“八個,十個,十五個!”但錢還不夠。
這時,走過來一個年輕姑娘,看樣子應該是助教,她捐了半個里拉,大家都非常感激。現在只差五個銅幣了。
一個女孩說:“五年級的同學們過來了,她們應該也有錢。”
五年級的女生圍了過來,聽說經過后,紛紛大方地掏出身上的零錢。大家都爭先恐后地想要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掃煙囪的小可憐被穿得花花綠綠的女孩們圍成一團,羽毛、絲帶和卷發紛飛,真是一幅美景。三十個銅幣的目標早已達到,可錢還在不斷增加。低年級的小女孩們就算身上沒錢,也要擠進人群,獻上自己的花束,表達心意。
突然之間,校工冒出來,大聲喊了句:“校長來了!”
頓時,女孩們像一群麻雀一般四散而去,大街中央只剩下掃煙囪的小男孩,兩只手里被塞滿了錢,正開心地用胳膊擦著眼睛。他的外套扣眼上、口袋里和帽子上都被插滿了鮮花,連腳邊的地上也都落著花。
萬靈節,死者的節日
11月2日,星期三
今天是紀念死者的日子。
恩里科,你知道嗎?今天,每個孩子都應該緬懷那些死去的人,緬懷那些為你、為你的伙伴們、為所有孩子犧牲的人。
你想過嗎?為了你們,有多少人獻出了生命,還有多少人將繼續犧牲?
有多少父親因為長期勞累拖垮了身體,耗盡生命;又有多少母親為養活孩子想盡辦法,自己卻因為營養不良而早逝?
有多少男人因看到自己的孩子遭遇不幸而自殺;又有多少女人因失去孩子或投水自盡,或郁郁而終,或發瘋?
今天,你要想著這些死去的人,恩里科。
你要想想,有多少慈愛的女教師因為太愛自己的學生,心里放不下學生,為教學操勞,最終耗盡心血而早逝。
你要想想,有多少無畏的醫生為了救治孩子,自己染上傳染病,奉獻出生命。
還要想想那些遭遇船難、火災、饑荒、絕境而死的人,他們曾經將最后一口面包、最后一個藏身之所、最后一根逃離火場的繩索,讓給了身邊幼小的生命。
無數人就這樣死去,恩里科。每一座墓園都埋葬著許許多多這樣高尚的人。如果可以從沉睡中蘇醒過來,他們會呼喚那些孩子的名字。為了孩子,他們獻出了歡樂的青春、平和的歲月,獻出了他們的感情、心智和生命。那些年輕的妻子、壯年的男人、垂暮的老人、正值青春的少年,他們為年幼的孩子英勇獻身,偉大而崇高,獻上全世界的鮮花也不足以裝點他們的墓地。
孩子,他們傾注在你們身上的愛是如此深切!懷著感恩的心緬懷這些死者,會讓你更愛那些關愛你的、為你操勞的人。
孩子,你很幸運,在萬靈節這天,還不曾有要哀悼的人。
你的母親
我的朋友加羅內
11月4日,星期五
假期只有兩天,可見不到加羅內讓我覺得時間無比漫長。我越了解他,就越喜歡他,大家也都是這樣。那幾個討厭的孩子對他毫無辦法,因為他根本就容不得他們欺負人。每次有大孩子對小孩子抬起手,只要小孩子喊一聲“加羅內”,對方就會馬上把手放下。
加羅內的父親是火車司機,因為生病,他上學晚了兩年。他在班上最高最壯,一只手就能提起課桌椅;嘴里總在不停地吃東西;人好得沒話說,不管別人借什么,一支鉛筆、一塊橡皮,或是一把削筆刀,他都有求必應。上課時,他不聊天也不開玩笑,總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對他來說過于窄小的凳子上,俯著上身,大腦袋縮在寬肩膀上。發現我在看他,他就會瞇著眼睛沖我微笑,好像在說:“恩里科,我們是朋友吧?”
看到他,我總是忍不住想笑。那么高大的一個家伙,穿的衣服卻總是太小,胳膊和腿露在外面一大截,頭上的帽子老也戴不住,外套露著線頭,鞋子破破爛爛,脖子上的領帶擰得像根麻繩。可親愛的加羅內啊,誰見了都會喜歡,男孩們都搶著跟他坐一起。他的算術很棒,用來綁書的是一根紅皮繩。他有一把刀柄上鑲著貝殼的小刀,那是他去年在軍事操練場撿到的,這把小刀還曾經把他的手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子。學校里沒人敢打這把刀的主意,也沒人在回家后提起,怕消息傳到他父母耳朵里去。不管我們開什么玩笑,他都不會介意;可如果是他認準了的事,有人表示懷疑可就大事不妙,他會氣得雙眼冒火,拳頭幾乎能砸裂課桌。
星期六上午,他給了二年級一個男孩一個銅幣,因為男孩自己的錢被人搶走了,沒法買本子,正在大街上哭。
這三天來,加羅內都在埋頭寫一封信,足足有八頁紙,空白的地方還畫上了花邊裝飾,那是他要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他母親經常來接他,和他一樣又高又壯,為人和善。
老師總是很關注他,經過他的桌旁還喜歡拍拍他的脖子,就好像在拍一頭健壯溫順的小牛。
我特別喜歡加羅內,喜歡把他男子漢的大手握在手里。我相信,他是那種會為戰友獻出生命的人。盡管他說話的聲音甕聲甕氣,可我聽得出那聲音里飽含的溫柔與真情。
賣炭人和紳士
11月7日,星期一
卡爾洛·諾比斯對貝蒂說的話太過分了,加羅內就絕對不會那樣做。
卡爾洛·諾比斯很傲慢,就因為他父親是有地位的紳士。他父親個頭很高,留著黑胡子,非常嚴肅,幾乎每天都會送兒子來上學。
昨天上午,諾比斯和班上最小的孩子貝蒂吵架。貝蒂的父親是賣炭的。諾比斯自己錯了,等到爭不過了,就惡毒地對貝蒂說:“你父親就是個叫花子!”貝蒂氣得張口結舌,滿臉通紅,眼眶里裝滿了淚水。回到家,貝蒂把諾比斯的話告訴了父親。于是,小個子的賣炭人下午牽著兒子來到學校,向老師告狀。他告狀的時候,大家都在安靜地聽著,而此時諾比斯的父親也正像往常一樣,在教室門外幫兒子脫外套。他走進來,突然聽到自己的姓名被提起,立刻問發生了什么事。
老師說:“這位工友是來投訴的,您的兒子卡爾洛對他的兒子說:‘你父親是個叫花子。’”
諾比斯的父親皺起眉頭,臉有些紅。他問兒子:“你真的這么說了?”
諾比斯站在教室中央,在小貝蒂跟前,低著頭一聲不吭。
諾比斯的父親抓起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推到貝蒂面前,命令他:“去請求他的原諒。”
賣炭人連聲說“不,不”,想要打斷他們,可紳士沒有理會,對兒子又說了一遍:“去請求他的原諒。一個字一個字跟著我說,‘請原諒我說的侮辱你父親的話,我的話既愚蠢又卑鄙。與你父親握手是我父親的榮幸。’”
賣炭人越發不安,似乎想說:“那不敢當。”可紳士還是沒有讓步。他兒子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地板,用極其細微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重復父親的話:“請原諒……我說的……侮辱你父親的話,我的話既……愚蠢……又……卑鄙。與你父親……握手是我父親的……榮幸。”
等到兒子說完,紳士向賣炭人伸出手,賣炭人熱情地與他握手。突然,賣炭人把自己的兒子推向卡爾洛·諾比斯的懷里。
紳士對老師說:“拜托請讓他們倆坐在一起。”老師讓貝蒂坐在了諾比斯的長椅上。他們坐定之后,諾比斯的父親才鞠躬致謝,走出教室。
賣炭人站在原地盯著兩個并排坐著的男孩看了幾分鐘,然后走過去。他看向諾比斯的眼神里滿是憐愛和后悔,想要安慰他,卻什么都沒說,又伸出手想要撫摸他,最后只敢用粗大的指頭碰了碰他的額頭。他朝教室門口走去,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才離開。
“孩子們,記住你們剛剛看到的這一幕。”老師說,“這是今年最好的一課。”
弟弟的女老師
11月10日,星期四
弟弟病了,他的女老師德爾卡蒂老師來家里探望。她以前教過賣炭人的孩子貝蒂,跟我們說起兩年前,貝蒂的母親為了感謝她給貝蒂發了獎章,用圍裙兜了一大堆炭送到她家的故事,讓我們笑壞了。貝蒂的母親堅持要把炭留下,最后還是不得不再兜著滿圍裙炭回去時,都難過得哭了。老師還說起另一個好心腸的女人,竟然在送給她的一大捧鮮花里塞了一包銅幣。老師的故事讓我們聽得入神,弟弟也不知不覺就把藥給吃了——之前他可是怎么都不肯吃。
對付這些新生得多有耐心啊!他們連牙都沒長全,跟老頭兒一樣發不清楚“R”和“S”的音;一會兒這個咳嗽了,一會兒那個流鼻血了;還有把鞋卡在椅子下的,被自己的筆尖戳到大叫的,連帶錯本子也能讓他們哇哇大哭。一個班上有五十個這樣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小手什么都拿不穩,老師還必須教會他們寫字。他們的口袋里藏著甘草、扣子、瓶塞、破磚頭……千奇百怪,五花八門,老師得一個一個翻出來,可有些孩子還會把這些珍寶藏到鞋子里!他們還沒學會專心聽講,一只蒼蠅飛進窗口就能引起一片騷動。夏天,他們還會把青草和甲蟲帶進學校,甲蟲一圈一圈在教室里飛來飛去,一頭栽進墨水瓶,然后又掙扎著出來,在抄寫本上留下一團團墨跡。
老師得當所有孩子的媽媽,幫他們穿衣服,包扎被戳傷的指頭,撿起他們扔掉的帽子,提防他們穿錯衣服,還要制止他們大聲吵鬧。可憐的老師!就算這樣辛苦,還會有母親來抱怨:“老師,我孩子的筆怎么找不到了?”“我的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我兒子表現很好,為什么沒得到表揚?”“凳子上的刺把我家皮耶羅的褲子鉤破了,怎么這么不小心!”
老師有時也會沖孩子們發脾氣。碰到調皮搗蛋過頭的,她為了控制自己不打孩子,就咬自己的手指;實在生氣時責罵了孩子,她總是非常后悔,沒多久就忍不住伸手去撫摸被她責罵的孩子;剛剛把一個小無賴趕出學校,擦干眼淚,轉眼間又會對懲罰孩子的家長火冒三丈。
德爾卡蒂老師個子高高的,很年輕,穿得也很漂亮,深色的皮膚,性格活潑。她做什么都干勁十足,卻又感情豐富,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她感動不已。
母親說:“孩子們肯定很喜歡你。”
她回答:“是啊,很多。可等到學期結束,大多數孩子們就把我們忘到腦后了。等到換了男老師,他們甚至都不好意思提起我們這些女老師曾經給他們上過課。帶了他們兩年,為他們付出了那么多愛,分別時真是令人傷心。我本來以為,那孩子一定不會忘了我,他喜歡我。可假期一過,他回到學校,我跑過去迎接,嘴里喊著‘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卻把頭往旁邊一扭。”說到這里,老師突然抬起已經濕潤的眼睛,邊吻弟弟邊問他,“你不會這么對老師的,對嗎?你不會忘了我這個可憐的朋友吧?”
我的母親
11月10日,星期四
恩里科,今天你弟弟的老師來家訪時,你對你母親很不尊重。以后不能這樣了,絕對不能!
當我聽到你那些不敬的話時,非常痛心。幾年前你生病的時候,你母親守在你的小床前,整夜觀察你的呼吸,擔驚受怕,害怕得牙關顫抖,淚流成河。她擔心失去你,我卻擔心她會因此發瘋。正因為如此,我無法原諒你的行為。你冒犯了你的母親!那是為了讓你少受一小時折磨,寧愿犧牲自己一年幸福的母親。她愿意為你祈求,愿意為你獻出生命。
聽好了,恩里科,你要牢牢記住:人的一生必定會經歷許多可怕的日子,但最可怕的莫過于失去母親的那一天。等你長大變成強壯的大人,經歷命運的起起落落后,你會想起她,會不顧一切地想要聽到她的聲音,哪怕只是一小會兒;你會想要看到她張開的雙臂,依偎在她懷里痛哭,就像一個孤苦無依的可憐孩子。到那時候,回想起你給她造成的種種傷害,你該怎么面對?你會有多后悔,有多悲傷!傷害自己母親的人,一輩子都會內疚。你會悔恨,會請求她的寬恕,會將對她的記憶銘刻于心——可沒有用,你的良心還在折磨你。在你心中,她的溫柔慈愛永遠帶著悲傷和責備,讓你的靈魂不得安寧。
恩里科,要知道,對母親的愛是人類最神圣的感情,踐踏這種情感的人是不幸的。尊重母親的殺人犯心底或許還留有些許真誠和高貴,傷害母親的英雄豪杰卻不過是卑鄙惡徒。面對給予你生命的那個人,再也別讓那些尖刻的話從你口中吐出。如果想要求得解脫,不應是出于對父親責備的恐懼,而要發自內心地去請求原諒——跪倒在她腳下,乞求她的寬恕之吻落在你的額頭,抹去你忘恩負義的污點。
我愛你,兒子,你是我生命的希望。但如果你辜負了母親,我寧可你的生命從不存在。去,找一個角落好好反省。不要期待我的安慰,我現在沒有心情擁抱你。
你的父親
我的同學科雷第
11月13日,星期日
父親原諒了我,可我還是很難過,于是媽媽讓我跟門房先生的大兒子去科爾索大街散步。
我們走到一半,走過一輛停在店鋪前的運貨車時,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轉過身,看到同學科雷第站在那兒,還穿著他的棕色衣服,戴著貓皮帽,肩上扛著一大捆木柴,滿頭大汗,卻很開心。一個男人站在貨車里,不斷地把木柴傳遞給他。他接過木柴搬到父親的店里,飛快地碼成一堆。
我問他:“你在干什么,科雷第?”
他一邊伸手接木柴一邊回答:“你沒瞧見嗎?我在復習功課。”
我大笑,可看他那樣子又好像不是開玩笑。他接過一捆木柴,口中念念有詞:“動詞的變化……根據數量……根據數量和人稱的變化而變化……”接著,他卸下木柴,碼放整齊,口里還在說,“根據時態……根據動作發生的時態變化。”然后又轉身從貨車上接過下一捆柴,“根據動作發生狀態變化。”
他念叨的是我們明天的語法課內容。“不然我能怎么辦?”他說,“我不能浪費時間。父親跟人談生意去了,媽媽又病了躺在床上,卸貨就只能靠我了。我正好用這些時間來復習語法。今天的課太難了,我總也記不住。”回過頭,他又沖著貨車上的男人說,“父親說他七點回來跟你結賬。”
貨車開走了。科雷第對我說:“到店里來坐一會兒吧。”我走進去,看見房間很大,堆滿了木柴,旁邊放著一臺秤。
“今天可真夠忙的。”科雷第說,“我只能抽空做功課。剛要抄寫短語,就有客人進來買東西。忙完回頭再要寫,又看到貨車來了。這一上午我已經去威尼斯廣場的木材市場跑了兩趟,腿都酸得快站不住了,手也是腫的。如果這時候讓我畫畫可真是要命了!”他一邊說,一邊還在清掃落在磚地上的枯葉和稻草。
“可你在哪兒做功課呢?”我問。
“這兒肯定不行。跟我來。”他領我走進店鋪后面的一個小房間,這是他家的廚房和餐廳。房間角落里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攤著課本和抄寫本,還有剛剛動筆的作業。“就在這兒。”他說,“第二道題我還沒答完呢:皮可以做皮鞋、皮帶……對了,還有皮箱。”他秀氣的手又拿起筆寫起來。
“店里有人嗎?”外面有人喊。一個女人過來買柴。
“來了!”科雷第應聲跳起來,過秤、收錢,又跑到角落里拿出破舊的賬本記好賬,才回到桌子前繼續寫功課,嘴里還嘀咕著,“看這回能不能讓我把這個句子寫完。”他接著寫:旅行袋和軍用背包。“天哪,咖啡要溢出來了。”他一邊叫一邊跑到爐邊把咖啡壺從灶上拿下來,“這是給媽媽的咖啡,我得學著煮。等會兒我們給她送去,你就知道她會多高興了。她已經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了。哎呀,動詞的變化——我老是被咖啡壺燙到手——除了軍用背包還有什么?我還得再想幾個,可腦子里一片空白了。來,我們去看媽媽。”
他打開一扇門,帶我走進另一個小房間。科雷第的母親躺在一張大床上,頭上扎著一條白帕子。
看到我,他母親說:“啊,勇敢的小紳士,你是來慰問病人的嗎?”
與此同時,科雷第忙著幫母親墊高身后的枕頭,重新掖好被褥,又捅了捅爐火,還要把貓從櫥柜上趕走。
“還需要什么嗎,媽媽?”接過母親手中的杯子,他問道,“那兩勺糖漿你喝掉了嗎?喝完了我就再到藥劑師那兒去買。木柴已經卸好了,四點鐘我會按你的吩咐把肉放到爐子上燉,等到賣黃油的女人路過時,我會給她八個銅幣。一切都很好,別擔心。”
“謝謝,兒子!”他母親回答,“去吧,可憐的孩子!他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在她的堅持下,我吃了一塊糖。科雷第拿出一張小照片給我看。那是一張他父親穿著軍裝的照片,胸前還掛著1866年跟隨翁貝托親王打完勝仗后獲得的軍功章。科雷第和他父親長得很像,眼睛有神,笑容燦爛。
回到廚房,科雷第叫道:“我想起來了!”說著在本子上加上一句:還可以做馬鞍。
“剩下的功課留到晚上再做,會弄到很晚了。你真幸福,有時間學習,還有時間散步!”
話雖這么說,可他還在歡快地忙個不停。過了一會兒又走進店鋪,一邊把木柴放上鋸臺準備鋸柴,一邊跟我說:“這才叫鍛煉呢,跟學校體育課上‘雙臂向前伸展’的那種可大不一樣。我打算在父親到家前把木柴鋸好,他看到肯定會特別高興!糟糕的是,鋸完木頭后,我寫起‘T’和‘L’來總是彎彎扭扭,老師說像在畫蛇。我該怎么回答呢?只能告訴他我得靠胳膊干活。最要緊的是讓媽媽趕緊好起來。感謝老天,她今天好些了!明天早上雞叫時,我再起來復習語法吧。哦,又有貨車送木柴來了。開工!”
又一輛裝滿了木柴的貨車在店門前停下。科雷第跑出去跟送貨人聊了幾句,匆匆回來對我說:“我沒法兒再陪你了,明天見吧。你來了真好。散步愉快,幸福的家伙!”
握了下我的手,他跑去卸下了第一根圓木,又一次開始在貨車和店鋪間來回搬運。貓皮帽子下,他的小臉紅撲撲的,看他干活真叫人滿心喜悅。
他管我叫“幸福的家伙”,不,科雷第,你才是更幸福的那個,因為你一邊學習一邊工作,因為你是父母的好幫手,因為你比我棒得多,比我勇敢得多,我親愛的同學。
校長
11月18日,星期五
科雷第今天上午特別高興,因為來協助我們月度考的是他三年級的老師考迪先生。
考迪先生身材魁梧,一頭卷發,大胡子黑亮亮的,大眼睛也黑得閃光,說起話來轟隆轟隆像放炮。他喜歡嚇唬孩子們,說要把他們撕得粉碎,拎著脖頸扔給警察,還常常做各種嚇人的鬼臉。實際上他從來沒有懲罰過學生,還總是躲在大胡子后面笑。
我們學校一共有八位男老師,其中就包括考迪先生和一位助教。助教個子不高,下巴光溜溜的,像個男孩。
五年級的老師腿有點兒不好,總是把自己裹在一條很大的羊毛披巾里。他曾經在潮濕的鄉村學校教書,教室的墻上都沁著水珠,結果就在那里患上了風濕病。
另一位五年級的老師年紀很大,滿頭銀發,以前教過盲童。
衣著講究的那位老師鼻梁上架著眼鏡,留著金色小胡子,大家都叫他“小律師”,因為他一邊教書一邊學習法律,取得了法律學位;他還出過一本教人如何寫信的書。
體育老師還保留著軍人風度,他曾跟隨加里波第作戰,脖子上的刀疤就是在米拉佐戰役中留下的。
最后是校長。他個子很高,禿頂,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灰白的胡子一直飄到胸前,從頭到腳都穿著黑衣,扣子一直扣到下巴。他對我們很好。犯錯的學生被叫到校長辦公室時,常常擔心受懲罰緊張得渾身發抖,但校長沒有責備他們,而是牽著他們的手,耐心地跟他們講為什么那么做不對,為什么要為自己的行為慚愧,最后讓他們保證以后做個好孩子。他和藹可親,聲音溫柔,每個走出辦公室的孩子都被他感動得眼眶紅紅的,比受到懲罰還難過。
校長太操勞了!他總是最早到校,迎接師生進校,傾聽家長的意見;等到其他老師都回家后,他還在學校附近四處轉,提防孩子們被馬車軋到,看看有沒有調皮鬼在大街上玩倒立、往書包里塞石頭沙子。每當他高高的黑色身影出現在街角時,總有一大群男孩四散逃開,游戲的銅幣和彈球扔了一地。遠處的他伸著食指警告這些孩子,看起來既無奈又慈愛。
沒人見他笑過,母親說是因為他的兒子去世了。他的兒子是志愿兵。校長辦公室的小桌上,一直擺放著兒子的照片,一抬眼就能看到。
不幸發生后,他本想離開這里,連給市議會的離職申請書都準備好了。申請書一直放在桌上沒交,他推了一天又一天,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學生。有一天,他改變了主意。當時我父親正在他的辦公室,對他說:“如果你要離開,真是太遺憾了,校長先生!”這時,一個男人過來給一個轉校過來的男孩辦理登記手續。看到那個男孩,校長大吃一驚。他盯著男孩看了好一會兒,又看看小桌上的照片,再看看男孩,然后把男孩拉到自己兩膝間,讓他抬起頭,仔細地看著他。男孩和他死去的兒子長得非常像。過了一陣,校長才回答:“好。”他記下男孩的名字,讓父子倆離開,自己卻陷入了沉思。我父親在一旁再次懇求:“你要離開的話,實在是可惜!”校長回過神,拿起申請書一撕兩半,堅定地告訴父親:“我會留下。”
士兵
11月22日,星期二
校長的兒子生前是志愿兵,所以每次課外時間,校長都要去科爾索大街看士兵操練。
昨天,一隊步兵經過時,五十名男孩圍著軍樂隊跳舞,邊唱邊用尺子把書包和課業夾敲得噼啪響作為伴奏。
我們擠在人行道上看熱鬧。加羅內照舊穿著他又小又短的衣服在啃一大塊面包;沃提尼總是衣著光鮮,穿著他的佛羅倫薩長毛絨大衣;鐵匠的兒子普雷科西穿著他父親的外套;一起來的還有卡拉布里亞男孩、小石匠、紅頭發的克羅西、滿臉狡詐的弗蘭蒂,炮兵隊隊長的兒子羅貝蒂也在,就是他從馬車車輪下救出了低年級小孩,現在還拄著拐杖呢。
弗蘭蒂沖一位跛腳的士兵發出一陣放肆的嘲笑聲,但馬上有一只手拍在肩膀上制止了他。他回過頭,發現校長站在身后。校長對他說:“注意啊,嘲笑隊列中無法反擊的士兵,和侮辱被綁住的人一樣可恥。”
隊伍從我們面前走過。士兵們四個一排,個個都是滿面汗水和塵土,長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校長說:“你們應該對這些士兵心懷感激,孩子們。他們是我們的保護人,如果明天我們的國家受到侵略,他們就要為我們冒死作戰。他們也是男孩子,比你們大不了多少。他們也要上學,有窮人也有紳士,和你們沒有什么不同。他們來自意大利的各個角落。看著他們的臉,試試看能不能認出他們來自哪里。現在走過的是西西里人,然后是撒丁島人、那不勒斯人、倫巴第人。這是一支有歷史的隊伍,參加過1848年的戰爭。雖然已經不是同一批士兵,但他們的旗幟沒有變。早在你們出生前二十年,就已經有許多士兵為這面旗幟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來了!”加羅內喊道。果然,不遠處,我們等待的那面旗幟出現了,它高高飄揚在士兵們的頭上,一步步向我們走來。
“孩子們,做一件事。”校長說,“當三色旗經過時,舉手齊眉,用學生的敬禮向它致敬。”
三色旗被握在一位軍官的手里,從我們面前經過,它破舊灰暗,旗桿上掛著許多枚軍功章。我們一齊將手舉到額頭,軍官也微笑著用軍禮還禮。
身后傳來一聲:“干得好,孩子們!”我們回過頭,看見一位老先生,上衣扣眼上掛著克里米亞戰役的藍色綬帶——他是一名退伍軍人。
在一大群男孩的簇擁下,軍樂隊在科爾索的盡頭轉了個彎,沸騰的歡呼聲和喇叭聲交織在一起,仿佛在奏響一曲熱烈的軍歌。
“干得好!”老軍官不停地夸獎。他看著我們說:“從小尊重三色旗的人,長大了一定知道怎樣守護它。”
奈利的保護人
11月23日,星期三
可憐的小駝背奈利。他昨天也去看士兵操練了,可神情總有些憂傷,腦子里似乎總在想“我這輩子不可能當兵了”。
他是個好孩子,學習也很努力,可身體太虛弱了,呼吸起來都很困難。他成天圍著一條用閃光黑布做的長圍裙。他母親是個金發的小個子女人,黑衣黑裙,每天放學都會來接他,怕他被人欺負,一直溫柔地撫摸他。許多孩子一開始都把奈利當成怪物,總用書包去撞他的背,就因為他駝背。可他從不反抗,也沒有向母親告過狀。他不想讓母親因為兒子被同學笑話傷心。他們欺負他,他只是忍讓,頭伏在課桌上偷偷哭泣。
終于有一天上午,加羅內忍不住了,站起來說:“再有人故意撞奈利,我就一耳光打得他轉三圈!”
有人不把這話當回事,馬上就挨了一記耳光,那家伙真的轉了三圈。從此以后,再沒有人敢撞奈利了。老師讓加羅內和奈利坐在一起,他們成了好朋友。奈利很快喜歡上了加羅內,每天一走進教室就找加羅內,每次離開他都不忘說聲“再見,加羅內”。加羅內待他也是一樣。
奈利的筆或是課本掉到了地上,加羅內都會飛快地撿起來遞給他,避免奈利彎腰去撿;還幫他收拾書包、穿外套。因此,奈利特別愛加羅內,視線總也離不開他,老師表揚加羅內他也高興,就好像自己得到了表揚。奈利最終還是把之前受欺負的事告訴了母親,告訴她其他孩子怎么欺負他,又是誰站出來保護他,以及他現在對這位保護人有多感激、多喜歡。
今天,還有半小時就要放學了,老師讓我去給校長送一份課程計劃。走進辦公室時,我看見一位穿著黑衣的小個子金發女人也在里面,正是奈利的母親。她在問校長:“校長先生,我兒子的班上是不是有個叫加羅內的孩子?”
“是的。”校長回答。
“能勞駕您請他過來一趟嗎?我有些話想跟他說。”
校長叫來勤雜工,讓他去跑一趟。不一會兒,加羅內就出現在了門口,頂著他的大腦袋,一臉迷惑。一看見他,那女人就飛奔著迎上去,伸出雙手擁抱他,在他的額頭上親了又親:“你就是加羅內吧!我家小東西的朋友,我可憐的孩子的保護人。是你,我親愛的孩子,勇敢的孩子,是你!”她邊說邊飛快地翻自己的口袋,但什么都找不出來,于是解下了戴在脖子上的小十字架項鏈,將它戴在加羅內的脖子上,塞到他的領帶下面,對他說:“收下它!就當是個紀念,親愛的孩子,就當是奈利的母親給你的紀念。我衷心地謝謝你,祝福你!”
班長
11月25日,星期五
人人都愛加羅內,可人人都崇拜德羅西。德羅西從前是第一名,今年也是第一名,沒人能比得過他。在學習上,所有人都對他甘拜下風。算術、語法、作文、繪畫——門門功課他都是第一,所有知識他一聽就會,而且記性特別好,學什么都不費力氣,學習對他來說就像玩游戲。昨天老師還對他說:“你天資聰明,可千萬不要浪費啊。”
更讓人羨慕的是,他長得又高又帥,滿頭金色的卷發,行動敏捷靈巧,可以一手撐著躍過課桌,而且還會擊劍。他才十二歲,出身商人家庭,總是穿著藍衣服,衣服上金色的紐扣閃閃發亮。他活潑、快樂,對每個人都很和氣,愿意在考試時幫助所有人。沒人敢反駁他或是對他說粗話。只有諾比斯和弗蘭蒂總是斜眼看他,沃提尼對他投以嫉妒的目光,可他看都不看他們。他連收作業本的動作都那么優雅,每個人都向他微笑,牽牽他的手,拉拉他的胳膊。他把家里帶來的插圖、畫片兒等各種玩意兒送給大家,還特地給卡拉布里亞男孩畫了張故鄉的地圖。送人東西時,他面帶微笑,一臉輕松,就好像高尚的紳士,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
大家沒法不羨慕他,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比大家強。啊,我也和沃提尼一樣嫉妒他。在家絞盡腦汁地寫作業時,我就常常不由得怨恨起來:這時候,德羅西肯定早就寫完了吧?肯定寫得特別好,沒有任何錯誤吧?可一回到學校,看到他英俊的臉、親切的微笑和飛揚的神采,聽到他坦率自信地回答問題,彬彬有禮,人見人愛,我心中所有的怨恨又都飛走了。我為自己的想法羞愧。我應該和他這樣的人做朋友,應該和他一起學習。他的存在、他的聲音都給我勇氣,讓我想要快樂開心地努力學習。
老師把每月故事《倫巴第的小哨兵》交給德羅西謄寫,明天將會讀給我們聽。今天上午他抄寫時,被里面精彩的英雄事跡感動得滿臉通紅,眼睛濕濕的,嘴唇都在顫抖。我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多英俊,多高貴啊!我差點對他說:“德羅西,你什么都比我強!比起我來,你就是個大人!我尊敬你,我佩服你!”
倫巴第的小哨兵
11月26日,星期六
故事發生在1859年倫巴第解放戰爭時,索爾費里諾和圣馬蒂諾戰役前夕,幾天后,法國和意大利聯軍在這場戰役中擊敗了奧地利軍隊。
一個美麗的六月清晨,一條荒蕪的小徑上,一小隊薩盧佐騎兵正在一邊向敵營方向緩慢前進,一邊在鄉間仔細搜索。小分隊由一名軍官和一名軍士指揮,每個士兵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屏聲靜氣,時刻提防著樹林里閃過的敵軍先鋒的身影。
經過白蠟樹林旁一所簡樸的小屋時,他們看到屋前孤零零地站著一個男孩,大約十二歲,正拿著小刀削一根樹枝,打算自己做一根長棍。一面寬大的三色旗從小屋的窗戶里飄出來。屋里沒有人。住在這里的農民掛上這面旗幟后,害怕奧地利人的懲罰,早就逃走了。看到小分隊,男孩立刻扔開手里的樹枝,揮起帽子向士兵們打招呼。他是個漂亮的男孩,一臉無畏,有著大大的藍眼睛和金色長發,只穿一件襯衫,沒扣扣子,露出胸膛。
軍官拉住韁繩,問:“你在這兒做什么?為什么沒和家人一起走?”
男孩回答:“我被拋棄了,沒有家人,平時幫人干些零活兒。我想留在這兒看打仗。”
“有奧地利人過去嗎?”
“沒有。這三天都沒有。”
軍官考慮了一會兒,跳下馬來,讓戰友們繼續搜尋敵人。他走出隊列,進了小屋,然后又爬上屋頂。屋子很低,站在屋頂上也只能看到一條鄉間小道。“看來得爬到樹上去。”軍官說著從屋頂上下來。院子前正好有一棵又高又細的白蠟樹,枝葉在藍天下起舞。軍官站在屋前沉思,他看看樹,又看看士兵們,突然對男孩說:“小猴兒,你的眼睛怎么樣?”
“我?”男孩回答,“我能看到一英里之外的小麻雀崽兒。”
“那這棵樹你能爬上去嗎?”
“這棵樹?我半分鐘就能爬到頂。”
“你能到樹頂告訴我看到了什么嗎?比如那個方向有沒有奧地利士兵、塵土、閃亮的刺刀,或者是馬匹?”
“當然能。”
“干這樁活兒你收多少錢?”
“收多少錢?”男孩笑了,“一分錢都不要。這可是件好事!如果德國人要我這么做,多少錢我都不干。但這是為自己人干活!我可是個倫巴第人!”
“太好了,就看你的了!”
“等會兒,我先把鞋脫了。”
他脫下鞋,系緊褲帶,把帽子往草地上一甩,走上去抱住了白蠟樹的樹干。
“要小心!”軍官叮囑。他突然有點害怕,想把男孩拉回來。
男孩轉過頭,漂亮的藍眼睛看著軍官,無聲地詢問怎么回事。
“沒事。”軍官說,“上吧。”
男孩爬上了樹,靈巧得像只貓。
軍官命令士兵:“往前看,繼續偵察!”
很快,男孩就爬上了樹頂。他貼在樹干上,兩條腿被樹葉遮住了,只有身子露在外面。在陽光的照耀下,他的頭發像金子一樣耀眼。他站得那么高,顯得那么小,軍官在下面幾乎看不見他了。
“往正前方看,看遠處!”軍官喊。
為了看得更清楚,男孩抽出抱著樹的右手,搭起涼棚,擋住陽光。
軍官問:“看到什么了?”
男孩探出頭,用手在嘴巴前卷成喇叭形回答:“兩個人,騎在馬上,在白路上。”
“離這兒多遠?”
“半英里。”
“他們在動嗎?”
“沒有,站在那兒不動。”
“還有什么?”沉默了一會兒,軍官說,“再往右看看。”
男孩看向右邊,然后說:“墓地旁邊的樹林里,有東西在閃,看起來像刺刀。”
“看到人了嗎?”
“沒有。他們肯定藏在莊稼地里。”
正在這時,一聲子彈的呼嘯聲劃破天空,落到了屋后。
“快下來,孩子!”軍官大聲喊,“他們發現你了!你不用再看什么了,快下來!”
“我不怕。”男孩回答。
“下來!”軍官又叫了一遍,“左邊有什么情況嗎?”
“左邊?”
“是的,左邊。”
男孩扭頭往左看。又一顆子彈飛來,比剛才那顆更近也更低。這倒讓男孩來勁兒了,他精力十足地叫道:“見鬼!他們在沖著我開槍!”子彈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落下。
“下來!”軍官又急又氣。
“我這就下來。”男孩回答,“別擔心,有樹擋著呢。你想知道左邊的情況對嗎?”
“是的,左邊。”軍官回答,“不過,現在給我下來。”
男孩向左側探出身子,喊道:“左邊,那里,教堂那里,我想我看見了……”
第三顆子彈呼嘯而來,樹下的人看著男孩應聲落下,被枝干擋了一下后,他頭朝下,展著胳膊墜了下來。
“混賬!”軍官一邊咒罵一邊跑上前。
男孩落在了地上,胳膊攤開仰面躺著一動不動,一縷鮮血從左邊胸口流出來。軍士和另兩名士兵也跳下馬趕了過來。軍官彎腰解開男孩的襯衣——子彈擊中了他的左肺。
“他死了。”軍官告訴戰友。
“不,他還活著!”軍士說。
“天哪,可憐的孩子!勇敢的孩子!挺住,挺住!”軍官一邊喊一邊掏出手帕按在男孩的傷口上。
男孩突然瞪大了眼睛,腦袋往后一仰,咽氣了。
軍官臉色蒼白,靜靜地站在原地盯著死去的男孩,然后將自己的斗篷鋪在草地上,小心地把男孩放在上面后才站起身,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他。軍士和兩名士兵也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其他士兵還仍然面對著敵軍的方向。
“可憐的孩子!”軍官不停地喃喃自語,“可憐的孩子,勇敢的孩子!”他走到小屋旁,從窗口取下三色旗,將它覆蓋在男孩小小的遺體上,露出了他的臉。軍士搜集來男孩的鞋子、帽子,以及他的小棍子和小刀,放置在他身旁。
他們沉默地站立致敬。軍官轉頭對軍士說:“叫救護隊來接他。他以戰士的姿態犧牲,就應該由戰友來安葬。”說完,他最后親吻了一下死去男孩的手,大聲命令,“上馬!”
全體戰士躍上馬背,小分隊重新整隊再度踏上了小道。
幾個小時后,死去的男孩得到了一名犧牲的戰士該得的榮譽。
日落時分,意軍先鋒部隊全線向敵方進軍。早上那支騎兵分隊經過的路線上,一個幾天前在圣馬蒂諾浴血奮戰過的重裝狙擊營分成兩隊推進。他們出發前就聽說了男孩的故事。小道旁溪水奔流,小屋就在不遠處。看到白蠟樹下三色旗覆蓋的小小遺體,重裝狙擊營的前鋒集體舉起刺刀致敬,一名軍官從溪邊采來野花,放置在遺體上。接下來,每一位路過的狙擊兵也都采了花放在男孩身邊。很快,男孩的遺體被鮮花覆蓋了,列隊經過的軍官和士兵們一個個向他致敬,“太棒了,倫巴第小伙子!”“再見,小朋友!”“向您致敬,金發少年!”“敬禮!”“光榮啊!”“永別了!”告別的話語此起彼伏。有人將自己的軍功章送給了他,也有人過去親吻他的額頭。花朵像雨一樣撒在他光著的腳丫、留著血污的胸膛和金色的頭發上。三色旗下,男孩長眠在綠草地上。可憐的孩子!他仿佛聽到了這些致敬,蒼白的臉好像在微笑,為自己為倫巴第獻出了生命而驕傲。
窮人
11月29日,星期二
孩子,像倫巴第少年那樣,為自己的祖國獻出生命固然是英雄壯舉,但你也不該忽略日常生活中的美德。
今天上午我們從學校回家時,你走在前面,路上有一位可憐的婦人向你乞討,她雙膝間還夾著一個瘦弱的小孩。你看了看她,什么都沒有給她,可我知道你口袋里還有幾個銅幣。
記住,兒子,不要對這些向你伸出的手視而不見,更不要對一位為了孩子向你乞討的母親置之不理。你想想,她的孩子也許正在挨餓,那位母親得有多苦惱;你想象一下,假若有一天你母親絕望地哭著告訴你:“恩里科,我們沒有飯吃了!”此情此景該多么悲傷。
每次我給乞討的人銅幣的時候,他們總是祝福我:“愿上帝保佑您的全家身體健康!”你不知道這些好話會讓我有多高興,讓我對可憐的乞討人滿心感激。我相信,如此美好的祝愿一定能讓人健康長壽。我心滿意足地回家后,心里還想:“哦,我給那個可憐人的銅幣遠抵不上他給我的祝福!”
那么,讓我也經常能受到因為你的善行而帶來的祝福吧!請時不時地從你的小錢包里掏出一個銅幣,遞給一個無力謀生的盲人、一個買不起面包的母親,或是一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窮人常在學校周圍乞討,因為他們更愿意接受孩子們的施舍。你們和他們一樣,也需要他人的扶持才能成長,所以來自孩子的施舍不會讓他們難堪,你明白嗎?成人的施舍只是慈善,孩子的善行既是慈善,又是關愛。得到孩子的幫助,就好像同時得到了一個銅幣和一枝鮮花。
你什么都不缺,卻求奢侈;他們什么都缺,只求能活下去。想想看,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到處都有盛裝的孩子,背后卻還有這么多的女人和孩子沒有東西吃,這是多么可怕。他們沒有東西吃!多么可憐!在這個繁華都市,也有很多像你一樣的男孩,善良、聰明,卻像荒漠中的野獸一樣沒有東西吃!上帝啊!
所以,恩里科,下次經過一位乞討的母親身邊,可千萬別再連一個銅幣都不給了!
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