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來了！船來了！”

歐珠驚喜的歡呼聲把我已經(jīng)融入到周圍環(huán)境的思緒拉了出來。

我趕快從盤坐的石板上站起來，不顧麻木的腿，向橋中間，怒江水最深最平靜的地方跑去。歐珠正揮舞著手里的紅色救生衣，在尼木村的吊橋上來回奔跑著，一邊向下游河灘上等著接繩的老尹和老唐呼喊著，一邊向還是一個白點的船歡呼著。

歐珠一邊舞動著手里的救生衣一邊還在興奮地問：“書記，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船，是不是以后我也可以坐船了？”我看著這個大眼睛、高額頭、出生在1989年的藏族小伙子，看著他期待的眼神，微笑著說：“當然，歐珠是見證歷史的功臣，一會兒船到了終點就讓你試試坐船的滋味。”“真的嗎？那可太好了，他們會羨慕死我的！我去看看路。”歐珠興奮地向前跑了。

我看了一下手機，時間定格在了2015年11月9日13點59分。從這個時間往回倒推兩年多，是我來援藏、到那曲地區(qū)索縣擔任縣委書記的日子。

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到藏北。來到索縣，讓我這個從大連來的人多少有些不適。我從濱海地區(qū)來，對水有著特殊的感情。當?shù)馗刹扛嬖V我，怒江流經(jīng)索縣境內(nèi)，江面和沿線都非常美。正巧，我去鄉(xiāng)鎮(zhèn)調(diào)研，走遍了索縣十個鄉(xiāng)鎮(zhèn)，有七個都在怒江沿岸。

在這七個鄉(xiāng)鎮(zhèn)間行走的過程，就是命懸一線的過程。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著距離車輪只有一寸的地方就是懸崖，我不知道眼睛該往哪里看。開始還心慌，后來就已經(jīng)習慣。我的司機第一次帶我走這條路的時候，對我說：“書記，你死、我死。”他用普通話表達得不清楚，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們同生共死！”

路險，交通不便，沿線的鄉(xiāng)鎮(zhèn)、村子經(jīng)濟都不發(fā)達；可是和經(jīng)濟落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怒江沿線的絕美風景。因為人跡罕至、不曾開發(fā)，這一路的景色被我譽為“天上人間”。我想不出有什么詞匯可以形容這里的美，我只能說這里的景色不輸給西藏的任何一個地方。這里具備了阿里的蒼涼雄偉，也兼有林芝的纖纖秀色，一步一個風景。春天漫山遍野的野杜鵑，夏季飛流直下的瀑布，秋天里群山疊嶂、層林盡染，冬日里的雪山和冰川……如果乘著船一路走來，會有人在畫中游的感受……等等，乘船？我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西藏是萬水之源，可是，還沒有哪個地方開過航運。怒江，行不行？

7月份到索縣報到，8月份我有了在怒江上開航運的“異想天開”。我馬上找專家做調(diào)研，考察怒江沿線，考察怒江水流、地質……調(diào)研的結果說明，這里具備開通航運的條件！我心里頓時有了一個更“瘋狂”的想法，我要在怒江開游船、客船，把沿線的景觀串起來，把索縣境內(nèi)怒江沿線的七個鄉(xiāng)鎮(zhèn)串起來，把這里打造成和三峽齊名的航線。

西藏從來沒有過航運，我知道，自己這一“瘋”會帶來怎樣的變革。縣里領導班子支持、那曲地區(qū)支持。我從大連、北京找來研究海運、航運的博士專家團，找來造船的企業(yè)，我“訛”上他們了：“我是來援藏的，你們也當自己來援藏吧！”

十幾個專家、博士跟著我走了一圈，熱淚盈眶，決定不掙錢也要做。勘探、設計、去廠家定做適合怒江的船只。11月份，正是索曲河和怒江的枯水期，最有利于測繪和設計，但行船就變得困難了，水位至少下降了兩米以上。還好，索曲河和怒江沒有辜負專家踏勘時的結論：適合航運！索曲河能設計7級航道，怒江能設計5級航道。5級航道？我當時嘴都樂得合不攏了，5級航道那可是能行駛300噸船啊！

隨后，我們出發(fā)去找下水點。專家從亞拉鎮(zhèn)開始，跑了熱瓦、若達，在索曲河上找到了四個下水備選方案。我們直奔條件最好的下水點：熱瓦鄉(xiāng)朗多村。

船順利下水，船上6個人，有人開船，有人在船頭瞭望，專家在船前面觀察水情，我在船尾保護發(fā)動機，全神貫注兩邊的石頭。開局良好，我在船尾，還有工夫看看清澈見底的河水，把眼光放遠，河水就變成了醉人的藍綠色。我正向岸邊的人揮手做著“V”字手勢，船驟然搖動起來，我們的第一個考驗到了！此處水突然變淺，船底觸到了暗礁，大家趕快用鐵管撐住船，船底與礁石磨得咔咔直響，我們順利通過。接下來的航程用心曠神怡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了。過了第一個險處，我們馬上到了一段峽谷，河水平靜得像一塊藍色的玻璃，倒映著藍天白云和左側的峭壁，立陡的崖壁上還有數(shù)棵側柏頑強地綠著；右側是一個長滿樺樹的山坡，樹葉早掉沒了，可樹并不顯得禿，漫坡的白樺楓樺的梢頭搖曳著柔柔的灰白色的生機，像一片蘆葦；我在船后面回頭，順著碧藍色的水往遠處望，圣潔的雪山就在眼前，雪山的背景是純粹的藍，一點雜質也沒有，一片云彩也沒有的天空。那一刻，我覺得我不存在了，沒有驚呼、沒有思考，非得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我是木了！或者是虛了，融進了這片大自然。我對同船的專家們說：“自豪吧，從這個角度看如此勝景，我們是億萬年來的第一個！”不知此行我們在不知不覺間將創(chuàng)造幾個第一，但眼前這天下最美航道肯定是跑不掉了。

美妙的景色還沒閱盡，前方峽谷陡然收窄，水勢湍急，好在有個深槽，船急速而過。這時對講機里傳來岸上工作人員焦急的聲音：小心小心，前方淺灘，河心有大石頭。我眼睜睜地看著船轟然撞上了大石，“船完了！”腦海中只來得及一閃念，船就打橫滑過了大石，我們胡亂地用手中的鐵管劃拉著。好在索曲河和怒江非常慈悲，每過一個險處，馬上就給你一個風平浪靜。船剛穩(wěn)下來，有人就大喊：快淘水！我們才反應過來，船艙已經(jīng)灌滿了水，船快沉了。我們把準備的自加熱飯盒撕開，顧不上午飯了，淘水要緊。我們一人一個飯盒，拼命向外淘水，船穩(wěn)下來了。剛想脫下鞋子倒水，又出了狀況。船擱淺了，船底正好擱在了水下一塊平整的大石上，開船的人強作鎮(zhèn)定，大喊：穩(wěn)住穩(wěn)住！不要亂動，船要翻了！然后又降低聲音嘟囔著：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耳朵能聽到所有聲音，目光卻只能死死地盯著水面，水很急，船沒動卻感覺像在飛速奔行。鋼管入水近三米，我握住的一米多在振顫，眼看就撐不住了。開船的人站在船頭當翹板，我們喊著一二三，一齊用力。船終于救了出來。

在我們試驗成功之后，企業(yè)用最快的時間為怒江航運打造出了定制的大船。隨后，我們的大船運到索縣，開始第一次試航。

得知我們要在怒江上開通航道，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百姓們都來看我們試船。橋面上、沙灘上、壩子上擠滿了盛裝的群眾。他們還在路和沙灘之間的草壩子上擺滿了食物，帥氣的小伙子捧著切瑪，美麗的姑娘端著青稞酒，小學生們還準備了樂隊，像過節(jié)一樣。鄉(xiāng)里的干部給我鞠躬對我說：“書記，你們?yōu)槿罕娹k好事，大家是真高興噻。”

眼看著大船靠岸，船上的專家也走了下來，群眾們馬上圍了上去。老人、女人、孩子紛紛獻上了潔白的哈達，等我搶過去和他們擁抱在一起時，他們已經(jīng)被哈達給包起來了。

我緊緊地抱著專家，趴在他耳邊，輕聲地說：“是的，船開過了。”話音未落，已是四行熱淚，專家哽咽著答應：“是的，船開過了。”青稞酒，我喝了滿滿一大碗。專家喝了兩大碗。我們是跪著喝的，跪在怒江面前，跪在雪山面前，跪在百姓面前！此時，風停雪消，又是一片祥和的風和日麗，我們都醉了。

在回去的路上，歐珠在前面揮舞著紅色的救生衣，蹦蹦跳跳地走著，歡快地和偶爾騎摩托車還有走路過來的鄉(xiāng)民用藏語打著招呼，大意是：船從怒江開過了，怒江從此有船了。

我們第七批援藏干部處在歷史的臨界點上，援藏已經(jīng)進行了20年，又趕在十二五結束、十三五開啟的節(jié)點上。如何援藏、怎樣創(chuàng)新，是歷史交給我們的試卷。我們被歷史選擇，又帶著上天的垂青，我身上有滿滿的使命感。怒江航運一旦通航，將實現(xiàn)三個世界第一：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航道；世界上最美的航道；世界上最年輕的航道。

到時候，我會讓來怒江、索縣旅游的游客在這條航道上停留三天，沿線的每一個景點都將作出規(guī)劃和休整，我要讓全世界的游客在怒江沿岸看到白樺林、看到碧藍的江水、看到獼猴、看到原始森林。我還要讓索縣沿怒江的七個鄉(xiāng)鎮(zhèn)的百姓們吃上旅游飯、喝上怒江水。我還計劃在索縣境內(nèi)修建機場，讓這里成為那曲地區(qū)水路、空路、陸路的交匯點。這是一個碩大的工程，到現(xiàn)在，全國已經(jīng)有50多位專家、博士正在義務為我們服務；大連市、遼寧省乃至全國有十幾個援藏干部都被我“拉下水”，全心全力在幫助我、幫助索縣做這個以怒江航運為龍頭的“神秘亞拉”旅游大工程。

在2015年年底，那曲地區(qū)組織部正式找我談話，征求我的意見，問我能否繼續(xù)留下來把我一手勾畫的宏偉藍圖實現(xiàn)。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只要組織上信任我，讓我繼續(xù)負責這個項目、這項事業(yè)，我一定留下來，再干三年。讓我感動的是，當?shù)弥业倪@個選擇的時候，和我一起工作的專家、博士們都表達了強烈的支持，連同我的十幾位援友都表示也要留下來支持我、完成這個項目。

既然來援藏，就要帶著“在藏、建藏”的熱情和干勁，我們會變“介入”為“融入”，會為這片土地奉獻出自己的每一分力量。我相信歷史的使命會推著我們每一個來那曲援建的干部前行，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