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焚書·上(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
- (明)李贄
- 6935字
- 2019-10-09 17:27:26
一 李贄探索、戰斗與悲劇的一生
李贄,號卓吾,又號宏甫,福建泉州南安人。生于明嘉靖六年(1527),死于明萬歷三十年(1602),享年76歲。
李贄70歲那年在給朋友的信中說:
我性本柔順,學貴忍辱,故欲殺則走就刀,欲打則走就拳,欲罵則走而就嘴,只知進就,不知退去……是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日與世交戰而不敗者,正兵在我故也。正兵法度森嚴,無隙可乘,誰敢邀堂堂而擊正正,以取滅亡之禍歟!
這一段文字,可以看作是李贄一生與封建傳統勢力作堅決斗爭的一個總結,不僅表明了他在封建勢力面前勇敢戰斗的精神,而且反映了他對自己所進行的這場斗爭的信心。他堅信自己是“堂堂之陣,正正之旗”,是“正兵在我”,所以充滿勇氣去進行斗爭。我們綜觀李贄的一生,可以說,他的確終生都在探索,終生都在與封建壓迫和封建傳統思想作頑強的斗爭。
李贄的遠祖從事過商業活動,有的還遠航海外,做過通事。其先世信仰也極為復雜,既有伊斯蘭信徒,又有佛教徒。其家族中,還有不少與別的民族乃至外國人通婚之舉。到李贄的父親卻以教書為業,家中生活并不寬裕,因此,李贄“自弱冠糊口四方,靡日不逐時事奔走”。由于特殊的家世,廣泛的社會接觸,使他在青少年時期,就對一些問題產生了不同流俗的看法。他在12歲那年寫的《老農老圃論》里,就對孔子反對樊遲學農表達了不滿。后來,“稍長,復憒憒,讀傳注不省,不能契朱夫子深心”
。對孔子和朱熹的思想表示了反感。他還說:“余自幼倔強難化,不信學,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先生則尤惡。”
說明他的“異端”思想從青年時期就已經滋生萌芽了。
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26歲時,考中了福建省鄉試舉人。通過這次考試,他看出了科舉制度的虛偽,說:“此直戲耳!但剽竊得濫目足矣,上司豈一一能通孔圣精蘊者耶?因取時文尖新可愛玩者,日誦數篇,臨場得五百。題旨下,但作繕寫謄錄生,即高中矣!”李贄通過自己的親身體驗得出的這個結論,既是對科舉制度的深刻揭露,也是對那些在科舉路上往上爬的理學之徒的辛辣嘲諷。
嘉靖三十五年(1556),他30歲,開始做官。先任河南輝縣教諭,共五年。34歲,升任南京國子監博士。不數月,他因父親去世回家守孝。這時恰值倭寇騷擾我國東南沿海,泉州也受到倭寇的包圍,他回到家里,顧不上守孝,就“墨衰率其弟若侄,晝夜登陴擊柝,為城守備”,參加了保衛泉州的戰斗。
三年服滿后,他攜眷到了北京,補北京國子監博士。不久他祖父死,為了奔喪,把家移至河南輝縣,然后請假回籍,又是三年。他離輝縣時,買了幾畝地讓妻女耕種度日。誰知又遇旱災,加上當地官吏“假借河漕名色,盡撤泉源入漕,不許留半滴溝洫間”。結果,造成了輝縣的大荒,李贄買的幾畝地,只收到幾斛稗子,兩個女兒因病餓相繼死去。幸虧他的朋友鄧石陽來賑濟,拿出自己的俸銀二兩,并寫信給朋友募得一些銀兩,給了李贄的妻子。李贄的妻子就用一半買米,一半買棉花,紡紗織布,度過了三年的災荒。
嘉靖四十五年(1566),他40歲,由泉州回到輝縣。同時,又把家從輝縣遷回北京,補了個禮部司務。這是一個窮官,所謂“司務之窮,窮于國子”。但李贄認為“窮莫窮于不聞道”, “吾聞京師人士所都,蓋將訪而學焉”。他抱著求學聞道的目的,在北京住了下來,一直到隆慶四年(1570),李贄44歲,前后共五年。這個時期,他接觸了王陽明學派,并推重王陽明、王畿為“得道真人不死”,說他們與“真佛、真仙同”
,表現出對二王學說的崇信。這時張居正已經是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為當時的三內閣之一(其余二人是徐階和高拱)。李贄與張居正雖然沒有直接來往與接觸,但他對張居正是很崇拜的。他曾說:“江陵(指張居正)宰相之杰也?!?img alt="語出李贄《焚書·答鄧明府》。"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6AFD7/12514343404565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26219-odCZsmPMZOkU6uKa1c8MUEMECZeppuvl-0-13bbcad6816d1255ed3be2c04d7a1f50">表現出對張居正政治改革的支持。
隆慶四年(1570),李贄改任南京刑部員外郎,直到萬歷五年(1577),共七年。李贄在南京時期,與學者焦竑朝夕過從,還與泰州學派的趙貞吉(大洲)、羅汝芳(近谿)、耿定理等相往來。這時他還認識了王畿,后來又拜王艮的兒子王襞為師。從他與這些人物的交往中,我們可以看到李贄思想是受到泰州學派影響的,他自己的思想體系也在這一時期開始趨于成熟。這時他還認識了后來成為理學代表人物的耿定向,耿定向是耿定理的哥哥,焦竑的老師。但耿定理和焦竑一直是李贄的終生好友,思想比較一致,而耿定向卻是后來李贄進行長期反傳統思想、反理學教條的主要斗爭對象之一。李贄研究佛經也是從這時期開始的,他說:“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勸誨,翻閱貝經。幸于生死之原,窺見斑點?!?img alt="語出李贄《續焚書·圣教小引》。"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6AFD7/12514343404565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26219-odCZsmPMZOkU6uKa1c8MUEMECZeppuvl-0-13bbcad6816d1255ed3be2c04d7a1f50">李贄想從佛學探求人生之理,表現了他對儒學的疑惑,實際上,佛學也成了李贄后來批判儒學的一個武器。當然,佛學的唯心主義對李贄也產生了較深影響。
萬歷五年(1577),李贄51歲,出任云南姚安府知府。在任期間,法令清簡,得到人民的好評。未到三年期滿,他堅決辭官,從此結束了二十多年的官場生活。
李贄從30歲出任河南輝縣教諭,到54歲辭去云南姚安府知府,二十余年的官場生涯,使李贄經受了不少磨難與波折,使他逐步認識到封建統治集團的腐敗,認識到封建理學家的丑惡面目。他后來總結這一段生活說:
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故,受盡磨難,一生坎坷,將大地為墨,難盡寫也。為縣博士,即與縣令、提學觸;為太學博士,即與祭酒、司業觸;如秦,如陳,如潘,如呂,不一而足矣。司禮曹務,即與高尚書、殷尚書、王侍郎、萬侍郎盡觸也?!羁嗾?,為員外郎不得尚書謝、大理卿董并汪意?!肿羁喽錾袝w。趙于道學有名,孰知道學益有名而我之觸益又甚也?最后為郡守,即與巡撫王觸,與守道駱觸?!擞杵缴舐砸病?img alt="語出李贄《焚書·豫約·感慨平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6AFD7/12514343404565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26219-odCZsmPMZOkU6uKa1c8MUEMECZeppuvl-0-13bbcad6816d1255ed3be2c04d7a1f50">
李贄二十多年來處處與上司抵觸的事實,實質上反映了他一貫與封建壓迫和封建傳統思想以及理學家們斗爭的情況。在這種長期斗爭中,他體會到:“大概讀書食祿之家,意見皆同。以余所見質之,不以為狂,則以為可殺也?!?img alt="語出李贄《焚書·蜻蛉謠》。"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6AFD7/12514343404565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26219-odCZsmPMZOkU6uKa1c8MUEMECZeppuvl-0-13bbcad6816d1255ed3be2c04d7a1f50">李贄與封建壓迫、封建傳統思想和理學家的這種斗爭,愈到后來愈加激烈。
李贄在云南辭官后,并沒有回故鄉泉州,而是住在黃安耿定理家。李贄既辭官而又不回故鄉的行動,也是貫穿著他反封建傳統思想的斗爭內容的。關于這一點,他自己說得十分清楚:
緣我平生不愛屬人管。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屬人管了。幼時不必言;從訓蒙師時又不必言;既長而入學,即屬師父與提學宗師管矣;入官,即為官管矣。棄官回家,即屬本府本縣公祖父母管矣。來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擺酒席;出軸金,賀壽旦。一毫不謹,失其歡心,則禍患立至。其為管束至入木埋下土未已也,管束得更苦矣。我是以寧飄流四外,不歸家也。其訪友朋求知己之心雖切,然已亮天下無有知我者;只以不愿屬人管一節,既棄官,又不肯回家,乃其本心實意。特以世人難信,故一向不肯言之。然出家遨游,其所游之地亦自有父母公祖可以管攝得我。故我于鄧鼎石初履縣時,雖身不敢到縣庭,然彼以禮帖來,我可無名帖答之乎?是以書名帖不敢曰侍生,侍生則太尊己;不敢曰治生,治生則自受縛。尋思四字回答之,曰“流寓客子”?!患葧髟⒁?,又書客子,不已贅耶?蓋流而寓矣,非筑室而居其地,則種地而食其毛,欲不受其管束又不可得也。故兼稱客子,則知其為旅寓而非真寓,如司馬公、邵康節之流也。去住時日久近,皆未可知,縣公雖欲以父母臨我,亦未可得。既未得以父母臨我,則父母雖尊,其能管束得我乎?故兼書四字,而后作客之意與不屬管束之情暢然明白。
這一大段文字,說明了他流寓作客在外,是為了擺脫封建勢力對他的束縛和壓迫,是他的斗爭方式之一。
李贄客居黃安不久,就開始了與耿定向的思想沖突。耿定向當時由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升任左副都御史協理院事,后來又升任刑部左侍郎。同時他又是當時理學的代表人物,平時喜歡講學,以儒教正統自居,喜歡吹噓自己的“不容已”精神。但是事實上他具有當時虛偽的假道學的特質。萬歷七年(1579),何心隱被殺,本來耿定向是有能力實施援救的,卻因為怕得罪當權者,而坐視不顧。后來又因為李贄反對用虛偽的理學教條教育耿家子弟,與李贄發生了直接沖突。萬歷十二年(1584),耿定理死,李贄在耿家無法再住下去,就于第二年移居于麻城。萬歷十五年(1587),李贄將妻女送回福建。萬歷十六年(1888)秋徙居龍潭湖芝佛院。龍潭湖是一個十分幽僻的地方,平時除了幾位至交外,很少有人來往。李贄在這里一直住了十多年,這十多年,是他的思想成熟,也是他反對封建壓迫、反對封建傳統思想和反對封建理學斗爭的高潮時期。
李贄一離開黃安,就痛快淋漓地寫信揭露了耿定向的假道學面孔,指出,耿定向之流“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無一厘為人謀者。及乎開口談學,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我憐東家之饑矣,又思西家之寒難可忍也;某等肯上門教人矣,是孔、孟之志也;某等不肯會人,是自私自利之徒也?!源硕^,所講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講”。并揭露他們“實多惡也,而專談志仁無惡;實偏私所好也,而專談泛愛博愛;實執定己見也,而專談不可自是”。李贄用匕首一樣的語言,剝落了耿定向一類的假道學面孔,揭露了他們“言不顧行,行不顧言”的虛偽的兩面派真面目。作為刑部侍郎的耿定向,掌有生殺之權。李贄面對這樣的當權者,敢于反復與他論辯,多次揭露他的虛偽面目,而且言辭毫不假借,可見他確實有不怕死的戰斗精神。
李贄流寓麻城時期,還落了發,以“異端”自居。李贄落發,是否真正皈依了佛教?事實并非如此。李贄自己曾多次講到他落發的事,汪可受在《卓吾老子墓碑》中記載:
老子(指李贄)曰:“吾寧有意剃落耶?去夏頭熱,吾手搔白發,中蒸蒸出死人氣,穢不可當。偶見侍者方剃落,使試除之,除而快焉,遂以為常?!睆鸵允址黜氃唬骸按宋锊坏K,故得存耳。”
這是他落發的第一個原因。落發的另一個原因,也如他自己所說:
其所以落發者,則因家中閑雜人等時時望我歸去,又時時不遠千里來迫我,以俗事強我,故我剃發以示不歸,俗事亦決然不肯與理也。又此間無見識人多以異端目我,故我遂為異端以成彼豎子之名。兼此數者,陡然去發,非其心也。
他的朋友劉東星也說李贄“雖棄發,蓋有為也”。綜合上面這些材料,再結合李贄雖落發而又留胡須,雖出家而又食肉,身居佛堂而又掛孔子像,掛孔子像而又批孔批儒,從這種種思想與行徑來看,李贄的落發,與其說是為了出世,皈依佛教,還不如說是為了入世,進行反封建理學的斗爭。李贄何嘗是謹守佛教戒律的虔誠僧徒,這不過是李贄探索人生的一種方式。實際上,李贄棄官以后隱居龍潭湖的十多年間,并不是出世的佛教徒或隱士,而是在進行緊張而艱苦的探索、著述和斗爭。尤其是《焚書》和《藏書》的寫作,更鮮明地反映了他的這種人生追求。
萬歷十八年(1590),李贄64歲,他的《焚書》在麻城刻成。他在《自序》中說:“一曰《焚書》,則答知己書問,所言頗切近世學者膏肓,既中其痼疾,則必欲殺我矣,故欲焚之,言當焚而棄之,不可留也?!庇终f:“夫欲焚者,謂其逆人之耳也;欲刻者,謂其入人之心也。逆耳者必殺,是可懼也。然余年六十四矣,倘一入人之心,則知我者或庶幾乎!余幸其庶幾也,故刻之。”這就表明,李贄已經預料到,《焚書》的出版,必將引起封建統治者對他的迫害,但他還是以無所畏懼的態度,將《焚書》刻印了。在《焚書》里,他公布了與耿定向論戰的七封信,把耿定向的偽道學面目揭露無遺,同時還尖銳地揭露了當時那些講理學者的丑惡嘴臉,并進一步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儒家學派的祖師孔子及其所謂“經典”。如《童心說》,指出“六經”、《論語》《孟子》,不但不是“萬世之至論”,而且是“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李贄對孔子及儒家“經典”的批判,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可算是空前激烈的,不但在當時起到了振聾發聵的效果,對后來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由于《焚書》具有對封建統治者強烈的揭露和批判性質,以耿定向為代表的封建理學家和黃、麻地區的官吏士紳,糾集了一批打手,趁李贄出游之機,對他進行辱罵驅逐,并用造謠誣蔑的手段,對他進行種種迫害。
萬歷二十四年(1596),李贄準備去山西,湖北巡道御史史旌賢卻發出了要法治他的警告。面對反對勢力的威脅,李贄從容鎮靜而堅強。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竊謂史道欲以法治我則可,欲以此嚇我他去則不可。夫有罪之人,壞法亂治,案法而究,誅之可也。我若告饒,即不成李卓老矣。若嚇之去,是以壞法之人而移之使毒害于他方也,則其不仁甚矣!他方之人士與麻城奚擇焉?故我可殺不可去,我頭可斷而我身不可辱,是為的論,非難明者?!?img alt="語出李贄《續焚書·與耿克念》。"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86AFD7/125143434045651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826219-odCZsmPMZOkU6uKa1c8MUEMECZeppuvl-0-13bbcad6816d1255ed3be2c04d7a1f50">在李贄的斗爭下,反對者的陰謀終于沒有得逞。
此時,李贄應丁憂家居的吏部右侍郎劉東星之邀,到山西沁水作客。在這里他完成了《道古錄》(又名《明燈道古錄》)。萬歷二十五年(1597),他又應大同巡撫梅國楨之約,由沁水到了大同,在這里他完成了《孫子參同》。而后他又到了北京。萬歷二十六年(1598),李贄在焦竑的陪同下,由北京乘船順運河南下,到了南京。在南京期間,李贄曾三次會見意大利人利瑪竇,并寫下了《贈利西泰》詩一首,成為中西交流史上一件有意義的事。
萬歷二十七年(1599),李贄的《藏書》在南京刻成。李贄自述他寫作《藏書》時的情況說:
山中寂寞無侶,時時取史冊披閱,得與其人會覿,亦自快樂,非謂有志于博學宏詞科也。嘗謂載籍所稱,不但赫然可紀述于后者是大圣人;縱遺臭萬年,絕無足錄,其精神巧思亦能令人心羨。況真正圣賢,不免被人細摘;或以浮名傳頌,而其實索然。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誰與辨雪!故讀史時真如與百千萬人作對敵,一經對壘,自然獻俘授首,殊有絕致,未易告語。
李贄正是抱著“與百千萬人作對敵”,為古人辨雪的戰斗精神,從事《藏書》著述的。李贄要和誰戰斗?怎樣為古人辨雪?他在《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中,明確提出反對“以孔夫子之定本行罰賞”,并公開申明,要“顛倒千萬世之是非”。李贄正是抱著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的明確目的寫《藏書》的?!恫貢肥且徊烤薮蟮臍v史著作,它“起自春秋,迄于宋元”, “人更八百,簡帙亦繁”。在這部“系千百年是非”的六十八卷巨著里,李贄以反封建統治階級所提倡的儒家傳統觀點,為不少歷史人物做了翻案文章。正如李贄自己所說:《藏書》“其是非堪為前人出氣”, “凡昔人之所忻艷以為賢者,予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所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的以為可托國、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
。
萬歷二十八年(1600),李贄又回到麻城龍潭湖,“著書談道,聽者日眾”,以致“喧闐郡邑”,引起極大反響。因此,也引起封建衛道士們的仇視,再一次對他進行迫害。他們以“異端惑世”“宣淫”等罪名,拆毀了李贄居住的芝佛院。李贄不得已暫時避到商城黃蘗山中。
萬歷二十九年(1601),李贄在曾任御史并因抗疏神宗而被削職為民的馬經綸陪同下,到了通州(今北京通州),住在馬經綸家。在這里,他除了不時會見一些求學問道者外,就集中精力修改已經刻印的《易因》,并最后定名為《九正易因》。這是李贄的最后一部著作,其中有些地方表現了李贄的形而上學思想,甚至雜有占筮的神學謬論。但很多解釋也闡明、發揮了《周易》的樸素唯物論和樸素辯證法因素,并多有反傳統思想的論述。
萬歷三十年(1602),李贄已經76歲,但是他的反對者仍在加緊對他的攻擊與迫害。二月,禮科給事中張問達上書神宗,攻擊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發,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郧厥蓟蕿榍Ч乓坏?,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狂誕悖戾,未易枚舉。大都刺謬不經,不可不毀者也”,要求“檄行通州地方官,將李贄解發原籍治罪。仍檄行兩畿各省,將贄刊行諸書,并搜檢其家未刊者,盡行燒毀,毋令貽禍亂于后,世道幸甚”。張問達的書一上,神宗朱翊鈞便親自下令逮捕李贄:“李贄敢倡亂道,惑世誣民,便令廠衛五城嚴拿治罪。其書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盡搜燒毀,不許存留。如有徒黨曲庇私藏,該科及各有司,訪參奏來,并治罪。”李贄就是在這種“敢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名下,被逮捕入獄了。在獄中,李贄仍不屈于壓迫,忍受著嚴重的疾病痛苦,讀書作詩自如。最后,終因精神崩潰自刎而死,表現出與衛道士斗爭到底的精神,走完了他的悲劇人生。
李贄對于死,是早有準備的,也就是說對于衛道士對他的迫害是早有認識的。他曾對汪可受說:“得榮死詔獄(皇帝親自下令逮捕審問的案件),可以成就此生?!菚r名滿天下,快活,快活!”他在與焦竑的信中說:“聞有欲殺我者,得兄分剖乃止,此自感德?!c其不得朋友而死,則牢獄之死,戰場之死,固甘如飴也,兄何必救我也?死猶聞俠骨之香,死猶有烈士之名,豈龍湖之死所可比耶!”
他在七十二歲那年寫的《老人行敘》里說:“雖曰《老人行》,而實則窮途哭也。……百世之下,倘有見是書而出涕者,堅其志無憂群魔,強其骨無懼患害,始終不惑,圣域立躋,如肇法師所謂‘將頭臨白刃,一似斬春風’。吾夫子所謂‘有殺身以成仁’者,則所著之書猶能感通于百世之下,未可知也!”
“堅其志無憂群魔,強其骨無懼患害”,這是李贄一生的自我寫照。盡管李贄的思想比較復雜,有主觀唯心主義的東西,也有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強烈地反對封建理學,思想里也仍然有儒家傳統的影響,如此等等。但是,就他的思想行為的主要方面看,我們不能不承認,他確實是當時反對封建壓迫、反對封建傳統思想、反對封建理學的不屈斗士。李贄的一生,是探索的一生,是戰斗的一生,正因為此,也構成了他悲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