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焚書·上(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
- (明)李贄
- 4129字
- 2019-10-09 17:27:32
答耿中丞論淡
【題解】
本文于萬歷十三年(1585)寫于麻城。淡,原指味、色的稀薄,與濃、深相對。這里有淡然之意。這是一封針對耿定向《紀夢》(《耿天臺先生全書》卷一六)而寫的具有論戰性的通信。《紀夢》寫于“萬歷乙酉(1585)”,可知李贄此信也作于本年。耿定向在《紀夢》中,把王守仁的“良知”與《中庸》的“淡”相聯系,要人們通過“湔磨刷滌”的修養功夫,達到“淡”的境界,這是理學家“存天理,滅人欲”理論的說教。李贄反對這一說教,并對理學家表面上講“湔磨刷滌”,其實是“有所忻羨”的行為進行了諷刺。信中,李贄提出要“放開眼目”, “見大故心泰”,以達到“不期淡而自淡”,這和他一貫主張的順從人性的自然發展相一致,與理學家以倫理道德去“湔磨刷滌”人們的天性相反對。
世人白晝寐語[1],公獨于寐中作白晝語,可謂常惺惺矣[2]。“周子禮于此凈業,亦見得分數明,但不知湔磨刷滌”之云,果何所指也[3]。
【注釋】
[1]寐(mèi)語:說夢話。寐,睡著。
[2]常惺惺:佛教用語。意為在禪定中還能保持清醒狀態。這里是諷刺語。
[3]“周子禮”四句:意為周子禮對于道業,也是認識得很清楚的,可不知“湔磨刷滌”之說究竟指什么。周子禮即周思靜(見后《答周友山》題解)。凈業,佛教用語。清凈的善業,一般指篤修凈土宗之業,這里泛指道業。分數,法度,規范。湔(jiān)磨刷滌,洗刷,消磨,清除。
【譯文】
世人往往大白天說夢話,只有先生您是在夢中說大白天的話,這真如佛教所說的在禪定中還能經常保持清醒的狀態呀。您所說的,“周子禮對于道業也是認識得很清楚的,只是對湔磨刷滌的真正含義還不甚了然”,這些話,到底是指什么呢?
夫古之圣人,蓋嘗用湔刷之功矣。但所謂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識[1];所謂刷滌者,乃刷滌其聞見[2]。若當下意識不行,聞見不立[3],則此皆為寐語[4],但有纖毫[5],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6]。蓋必不厭[7],然后可以語淡。故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厭”[8]。若茍有所忻羨[9],則必有所厭舍[10],非淡也。又惟淡則自然不厭,故曰“我學不厭”[11]。若以不厭為學的[12],而務學之以至于不厭,則終不免有厭時矣,非淡也,非虞廷精一之旨也[13]。蓋精則一,一則純;不精則不一,不一則雜,雜則不淡矣。
【注釋】
[1]意識:這里指世俗觀念。
[2]聞見:這里指外界的影響。
[3]“若當下”二句:意為如果這些世俗觀念、外界影響不發生作用。當下,即時,眼前。
[4]此:指上言“湔磨刷滌”之功。
[5]纖毫:一點點。這里指極少的雜念。
[6]法:這里指求得真理的途徑。
[7]不厭:指不厭于所求之道。
[8]君子之道,淡而不厭:語出《中庸》。這里借以譏諷道學家那種口談“不厭”而實“有所忻羨”的行為。
[9]忻(xīn)羨:羨慕。
[10]厭舍:厭惡舍棄。
[11]我學不厭:語出《孟子·公孫丑上》。厭,厭煩。
[12]學的:求學問道的目的、宗旨。
[13]虞廷:虞舜之廷。精一:是對偽古文《尚書·大禹謨》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的概括說法。朱熹、程頤等理學家把這四句說成是堯、舜、禹三代相傳的道統真傳,后人又稱之為“十六字心傳”,成為一個重要的理論命題。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曾解釋說:生于私欲的是“人心”,原于天理的是“道心”; “人心”總是自私的,所以“危殆”而不安,“道心”難免受到“人心”的蒙蔽,所以“微妙”而不易顯現。因此,要加強道德修養,做到“不雜”(“精”)、“不離”(“一”),使“人心”服從“道心”,使“人心”由危轉安,使“道心”由隱而顯。這樣,人們的言行就不會產生過與不及的偏差。顯然,朱熹的這種解說,與他主張的“革盡人欲,復盡天理”(見《朱子語類》卷一三)的理論相一致。李贄對朱熹的這一說法曾表示過不同意見,在《又答石陽太守》一文中說:“兄所教者正朱夫子之學,非虞廷精一之學也。精則一,一則不二,不二則平(平易平等之意);一則精,精則不疏(空疏空虛之意),不疏則實(實在實際之意)。”與這里所說的“精則一,一則純;不精則不一,不一則雜,雜則不淡矣”,可互為參照。
【譯文】
古代的圣人都是下過一番湔磨刷滌的功夫的。只是他們的所謂湔磨,乃是洗刷他們頭腦中的世俗觀念;他們的所謂刷滌,乃是洗刷外界帶給他們的不良影響。如果眼下那些世俗觀念和外界影響沒有起作用,那所謂湔磨刷滌全是夢囈,哪怕只是心存一點點雜念,就算不得淡泊,就不是經常保持清醒狀態的正確途徑。因此,一定要對所追求的道業不厭倦,然后才可以談論淡泊。所以《中庸》說“君子追求道業,淡泊而不厭倦”。如果內心有所羨慕,也就必然有所厭惡和舍棄,那也不是淡泊。同時也只有淡泊,才自然會不厭倦,所以孟子說“我學習不知道滿足”。如果將不厭倦作為求學的目標,并且一心一意要通過學習來做到不厭倦,那最終不免有厭倦的時候,這不是淡泊,也不符合虞舜純粹專一的要求。所以說,精粹才是專一,專一才能精粹;不精粹就不專一,不專一就雜亂,雜亂就不淡了。
由此觀之,淡豈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圣人,終其身于問學之場焉,講習討論,心解力行,以至于寢食俱廢者,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非可以有心得[1],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蓋世之君子,厭常者必喜新,而惡異者則又不樂語怪[2]。不知人能放開眼目,固無尋常而不奇怪,亦無奇怪而不尋常也[3]。經世之外[4],寧別有出世之方乎[5]?出世之旨,豈復有外于經世之事乎?故達人宏識,一見虞廷揖讓,便與三杯酒齊觀[6];巍巍堯、舜事業,便與太虛空浮云并壽[7]。無他故也,其見大也。見大故心泰[8],心泰故無不足。既無不足矣,而又何羨耶。若只以平日之所飫聞習見者為平常[9],而以其罕聞驟見者為怪異,則怪異平常便是兩事,經世出世便是兩心。勛、華之盛,揖遜之隆[10],比之三家村里甕牖酒人[11],真不啻幾千萬里矣[12]。雖欲淡,得歟?雖欲“無然歆羨”[13],又將能歟?此無他,其見小也。
【注釋】
[1]有心得:有意追求。
[2]惡異:憎惡怪異。語怪:談論怪異之事。
[3]“不知”三句:意為人們如能擴大視野觀察,那么奇怪和尋常,也是相對的。李贄的這種見解,可參看本書卷二《復耿侗老書》一文。
[4]經世:指參與現實活動。
[5]出世:指出家求道。
[6]“故達人”三句:這幾句語本邵雍《首尾吟》:“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征誅一局棋。”(《擊壤集》卷二〇)意為在通達事理、具有遠大見識的人看來,唐堯、虞舜的禪讓,也不過與敬幾杯酒一樣。虞廷揖讓,指傳說中唐堯、虞舜相繼主動讓位之事。
[7]“巍巍”二句:本于程頤語,原文為“雖堯、舜之事,亦只是如太虛中一點浮云過目”(見《二程集》《程氏遺書》卷三)。堯,即唐堯,名放勛,初封于陶,又封于唐,號陶唐氏。謚號堯,故稱唐堯。傳說中父系氏族社會后期部落聯盟領袖。舜,即虞舜,名重華,因其先國于虞,謚號舜,故稱虞舜。原為堯時大臣,堯去世后繼位,成為部落聯盟領袖。堯、舜為儒家理想的圣君,其功業為儒家極力尊崇。與太虛空浮云并壽,意為與浩空飄動的浮云一樣“長壽”,意即都是一瞬間之事。太虛空,浩渺的天空。
[8]心泰:心地安然。
[9]飫(yù)聞:飽聞,謂所聞已多。飫,飽。
[10]揖遜:即禪讓。
[11]三家村:偏僻的小鄉村。甕牖(yǒu):以破甕為窗,指貧寒之家。酒人:好酒的人。
[12]不啻(chì):不止,不異于。
[13]無然歆羨:語出《詩經·大雅·皇矣》。意為不要這樣羨慕人家。
【譯文】
由此看來,淡泊豈是可以輕易說的?所以古代的圣人,他們一生身處學問場中,研習討論,用心領會,親身實踐,以至于廢寢忘食,這才是真正的淡泊。淡泊既不能靠智力追求來獲得,又不能靠刻意追求來獲得,而它不能因追求而獲得是有緣由的。世間君子,厭倦平常事物的人必定喜歡新奇,而厭惡怪異的人又不喜歡別人談論怪事。可是他們不知道,人只要放開眼來觀察,則這世上的事,沒有平常而不怪異的,也沒有怪異而不平常的。所以,人除了經世之外,難道還有什么別的出世的方法么?出世的宗旨,難道還有經世之外的事么?因此,在通達事理的高士眼中,堯、舜禪讓這樣的壯舉就和朋友之間敬幾杯酒一樣;堯、舜偉大的事業就和天上的浮云一樣。他們之所以能這樣看,沒有別的原因,在于他們的眼界大。眼界大所以心安,心安所以沒有不滿足的地方。既然沒有不足的地方,那還有什么可羨慕的呢?如果只以自己平日經常看到聽到的事情為平常,而以自己平日偶然見到聽到的事情為怪異,那么怪異與平常就是兩種事,經世出世就是兩種心。用這樣的眼光來看世界,那么,堯、舜功業之偉大,禪讓禮儀之隆重,與鄉村寒門中好酒的人比起來,那無異于相差幾千萬里了。這種人,即使想淡泊,可能嗎?即使想“不要這樣羨慕別人”,又可能嗎?造成這樣的結果,沒有別的原因,在于他們的眼界小。
愿公更不必論湔磨刷滌之功,而惟直言問學開大之益[1];更不必慮虛見積習之深[2],而惟切究師友淵源之自[3]。則康節所謂“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希”者[4],當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5],不亦庶乎契公作人之微旨[6],而不謬為“常惺惺”語也耶!
【注釋】
[1]開大:開拓,開展,不為傳統所囿。
[2]虛見積習:見耿定向《紀夢》一文。耿定向認為離開“湔磨刷滌”而談性命道理,是“虛見”;長期“潛伏隱微”的人欲之蔽,是“積習”。
[3]切究:深究,進一步研究考察。
[4]康節:邵雍(1011—1077)的謚號。雍字堯夫,自號安樂先生、伊川翁等。其先范陽(今河北涿州)人。幼隨父遷共城(今河南輝縣),在城西北的蘇門山百泉建“安樂窩”,刻苦自學。出游河、汾、淮、漢,從學于李之才,傳其《河圖》《洛書》象數之書。后遷居洛陽天津橋南。北宋哲學家。著有《皇極經世》《伊川擊壤集》等。《宋史》卷四二七,《藏書》卷三二,《宋元學案》卷九、卷一〇等有傳。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希:見邵雍《伊川擊壤集·冬至吟》。玄酒,古代祭禮中當酒用的清水。大音聲正希,語本《老子》第四十一章:“大音希聲。”王弼注:“聽之不聞名曰希。”意為大的聲音正是聽不到的聲音。
[5]不期淡而自淡:不期求淡而自然會淡,意即淡不是有意追求所能達到的。
[6]庶乎:差不多。契:符合。微旨:微妙的用意。
【譯文】
希望先生您不要再議論湔磨刷滌的功夫,只直接說開辟研討學問新境界的好處;不要枉自擔心別人有太多的虛見和積習,只管進一步研究探討為師為友的淵源。這樣,邵康節先生所說的“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希”的境界就能自然獲得,淡泊也就不期而至,那不也接近您為人處世的微妙旨意,不至于錯誤地說出“在禪定中仍保持清醒”的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