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紅樓夢》發明的中國式愛情符號
《紅樓夢》第九回至第十五回,主要寫榮寧二府的混亂齷齪,混亂中寫鳳姐末世英才的種種特征。第九回是賈府子弟鬧學堂。第十回寫秦可卿的病。第十一回寧國府慶賀賈敬壽辰,王熙鳳遭遇賈瑞。第十二回王熙鳳設局害死賈瑞。第十三回,秦可卿死,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第十四回,賈府出殯,還是王熙鳳的戲。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黛玉孤高、潔凈,自然不習慣這種環境的刺激。作者很巧妙,前面十二回的故事一完,就安排她去了蘇州。理由是林如海病重,來人接黛玉回去。而且賈母叫賈璉送黛玉前往。在結構上,這可是個妙筆。試想,如果賈璉在跟前,王熙鳳還怎么施展她的才干呢?
黛玉是這一年的冬天走的,第二年年底才回到賈府。
黛玉回來,寶玉的印象是:“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紅樓夢》第十七、十八回的前半部分,寫“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在賈政面前很出彩,出來后,跟賈政的幾個小廝要賞,把寶玉身上所佩之物都摘個精光。黛玉得知后,對寶玉說:“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要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著賭氣回房,拿起正在給寶玉做的一個香袋就鉸。這時寶玉脫下外衣,從里面的紅襖襟上解下黛玉給他的荷包。黛玉看到寶玉對自己送的東西如此珍重,不禁為之感動,于是又愧又氣,只好低頭一言不發。
經過這次誤鉸香囊,寶黛之間的感情更親厚了。
寶黛之間的感情是不斷經受考驗的。第十八回賈元春歸省,榮寧兩府大大熱鬧了一回。其中一個重要節目,是元春帶領寶玉和眾姊妹作詩。大家一人一首,很快作完了。寶玉要作四首,一時文思不暢,焦急不堪。寶釵幫助改了一個字,高興得寶玉稱寶釵為“一字師”。黛玉索性代作了一首,搓成個團子,擲給寶玉。寶玉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便工楷抄錄,作為自己的第四首。元妃看后稱贊一番,并說第四首最好。這個忙幫得可不小,其對寶黛感情的親密融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所以到第十九回,元妃省親完畢,賈府重新恢復平靜,寶玉和黛玉便演出了“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極為親密的感情戲。背景是東府請寶玉過去看戲,因是鬧戲,寶玉看不下去,便走出四處玩耍,結果碰上茗煙和小丫頭萬兒的美事。寶玉不僅沒有追究,反而袒護,并為自己的袒護行為感到快意。接著跟隨茗煙去了襲人家,看到了下層人家的親情。襲人回來后,以出嫁要挾寶玉,急得寶玉答應了襲人的“約法三章”。在寶玉,算是平息了一樁感情波濤。他內心感到無比充實快慰。
正是此種情況之下,寶玉來到黛玉房中,恰好黛玉在歇晌,丫鬟們都出去了,滿屋靜悄悄的——
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痛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兒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臟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腮上有紐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干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該大家不干凈惹氣。”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么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里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雪兒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么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起身來,將兩只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隔肢窩內兩肋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身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里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么‘暖香’?”黛玉點頭嘆道:“蠢材,蠢材!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你便饒,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復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
《紅樓夢》寫寶黛愛情,多是口角、誤會、爭執、賭氣,很少有如此平靜溫馨的場面,所以我將大部分文字都引錄在這里。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黛玉的心里已經擺脫不開寶釵的存在,“金玉”的問題已讓她不能釋懷。雖以玩笑的方式表達,其心理活動的微妙也昭然可睹。接下去,就是寶玉怕黛玉睡出病來,哄她說:“噯喲!你們揚州衙門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信以為真,便問:“什么事?”寶玉于是胡謅了一個耗子變香芋的故事,而且把黛玉編派進去。黛玉翻身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寶玉。寶玉求饒,說:“好妹妹,饒我吧,再不敢了。”又說:“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大家可以想象,兩個人親昵、逗趣,而且還雜以肢體動作,說明寶黛的情感已經到了怎樣親近的程度。我們還需留意他們之間的稱呼,黛玉告饒,叫的是“好哥哥”,寶玉求饒,叫的是“好妹妹”。“哥哥” “妹妹”的呼喚,是中國式愛情的特用符號。《紅樓夢》描寫的寶黛愛情,為此一符號模式立下了典范。
寶黛二人正親密打鬧不可開交的時候,寶釵來了。
書中說:“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說寶玉在講故典。寶釵說:“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明說寶玉,暗諷黛玉。黛玉的嘴不讓人,寶釵的嘴又豈是讓人的?三人之間就是這樣含沙射影,唇槍舌劍。這段情節可以和寶玉、寶釵比通靈玉和金鎖一段對看。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