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瓶梅風俗譚
- 白維國
- 3620字
- 2019-01-03 17:10:23
冬至節
前面說過,新正、端午、中秋是舊時三大節。這可是指著民間說的,倘若由皇家來說,冬至一定會提在端午、中秋之上,因為這一天皇家要舉行隆重的祭天典禮,不僅皇帝親詣,百官朝賀,外地官員也須在這一天向龍牌行禮,幸與大典。所以皇家三大節,或謂冬至、元正、寒食,或謂冬至、元正、龍誕(皇帝生日)。總之,冬至肯定是排在前三位的。
賀冬
農業,很大程度上“靠天吃飯”,所以農耕民族對于老天的敬畏,超出諸神之上。冬至祭天,《周禮·春官》即有記載:“凡六樂者……冬至日,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
一直到宋代,冬至仍是皇家乃至民間最重要的節日。據宋周密《武林舊事》卷一載:
(冬至)前三日,百官奏請皇帝致齋于大慶殿。是日上服通天冠,絳紗袍,結佩,升高座。侍中奏請降座,就齋室。次日,車駕詣景靈宮,服袞冕行禮,儀從并同四孟。禮畢駕回,就赴太廟齋殿宿齋。是夕四鼓,上服袞冕,詣祖宗諸室行朝饗之禮。是夜,鹵簿儀仗軍兵于御路兩旁分列,間以糝盆
燭,自太廟直至郊壇泰禋門,輝映如晝。宰執親王,貴家巨室,列幕櫛比,皆不遠千里,不憚重費,預定于數月之前,而至期猶有為有力所奪者。珠翠錦繡,絢爛于二十里間,雖寸地不容閑也。歌舞游遨,工藝百物,輻輳爭售,通宵駢闐。
又卷三載:
冬至,朝廷大朝會慶賀,排當并如元正儀。而都人最重一陽賀冬,車馬皆華整鮮好,五鼓已填擁雜沓于九街。婦人小兒,服飾華炫,往來如云。
到明代,這一節禮發生了變化。據趙可與《孤樹裒談》載:“京師最重冬節,不問貴賤,賀者奔走往來。家置一簿,題名滿幅。自正統己巳之變,此禮頓廢。”己巳之變,即土木之變。明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英宗朱祁鎮在懷來土木堡被瓦剌軍俘虜。九月,其弟朱祁鈺即位,改元景泰。瓦剌軍擾不靖,京城內外,人心惶惶,大概是顧不上冬至賀節了,所以“此禮頓廢”。到崇禎年間,劉侗、于奕正合著《帝京景物略》的時節,雖“百官賀冬畢,吉服三日,具紅箋互拜”,而“民間不爾”。至清代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載:“冬至,郊天令節,百官呈遞賀表。民間不為節,惟食餛飩而已。”似乎連官員互拜也免了。只有皇家的郊天大禮還保留著,官員仍須拜表賀冬。
“民間不為節,惟食餛飩”也是有“講兒”的,宋周密《武林舊事》即載:“(冬至)享先則以餛飩,有‘冬餛飩,年馎饦’之諺。貴家求奇,一器凡十余色,謂之百味餛飩。”馎饦,如今的寬面條或薄面片之類,食之象征長久寬裕,因而過年時吃;餛飩,形似耳朵,可以防止凍掉耳朵,所以在天兒最冷的冬至吃。你看,這“講兒”聯想得多么活泛!
見朝
《金瓶梅》所寫雖是明代中晚期的市井生活,但是主人公是上可通天的勢豪,本身還擔任著“提刑副千戶”的官職,故事背景又放在宋代,所以必然會寫到冬至賀節,而且是鋪鋪排排兩大回。
先是第七十回述曰:
不期到初十日晚夕,東京本衛經歷司差人行照會到:“曉各省提刑官員知悉:火速赴京,趕冬至令節,見朝引奏謝恩。毋得違誤,取罪不便。”西門慶看了,到次日衙門中會了夏提刑,回手本打發來人回去。不在話下。各人到家,收拾行裝,備辦贄見禮物,不日約會起程。
這是序曲。
接下寫西門慶等人到京后,到主管堂官太尉朱勔宅中見禮。在一大段對朱太尉儀仗豪華鋪敘之后——
管家稟事,各處官員進見。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就在當廳一張虎皮校椅上坐下,分付出來:先令各勛戚中貴仕宦家人吏書人等,送禮的進去。須臾打發出來,才是本衛紀事,南北衙兩廂、五所、七司捉察、機察、觀察、巡察、典牧、直駕、提牢、指揮、千百戶等官,各有首領,具手本呈遞。然后才傳出來,叫兩淮、兩浙、山東、山西、關東、關西、河東、河北、福建、廣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進見。西門慶與何千戶在第五起上,抬進禮物去。管家又早將何太監拜帖鋪在書案上,二人立在階下,等上邊叫名字。這西門慶抬頭,見正面五間皆敞廳,歇山轉角,滴水重檐,珠簾高卷,周圍都是綠欄桿;上面朱紅牌扁,懸著徽宗皇帝御筆欽賜“執金吾堂”斗大小四個金字,乃是官家耳目牙爪所察緝訪密之所,常人到此者處斬;兩邊六間廂房,階墀寬廣,院宇深沉。朱太尉身著大紅,在上面坐著。須臾叫到根前。二人應諾升階,到滴水檐前躬身參謁,四拜一跪,聽發放。朱太尉道:“那兩員千戶,怎的又叫你家太監送禮來?”令左右收了,分付:“在地方謹慎做官,我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畢,來衙門中領札赴任。”二人齊聲應諾,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門出來。
這是過曲。

到第七十一回寫道:
須臾鐘響罷,天子駕出宮,升崇政大殿,受百官朝賀。須臾香球撥轉,簾卷扇開,怎見的當日朝儀整肅?但見:皇風清穆,溫溫靄靄氣氤氳;麗日當空,郁郁蒸蒸云叆叇。微微隱隱,龍樓鳳閣散滿天香靄;霏霏拂拂,珠宮寶殿映萬縷朝霞。大慶殿,崇慶殿,文德殿,集賢殿,燦燦爛爛金碧交輝;乾明宮,坤寧宮,昭陽宮,合璧宮,清寧宮,光光彩彩丹青炳耀。蒼蒼涼涼,日影著玉砌雕欄;裊裊嬰嬰,霧鎖著金椽畫棟。紫扉黃閣,寶鼎內縹縹緲緲沉檀香爇;丹階赤墀,玉砌臺明明朗朗畫燭高焚。龍龍冬冬,振天鼓擂疊三通;鏗鏗,長樂鐘撞百八下。枝枝楂楂,叉刀手互相磕撞;挨挨曳曳,龍虎旗來往盤旋。錦衣花帽,擎著的是圓蓋傘、方蓋傘,上上下下開展;螭集龍蟠,駕著的是金輅輦、玉輅輦,左左右右相陳。又見那立金瓜、臥金瓜,三三兩兩;雙龍扇、單龍扇,疊疊重重。群群隊隊金鞍馬、玉轡馬,性貌馴習;雙雙對對寶匣象、駕轅象,猛力猙獰。鎮殿將軍,一個個長長大大賽天神,甲披金葉;侍朝勛衛,一人人齊齊整整如地煞,刀系繡春。嚴嚴肅肅,殿門內擺列著糾儀御史,人人豸冠森聳,秉簡當胸;端端正正,階陛邊立站定眾官員,個個錦衣炳煥,傳宣聽旨。金殿上參參差差齊開寶扇,畫棟前輕輕款款高卷珠簾。文樓上,嘐嘐噦噦報時雞人三唱;玉階前,剌剌刮刮肅靜鞭響三聲。齊齊整整,侍螭頭列簪纓有五等之爵;巍巍蕩蕩,坐龍床倚繡褥瞻萬乘之尊。遠遠望見頭戴十二旒平頂冠,穿赭黃袞龍袍,腰系藍田玉帶,腳靸烏油舄履,手執金廂白玉圭,背靠九雷龍鳳扆。……當下駕坐寶位,靜鞭響罷,文武百官,九卿四相,秉簡當胸,向丹墀五拜三叩頭禮,進上表章。
這才是見朝的正曲。
上述鋪排雖然寫得熱鬧,但是可以看出,描寫市井生活得心應手、常于細節處見精微的《金瓶梅》的作者,寫到引見朝儀,就不得不拿書會的場面賦兒來應付場面了。而且歷朝也無冬至日地方官員入京引見的規定,“見朝引奏謝恩”云云,全出小說家虛構,無非再一次渲染西門慶跟上層官員的親密往來,盡管這看起來不大熨帖。
皇家的祭天大典,《金瓶梅》沒有實寫,只在第七十回西門慶到朱勔宅中見禮時交代:“那時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徽宗天子又差遣往南壇視牲未回。”視牲,是南郊祭天的準備工作。祭天用的牛、羊、豕三牲,專門飼養在祭壇附屬的犧牲所。郊祭前三日派大臣前往視察準備情況,叫“視牲”。到第七十一回侍朝前又交代一句:“當時天子祀畢南郊回來,文武百官聚集于宮省,等候設朝。”就把萬分隆重的祭天大典給裹抹過去了。
郊天大赦
《金瓶梅》寫到的另一件跟祭天相關的事兒就是郊天大赦。其第八十七回寫道:
單表武松,自從西門慶墊發孟州牢城充軍之后,多虧小管營施恩看顧。次后施恩與蔣門神爭奪快活林酒店,被蔣門神打傷,央武松出力,反打了蔣門神一頓。不想蔣門神妹子玉蘭,嫁與張都監為妾,賺武松去,假捏賊情,將武松拷打,轉又發安平寨充軍。這武松走到飛云浦,又殺了兩個公人;復回身,殺了張都監、蔣門神全家老小,逃躲在施恩家。施恩寫了一封書,皮箱內封了一百兩銀子,教武松到安平寨,與知寨劉高,教看顧他。不想路上聽見太子立東宮,放郊天大赦。武松就遇赦回家,到清河縣下了文書,依舊在縣當差,還做都頭。
郊天即祭天,古代帝王冬至祭天于南郊,因稱郊天。冬至日祭天,雖然《周禮·春官》即有記載,但是直到漢成帝時才把地點定在京城南郊。他即位的第二年,“始祀南郊,赦奉郊之縣及中都官耐罪囚徒”(《漢書·郊祀志第五下》)。不過這時的郊赦,還只限于郊祭所涉及的地區,帶有一定的隨機性,也不昭告天下。大赦成為定制,大約在南北朝時期。這里且摘錄《陳書》所錄陳武帝永定二年親祠南郊赦詔:
朕受命君臨,初移星琯,孟陬嘉月,備禮泰壇,景候昭華,人祇允慶,思令億兆,咸與惟新。且往代祆氛,于今猶梗,軍機未息,征賦咸繁,事不獲已,久知下弊,言念黔黎,無忘寢食。夫罪無輕重,已發覺未發覺,在今昧爽以前,皆赦除之。西寇自王琳以下,并許返迷,一無所問。
后代的南郊赦文雖繁簡不一,格式大體類此。此外,天子即位,冊立東宮,也會發布這樣的赦書。《金瓶梅》寫的是“太子立東宮”,《禪真逸史》第二十七回寫的是天子即位:“未及數個月,即禪位于侯景。景即位稱帝,郊天大赦,改元太始。”戲曲小說還常常把“郊天大赦”作為赦免的夸大之詞使用。如元曲《龐涓夜走馬陵道》第三折:“要我饒你呵,則除是九重天滴溜溜飛下一紙郊天赦來。”清末小說《九尾龜》第二十五回:“這一喜非同小可,好像那寒儒登第,枯木逢春,又好似刑部獄中的囚犯逢了郊天大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