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蘇州絕唱
- 姜夔傳
- 問夔
- 9277字
- 2019-03-27 10:08:52
紹熙二年辛亥之冬月,姜夔與沈德福在合肥未找到合肥姐妹,姜夔帶著滿腹惆悵趕往蘇州。他們走巢湖到蕪湖進入長江,過金陵到鎮江。沈德福想起張思順托付之事,提醒姜夔“帶張輯回湖州”。
“就到了鎮江!那是要去接一下!”姜夔說。
姜夔與沈德福在江口鎮受到張思順歡迎,并隨船帶走了張輯。姜夔一行三人一船,走丹陽,過常州進入太湖,穿垂虹橋,到達蘇州。在蘇州碼頭,姜夔上岸,讓沈德福把張輯帶回湖州。
沈德福說:“什么時候來接你?”
姜夔說:“我很快就回去,不必來接,麻煩沈叔幫春枝照顧好珝兒?!?
“好的,你放心吧!”沈德福說著帶著張輯回湖州了。
姜夔直奔石湖范府。
范成大見了姜夔來看他,十分高興。兩人在酒席上打開了話匣子。
“你的話很準,在你走后朝廷文書到,讓我知福州,因病請辭了。這次來又為何亊?”范成大先回憶起姜夔作《石湖仙》情景。
“我就是想來看看您老!在您面前吐吐苦水,也想讓您分擔一些痛苦!”
“老朽已是病中樹,還能與你分擔痛苦,倒是很樂意的!你有何苦?不防說來聽聽!”
姜夔在合肥及來蘇州途中,那是有千言萬語,千般苦,萬般恨,要對范成大訴說,當他見到這個慈祥的長者,苦與恨好似堆積如山,一下子找不岀頭緒來,也理不清何為苦、何為恨!
“我先問一下,仕與儒,何為貴?”姜夔不訴苦,而是發問。
“仕為官身,儒是學者!世人以官為發達,所以追逐官,以官貴。其實官家風險太大,特別是“戰爭”與“換朝”時,是以身家性命擔保而為官。平時,官場無風也有浪,大風浪千丈。我大宋朝“靖康之難”與“莫須有”兩大案,至于個案,如“烏臺案”等,就是眼前亊。那腥風血雨,殘酷無比的畫面,有如昨天發生的亊,多少為官者遭難遇不平。我為官數十載,并且也到了常人不可求的位置,倒認為作學問的儒者貴?!?
“有何依據?”
“那可多了,所謂“文章千古香”。老子一部《道德經》成就道學;孔子一部《論語》天下傳頌;左丘明一部《春秋》定乾坤;屈子一部《離騷》名揚天下;司馬遷一部《史記》名垂千古;陶淵明一篇《桃花源記》久傳不衰;王勃一首《滕王閣序》名列史籍;杜牧一篇《阿房宮賦》歷代稱贊;韓愈一篇《祭鱷魚文》德傳千古;柳宗元一篇《捕蛇者說》情滿天下;本朝的歐陽修一部《六一詩話》影響后世;還有我的本家范仲淹一篇《岳陽樓記》憂樂長存……”
“那么是儒貴了!”
“各人有各人的取向,各人也有各人的特長。不好說偏了,我看你就很適合作學問,一曲《揚州慢》已經驚破天了,合肥唱響,岳陽唱狂,杭州唱瘋!”
“范大人……”
“上次說過,不許叫“大人”!”
“是!讓范兄見笑了!那是涂鴉之作,上不得廳堂的!”
“那你就要再用心于此,再出幾曲好的,能進省府、省寺的!不要只顧說話,喝酒!我不能喝,少喝些,你能喝,多喝幾杯。聽潘德久說過,你把他弄醉過?!?
“是他把我弄醉了!”
“今天,興到,不能只喝酒,來一曲怎樣!”
“以何為題?”姜夔積得一肚子怨氣,正愁無處發泄。本想來蘇州在范成大面前訴訴,可他一見到范成大,競無法直吐,以討教“仕與儒何為貴”為題,想打開心結,范成大說了半天,也還是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凌霄園中梅花如何?”范成大喜愛梅花,修園種梅,并著有《梅譜》。范成大提岀以梅花為題。
“走,去凌霄園。”姜夔贊成地說。
“好!”范成大說后又吩咐在一旁的管家范來春,“去叫樂工與歌者到凌霄園來,把酒席抬到“觀梅亭”去!”
“是!”管家范來春答應后,就出大廳了。
姜夔與范成大來到凌霄園,兩人坐定。姜夔又一杯酒吞下,走下“觀梅亭”,見到:天空一明月,凌霄園被一層薄雪復蓋。不遠處竹林中,竹旁一枝梅上有只小鳥在鳴叫,時而跳動,梅枝上白花在晃,梅枝也在搖。他未加深思,走到一株梅花邊,唱道: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姜夔停了下來,覺得音樂聲與舞伴是隨唱詞聲而奏而演不大合拍。便走向樂隊,問:“欲有字譜在,依譜而奏樂,能引導唱者,而不是隨唱詞發聲,會是什么效果?”
“那當然不同?”一個叫李功成的樂師說。
“會有什么不同?”姜夔問。
李功成樂師回道:“樂者依譜而奏,不但可以引導唱者,而且樂有完整性,聽者肯定是悅耳爽心。無譜隨唱詞者而奏,我們奏者不知唱者用何調,只能是聽后跟之,這樣音樂無定規,也無流暢可言。時而唱者轉調或突然停頓,讓樂工無所適從,一時轉不過來,笑場、休場是常有之亊?!?
“有譜,舞者依譜而舞,能更美些。現在一人舞時還好些,人多了,時?;ハ嗯鲎?,無統一性,更不能體現岀舞者的感情,動作有很大隨意性。欲有譜時,早就該學好,創一套依譜而舞動作,與詞能互相配合,看者不但能看到舞者的體形美,而且更重要的體會岀一套舞動作內在美,這樣當是最好!”一個叫小紅的舞者如是說。
姜夔抬頭見到這女子,先是一驚,聽著聲音,好象有點熟悉,又陌生,怎么與謝飛燕長得那么像,高條個,圓形臉,皮嫩白晰,柳葉眉,櫻桃小嘴,眼睛水靈有神,鼻子端正,欲不是她眉心有顆梅花痣,還真認她為謝飛燕。姜夔確定眼前女子只是像謝飛燕,而絕不是謝飛燕后說:“有如此好處,那我們今天就來試一試?!?
“好!”
“太好了!”
“這可是第一回的亊!”樂工們與伴舞們都高興了!
范成大只是看見他們在比化,不知說什么,就問:“怎么停下來了?”
姜夔回到“觀梅亭”,把剛才與奏者演者的談話介紹了一番。范成大有點驚愕說:“你能行!”
“不難!我在淳熙丙申歲時,到合肥就這樣試過一次。今天我教樂師譜,讓他們練一回,明天我寫出來,讓他們依譜而奏。”姜夔說。
范成大高興地笑了笑說:“上次見面時,也只是相信楊誠齋說的,而不知你真有此本亊。當時給大家介紹時,心里還沒底。你真不愧為天才!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的拿手好戲!”
“那有些時間,讓你久等!”
“我在享受過程!只是菜涼飯冷了!”
“我酒夠了,你吃好了的話,就收了吧!”姜夔端起酒杯,又往口中倒了下去。
“那么,我們回大堂練,如何?”范成大征求姜夔意見。
姜夔考慮外面冷,就答應了一聲“好”。
范成大吩咐范來春:“全部回大堂?!?
范來春馬上安排回大堂。
“上六凡六、合一上工六、凡工凡五(高五)。合一上尺、上工四合工六工五六五”……姜夔在唱一遍譜,樂工學一遍。樂工記住了,又演奏一遍。樂工演奏熟練了,舞者又隨樂工的曲子排舞。姜夔教會了大家上片,其詞下片又唱出來了。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范成大今天不知累,看了唱者、樂者、舞者的互相配合,給了一個完整的過程,來勁了,對姜夔說:“你再教教他們!”
“今天,太晚了,大家也累了,明天再繼續吧!”姜夔說。
范成大說了“也好”后,又對范來春說:“安排大家的夜宵沒有?”
“安排好了!”范來春說。
“我和姜先生的送大堂來,其他人,讓他們去廚房吃吧!”范成大說。
范來春說了聲“是”,就走到樂隊邊去告知他們。
姜夔來到范成大身邊,范成大說:“真是太好了!剛才只顧看你教曲譜,知道些“工尺上勾一四六合凡五,高五”,就不知怎么編排,對詞就更忽略了,你明天全部寫出來讓我一同欣賞一下。”
“欣賞不敢,把玩而已。今晚完成,明天早上送過去!”姜夔說。
范成大在與姜夔吃夜宵時,吩咐范來春:“安排上房給姜先生住。”待范來春走了,然后對姜夔說:“堯章弟,你心中還有何亊未說?”
“范兄法眼,有亊瞞不過您!”姜夔說。
“你在詞中有所透露,有些不明白,才有這一問?!?
“我從合肥來,………”姜夔把“合肥戀歌”經過告訴范成大,怎么在“揚州遇盜”開始、怎樣被大哥的“戲子無情”論阻攔;在鄱陽暮想;在湖南朝思;在漢陽似見王家妹嫁人;在湖州又婚;范仲訥告知“姐妹等候”;正月在合肥見面,有“鴛鴦之約”;去了趟金陵會楊誠齋還書;又回合肥,見到“血洗赤瀾橋”,合肥姐妹不見;四處尋找不著,才到石湖來。最后說了一句:“陰差陽錯毀了一段情緣?!?
范成大仔細聽,像聽老師講“歷史”課,每一個細節不放過,時而還發問,當姜夔說“陰差陽錯毀了一段情緣”時,范成大嘆了一口氣說:““長歌悲似垂垂淚,短夢紛如草草歸。”、“折柳故情多望斷,落梅新曲與愁關?!?、“春潮不管天涯恨,更卷西興暮雨來?!?、“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涼?!薄跋对轮獰o夢,窗梅寄斷魂。遙憐好兄弟,飄泊兩江村?!?、“故園云物知何似,試上東樓直看北。”、“荒山余閥閱,兒女擅嘉名!”、“明日更涼吾已卜,暮云渾作亂峰堆?!薄伴L衫布縷如霜雪,云是家機自織成?!薄狈冻纱笠宰约阂郧皩懙脑娋渫榕c相勸這位莫逆之交。范成大停頓了一會說:“你個人所遇,是天下人所遇的影子。若國勢不改,百姓日子無法過?!?
“范兄所言極是,個人之勢在大勢之中,國不安則民不聊生?!苯缯f。
“老爺,都安排好了!”這時范來春進來告訴范成大。
范成大對姜夔說:“辛苦了一天,今天早點休息!”
姜夔答應了一聲“好”后,隨范來春去上房了。
姜夔進房后,見房中如同書房,文房四寶,絹紙書籍,應有盡有。一時興起,把今天演唱的詞與譜抄寫了下來,放在桌上,自己端著一杯茶,坐于紅木太師椅上,一邊品茗,一邊回想合肥之亊,一邊思考范成大的詩句,一時又來詞興,馬上扶筆,又寫下了一詞,也在詞中扣上了譜。詞曰: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時,姜夔的心才靜了些。
第二天,早餐時,姜夔把兩首詞一同給了范成大。
范成大一手拿著詞稿,一手在膝上拍打著,嘴里在唱道“上六凡六、合一上工六、凡工凡五……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范成大唱著唱著,忘了吃面前的香甜點心。
范來春走到范成大身邊提醒了一句:“老爺,吃了再唱吧!”
范成大這才晃過神來,放下手中詞稿對范來春說:“告訴樂工們與舞伎們,早餐過后到大堂演奏姜先生的詞與譜?!?
范來春答應了一聲走出大堂,安排人員去了。
“堯章弟,你的這兩首詞初讀,似山澗小泉,緩緩細流,倒是順暢。再讀,似彭蠡湖中波浪,一浪疊一浪,一浪高過一浪,奔騰洶涌,風起水涌,波瀾壯闊。仔細讀來,有覺得是大海波濤,洶涌澎湃,濁浪排空,驚濤拍岸,山崩地裂。特別是這兩首詞,看似句句詠梅花,又像與梅花無關聯。尤其是,詞旁扣譜,互依互靠,增色添彩,音節諧婉?!?
“范兄夸獎了!”姜夔說。
“不是夸獎!楊誠齋說你“吐作春風百種花,吹散瀕湖數峰雪。”我原先還真沒在意,倒認為他在吹捧你。上次的《石湖仙》詞,雖然與眾不同,但受內容限制,已經就那樣,給我的印家很是深刻,此兩詞就是詠梅喻時絕唱?!?
“在范兄面前現丑了!”姜夔說。
“此兩詞雖是詠梅的絕唱,我所耽心的是人家以你詠梅而讀詠梅去,不求甚解。”
“詠梅而讀詠梅也就夠了!”
“那不枉費“昭君暗憶江南江北”了!”
“不必耽心讀者無心,只怕詞者無意!”
“這也倒是……”范成大話沒說完,范來春進入大堂,走近范成大身邊,輕聲說:“老爺,都到齊了!”
“好,那就請姜先生繼續教大家練習?!狈冻纱笳f。
“姜先生,請!”范來春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向姜夔示意。姜夔與范成大互相點了點頭,姜夔進入樂池了。
“準備,我們先溫習一下昨天的上片,上六凡六、合一上工六、凡工凡五(高五)。合一上尺、上工四合工六工五六五……”姜夔說。
“上六凡六、合一上工六、凡工凡五(高五)。合一上尺、上工四合工六工五六五……”樂工奏了一遍,舞者們紛紛起舞。
“姜先生,有個問題能否請教一下?”發問者是舞伎小紅。
姜夔說:“不敢“請教”,我們互相討論就行。你說吧!”
小紅未開口,臉就紅了。當聽到“互相討論”時,覺得親切,認為先生尊重她了?!澳脑~,能否讓我們邊跳邊唱,這樣也許能把我們的情感帶入進去,效果可能不一樣。”
“好!這個想法好!我們可以試一試?!苯缯f。
姜夔按照小紅提議而做,果然不錯。舞步曼妙,歌聲清亮,音樂悲壯。三者協合,惟美惟肖,無與倫比,競讓范成大連聲叫“精絕”。
午餐時,范成大對姜夔說:“我在《筆溪筆談》中見有用“工尺”注聲調,而象你這樣用“工尺”記譜的還真是第一個。而且他用的“工尺”符號與你的也不盡相同。有什么說法?”
“古人有記譜法,如丘明的“文字譜”與曹柔“減字譜”。這種記譜法,單一樂器可用,欲多種樂器同奏,就不夠用,顯得難以協音和弦,而且各自音階無法體現。用“工尺”符號注聲調在“五音階”時唐時燕樂中就有過,沈括是用“工尺”來注“七音階”曲律調式的。我是以十一種“工尺”符號記“七音階”音高譜用。并且另有八種附加符號,以區別停頓、轉折、高音等用。至于符號有所不同,那是我認為方便。”
““工尺譜”的確解決了“文字譜”的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音不便“協音和弦”的大難題。你的“工尺記譜”法當會流傳千年?!?
“也不一定,記譜以方便、簡單、易記為實用,也許后人有更好發現?!?
“這兩曲用什么詞牌?”
“范兄認為是詠梅詞,用《暗香》、《疏影》如何?”
“好!暗香:清幽的香氣;疏影:稀疏的枝影。很切題,又添彩,但更多的只怕是增加了一份迷霧。”
“出自林逋的七律《山園小梅》“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敝劣谀f的“迷霧”,也不見得?!苯缯f。
“欲了解你詞中“昭君”、“壽陽”、“阿嬌”、“玉笛”、“翠禽”、“倚竹”六典的用旨,則意明,欲一脈追求梅花“喻美人”,只怕會上你的“當”吧!”范成大說。
“這正是我所追求的效果……”
“委婉、含蓄!蘊藉、秀遠!辭雅、韻高!果真神奇!讓我大開眼界了?!妒栌啊分兴霈F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靈魂,梅花的遭遇?!栋迪恪芬悦坊榫€索,通過回憶對比,抒寫今昔之變和盛衰之感“疏影”、“暗香”這兩個新穎的意象,鮮明又微妙地表現出梅花的神清骨秀、高潔端莊、幽獨閑靜的氣質風韻。調動眾多素材,大量采用典故,有實有虛、有比喻、有象征,進行縱橫交錯的描寫;支撐起時間、空間的廣闊范圍,使過去和現在、此處和彼地能夠靈活地、跳躍地進行穿插;以詠物為線索,以抒情為核心,把寫景、敘事、說理交織在一起,并且用顏色、聲音、動態作渲染描摹,并且多用領字起到化虛為實的作用,這樣,就為梅花作出了最精彩的傳神寫照。當然,堯章兄賦于此兩詞的“蘊藉”,就不是常人所能體會到的。如“江南江北”、“胡沙”、“玉龍哀曲”、“深宮”、“金屋”等,都與皇室有關,真乃是用心良苦。借詠嘆梅花,感傷身世與時亊,抒發郁郁不平之心情,既無作做之痕,又無雕刻之跡。只怕也只有你能做到?!狈冻纱笠煌聻榭?。
“范兄明白則可,不宜言傳!”姜夔說。
“小紅已明詞意?!?
“范兄看岀來了?”
“小紅的一舉手,一投腳,姿式、聲調、神態都在告訴我,她讀懂了你!”
“那是她受您范兄的影響。”姜夔回道。
“老爺,下午怎么安排?”范來春請示范成大。
“繼續演練,到姜先生離開了也能演唱才罷!”范成大說后,又追問了一句:“聽明白了沒有?”
范來春回答:“聽明白了!”
姜夔教范成大府上樂工與舞伎們演唱《暗香》、《疏影》兩詞,已經近一個月了,他們都能熟練掌握每一音價、韻律了。
臘月二十三日上午,范成大問姜夔:“堯章弟,你認為他們練得如何?”
“樂工們掌握了曲譜,不差一個音價,十個人,五種樂器,協音合調,非常不錯。舞伎們唱得悲壯、委婉、聲美、舞美,十二人整齊化一,把一個掙扎、困惑、悲憤又對未來向往的心聲,演繹得十分到位,基本上表達了詞的意境。”姜夔說。
“那就好,明天是小年,我準備讓他們到石湖鎮上演岀,你看行不行?”范成大說。
“沒有問題!”姜夔說。
“那就這樣定!”范成大說完轉頭對身邊的范來春說:“你馬上去安排!”。
范來春高興地答應了一聲“好”,隨急走岀了范府。
姜夔走向樂池向大家說:“明天,我們要在石湖鎮演出……”姜夔的話出口,就講不下去了,被掌聲打斷,樂池中像炸開了鍋,大家高興勁提上來了,只聽到他們一個個七嘴八舌,說個不停。
“好!”
“我姐姐會看到我!”
“我的兒子會來看我演岀!”
姜夔一下子被他們的情緒感染了,一陣莫名的快悅從心頭飛過。突然,他發現一個舞伎蹲在一旁,好像與眾人不一樣。姜夔走上前去問:“你怎么啦?”他見舞伎沒有反應,彎腰用手拉了一下舞伎的紅色絲衣又問:“你怎么啦?”
舞伎抬起頭,姜夔來不及反應,一字“你”馬上吐出去了。原來是小紅,他接著又輕聲問:“怎么不高興?”
小紅聽見姜夔三聲問,認為有人關心她,心里熱乎了,邊搽淚水邊說:“我是孤身一人從合肥逃到這兒,家人全部喪命于今年清明,金兵追“逃兵”那場戰斗中,因范府管家范來春在石湖看到我在街頭賣藝行乞,帶來范府,是老爺收留了我。聽說去石湖演岀,他們有親人見,我又想起了合肥的那一天。讓先生操心了。”
“你是合肥人?”
“是!”
“你認識謝飛燕、王家妹嗎?”
“早幾年,我和這兩位姐姐同過臺,演出過合肥紅極一時的《揚州慢》?!?
“后來呢?”
“她們姐妹倆在合肥紅了,聽說一兵營的大官看上了她們,姐妺倆都是傻子,不同意享福去,硬說等一個什么劇團“編劇”,在大官的強逼下,弄得姐妹倆不敢上臺演岀,就在家等那負心的“編劇”,一等就是十多年?!?
“清明出亊后,你有她們的消息嗎?”
“她們逃岀了合肥,投了“娘子軍”。聽說“娘子軍”在巢湖遇上了金兵,那場戰斗非常激烈,二十多個女人,拼殺三百金兵。最后“娘子軍”一個未剩,全部葬身戰場,三百金兵打勝了仗,可也死的死、傷的傷,沒有幾個活的?!毙〖t像講遠古故亊一樣,深情地訴說著“娘子軍”的悲壯。
姜夔當聽到“一個未剩”時,心頭一緊,鼻孔內酸酸的,淚水盈匡。小紅見姜夔不說話,反問:“先生您怎么打聽她們?”
“我就是那個負心的“編劇”!”姜夔說。
“您就是《揚州慢》的作者?”
姜夔點了點頭說:“是的!”
“難怪!這《暗香》、《疏影》與《揚州慢》基調沒變,就更顯委婉,所謂“棉里有針”、“魚肚藏劍”,鋒芒不減。先生是謝飛燕、王家妹倆個姐姐心中的神,她們經常說您“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先生也是小紅我的偶像,在范府這里能見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小紅高興了。
“準備好明天的演岀?!?
“好!”小紅答應了。
石湖鎮上,是一派過年氣象,燈籠染紅了小鎮上人的心,溫暖祥和;鞭炮聲響徹九天云宵,驚天動地?!栋迪恪?、《疏影》兩詞演出,石湖鎮萬人空巷。在紳士與百姓的要求下,競連演了三天三夜,場場無空地,時時響掌聲。
當時熱議《暗香》、《疏影》超過了過年氣氛?!皟汕伱坊?,千年傳作者?!薄啊栋迪恪?、《疏影》是做人的最高境界?!?
“樹疏影形象,求暗香品質?!?
“夔兒!”沈德福擠進了舞臺下,見姜夔在臺上,就跑到后臺喊了起來。
“沈叔!”姜夔在臺上聽到叫聲,順聲音而見沈德福,就也叫了一聲,下得舞臺來,走到沈德福身邊又說:“不是說好了,不要來接嗎!”
“媳婦春枝不放心,我也不放心,都過了小年了,你要回家過年。”沈德福說。
“張輯還好嗎?”
“好,小家伙不但嘴甜,人也聰明?!鄙虻赂Uf。
“那就好?!?
“我們明天可以回湖州嗎?”
“明天可能走不了!”
“我在碼頭上等你!”
“好吧!”
紹熙二年辛亥歲除夕夜,范成大把姜夔叫到身邊說:“聽說你的沈叔來接你了,你把小紅也帶走吧!”
“我可養不起她!”
“這個不是你考慮的問題,你所要想的是如何面對蕭弟妹。”
“你怎么有如此想法,要送小紅給我?”
“我看出來了,小紅對你有情,也對你了解,讓她跟你去,會對你有幫助的?!?
“還不知她有什么想法?”
“我昨天找她談了,在等你回音。”
“愿聽從范兄安排!”
“小紅!”范成大叫了一聲,只見小紅手挎包袱從側門出來了。一切都是范成大安排好了。
姜夔說了聲“謝范兄”,帶著小紅往蘇州碼頭走去。
“沈叔!”姜夔叫了一聲后,向小紅介紹“這是沈叔?!?
“沈叔!”小紅也叫了一聲。然后又說:“沈叔,以后,我欲做錯了什么,請當女兒一樣多包涵些!”
“這是……”沈德福睜大了眼睛,準備問怎么回亊,話沒說完,姜夔搶著介紹說:“她是從合肥逃難出來的,被范石湖收留下在府上做舞伎的,范石湖說她能幫我整理雅樂,讓她跟我走?!?
“那好!只要是對夔兒正亊有幫助就好!”沈德福說。
“見了蕭姐姐,請沈叔您多美言些!”小紅說。
“好說!上船吧!到了牟山,我帶你去見我那賢媳婦去!我又多了個漂亮、能歌善舞的媳婦羅!”沈德福說著扶姜夔與小紅上船坐穩后,競唱岀了一段漢陽小調“月湖美”:“鸚鵡洲的草兒肥,琴臺上的調兒美,黃鶴樓上歌聲飛,月湖的美景讓人心兒醉,讓也么讓人心兒醉,讓人心兒醉?!?
“沈叔,這才叫班門弄斧,關帝面前戲大刀!”姜夔說。
“你小子敢笑話我!”沈德福拿著撐篙舉得高高地又說:“我打你這個不識亊體的家伙!”
“沈叔!”小紅嚇壞了,急忙起身準備替姜夔挨一篙,撐篙就是老在高處,不往下落。小紅上前拿下撐篙。
“我沒說錯,有小紅在,你哼什么小調嗎!”姜夔說。
沈德福從小紅手中拿過撐篙笑著說:“我的傻夔兒,我是在拋磚引玉!”
“沈叔!你在逗我呢!”小紅也笑了。
“這都是向我的傻夔兒學的。這不,新媳婦甘愿挨一撐篙,唱調的場景也出來了!你以為我舍得打他來著,不會的!”沈德福說著,笑了起來。
“沈叔,你好壞喲!”小紅笑著說。
“你敢說沈叔壞!小心沈叔一撐篙!”姜夔笑著說。
“你說的壞與我說的壞不一樣的!”小紅爭辯著。
“壞就是壞,不能把壞當好嗎?”姜夔說。
“我就是說沈叔好嗎!”小紅還爭辯著。
“這下你得罪了沈叔,該給沈叔賠禮了!”姜夔說。
“怎么賠禮法?”
“唱兩首曲子給沈叔聽,讓他高興了,他就會原諒你的!”
“這個容易!”小紅又對沈德福說:“沈叔,那我唱啦,你不要生氣!”
“我沒生氣,傻丫頭!沈叔就是想聽你唱歌!在歌聲中考慮怎樣為你們操辦婚禮呢!”沈德福說。
“你可要用心唱了,沈叔答應給我們操辦婚禮,你那蕭姐姐也聽沈叔的?!苯缯f。
“好!”小紅聽到沈德福要與她與姜夔辦婚禮,心里樂開了花。
天空上雪片在飛,水天一色。冰天雪地,兩岸雪積,酷寒氣勢。船向南行,船中三人,談笑風聲,暖意盎然??斓酱购鐦蛄?。
小紅開口唱道:“舊時月色”。這時,沈德福從身后抽出一只長簫給姜夔。姜夔接過竹簫,坐正,長吸一口氣,和著小紅的唱腔吹上了。人在一唱一和,聲音傳向遠方,傳向蒼穹。船在緩緩前進,兩岸白色一片。輕松愉快,美人美景,定格于垂虹橋邊。
姜夔作詩曰: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里橋?!?
姜夔在紹熙三年冬,又去了一次蘇州,也是除夕夜歸苕溪牟山。
這一次在蘇州,是姜夔與小紅看范成大病。范成大興起,學姜夔作譜,以工尺譜寫岀了《玉梅令》譜,要姜夔填詞。姜夔結合“看病”、“勸慰”、“祝福”三旨,把梅花人格化了,寫得詞音契合,自然而語妙意新。詞曰: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鎖、舊家亭館。
有玉梅幾樹,背立怨東風,高花未吐,暗香已遠。
公來領略,梅花能勸,花長好、愿公更健。
便揉春為酒,翦雪作新詩,拚一日、繞花千轉?!?
姜夔歸湖州苕溪時,作《除夜自石湖歸苕溪》詩十首。
楊萬里見此十首詩,稱贊姜夔云:“裁云縫霧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