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構建“企業家社會”:每一個公民的責任
記得幾年以前,我曾以“創新與企業家精神”課程研發教師的身份,旁聽過某德魯克研究培訓機構的一位資深老師的課程,課程題目為“企業家與創新型小企業”。席間,一位學員提出了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什么樣的人才能稱為企業家?早點鋪的老板是否稱得上是企業家?還是說只有大企業的老板或總經理才能稱得上是企業家?”于是,大家展開了熱烈的討論,但最終沒能形成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而這個學員的問題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類似的情景也出現在2005年國內的一個管理峰會上,主席臺上的幾位企業界嘉賓就“什么人是企業家”對話了兩個多小時,最后也是各執一詞。
其實,“企業家”之所以會引發如此多的疑問是有一定原因的。如果大家查找最新一版的《現代漢語詞典》,根本找不到關于“企業家”一詞的解釋;而在英語語系國家里,“企業家”往往被定義為創辦自己全新小型企業的人;在德語中,“企業家”一詞則跟所有權聯系在一起,主要指那些同時擁有并自己經營企業的人(英文對應可譯為“owner-manager”);在法語中,“企業家”的意思又是中間人或中介……這么多的不同定義,難怪會造成大家對“企業家”理解上的分歧。我認為,在閱讀本書之前,有必要向讀者解釋一下“企業家”一詞起源和發展的來龍去脈。
“企業家”概念的起源和發展
“企業家”(entrepreneur)一詞源于法文entreprendre,意思是中間人或中介。到了中世紀,“企業家”指的是演員和負責大規模生產項目的人。到了17世紀,“企業家”指的是與政府簽訂固定價格合同,承擔盈利(虧損)風險的人。最早論述這一概念的是經濟學家理查德·坎蒂隆(Richard Cantillon,1680—1734)。在他的論述中,“企業家”就是在市場中充分利用未被他人認識的獲利機會并成就一番事業的人。坎蒂隆在其著作《商業性質概論》中認為,企業家的職能是冒著風險從事市場交換,即在某一既定價格下買進商品,在另一不確定的價格下賣出商品。企業家所獲得的是不確定收益。
在坎蒂隆之后,另一位法國經濟學家、作家薩伊(Jean Baptiste Say,1767—1832)將“企業家”一詞推廣使用。當時,薩伊作為新聞記者經常訪問英國,在那里,他熟悉了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和托馬斯·馬爾薩斯的作品。在亞當·斯密的著作《國富論》中,沒有對資本的所有者和對企業進行組織與經營的管理者或“承辦者”進行正式的劃分。薩伊注意到資本家和“承辦者”的作用與職責是不同的,即使在這兩種角色集于一身的情況下也是如此。薩伊不滿意以前使用的“承辦者”(undertaker)和“促進者”(promoter)這樣的詞語,于是創造了一個新的表達方式——“企業家”(entrepreneur)。薩伊在1800年時曾經這樣說過:“企業家將資源從生產力和產出較低的領域轉移到生產力和產出較高的領域。”在這里,我們看到薩伊不僅把“企業家”與所有權分離開來,而且,他將提高生產力和產出的職責賦予了企業家。
最早將企業家作為獨立的生產要素提出并進行研究的是英國經濟學家阿爾弗雷德·馬歇爾(Alfred Marshall,1842—1924)。馬歇爾在其著名的《經濟學原理》(1890年)中系統論述了企業家的作用。他認為,一般商品交換過程中,由于買賣雙方都不能準確預測市場的供求情況,因而造成市場發展的不均衡性,而企業家則是消除這種不均衡性的特殊力量。企業家是不同于一般職業階層的特殊階層,他們的特殊性是敢于冒險和承擔風險。
美籍奧地利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A. Schumpeter, 1883—1950)對企業家的研究最有影響力,他發展了馬歇爾的理論。熊彼特在1912年出版的《經濟發展理論》一書中指出,企業家就是“經濟發展的帶頭人”,也是能夠“實現生產要素的重新組合”的創新者。熊彼特將企業家視為創新的主體,其作用在于創造性地破壞市場的均衡(他稱之為“創造性破壞”)。他認為,動態失衡是健康經濟的“常態”(而非古典經濟學家所主張的均衡和資源的最佳配置),而企業家正是這一創新過程的組織者和始作俑者。通過創造性地打破市場均衡,才會出現企業家獲取超額利潤的機會。
熊彼特首次突出企業家的創新性,但是他認定企業家是一種很不穩定的狀態。他認為,一個人由于“實現新的組合”而成為企業家,“而當他一旦建立起企業,并像其他人一樣開始經營這個企業時,這一特征就馬上消失”。因此,企業家是一種稍縱即逝的狀態。按照他的定義,一個人在他幾十年的活動生涯中不可能總是企業家,除非他不斷“實現新的組合”,即不斷創新。簡言之,創新是判斷企業家的唯一標準。
創新是企業家的標志
德魯克對創新與企業家精神的研究始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經過30余年的研究和實踐,他于1985年出版了這部《創新與企業家精神》。在本書中,德魯克回到了薩伊對企業家的定義,同時又發展了熊彼特的理論。他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來定義企業家和企業家精神。在德魯克看來,“企業家”(或“企業家精神”)就是:①大幅度提高資源的產出;②創造出新穎而與眾不同的東西,改變價值;③開創了新市場和新顧客群;④視變化為常態,他們總是尋找變化,對它做出反應,并將它視為機遇而加以利用。
綜上所述,在德魯克眼中,“企業家”(或“企業家精神”)的本質就是有目的、有組織的系統創新;而創新就是改變資源的產出,就是通過改變產品和服務,為客戶提供價值和滿意度。所以,僅僅創辦企業是不夠的。一個人開了一家餐館,雖然他冒了一點風險,但也不能算是企業家,因為他既沒有創造出一種新的滿足,也沒有創造出新的消費訴求。但同樣在餐飲業,麥當勞的創始人雷·克羅克卻是杰出的企業家,因為他讓漢堡包這一在西方很普遍的產品通過連鎖的方式進行標準化生產,大大提高了資源的產出,增加了新的消費需求,影響了人們的生活。
德魯克同時也告訴我們“企業家”(或企業家精神)與什么無關:①企業家(或企業家精神)與企業的規模和性質無關。無論是大企業還是小企業,無論是私人企業還是公共部門(包括政府部門),無論是高科技企業還是非科技企業都可以有企業家,也可以具備企業家精神。②企業家(或企業家精神)與所有權無關。無論是企業所有者,還是職業經理人,還是一個普通職員,都可以成為企業家,并具備企業家精神。③企業家與人格特性無關,他們不是“專注于冒險”,而是“專注于機遇”。在本書中,德魯克用他慣用的辛辣諷刺口吻說道:“企業家精神之所以具有‘風險’,主要是因為在所謂的企業家中,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他們在做些什么。大多數人缺乏方法論,違背了基本且眾所周知的法則。”
德魯克在《創新與企業家精神》一書中,之所以用整整一章的篇幅來全面定義“企業家”一詞的內涵和外延,并選擇這一時機發表這本創新實踐的經典之作,是有其深刻的經濟和社會背景原因的。按照德魯克的推算,1965~1985年,美國經濟創造了近4000萬個就業機會,而同期的歐洲卻失去了許多就業機會。即使是日本,它創造的就業機會也僅為美國的一半。在全球經濟都在遭遇“康德拉季耶夫經濟停滯”現象的痛苦時,為什么唯獨美國可以幸免?答案并不是高科技,唯一可以解釋的原因就是:企業家管理。企業家管理可以使我們的經濟走出滯脹所帶來的困境,從而使我們的社會走出經濟危機,以及由它帶來的各種社會危機。
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引進企業家精神的一個首要前提就是必須努力發展企業家精神和創新的理論與實踐。為了有效指導企業的創新實踐,德魯克將他30多年關于創新和企業家精神的系統思考與不斷實踐的心得濃縮成《創新與企業家精神》一書。
學習成為一名企業家
《創新與企業家精神》雖然寫于20世紀80年代,但時至今日,本書仍是探討企業家精神及創新原理和實踐的最佳經典著作。在德魯克看來,任何有勇氣面對決策的人,都能夠通過學習成為一名企業家,并表現出企業家精神。像20世紀50年代將管理學作為一種可以教授與學習的原理那樣,在《創新與企業家精神》一書中,德魯克也將企業家精神與創新視為一種可以教授與學習的原理。通過對創新7個來源的系統研究和分析,以及經濟史上各種生動而廣泛的例證,德魯克給我們展示了創新來源向我們開啟的一扇扇機遇的窗口。在論述創新普遍原則時,他給我們簡單明了地總結了創新的原則和禁忌以及三個易被人忽視的“實現條件”,供我們在實踐中參考。
德魯克對有關企業家的浪漫故事顯得有點兒無動于衷,他總結道:“……創新者并不如同一般人的想象,是超人和圓桌騎士的混合化身……目標明確的創新源于周密的分析、嚴密的系統以及辛勤的工作,這可以說是創新實踐的全部內容。我們之所以要將它展示出來,是因為它至少涵蓋了90%的有效創新。與其他領域一樣,想成為一個杰出的創新實踐者,只有經過某種訓練,并將它完全掌握后,創新才會有效。”
另外,為了使本書對公司的管理者更具操作性,德魯克在本書的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將近全書的一半篇幅)討論了企業家管理(內部政策)和企業家戰略(對外政策)。正如德魯克在序言中對本書的評價:“這是一部實用性很強的書,但是它并不是告訴人們‘如何做’的書,而是通過對政策與決策、機會與風險、結構與戰略、人事任用與薪資獎勵的敘述,來討論‘什么是創新與企業家精神’(what)、‘何時(when)以及為什么(why)進行創新與企業家精神的實踐’等諸多問題。”
曾經有人問德魯克是否認為“同時存在著管理人員和企業家兩種不同的人”,德魯克的回答是:“既是也不是。工作有企業家與管理者之分。如果你不懂管理,那么你就不可能成為一位成功的企業家;反過來,如果你只懂得管理而不具備企業家精神,那么,你就有可能變成一個官僚主義者。”管理者和企業家并非如大家所想象的那樣相互對立,不可調和:管理者是拘泥于現狀的奴隸,而企業家是新事物的創造者。在德魯克看來,“創新和企業家精神應該是企業高層管理者工作的一部分”。所以,無論是新企業、公共服務機構還是一個企業巨頭,只要實施“企業家的管理”,就可以將二者融合。
構建企業家社會
《創新與企業家精神》一書以企業家經濟為起點,以企業家社會為結束。企業家社會是德魯克留給人類社會的一劑良藥。如果說熊彼特的“創新理論”是“經濟發展理論”的核心,那么德魯克的“企業家社會”則是經濟與社會發展的核心。熊彼特把創新定義為企業家的職能,而德魯克把創新從企業的層面擴大到非營利機構和政府。因此,企業家社會不但是企業家的社會,而且是任何具有創新能力的組織的社會。德魯克在本書的最后一章,以其獨特、博大和睿智的社會視角告訴我們,創新是人類社會得以延續和自我更新的特殊工具:所有人類思想、理論、機構、制度以及技術的產物都會陳腐、僵化和過時,因此,它們在實現目標或是不能完成目標之后,就應該退出歷史舞臺。這就好比生物體的新陳代謝,這樣生物體才能得以自我更新和進化。但陳舊的事物是不會輕易退出這個歷史舞臺的。縱觀歷史,我們曾經慣用的手法就是革命,但是革命并不是解決問題的良藥。而創新與企業家精神可以讓任何社會、經濟、產業、機構保持高度靈活性與自我更新能力。每一代人希望通過革命實現的目標,其實均可以通過創新與企業家精神實現。創新與企業家精神是有目的、有方向和有控制地實現目標,根本不會引起流血事件、內戰、集中營或經濟危機……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這個時代和社會迫切需要創新與企業家精神。
在德魯克看來,構建企業家社會是每一位社會公民的責任,每一個企業的責任,也是每一屆政府的責任。我們需要的是一個企業家社會。在這個社會中,每一個公民、企業和政府會將創新與企業家精神視為一種平常、穩定和持續的活動,并養成永續學習的習慣。在這個社會中,歷史可以得以延續,人們“渴望新事物”,不會再有流血、沖突和危機,社會得以發展進步……
如今,中國的產業和社會正處于變化之中,如何不斷地以創新回應環境迅速變化的挑戰,是大家共同關注的課題。時隔多年,《創新與企業家精神》仍然是我們當今社會和產業的即時良藥,值得我們仔細閱讀和思考。
蔡文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