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一個社會的管理
- (美)彼得·德魯克
- 3122字
- 2019-01-10 17:23:43
譯者序 尋找一個嶄新的社會
首先感謝機械工業出版社華章公司給我這個機會,讓我來翻譯彼得·德魯克后期最重要的著作——《下一個社會的管理》(Managing in the Next Society)。
大家風范的作者晚期所寫的著作,通常都是先期著作的深刻化,只有讀到后期著作,人們對他的過去才會有豁然的開悟。在德魯克先期的主要作品中,我們了解更多的是作為現代管理學宗師的彼得·德魯克,他獨特的管理概念和發明,包括“目標管理”“知識工作者的管理”“客戶導向的營銷”“分權”等都已經成為當代管理思想的重要內容。而在這部著作中,我看到了這些管理思想的本源,那就是德魯克一生對于尋找一個嶄新社會的努力和嘗試。
德魯克對于管理的研究主要始于他對社區和社會的研究。
德魯克對社區、社會和政體的興趣與關注起源很早,可追溯到1927年。1927年,他在家鄉維也納上完高中后,到德國漢堡一家出口貿易公司工作,同時進入當地一所大學的法學院就讀。在漢堡的十五六個月,是他一生在學習上受益最深的時期。在這段時間內,他博覽群書,十幾個月下來,他讀了好幾百本書,其中兩本書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一是埃德蒙·伯克于1790年完成的《法國革命之反思》(Reflections on the French Revolution);二是斐迪南·騰尼斯于1887年寫就的德文社會學經典著作《社區與社會》。
自第一次世界大戰及俄國革命以來,德國和整個歐洲大陸都處于革命時期。德魯克后來這樣寫道:“伯克要告訴我們的是,在這樣的時代,政治和政治家的第一要務是在延續和變動間找到平衡。這樣的精神,隨即成為我的政治觀、世界觀和日后所有著作的中心思想。”
騰尼斯的著作對德魯克同樣影響甚巨。雖然騰尼斯想借其著作來挽救前工業時代的鄉村社會和社區,使處于動蕩變革中的人類找到出路和歸屬感,但是年輕的德魯克知道這樣的“有機”社會已成為明日黃花,無法再現了。盡管如此,騰尼斯仍給了德魯克一個永難忘懷的啟發:人需要社區,也需要社會——個體從社區中獲得地位和歸屬感,在社會中發揮功能。
1939年,德魯克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經濟人的末日》(The End of Economic Man: 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這本書解釋了極權主義崛起,源于西方社會普遍的價值、信仰和制度的全面崩潰,是“舊秩序崩潰之后新秩序尚未建立所導致的赤裸裸的絕望之情”。德魯克在該書中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任何形式的極權主義都終將失敗。但是,這個結論卻引發了他的進一步思索:未來,什么能夠取代騰尼斯的“有機”農業社會?在動蕩的工業時代,如何為人類尋找新的存在的價值和歸屬感,而不致讓人類重蹈法西斯獨裁統治的覆轍呢?德魯克對此提出的建議是:“如今的當務之急,是創造過去從未有過的都市社區。我們需要一個有別于傳統的社區,它不僅具有自由和自發的特性,也要讓城市里的每一個人有機會創造成就,做出貢獻,而且跟社區息息相關。”
在明確了任務之后,建設社區的工作由誰來做呢?通過50年的政府“社會計劃”嗎?歷史告訴我們,通過政府滿足城市社會對社區的需求完全是一種幻想。
企業也無法滿足這種需求。德魯克曾在1943年出版的《工業人的未來》一一書里熱切期待,大企業可以重新創造一個社區,在這樣的“社區內,通過其特殊機制的運作,讓它變成一個可以重組社會任務的地方”。但是,這一模式并沒有成功。因為在美國,公司是一個經濟組織,而股東權益的最大化成為這種經濟組織存在的基本假設。追逐短期的市場回報,成了美國公司許多CEO的首要任務。這也是他們拿高額薪酬的原因所在。
德魯克把他的期待轉向了日本,因為在日本,“社會才是優先考慮的因素,其次才是經濟”。他提出的“自治工廠社區”概念只在日本實施過。雖然實施過,但現已證實,即使是在日本,這種社區也不是解決之道。首先,沒有一家企業能真正提供保障——日本人的終生雇用制很快被證明是一種危險的幻覺。在日本,大雇主確實日益想要成為能讓員工依賴的“社區”。公司提供的員工宿舍、健康計劃、度假計劃等,都向員工強調雇主正繼承往日的村莊和家庭,成為人們向往的社區。但是,日本最終也因為世界經濟的壓力而被迫放棄了這一政策。在這樣一個充滿競爭的世界經濟中,社會保障已經成為人們再也消受不起的東西。
經歷了日本的“自治工廠社區”希望的破滅,我們可以發現德魯克對政府、大企業以及勞動的期望值降低了。但是實際上,作為我們商業文明的道德學家,作為一個終其一生都在關注一個轉變的社會形態中個人、組織與社會如何相互協調的“社會生態學家”,德魯克始終沒有拋棄自己的社會理想。他對市場資本主義及其理論合理性的批評仍然來源于此:“如果一個社會的基礎是要把私人邪惡欲望變成公共利益的話,那么它就不能存在下去,不管其邏輯如何無可挑剔,或者其好處有多大。”
德魯克將自己的社會理想轉向了“一個獨立的、全新的社會部門”,只有社會部門,也就是非政府、非營利的機構,可以創造我們現在需要的市民社區,尤其是為受過高等教育、逐漸成為發達國家社會中堅力量的知識工作者創造這樣的社區。原因之一就是,社會部門機構的目標在于改變人類,“可以滿足我們這種龐大的需求,因為這些需求包羅萬象,從教會到專業協會、從照顧流浪者到健康俱樂部等各色需求”。第二個同等重要的目標就是:創造公民的義務與責任,滿足市民成為有用公民的需求,“只有社會部門能夠提供這種機會,讓人們擔任志愿者,從而讓個人擁有一個自己可以駕馭,同時可以奉獻和改善的天地”。
德魯克不但是一位學者,還是一位積極的社會實踐者。他不僅通過著書立說來告誡他人,而且通過身體力行來改變這個世界。德魯克為非營利組織提供免費咨詢,他支持創立了“德魯克基金會”,將《非營利組織的管理》一一書的稿費(25萬美元)捐給了“德魯克基金會”,還設立了“創新獎”。1995年的“創新獎”頒發給一個環保組織,該組織的使命是防止對雨林的亂砍濫伐。這個環保組織找出了一種拯救雨林的方法,同時提高了香蕉種植園主的產量和收益,采用新種植方法收獲的香蕉都貼上該組織的標識,以表明是環保產品。貼有該組織標識的香蕉在北美市場極為暢銷,這又吸引了更多的南美農民,按照該組織的種植方法來種植香蕉。這一項目拯救了南美洲成千上萬公頃的雨林。“這是一個簡單的創意,但要得到預期的結果需要大量復雜艱苦的工作。”
在《旁觀者:管理大師德魯克回憶錄》一的新版作者序言中,德魯克對自己的總結,給我們開啟了了解這位大師對自己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如此關注的深層原因:“從我寫第一本書開始(大約是50年前)至今,我所寫的一切無不強調人的多變、多元以及獨特之處。我寫的每一本書、每一篇文章,不管是觸及政治、哲學還是歷史,有關社會秩序或社會組織,論述管理、科技或經濟等層面,都以多元化、多樣化為宗旨。在強勢政府或大企業高聲疾呼‘中央控制’的重要時,我則一再地說要分權、多做實驗,并得多開創社區組織;在政府和企業成為唯一和整個社會相抗衡的機構時,我則認為‘第三部門’,也就是非營利、以公益為主的組織特別重要——在這兒,才能孕育獨立和多元的特質,護衛人類社會的價值,并培養社群領導力和公民精神……未來是‘有機體’的時代。”
德魯克的一生都在通過不同的方式,不斷嘗試著建立他心目中理想社會的各種方式:從為社會提供整體解決方案,到將自我管理和責任感付諸社會的每一個組織和每一個個體,無一不體現出大師的這種苦心。其實,如果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組織甚至國家真真正正按照大師的話來做,即考慮人類的“共同利益”,將自己視為“公民”而非“臣民”,德魯克心目中的美好社會離我們也許并不遙遠——這個社會,“能夠同時提供經濟增長和穩定……能夠維持自由和平等,但要付出一項代價,即市場的分裂、分散和分離……在這樣一個社會中,我們不多考慮如何變得更好,而是考慮如何不要變得太差”。德魯克的要求沒有那么高,他不是非要建設一個完美的社會,只要一個“尚好的社會”就可以了。
蔡文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