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洛最終還是沒敢惹眾怒。
調戲的真諦在于點到即止,是分手后轉身離開時故意放緩的腳步,是女孩面對玫瑰時欲言又止的拒絕,若是逗笑之后還想恬著臉上去親熱,那就大大破壞了對于美人兒“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對待方式之美感。
祁洛就談戀愛一事的確還是個新手,但他對齊櫻一點都不陌生,他清楚知道齊櫻的笑點在哪兒,當然也了解齊櫻的底線。所以如果說蘭禎的開懷需要他花十二分心思跟十分氣力的話,那么齊櫻一個輕松的笑,可能只需要他花兩三分的心思就夠了。
但手熟爾。
姑姑說過,男生可以放蕩不羈,但要是真的不懂紳士行徑那就是傻逼了。
吃過面后可以用嘴里殘留的氣味兒去惡心李言蹊,但祁洛可沒真的想去惡心小櫻姐,捉弄小白臉是很愜意的一件事,但要是得寸進尺再去唐突佳人,總歸不是那么賞心悅目的事。
所幸他一直有隨身帶口香糖的習慣,用礦泉水簡單漱口之后再吃了兩片口香糖,祁洛覺得自己又成了那個風一樣的少年。
當然,車里的其他同學不這么想。
祁洛剛剛那不懷好意的一拐子,不少人都看在眼里,雖說李言蹊這個當事人沒計較,但不表示那些女生不計較。而他上車之后又“惡心”了一把被男生們奉為女神的齊櫻,落在別人眼中,那已經稱得上是無恥行徑之最了。不到三分鐘,西山中學的高材生們已經迅速拉起了一個臨時性的聯盟,甚至還為此專門建立了一個的聊天群。
群名很詩意,「此子不除吾輩枉為英雄」,一群少年摩拳擦掌,匿名之下,在群里暢言誅滅“那個男人”的九十九種方法。要是他們的老師在這里,估計會感慨一句這群毛孩子不僅會讀書,還會陰人,不愧是“名師出高徒”。這些人緊握著手機,就像懷揣著剛剛搶來的武功秘籍,生怕周圍人瞅見自己的匿名,就此墮了聲名。整個車內充斥著肅殺的氣息,就連外面打太極的大爺,看在眼里都多了幾分江湖特有的蕭索。
祁洛對此渾然不知,一個人玩著手機里的數獨游戲,津津有味。坐在他身邊的齊櫻依然抱著那本讓圈內人奉若圭臬的《解構德隆》,偶爾圈圈畫畫,然后在白紙上寫下不能示眾的感想。
車子啟動了,很慢,但也比這么呆著強。
幸好明天才正式開始比賽,也幸好學校頭一次做了英明的決定,提前一天出發。
涪陵到蓉城,火車不過一個半小時,校車這種長途吉祥物卻得花上近三個小時。
這會兒車啟動了,卻在交警的引導下緩緩朝最近的高速出口去,這要是不走高速,到蓉城估計都下午了。
擠在前面看熱鬧的人陸陸續續往回走,罵罵咧咧的。
司機師傅探出頭去叫住一個路人:“兄弟,這前面車禍有那么嚴重嗎?咋還讓改道了?”
那哥們兒不耐煩地說:“一群王八蛋在飚車,連撞十幾輛,人腸子都飛了一地。”
有交警聽見了連忙說:“別說話別說話,趕緊走啊,別議論啊。”
司機師傅關上窗戶,暗暗罵了聲晦氣,跟著車流往出口去了。
祁洛縮回腦袋,跟齊櫻說:“你說他們是不是嫌命太長了?高速上飚什么車。”
齊櫻眉頭一挑,沒接話。
這會兒一群男生卻是終于統一了意見,一片起哄聲中,推了一個長相斯文的男生過來。
中學時代的男生,在荷爾蒙的催眠下,總有一種迷之自信。他們相信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也相信自己是鶴立雞群的那一只鶴,他們把逃課打架穿著怪異冠上“熱血”、“不羈”、“成熟”等等標簽,一邊干著最幼稚的事,一邊在酒桌上吹著自以為最成熟的牛逼。
他們始終堅信自己的特殊會被心儀女孩發覺,也始終堅信自己會成為別人眼里的傳說。
然而事實是,早熟的女生往往不太把這群小屁孩當回事,當人家打完架跑回來說“我剛剛揍了五個人,你看我厲害不”,女孩子滿腦子都是“你現在怎么不躺在醫院”。
西山中學的確有少部分的女生很喜歡這些所謂的“男子氣概”,但這只是少部分,并不是大多數。大部分女生還是很正常的,比如說文科班有個女生,在看到這些男生用絕食來捍衛自己點外賣的權利時,當即形容他們都是“特立獨行的豬”。
當然,這種豬的品種跟王小波同志筆下那豬的品種,應該不是同一個。
特立獨行會催生很多看似很爺們兒的事,比如熱愛學習不愛打理啊,比如為了送女生一根項鏈吃了三個月泡面啊,比如寒風中穿個背心還說“我身體里都是我愛你的熱血”啊……
這導致了一群糙漢子,最喜歡干的就是不修邊幅。
甚至還有某些男生以此為榮。
于是乎,理科班這邊的教室,到了夏天總會彌漫一種異樣的氣味,這味道介乎路邊攤跟垃圾站之間,要是班上沒女生用香水,那進教室之前都得先大吸一口氣。
祁洛覺得這些都是瞎扯淡。成績優異跟打不打扮沒什么直接關系,要是真有關系,那乞丐不是人人都有個愛因斯坦的大腦?
顧家明是少數的喜歡打扮的男生。
每天至少噴三次香水不說,上衣口袋里常年放著一根手帕,遇到女同學摔倒啊擦傷啊什么的,就彬彬有禮地遞出那根手帕,配上他藏在黑框眼鏡后的憂郁眼神,三年來俘獲的芳心僅次于李言蹊。
祁洛很欣賞這樣的人,因為他做不到把“美麗的小姐,請問我可以牽你的手走過這污濁的人世嗎”這么騷包的話說得一本正經,他覺得顧家明這樣的人是真的把“紳士風度”當作一門藝術的。更何況,顧家明隨時都很注重穿著,任何人面對他都會感覺如沐春風,這在一堆理科生當中實在太罕見了。
唯一讓人不太能理解的是,顧家明似乎對粉色有種偏執的熱愛:西裝是粉色,皮鞋是粉色,杯子是粉色,就連背的包都是粉色!據不完全統計,在顧家明送出的兩百七十三根手帕里,其中有一百五十六根都是粉色。最關鍵的是,這些手帕完全不重樣!
簡直不是人!是粉紅頑皮豹吧!
所以顧家明的粉絲遠沒有李言蹊那么多,如果說他班上的男生像是一堆拍爛在地上的巧克力蛋糕,那他就像是那蛋糕上的櫻桃。確實完好無損,也確實很誘人,但依然讓人下不去嘴啊!
祁洛就這樣呆呆地看著櫻桃……啊不,是粉紅頑皮豹來到了自己身邊。
顧家明看也沒看祁洛一眼——在他眼里世界上只有“及格線以上的女孩”以及“及格線以下的女孩”,其他人都可以略過——他嘴角輕揚,露出一個自認還算好看的微笑,眼神禮貌但又不失張揚。
“齊櫻同學,你好。”
顧家明在來之前的短短兩分鐘內,就已經在腦海里排演過了一遍,對現在這個場景,他自認還算滿意,表情甚至比預想的還要好上兩分,要是以往他露出這種自信的表情,女生一般都會感到頭暈目眩,然后迫不及待地留下自己的聯系方式給他。
他相信自己這次也會一如既往的成功。
齊櫻抬頭來看了他一眼。
顧家明已經忍不住在心里叫起來了:對!就是這個眼神!就是這種清純里帶點疑惑、不解里帶著驚喜的眼神!
齊櫻沒說話,看了他兩秒,又低下頭去看書了。
顧家明有些納悶:怎么跟想的有些不一樣?接下來不是應該你很高興地問我有什么事嗎?
他不死心,又喊了一聲:“齊櫻同學。”
“有事?”齊櫻再次抬頭,微微皺眉,祁洛瞟了她一眼,看出來她剛剛正在心算一個重要的數據,驟然被打斷,臉色有點不好看。
顧家明沒察覺出來齊櫻語氣里的異樣,扭頭看了一眼那群給自己加油打氣的“聯盟同胞”,問:“這次比賽的隊伍你組好了沒有?如果還沒組的話……”
“組了。”還沒等他說完,齊櫻就打斷了他。
被嗆了話,顧家明臉色也有點難看,他在家里在學校都屬于那種被人捧著的角色,哪想得到會吃癟,撇了一眼祁洛,他笑著說:“我覺得既然要比賽,那當然得想辦法提高勝率,不知道你組的是哪位同學?或許你不清楚,數模這個東西不是一般人玩得來的,我建議你慎重考慮一下,要是被人拖了后腿,估計你也會不太高興的。”
齊櫻看也沒看他,依然盯著手上的數據,下巴輕輕擱在筆梢上,似乎有東西沒想清楚。
顧家明繼續道:“齊櫻同學,我可是拿過全國奧賽二等獎的,而且我這邊已經有了一個雛形,要是你能來,事倍功半,我們做的數模一定能拿獎的。”
齊櫻突然把那張紙舉起來遞到他面前:“能看出來我哪里算錯了嗎?”
顧家明傻眼了,那張紙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數據跟公式,簡單的加減乘除他還看得懂,但是那些計算用的符號他只看得出來是什么,卻連運算規則都不懂。
紙的邊緣還寫著“復權”“轉配”“萬國”“遼國發”等等字樣,讓他看得云里霧里的。
顧家明干笑了兩聲:“這……我……我自學還沒學到這兒呢,齊櫻同學你可真厲害。”
齊櫻收回手來,淡淡道:“那請你走吧,我覺得你不如我的隊友。”
顧家明滿臉漲紅,有些不服氣地說:“那個人會嗎?我覺得他也不會。齊櫻同學你這樣分明就是刁難,如果你不愿意,完全可以直接說出來,而不是拐彎抹角來羞辱我!”
齊櫻看了他一眼:“哦,那我不愿意。”
呃……
顧家明被噎住了,他沒想到齊櫻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想組隊吧,讓自己做題;本來想激齊櫻讓那個隊友跟自己比一下吧,結果人家直接來一句就是不愿意。
“人家不愿意你就走唄。”祁洛在旁邊嘀咕,“強扭的瓜又不甜。”
顧家明瞪了祁洛一眼,他不敢跟齊櫻說重話,但不表示他不敢對祁洛甩臉色,祁洛現在在其他人眼里風評表示很好,他倒是很想祁洛主動撞上來當個墊腳石。
“祁洛同學,請你說話客氣點,不然的話,哪怕你是個傷員……”
“我是傷員怎么了?”祁洛翻了個白眼,“你要欺負我?要不要我配合你,叫一句‘大人饒命’啊?”
顧家明眉頭都在跳,很想沖上去揍祁洛一頓。
齊櫻卻說:“你不是想知道誰跟我組隊嗎?就是他。你想干什么?打一架?還是要跟他比賽數模?”
顧家明猶豫了。打架?自己肯定能打過,每周四個小時的跆拳道訓練又不是擺設,但是打贏了一個傷員臉上也不好看啊。比賽數模?很懷疑祁洛這個人究竟會不會,看齊櫻這么信誓旦旦的樣子不像不會,但要是之后祁洛把自己的數模給拿去參賽了怎么辦?
顧家明思前想后,總覺得齊櫻給自己挖了個坑,有些拿不定主意。
祁洛忽然說:“唐萬新當初在國債期貨中站錯了隊、跟錯了莊,之后‘327事件’的時候被強行平倉,虧了一億多。你少算了這個。”
顧家明莫名其妙,沒聽懂這人在說些什么。
齊櫻眼睛一亮:“但是這次強行平倉對他影響不算特別大,他還留有一級半市場,并且之后還大力開拓了二級市場。”
祁洛點點頭:“德隆之后依然在二級市場炒老三股,套路沒變,還是模仿的界龍。”
“界龍幾乎壟斷了流通盤,在那個時候恰恰是最合適的方式,因為沒有人能看得懂,也就沒人能跟著賺錢。”
“唐萬新看到馬曉賺錢,跟著學,不過把時間拉長了,讓人更加看不出來。不過之后他就被狙擊了。”
“96年,上面的重新洗牌是關鍵。”齊櫻長出了口氣,“這樣就能對上了。”
顧家明看看齊櫻,又看看祁洛,這兩人一人一句,跟講故事一樣說了一大堆他聽都沒聽過的東西,頓時感覺自己被當成了空氣。
祁洛剛想繼續說點什么,一偏頭發現身邊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顧家明,不客氣地說:“你怎么還不走?”
顧家明已經感受到了齊櫻面對祁洛跟面對他時那不同的神態,但要他就這么離開,他心里也咽不下那口氣,他不死心地說:“齊櫻,他不知道從哪兒看了點東西就來你跟前賣弄,你可不要被他給騙了啊。你要相信我,除了李言蹊,就只有我有資格做你的隊友!”
齊櫻眼底閃過一絲厭惡,抬眼冷冷一瞥,淡淡道:“我選誰做隊友,還不需要你來操心。”
顧家明被那眼神給刺痛了,只覺得受了莫大的屈辱,氣急敗壞,索性道:“他……他就是個不要臉的渣男!你跟他組隊你會后悔的!”
無辜躺槍的祁洛摸摸鼻子:自己這是招誰惹誰了,你不就組不了隊么,干嘛還說別人壞話。
“哦?是嗎?”齊櫻淺淺地笑笑,“但他沒你娘。”
扎心了。
這句話聲音不大,但一車人都聚精會神聽著這邊的動靜,齊櫻這話一出,一群人都默默扭頭,心說顧家明一路走好。
一個人要是太出色,勢必會遭到那個環境內的其他人攻訐。李言蹊的高冷可不是自己天生的,那么多女生追捧他,同時也就有一群男的都把他當眼中釘肉中刺。時間一長,原先入校還很開朗的李言蹊同學就有點自閉了。顧家明也差不多,他的確很受女生歡迎,但不見得男生也喜歡他啊。祁洛就聽說許多男生一邊叫著李言蹊是小白臉,一邊又喊顧家明一聲“娘炮”,無非是他喜歡粉色罷了。所以這個臨時聯盟里的各個都心懷鬼胎,把顧家明推出來當炮灰,未嘗沒有“借刀殺人”的想法。
但是男生再怎么覺得顧家明有點女孩子氣,也不會當著他的面說出來,沒想到居然被這個很少開口的齊櫻給戳破了。
顧家明的臉由白轉青再變黑,一團潮紅就跟武俠電視劇里的真氣失控一樣,在臉上竄來竄去。
他反復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擠出一個不算難看的笑:“我記住了。”
說著,轉身離開,就背影來看,倒還是頗有幾分風度。
祁洛壓低聲音說:“你這么說有點過分了啊。”
“誰讓他那么說你。”齊櫻無所謂地說,“你脾氣好,我脾氣又不好。不說這個了,來我們繼續,唐萬新之后以毒攻毒躲過了破產危機……”
校車在干道上飛馳,一車的同學心思各異。那個聊天群再也沒人說話,現在瞎子都看得出來齊櫻是站祁洛那邊的!每個人都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沒誰會自大到覺得能去打齊櫻的臉。
一群人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東西,看書的看書,聽歌的聽歌,追劇的追劇……只是偶爾會有人扭頭去看一眼祁洛那個位置,談不上什么嫉妒,只是心里有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蔓延。
祁洛說話的時候全不在乎別人詫異的目光,口若懸河。
齊櫻飛快地記下他說的每一個字,偶爾想到點什么就下意識輕咬筆桿,祁洛就停下來給她講解。
一張又一張的白紙被齊櫻寫滿,然后又被她小心翼翼地夾進書里。
到達目的地濱江大學的時候,齊櫻已經寫完了整整八頁A4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