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潯陽城一千五百余里之外的囚牛山,一名身穿紫緞羅袍,頭扎道士發(fā)髻的中年男子走在崎嶇的山澗小道上,身姿輕靈飄逸。他右手負在身后,手中握有一根長長的麻繩牽住一名少年,那少年的雙手被麻繩牢牢捆住。山澗邊小道濕滑,多有怪石林立,遇到高低落差分明之處時,少年常需要雙手撐住地面借力而上,如此手腳并用才能勉強跟上中年男子的腳步。
“你他娘要是神仙還不趕緊騰云駕霧,用得著把俺耍馬猴似的牽著?難不成老子是你爹,非得跟你這裝神弄鬼的牛鼻子學勞什子煉氣功夫?”少年一路上嘀嘀咕咕,雖然氣喘吁吁卻絲毫不影響他的咒罵之聲。
走在前面的紫袍男子眼觀鼻、鼻觀心,對少年的咒罵充耳不聞。
“喂,牛鼻子,你爹餓了,要休息,要吃飯。”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叫道。
紫袍男子眼底里瞬間一寒,又轉(zhuǎn)眼笑道:“怎么,可是想清楚與我去蓮花臺了?”
少年黑著臉,昂著頭說道:“什么狗屁蓮花臺,老子要回重碑城。老子要回龍淵幫,我?guī)煾缚墒侨朔Q九天飛劍取人首的大俠徐北山,你信不信下一刻我?guī)煾妇湍芤粍亓四愕念^!”
紫衣男子沒有說話,神情有些憐憫。
“臭道士,你到底想怎么樣?你要餓死老子??!”少年掙扎著扭動手腕,怒吼道。
紫衣男子皺著眉頭,一臉為難道:“倒不想怎樣,只不過自我做了蓮花臺掌教后十多年未曾下山,這一出來就碰到了你這么個根骨不俗的東西,很高興。所以就想送你一場造化或者····送你去西天?!?
少年癱坐在地上把手腕上的麻繩按在粗糙的山石上來回摩擦,中年男子見狀倒是不以為意,一點也不在乎少年是否會掙脫束縛。
“吳夙,你我來場對賭,你若贏了,我送你下山,再贈你黃金萬擔,讓你此生享盡富貴?!弊弦履凶诱f著突然拋出一塊金錠子,金子飛來之時少年手中所捆的麻繩隨即松散。
“且做定金。”紫衣男子微笑道。
被喚作吳夙的少年接著金子,在手中掂量了一番又塞進嘴里啃了啃,隨后警惕地問道:“你怎知道我的名字?你且先說說,賭個啥?”
紫衣男子輕踮起腳尖,一轉(zhuǎn)身便飄落到少年身邊,有用一段枯樹枝在少年周邊畫了一個圓圈,指了指說道:“我賭你十息之間跑不出這個圓?!?
吳夙先是狐疑地邁出一只腳踏出圈外,又再次問道:“若我輸了,又該如何?”
紫衣男子風輕云淡,嘴角微微勾起,說道:“尊我為師,受我門規(guī),傳我道法,銘我烙印?!?
少年略作思緒,似有迷茫,突然間動如奔雷脫兔開始飛奔了起來。陡峭的山澗小道上少年身如猿猴,跳落飛躍間好似蜻蜓點水。
少年拍了拍手,撐靠在一顆老樹上,回頭看到紫衣男子還在原地,此刻正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只不過神情似笑非笑。少年心中不明所以,但目光中卻透著一絲狡黠,心道自己打小跟著師傅走南闖北什么場面沒經(jīng)歷過,放著好好的龍淵幫大弟子不做,去拜你這外鄉(xiāng)人為師?
還有那不知道那個雜坎的蓮花臺,我倒是曉得天脊山脈中有個叫火絕門的修行宗門,那可真是神仙中人啊,記得前年數(shù)十個神仙人物腳踩飛劍出地焰山,這派頭何等壯闊,那里像你這牛鼻子登個不高不低的囚牛山還得用腳爬。
少年心中鄙夷,一開口便是黃金萬擔,你他娘的見過一擔金子是個什么樣子嗎?真當自個是神仙還是金口玉言的王朝天帝啦?
吳夙扯著嗓子,沖著高高在上的紫衣男子喊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我已經(jīng)出圈,你那萬擔金子呢爺不稀罕,咱們往后山水不相逢,老子告辭?!?
只當此時,有道聲音在他耳畔突兀地響起,宛如炸雷。
“哦?你再回頭看看?!?
吳夙驚詫間猛然回首,只見山河倒退,草木化作流影。
一丈之圈依舊將吳夙圍困其中!
“這不對,你用的障眼法,我分明已經(jīng)出圈了。你使詐,不算不算,我要重來。”吳夙驚叫連連,搖著手嚷嚷著說道,說著便往圈外走去。
紫衣男子嗤笑一聲,輕聲道:“好像從來只有我不守承諾,這點上你倒是學得乖巧。也罷,那便去死好了。”
紫衣男子大袖一揮,只見嵌在泥土中的亂石仿佛有了生命,紛紛滾出泥土聚攏在一起。頃刻之間,亂石相互疊壘,一個石頭巨人赫然出現(xiàn)。
石頭巨人往前一站,單膝跪地,聲音宛如洪鐘,道:“請我主驅(qū)役!”
見到石頭巨人的少年呆若木雞,口中喃喃:“親娘嘞,真他娘的是神仙啊。”
“死!”紫衣男子輕吐一字。
得到命令的石頭巨人,眼中紅芒一閃,立刻兩手相握高高抬起,便要一捶將眼前的少年捶成爛泥。
眼見那似小山般手臂就要捶下,電光火石之間少年心間剎那摒棄掉逃走的念頭,竟對那即將捶下的手臂不管不顧,向著紫衣男子雙膝跪地,猛地磕頭,口中叫道:“師父救命!師父救命!”
紫衣男子嘴角一勾,巨石手臂急速下墜。
吳夙似乎感到頭頂有一絲涼風,可還沒等反應過來便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個如同巨象般的石頭巨人竟被一記不知何來的猛烈力道瞬間擊飛。山坳中,倒飛而出的石頭身體摧枯拉朽撞出一條長長的白痕,最后散落成原先的一堆亂石。
吳夙瞪著眼睛,一臉難以置信,但很快便收回心神,半跪半爬到了男子的腳下。
砰!砰!砰!又是三大響頭,吳夙不敢抬頭,驚恐道:“不肖徒弟吳夙有眼不識師父,求師父原諒!”
“往后記著煉氣士從不叫師父,你應稱我為師尊?!弊弦履凶佣紫律碜樱瑑芍纲N著吳夙的額頭,輕聲道:“抬起頭來,重新喊。”
吳夙顫顫驚驚,緩緩抬頭道:“師··尊”
紫衣男子滿意點頭,而那吳夙的額間滲出一縷白絲繞著紫衣男子的指尖流入其手心。
紫衣男子扶起吳夙,又摸了摸袖口上金絲孔雀羽所繡的三葉蓮花圖案,瞇眼笑道:“以后你就是我張符林的嫡傳弟子了,蓮花臺第八十七代首徒?!?
吳夙似乎心間還有驚懼,神情唯唯諾諾與之方才好似兩人。
名為張符林的紫衣男子看著少年,嘲諷道:“你當我不知你作何想?覺得你故意表現(xiàn)出這副驚駭神情便能令我心頭滿意?會讓我認為方才所顯之法已將你唬了住,往后你便尊師重道只求能學得這無上術(shù)法?小畜生,你還嫩得很!”
吳夙眼珠急速轉(zhuǎn)動,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張符林后又趕緊收回視線,略帶尷尬地笑了笑說道:“師尊,之前我不知道您的神通,如今是真的佩服的五體投地,我那龍淵幫的師父可真真給您提鞋的份都不夠?!?
張符林哈哈大笑,看著吳夙說道:“你還真是像我?!?
吳夙看著這位笑意滿面的師尊,僅僅一瞬對視,卻已經(jīng)通體生寒。
張符林擺了擺手道:“走吧,繼續(xù)上山?!?
上山途中吳夙心中總是忐忑,可張符林不出聲,他又不敢亂拍馬屁,這位打小就混跡市井幫派中的少年此時心頭既有些許激動也帶著些不安,他左右上下地打量琢磨,這位便宜師尊除了外表看似仙風道骨,內(nèi)里可實在不像是個好人啊。
登山許久,吳夙心頭癢癢,終于忍不住問了句,道:“師尊,徒弟很疑惑,咱們早上還素不相識,您怎么就瞧上了我呀,還綁了··不··帶了我上山,又曉得我的姓名?”
張符林沒有回頭,平淡道:“我在這方圓三千里內(nèi)待了近百日,其間去重碑城觀察了你兩次,一次在你暗刺黑蛟幫那位舵主之時,一次在你嫁禍給龍淵幫第二把交椅張秀山之時。你做的果斷是果斷了,可還是那句話,嫩了些。能混上二把交椅的江湖油子,這點手段總歸是差了些火候?!?
吳夙心中猛跳,他自認這件事做的天衣無縫,不曾想竟然有人能好似親眼觀臨一般。
張符林停住身形,回頭一笑道:“不過無妨,我縛你上山之前順便幫你把那張秀山和他的獨子殺了,這樣該是沒人能左右龍淵幫那位大小姐嫁誰不嫁誰了。”
吳夙聞言一陣頭皮發(fā)麻,口干舌燥,喃喃說道:“我不曾想要了他們的性命啊。”
張符林微微一瞇眼,神情略顯鄙夷。
吳夙連忙扯開話題,問道:“師尊,那咱們上這囚牛山做什么?莫非這座山里有什么寶物不成?”
張符林沒有搭理少年,當?shù)桥R囚牛山的山巔,在稍顯平緩的峰尖之上有一處并不怎么起眼的土包。張符林單膝下蹲,手掌在那座土包上一拍,數(shù)道白氣沿著張符林的手掌鉆入那土包之中。
片刻過后,土包緩緩隆起升高,隨后開裂,此前從張符林手中鉆出的白氣纏繞著一截灰色根塊狀物體,將其從泥土之內(nèi)揪出。
張符林一把抓住旋轉(zhuǎn)扭動的灰色根塊,感慨道:“玄元五域中北緣域可真算得上貧瘠二字了,方圓三千里之內(nèi)竟然只有這座囚牛山生出一截拇指粗細的靈氣源根?!?
“倒是你,在這等凡地竟也能生出一具純粹品階的風津?qū)傧喔?,不容易啊?!?
少年心中一激靈,看著張符林手中的靈氣源根,半懂不懂地問道:“師尊,聽你這么說,我這風津?qū)傧嗪孟窈軈柡Π??!?
張符林怪異一笑,回憶道:“是厲害啊,上一代蓮花臺的首徒,我的大師兄,聞名昆虛大荒的奇才,和你一樣,風津?qū)傧唷!?
吳夙思緒飛快,心念間便捋出些人情頭緒,試探地說道:“要我說啊,還是師尊您厲害,不要怎么您是掌教,而不是這位師叔。”
張符林開懷大笑,指著少年說道:“活絡!”
少年一邊陪笑,一邊又問道:“那這位師叔如今如何了?”
張符林眉頭一挑,略帶唏噓道:“他啊,四百年多年之前為了個女人殺掉了北緣域主的第三子,被王朝追殺的逃離了昆虛大荒,也連累我?guī)熥鹳r了那秦家三株宗門歷代相傳的底蘊金蓮,自蓮花臺創(chuàng)立,數(shù)萬萬載以來也只不過才凝結(jié)出了十二朵?。 ?
“后來聽說他竟然學須彌山那些禿驢參悟什么往生道,妄想借此道復活那個女人,你說可笑不可笑?老天爺要一個人死,你是萬年難遇的修行奇才又如何?你五百歲就能突破凡人六境登臨蓮臺大道又如何?還不是一樣,你救不回她!”張符林越說面目便越發(fā)猙獰。
吳夙心中驚悚,緩緩后退,生怕這便宜師尊一不高興便一巴掌拍死自己。
張符林步步緊逼,他死死地盯著吳夙的眼睛,手卻指著身后,聲音陰冷道:“你剛才不是問為何上這囚牛山么?”
“我要在這方圓三千里中圈住一個人,然后去殺了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