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孔笙的醫(yī)道在潯陽城一片可謂是有口皆碑,城內(nèi)城外受過道士恩惠的人不在少數(shù)。王澤的手臂被李延風(fēng)的地刺穿了個(gè)大洞,一眾弟子下小院門前攙扶王澤下馬被身在閣樓的蘇士川瞧在眼里,攔住眾人后獨(dú)自領(lǐng)了王澤帶往后院親自治療他的手臂。
王澤服用了孔瞳給的丹藥后氣血雖有所填補(bǔ),但終究是傷筋動骨,若是不及時(shí)醫(yī)治免不了往后留下遺患。只是王澤生性內(nèi)向,對草堂內(nèi)的兩位先生更是畏大于敬,斷然是張不口求醫(yī)的。
孔笙從內(nèi)堂出來,手里拿著戒尺,這位青羊觀的觀主往日一貫的隨手物件是一把雪白拂塵,而到了草堂后這七寸六分的戒尺似乎使得更為得心應(yīng)手了。
丁秀嬉笑著正以為道士又要請他吃上三大尺子,卻沒想到道士卻抬起了孔瞳的小手板,高高舉起戒尺,狠狠地猛打了三下。孔瞳痛得哇哇大叫,可這次道士卻收起了往日的慈愛,黑著臉說道:“你到還知曉疼?”
孔瞳淚眼汪汪一臉委屈,卻又不敢反駁。
丁秀眼珠子打轉(zhuǎn),心想以前小童子即使犯錯(cuò),先生也只是將戒尺高高舉起,輕輕落下,可這次似乎是下了重手啊。丁秀轉(zhuǎn)眼一想,大概是今日在下龍坪鬧出的動靜大太,尤其是孔瞳一腳踢爆那未成形的耀日威靈術(shù)凝聚出的火球,那漫天的火雨怕是潯陽城里頭都能瞧了見,還真是二先生的嫡傳弟子啊,這個(gè)年紀(jì)一手出就驚天動地。
丁秀心思婉轉(zhuǎn)之時(shí),宋傾湄向著孔笙持禮一拜,說道:“先生,那李家的兩兄弟實(shí)在是太過分了,今天若不是小瞳在,恐怕您就要少一位學(xué)生了?!?
孔笙嘆了口氣又揉了揉孔瞳的腦袋,有些惆悵地說道:“真不知道讓你們走上這條路,究竟是對還是錯(cuò)?!?
丁秀似乎沒心沒肺,見道士心有緩和,便又上前說道:“嘿嘿,老師,那劉長鏡為了學(xué)這本事,都情愿被李家兄弟呼來喝去,咱這輩子能跟您學(xué)修行的本領(lǐng)都是祖宗上積的福,怎么還會有錯(cuò)呢。”
孔笙卻是冷著臉,深深看了一眼丁秀后,說道:“今日是你父的生辰,你家母親來院里好些回了,趕緊回去吧,就不罰你了。不過你給我記住了,若往后再敢不知輕重越階施展木法,我便廢掉你的根骨,滾回去幫你老父去看米鋪。”
丁秀猛然一拍腦門,頭點(diǎn)的和小雞啄米一般,一溜煙便跑出了小院。
丁秀走后,宋傾湄說宋家的那位城主大人今日從北緣域王城述職而回,已于今晨到了潯陽城府邸,宋家今日大擺筵席,宋傾湄在小院里稍坐了片刻也匆匆趕回了城主府。
小院里孔笙靠在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孔瞳蹲在桃樹下撅著屁股,拿著幾粒米飯與一長隊(duì)螞蟻玩得不亦樂乎。
陳青玄靠在孔笙右邊的另一張?zhí)僖紊?,雙手交叉托在腦后,他望著天空,眼神清澈。
片刻后,他緩緩坐起身,學(xué)著閣樓藏書中所描述的各類納氣歸靈的法門,可終究毫無作用。這位草堂大弟子自嘲般地輕笑了聲,又靠回到藤椅上,繼續(xù)仰望著那片浩瀚無垠的天空,似乎想將天際望穿。
“這樣不好嗎?”孔笙閉著眼睛說道。
陳青玄知道是在問他,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曾試過無數(shù)次吐納法門,在孔笙和蘇士川的教導(dǎo)下,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中,在無人可知的山野里河畔邊,在刻著詹臺青萍四個(gè)字的墓碑前。
小院里陷入了一段漫長的沉寂,忽然,呆呆看著天空的少年開口說道:“好與不好或許只有正在嘗試過才能知道,可惜我沒有機(jī)會?!?
孔笙沒有接話,卻離開了藤椅,走入后院。
小院內(nèi),椅子上的少年默默無言,依舊望著天空。
云層好似靜止,可一不留神卻又從院子的右邊飄到了左邊。這時(shí),潯陽城東方的上空中一只體型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巨鷹正急速飛掠過潯陽城,那只擁有著四駕馬車之寬翼翅的巨鷹在飛過小城后,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鳴叫,宛如金石撞擊。
城內(nèi)不少居民跑到街上或是登臨高樓去追尋遙望巨鷹遠(yuǎn)去的身影。陳青玄爬上小院的圍墻,只是一瞬時(shí)光,巨鷹便宛如流星墜地,成為遠(yuǎn)方天空的一顆黑點(diǎn),直至再無蹤影。
陳青玄心中澎湃,若能駕馭此等雄壯猛禽登臨天際俯瞰人間,該是何等豪情。
“這只雛兒,可真是吵死人了?!笨淄瓪鉀_沖說道。
陳青玄覺得好笑又納悶,于是問道:“小瞳你怎么知道那是只雛?我看那只大鳥的體魄到是像極了北隅奇經(jīng)中說的鐵羽坐山鷙?!?
孔瞳撒掉手里的米飯,一邊把手往衣角上擦去,一邊老氣橫秋地說道:“我當(dāng)然是知道的,剛才那只叫做北尾鸧,看它的叫聲就知道不過是兩百年內(nèi)雛兒,要是活到六百年以上的成年北尾鸧,光這一聲鳴就夠震死一城的人了?!?
“這大鳥真有那么厲害?”陳青玄半信半疑。
孔瞳猛地點(diǎn)頭,略帶驕傲地說道:“不過也只是種性尚可的妖禽而已?!?
陳青玄忽然對這名看似只有四五歲年紀(jì)的孔瞳有些陌生,心中有了一絲奇怪的想法,試探性地問道:“小瞳啊,你不會是某個(gè)千年老怪轉(zhuǎn)世投胎的吧?”
孔瞳翻了一個(gè)大大的白眼,又一翹屁股低頭開始擺動起尋食的螞蟻。
王澤手臂上重新涂了蘇士川熬制的藥膏,一節(jié)袖子全被扯了干凈,白紗布包著臂膀像是個(gè)粽子。蘇士川吩咐他好生在家休養(yǎng)幾日再回小院,還說往后要親自教授些適合他修習(xí)的術(shù)法。王澤一時(shí)間不知所措,口齒又表達(dá)不清,只好紅著眼睛在蘇士川腳下跪著磕了三個(gè)響頭,把青磚石鋪就的地面敲得悶聲作響。
王澤走后,蘇士川回到閣樓之上,深深地望了眼那巨鷹消失的西方。而后在那張無面畫像之前佇立許久,畫像邊的書架之上有一盞漆黑燈座,那燈芯位置并無燈草,而是雕鑄著一名合掌而立的僧人。
蘇士川稍作遲疑,可終究還是取下燈盞離開了小院。他先出垂西門,一盞茶之后出現(xiàn)在四十里外火千山。當(dāng)日頭微移,他又在潯陽城南邊的水牛坳現(xiàn)身。而日漸西山時(shí),東邊三百里外的一線天,一身布衣的蘇士川在各座山巔峰巒間流轉(zhuǎn)。
孔笙神情凝重,自言自語道:“三個(gè)月間乾、艮、坤、巽四座方位皆有靈氣波動,倒像是困鎖一類禁陣的位屬,可這未免也太過明顯,連我都能察覺,何況前輩?”
孔笙似乎憂心忡忡,當(dāng)夜幕落下他留下孔瞳獨(dú)自回了青羊觀,而蘇士川還未歸來。
潯陽城的城主宋闕三年多之前按例前往北緣王城述職,今日歸臨府邸。宋家再次接了北緣王城的城主印可再掌管潯陽城三百年。這等大喜事宋家自然是舉城而慶,這封地城主向王城述職每五十年一次。憑城主宋闕的腳力自潯陽城出發(fā)需提前一年半,述職而歸又得一年半。昆虛大荒,玄元王朝占六成,而北緣占玄元六成。
夜里孔瞳聽見了街上喧鬧的聲響,硬是把陳青玄從被窩中給拖了出來一同去看宋家擺的大戲。
潯陽城主街上張燈結(jié)彩,宋家占了潯陽城里頭最繁華地段的一大塊地皮,今夜這披著紅布的大圓桌子一直從宋家內(nèi)院鋪到了主街道上。據(jù)說城內(nèi)大小酒鋪菜館的廚子伙計(jì)今日都被宋家請了去,要給城內(nèi)城外的父老鄉(xiāng)親大擺上三天的流水席。
以往張貼各類告示的東大牌坊被清空了雜物臨時(shí)搭建了一座戲臺,穿著黃紫蟒袍后背插著四道豎旗的人物舉著大刀在臺上輾轉(zhuǎn)騰挪與一名畫著黑白臉譜舉著紅纓長槍的人捉對廝殺。
孔瞳瞪大了眼睛看著臺上的打鬧,不一會兒又被旁邊的大皮影子戲勾去了魂,從未見過這等場景的孔瞳撒開了陳青玄的手向那張撐在一整面墻壁前的白色幕布跑去。
這大皮影子早些年時(shí)是講究兩人四雙手間的精粹手藝,有的老道行家一人便能操作兩角甚至更多,聲線轉(zhuǎn)換時(shí)粗壓細(xì)抬更是跌宕起伏,雌雄莫辨。到了近年,這皮影一行逐漸演變成需要數(shù)人乃至十?dāng)?shù)人搭配組合演繹的大皮影子,巨大的幕布撐起了更多的影子畫面,常常便有千軍萬馬山呼海嘯而來。
孔瞳滿臉好奇,他小心地掀開遮布,又探著腦袋伸進(jìn)白色幕布后面,幕布后燒著一種金屬極易燃燒且火焰熾亮,舉著皮影的匠人們站在事先挖好的坑道內(nèi)操控皮影人偶大戰(zhàn)。
突然,觀看皮影的人群率先有人發(fā)出一聲驚呼,而后人群里開始出現(xiàn)疑惑和嘈雜的喧鬧。
陳青玄聞聲看去,那白色幕布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只好似雞首一般影子,只不過沒有雄雞的頂冠,而是多了三根冠羽!
緊接著,孔瞳爬進(jìn)了幕布后,那操持皮影的匠人們接連驚叫,大聲呼喊著:“妖怪!妖怪!有妖怪!”
幕布外,人群卻在此時(shí)悄然安靜,可不一會又開始泛起嘈雜。
里頭有人慌不擇路撞在了幕布上,白色的幕布被扯到了地上,孔瞳驚慌失措站在炙熱的火焰前,而眾人眼前那張鋪在地面的白色幕布上正是一道頭生三羽,喙如銀鉤的猛禽身影。
而這道影子的主人正是臺上的孔瞳!
不知是誰在大喊“有妖怪,那個(gè)小孩!他是妖怪,妖怪要吃人,快跑啊!”
“對對!今天下午那只大鷹,就是這個(gè)模樣!”
“我家的羊今天丟了,原來就是這個(gè)妖怪吃的!快跑啊?!?
“快跑啊,聽說妖怪最喜歡吃人的腦漿!”
陳青玄在像潮水一般褪去的人群中看到了站在原地驚慌失措的孔瞳,連忙向他跑去。孔瞳的小臉鐵青,縮著腦袋縮著手,站在臺上手足無措。
原本鬧哄哄的戲臺和熙熙攘攘的看戲人在一瞬間退散了去,留下橫七豎八的凳子、椅子倒在地上像是大戰(zhàn)后的尸體。
陳青玄看到了孔瞳的影子,是一只異鳥。他過去將孔瞳抱起,孔瞳鐵青的臉上一眶淚水一直在眼窩里打轉(zhuǎn),小臉上寫滿了不解。
陳青玄抱著孔瞳扶著他的腦袋,當(dāng)路過來時(shí)的戲臺,一個(gè)熟悉的抽泣哭聲從戲臺下傳出。
孔瞳拉了拉陳青玄的袖口,指了指那戲臺。
陳青玄放下孔瞳,掀開擋在戲臺前的圍布,那是秦老漢的五歲的小孫女,小名喚作羊尾辮,自打會走路起便時(shí)常往小院里玩耍。羊尾辮見到孔瞳立刻把雙手握住眼睛,大聲叫著:“小瞳你不要吃我,你不要吃我,我不好吃的?!?
孔瞳眼睛里碩大的淚珠子一下便雨般滑落下來,他搖著頭說道:“我不吃人,不吃人?!?
陳青玄抱出羊尾辮,牽著孔瞳,走過燈火通明的街道,小小人兒的影子在大紅燈籠的映射下再度拉長,而這次卻是成了人的模樣。
秦家的兒子和兒媳沿著街道四處尋找羊尾辮,聽到父母呼喚的羊尾辮在陳青玄懷里帶著哭腔大聲回應(yīng)著:“爹!娘,我在這!”
秦家老漢顫顫悠悠跟在兒子身后,老人家如今上了年歲,前幾年便已將銅鑼更哨卸了下。
秦家兒媳最先跑來,慌慌張張把羊尾辮從陳青玄懷里給抱了回去,躲在母親懷里的小姑娘似乎找到了依靠,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那秦家兒子今日正是在替宋家招呼幾個(gè)戲班子,剛才自然是瞧見了孔瞳的那具猛禽影子。他把妻子女兒擋在身后,小心提防著孔瞳,抱走羊尾辮后又三步并作一步滄浪而走。
秦老漢撐著拐杖跟在兒子后面欲言又止,秦家兒子招呼著老漢趕緊離開。而秦家媳婦心思更加活絡(luò),扯著丈夫便鉆進(jìn)了街邊的一條胡同里,雖然離家七拐八繞距離更遠(yuǎn),但勝在輾轉(zhuǎn)間便可脫離那鳥怪的視線。
佝僂老人自然是跟不上年輕兒子的腳步,陳青玄牽著孔瞳站在原地,一時(shí)間不知是該走還是上前,只好低聲喊了聲:“秦爺爺?!?
老人躬著身子咧開嘴,先是朝著孔瞳笑了笑,滿是老斑的臉頰上溝壑縱橫,他用嘶啞的喉嚨說道:“來,別怕,爺爺有糖?!庇终辛苏惺?,示意孔瞳過去。
可這次孔瞳卻扁著嘴巴,哇地一聲再也止不住哭泣。他撒開陳青玄的手,小人兒抿著眼淚一路飛奔直直地向小院跑去。
下山兩年,這人間似乎在今夜突然變得陌生、寒冷。
陳青玄一路跟著,直到穿過小院虛掩的門廊進(jìn)入內(nèi)室,孔瞳把頭深深埋在被子里嗚嗚地啜泣。
陳青玄小心拍撫,大半柱香后,小小人兒總算有了些許平復(fù),大概是哭得疲倦了沒多久就便打起了輕鼾。
小人兒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陳青玄也總算放下了心來。
他心想,那典籍中記載的奇異存在是何其多啊??纱蠖鄶?shù)人終究只能圍困在自己的見聞之內(nèi),他們懼妖如遇洪水猛獸。似乎覺得但凡是妖必定大邪大惡,只要現(xiàn)身又必得食人、嚼骨、剝皮。
可他們卻不知,猛虎從不垂涎于蟲蟻,亦如妖獸于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