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二

“這位爺，看著倒是有些面生啊。”宋挽秋還沒有完全接受所處的環境，一名擦著香粉，穿著羅裙，扭著腰肢的女子便款款的向她走了過來，說話間還把手中的細絹往她的臉頰旁揚了揚，明明沒有風，這香味卻還是爭先恐后的鉆進了宋挽秋的腦門里。

宋挽秋實在沒見過這種架勢，下意識的就要往后退，可這些風月場上的女子到底是見多了這種狀況，大抵是把宋挽秋當作了初入風月場的清白公子了，一把就攔住了宋挽秋后退的路，調笑道：“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哪位公子長得如此白凈，不知道扒開了衣服讓我瞧上一瞧還有沒有這么……”她眼神若有似無的瞥了一眼宋挽秋脖頸以下的地方，然后繼續道：“這么引人遐想。”

宋挽秋的臉“騰”的一下就紅透了，直覺得耳根子又癢又灼，身邊的溫度也在升高，四周鶯鶯燕燕的聲音開始有些模糊不清，正在她目光緊張的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的時候，夜闌大步上前攬過美嬌娘的玉肩，趁勢擋住了宋挽秋和前方的視線，然后從懷間掏出兩錠金燦燦的金錠子遞過去。

“去，給我們安排個絕佳的好位置，我們今日就是來聽玉染姑娘唱上一曲兒的。”

美嬌娘看到了夜闌手上的黃白之物，一雙眉眼放光，立馬接過連聲道：“好說好說，公子稍等片刻，我這就去替您安排。”

果然是望京，夜闌剛剛掏出的金子的價值足夠宋挽秋沒日沒夜說書一整年的賞錢了。

宋挽秋不自覺的撇了撇嘴，夜闌笑了一下湊近她：“怎么了？不是說見識很廣嗎？這點架勢就嚇住你了？”

“我是覺得，你們的生活太奢侈了。”說完又想起什么問道：“對了，玉染姑娘是誰？你的老相好？”

“老相好？我怎么記得，我的老相好是你啊。”夜闌有意將臉更加靠近宋挽秋，兩人的一呼一息幾乎都融為了一體，宋挽秋眼神亂走，往后微仰，拉開距離。

夜闌眼底的笑意收起，站直了了身體道：“說玉染姑娘你可能不認識，望京的王公貴族包括武林的各大家族，也不過就是知道她一個瓊月館頭牌的名號，每逢家中舉辦酒水宴席，總是要請這玉染姑娘前去表演一曲長長臉，圖個樂。”

“所以她還有其他身份？”

夜闌目光放到宋挽秋的身上，眼中絲毫不吝嗇贊賞之意：“沒錯，不知道你可聽說過琴仙沈棠。”

“沈棠？十年前，被官家斬首的琴仙沈棠？”宋挽秋吃驚的程度不亞于當初知道顧余沉的真實身份。

夜闌點點頭：“沒錯，這玉染姑娘原先……”說著又將目光轉回空空的臺上：“姓沈。”

“她是沈棠后人？可是沈棠一家早就被……”宋挽秋突然住了口，明白過來：“她，是你們門中人？她的命，怕也是你們救回來吧。”

宋挽秋語氣沉沉，聽不出情緒。

夜闌不置可否，恰逢來了兩個小廝打扮的人過來領他們入座，話題也就這么止住了，誰也沒有再開口。

說起沈棠，就不得不提他被斬首的秘事，琴仙這個稱號，到底是江湖中人給的，他并非什么用琴仙就能殺人于千里之外的高手，相反的，他就只是一個琴藝頗高的讀書人，傳說他的琴聲能使飛鳥盤旋不鳴，黃鸝棲息噤聲，就連桃花也會聞琴而開，一夜之間全部盛放。

但從古至今，大多數學有所成的大家，總是有那么些高風亮節的氣度在的，他被天家降罪的因由，就是他說了不能說的故事。

當然，他用的琴聲和曲，填詞作詩。

沈棠這一生能夠流傳千古的杰作數不勝數，但要說巔峰之作，還得數他的＜將軍嘆＞，可是這首詞，即是送他成仙的墊腳石，更是將他打入地獄的催命符。

＜將軍嘆＞顧名思義，唱的是一位將軍的故事，本身百姓為了感嘆將軍的戰績功德，譜曲而贊，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可壞就壞在，沈棠唱的這位將軍是位前朝的女將軍。

天行建國之前，還是一個需要上歲貢的小族，它的上面還有一個正經的天朝周國，而天下也是前朝周國和天行族共治的天下，周國兵馬強盛，國庫充盈，天行族只是它盛世之下一個僥幸生存的小部落。

周國之所以兵馬強盛都要歸功于這位女將軍—沈夢。

“將軍百戰死，戰士十年歸”，披上鎧甲，腰懸頭顱，刀尖嗜血，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已實屬不易，更遑談一名生于大家，長于閨秀的女子。

可是沈夢，真的就做到了，十六歲就披上戰甲手持一把長纓槍，胯下一匹西風馬，帶了三千精兵，就諸伐瓦解了邊疆十六小族的聯盟，只留下一個天行，也是俯首稱臣，甘為人梯。

可是隨著周國的日益壯大，天行族也是越來越強盛，終于有一天，天行君主的狼子野心再也藏不住了，他揮兵南下，就要奪取周國江山。

可是奈何兵力懸殊，天行族對周國，依舊還是蚍蜉撼大樹，雞蛋碰石頭。

天行眼見自己不敵，情急之下，只好派使臣柳辰逸深入敵營，想要和談。

沈夢雖然知道自己此戰必勝，可是她一開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緣由就是為了保衛一方百姓，如果此時和天行決戰，那么勢必會造成戰后的民不聊生，沈夢最后還是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回了周國朝堂。

只八個字：“為君為民，請允和談。”

周國國主同意了，一切看上去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可是沈夢不知道，這八個字竟是摧毀她用盡心血全力守護的一切的開端。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

沈夢以上賓之禮待柳辰逸，柳辰逸亦是溫潤君子，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無法逃脫命運的，沈夢愛上了柳辰逸，柳辰逸更是允諾于她：“只待天下大定，百姓安居，我必定要娶你進門，從此脫你盔甲，予你十里紅妝。”

沈夢盼望著，盼望著，日復一日，明明才說定了半月為期，可沈夢卻覺得，仿佛已經過了半輩子那么長。

她原以為，迎天行族長進城的那一日，她愛的那個人定會騎著駿馬，披著紅衣，前來相娶于她。

可是她沒有想到，那一天，天也變了，人也變了，承諾變了，一切都變了。

柳辰逸沒有帶來十里紅妝，沒有帶來她想要的一切，他帶來了殺戮，帶來了刀劍，帶來了整個周國的滅亡。

那一天，好像人的血是不會流盡的，滿城人的血盡數流進護城河里，河水不再清清而是紅的奪人眼目，沈夢征戰沙場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覺得刀砍在人的身上，會是這么撕心裂肺的痛，好像將她所有的肋骨都一根根拆開了來，然后一截一截的粉碎他們。

被屠殺過后的周國主城，滿目瘡痍，血流成河，沒有一塊土地不是紅色，這紅色好像帶了毀天滅地的氣勢一齊涌入了沈夢的胸腔里。

沈夢將長纓插入自己心臟的最深處，她殷紅著雙眼祈求柳辰逸。

“柳家辰逸，我沈夢上跪天地下跪父母，連君上都免我行禮，但今日我給你跪下，只求你，把殺戮停在這里，善待我的子民，這一世，全是我的錯，來生我愿做這護城河的水，生生世世，奔流不息，來償還我對他們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