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 西京軼事
- 王天成
- 9547字
- 2018-12-29 18:19:09
在縣城中正中學(解放后改為華清中學)上學的王小杰像一只歡實的兔子,一邊擦著汗一邊連跑帶走、大步流星地在田間的小路上向大王村奔走著。
他長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白白凈凈,中等身材,上身穿著三個兜灰色的學生裝,已經(jīng)是初中三年級學生了。
這時候的他,心地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一路上只有一個念想:“回家,快回家,快把鬼子投降的消息告訴村里人。”十四、五歲的年齡正是身體發(fā)育的旺盛時期,腿腳十分的利索。
他沒有走車馬人行的大路,一出校門就抄近路,走上了田間的小道,快回家的迫切心情促使他在玉米地、谷子地、菜地里的小道上竄跑。
為了縮短路程,他時不時地走在田埂上,從長滿田禾的地里穿過,谷葉、玉米葉刷打著他的臉和身,也在所不顧,一心地向前奔。
初秋時節(jié),晴空萬里,秋高氣爽,可西斜的日頭卻還是那么炙熱。
二十多里的路程,頂著還有些烤人的陽光,他跑一會走一會,走一會又跑一會,頭上的汗珠像豆粒一樣向下滾,汗水浸透了衣衫,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新豐鎮(zhèn)的渭河渡口。
新豐鎮(zhèn)是個很有名的古鎮(zhèn),歷史非常悠久。
當年劉邦進入關(guān)中占領(lǐng)咸陽后聽從謀士的建議又退出咸陽,還軍,駐扎在灞橋一帶,項羽入關(guān)后就駐軍在這里與劉邦對峙。
那時候還沒有新豐的名號,是個無名地。
著名的鴻門宴就發(fā)生在這里,現(xiàn)在還保留著項羽設宴時的土高臺。
項羽在這里設宴,項莊舞劍志在沛公,差一點殺了劉邦。
公元前206年,劉邦打敗了項羽,建都長安,要將其父從老家沛郡豐邑搬來。
故土難離,老人家離不開熟悉的村鎮(zhèn)和熟悉的鄉(xiāng)鄰,說什么也不來。
劉邦想來想去,看到這里的地形和老家的地形很有些相似,就選擇了一塊地方,照著老家豐邑的原樣,一模一樣地蓋了個村鎮(zhèn),連雞窩狗窩都和老家一個樣地蓋了,把那里的人全部遷來,連雞狗也都一同帶來了。
你原來住什么樣的房子現(xiàn)在照樣住什么樣的房子,你家的雞狗照樣臥什么樣的窩。
劉邦的老父親遷來后,出門看的見的都和老家一個樣,也都是老家的那些鄉(xiāng)鄰,就沒有了思鄉(xiāng)之苦。
劉邦把這新建的酷似老家豐邑的村鎮(zhèn)稱做“新的豐邑”,新豐從此得名。
古新豐鎮(zhèn)十分有名,歷史上曾經(jīng)設過新豐縣,后來和櫟陽縣合并成為一個臨潼縣,不少文人騷客在這里留下了不朽的詩篇。
橫臥在八百里秦川的渭水像一條碩大的蟒蛇,由西向東蜿蜒爬行到新豐鎮(zhèn)時突然掉頭向北,行約十余里又轉(zhuǎn)頭向東北方向而去,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弧形的夾角。
大王村就坐落在渭河北岸和渭河西岸的夾角地帶。
今天,抗戰(zhàn)勝利、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傳到中正中學,學校里沸騰了,敲鑼打鼓,歡聲雀躍,熱烈慶祝抗戰(zhàn)勝利。
始建于一九三八年的中正中學,位于著名的華清池東驪山北坡,座南向北。
驪山是秦嶺的一個支脈,像一匹蒼俊的驪馬,巍然地伏臥在西京城東三十公里的三秦大地上。
從周朝起,在這里就建有黃帝避暑休息的行宮,行宮里有風景宜人的五間廳,有全國著名的第一溫泉華清池。
這里發(fā)生過多次重大的歷史事件,著名的有:周幽王寵褒姒戲諸侯、唐明皇和楊貴妃“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做連理枝”的愛情故事以及張學良楊虎城兵諫捉拿蔣介石等事件。
學校后門外的半山腰就坐落著昭示張學良、楊虎城將軍兵諫的“正氣亭”(解放后改為捉蔣亭,改革開放后改為兵諫亭)。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學校之所以取“中正”之名,是國民黨官員諂媚、攀附蔣介石,紀念其駐蹕風景宜人的華清池五間廳、兵諫時爬到正氣亭旁虎斑石的狹窄山洞,取其字“中正”而為校名。
正在和同學們準備上街游行的橫幅等物的王小杰,凝望著郁郁蔥蔥的驪山,思想起伏。
今天,驪山仿佛也為抗戰(zhàn)勝利而高興而歡喜,山風吹著滿山的樹枝在搖曳、樹葉在嘩嘩作響,就像億萬人民在熱烈鼓掌、在載歌載舞的歡呼。
看著半山腰的“正氣亭”,他想到了張、楊兵諫,心想:“抗戰(zhàn)不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嘛!如果把抗戰(zhàn)勝利的橫幅拉到正氣亭那多有意義。”于是,他大聲地喊:“咱們把橫幅拉到正氣亭去!”
“好!”——經(jīng)他這一喊,周圍的幾個同學一齊扭頭向山上望去,馬上意識到了小杰的用意,齊聲叫好。
這“正氣亭”高4米,寬2.5米,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是黃埔軍校長安分校師生諂媚蔣介石捐資修建。
國民黨不少大員先后到此,瞻仰頌蔣,在亭旁的石崖上刻石記事,神仙曬字一樣橫的豎的高的矮的刻著“虎谷龍巖”“天地正氣”之類褒揚溢美之詞。
只要有塊較平的石壁他們都不放過,你來我往,搶刻著不同字體的字,什么正體、隸書、草體、行書等等,其中不乏名人,把那周圍的石頭都刻滿了,就像一個碩大的雜亂無章、斑駁陸離的賣字店。
小杰和十余名同學出學校后門由彎曲的山路爬到“正氣亭”,在“正氣亭”上拉起了“抗戰(zhàn)勝利了!鬼子投降了!”的大橫幅,燃放鞭炮,高呼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熱烈慶祝抗戰(zhàn)勝利!”“抗戰(zhàn)萬歲!”等口號,宣泄了一陣發(fā)自肺腑的激情,一路唱著《大刀進行曲》的歌,走下了山。
激昂的歌聲伴隨著抗戰(zhàn)勝利的喜悅心情在空中蕩漾: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全國武裝的弟兄們
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
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
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
后面有全國的老百姓
咱們中國軍隊勇敢前進
看準那敵人,把他消滅 把他消滅
沖啊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殺
大橫幅在半山腰一拉出,居高臨下,紅底白字,十分醒目,加上小杰他們又是放鞭炮又是呼口號又是唱歌,給全縣城的人帶來了無比振奮的喜訊,都知道在驪山發(fā)生的舉世聞名的兵諫引起的抗戰(zhàn),八年之后,我們終于打贏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走出了家門,奔走相告,彈冠而慶,鞭炮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
從山上下來,在校內(nèi)又是一番的歡慶,之后學校組織全校五百多名師生排著隊,打著“熱烈慶祝抗戰(zhàn)勝利!”的黃字紅橫幅和“日本鬼子投降了!”的黑字白橫幅,拿著在胸膛用毛筆豎寫著“倭寇滾回去”之類的白紙人,燃放著鞭炮,走上縣城大街游行。
一路上,小杰帶頭呼喊著口號,散發(fā)著傳單,嗓子都喊啞了。
為了慶祝抗戰(zhàn)勝利這一特大喜事,并盡快地把這個喜訊傳播到老百姓中去,學校放了一天假,讓師生到鄉(xiāng)下去或回自己村去宣傳。
游行剛一結(jié)束,小杰就拿著刊登著日本投降消息的《西京日報》踏上了回家之路。
他要把這個特大喜訊盡快地告訴大王村的父老鄉(xiāng)親。
新豐鎮(zhèn)是個交通要道,渭河的渡口是個大渡口,來往的人駱驛不絕。
小杰來到河邊時,船夫正好把船停在渭河南岸,船上稀星的坐著、站著十幾個要過河的客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正在等著其他過河的人,要等坐滿了人才能開船。
小杰快步走到岸邊,沒有從搭在船和岸上的木板上上船,縱身一蹦,輕盈地落在了船上。
一到船上,他就揚著手里的報紙喊:“鄉(xiāng)親們!告訴大家個特大喜訊,日本鬼子投降了!”船上的人一下子興奮了起來,坐著的人都站起了,有人高興地問:“得是?”“就是,就是,我給大家念念報紙。”小杰說著就把報上的報道念了一遍。
船上四周八處的客人,一番地興奮歡笑,把這消息帶到了四面八方。
稍等了一會,又來了一些上船過河的人,船上差不多坐滿了,船夫開始撐船過河,一會兒就到了渭河北岸。
上了渭河北岸,走過一里多滿是雜草、蘆葦蕩、柳樹林的河灘,一上坡就是大王村了。
小杰嘴乖,進了村,他邊走邊擦著汗,逢人就“叔、姨、哥”地叫著,用沙啞的聲音告訴村人“抗戰(zhàn)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在第一時間把這特大喜訊告訴了大王村的人民。
小杰家是大王村的大戶人家,兩院三間寬的莊子,前廳房后上房兩廂房,四合院結(jié)構(gòu)蓋得滿滿的。
他推開父母住的四合院的黑漆木門,腳一跨進家門就右手舉著報紙,喘著氣,急匆匆地用沙啞的聲音喊:“爺、婆(奶奶),爸、媽,抗戰(zhàn)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鬼子投降了!”
父親王拓聞聲快步從書房走了出來,看著兒子手里拿著的報紙,頭腦里反映出的第一概念就是趕快看報上的報道。
他搶也似地拿過小杰遞給的《西京日報》,站在原地快速地瀏覽著鬼子投降的消息。
看罷,頓時,就像范進中了舉一樣,兩個手揮揚著,手舞足蹈,嘴里連連喊著:“勝利了!勝利了!鬼子投降了!投降了!投降了!”喜悅的心情溢滿了臉龐。
爺爺、奶奶和全家人都圍了上來,人人的臉都像綻放的一朵花,沉浸在發(fā)自肺腑的喜悅之中。
母親看著兒子貼在身上的衣服,愛憐地拉著小杰,說:“快換衣服去,都濕透了。”小杰乖順地隨母親進了房間。
“放炮,放炮。”父親王拓喊著,自己就回房間拿出一串鞭炮,掛在一個竹竿上,劃著火柴點著了,手舉著竹竿在天井里放開了,噼噼啪啪的炮聲頓時響起。
放完炮,他一刻也沒停,拿著《西京日報》就走出了家門,手揚著報紙,串走在大王村的各個街巷,逢人就講,放聲地喊著:“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戰(zhàn)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戰(zhàn)勝利了!”大王村的村民都奔出了家門,涌上了街道,敲起了鑼鼓,放著鞭炮,比過年還熱鬧。
王拓在大王村的街巷喊了一遍之后,就快步向大王村小學走去。
大王村小學設在本村先祖建的占地十余畝的關(guān)帝廟里。
現(xiàn)存的本村清末舉人的遺稿記載,大王村的先祖是元末明初的絲綢商,父子們帶著十幾駝騾馬,經(jīng)商路過這里。
傍晚,突然奔來了一群手拿刀、棍的蒙面強盜,口里喊著“把貨物留下,不傷爾等性命!”攔住去路,要打劫其貨物。
先祖父子都是身懷武藝的好手,見狀并不害怕,紛紛拔出防身的武器,領(lǐng)著伙計與強盜們打了起來,一直打到雄雞報曉,還難分難解。
忽然,強盜們都住了手,一齊跪地求饒,都說他們看到明光閃爍,關(guān)羽關(guān)圣帝顯靈,拿著青龍偃月大刀來救先祖父子。
聽了強盜的一席話,先祖饒了他們,并給了些銀兩,讓他們回家。
先祖對兒子說:多虧關(guān)爺救圍,賊人眾多,不然勝負難說,關(guān)帝爺救命之恩永遠不能忘。
關(guān)爺顯靈救命,說明此祥地也!住在這里子孫一定興旺。
于是,他們就住了下來,并建了這座飛檐走獸、頗具規(guī)模的關(guān)帝廟。
大殿的墻上繪制了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出五關(guān)斬六將等褒揚關(guān)公的故事,敲鑼打鼓地請安了高大的關(guān)羽坐像和站立在關(guān)爺一邊拿著青龍偃月大刀的周倉像。
先祖遇到強盜之日是農(nóng)歷十月十三,一直打到十四日凌晨,為了紀念關(guān)羽救命之恩,把這兩日特定為關(guān)羽廟過會之日。
年年這兩天都要唱大戲,先祖以及歷代祖先都要率領(lǐng)家族所有的人燒高香,頂禮膜拜,還專門澆鑄了巨大的紅蠟燭。
那紅蠟燭立在關(guān)爺像前幾乎挨到大殿的房頂。
為了怕點燃時燒了房屋,在蠟燭和房頂之間還特意加了一層鐵板隔著。
由于這個緣故,當?shù)厝硕及殃P(guān)帝廟叫大蠟廟。
大王村人敬重關(guān)羽,代代燒香敬拜,感謝關(guān)帝救命之恩,禱告關(guān)帝保佑子孫平安,繁榮昌盛,香火不絕。
大王村地處渭河沖積平原,一馬平川,土地肥沃,物產(chǎn)豐富,先祖住下以后豐衣足食,生活安康,漸漸地就棄商從農(nóng)。
但,商賈尊敬師長、重視子孫文化教育的習慣,就像渭河的流水,一代又一代,經(jīng)久不息。
從始祖開始就在大蠟廟開設私塾,聘請先生,教授子弟,從沒間斷。
大王村的文化教育、識字水平周圍幾十里的村子都望塵莫及。
到了民國初年,本村在省城西京上過學、具有先進思想的王一齋,首倡新學,摒棄了原來設在大蠟廟里只教四書五經(jīng)、之乎者也的舊私塾,在村民的支持下建立了新式學校——大王村小學。
發(fā)展到上世紀三十年代,大王村小學已是有幾百名學生的完全小學了,周圍十幾里的孩子都在這里上學。
在這里既教國文、算術(shù),又學體、音、美。
時而教室里傳出“大羊大,小羊小;大羊會吃草,小羊跟著跑……”瑯瑯的讀書聲,時而操場里奔跑著轉(zhuǎn)遞小皮球、踢毽子、跳繩的孩子們,一派生龍活虎的新氣象。
天漸漸地黑了,夕陽把赭紅色投向了坐落在大王村東南的大蠟廟——大王村小學。
王拓來到座北向南的大蠟廟,古老的中式黑漆門虛掩著。
他推開門,大門發(fā)出木隼研磨的“吱——”聲,像傳達員一樣告訴屋內(nèi)的人:來人了。
王拓右腳一跨過高高的門檻,就扭頭向左廂房喊:“張南兄!張南兄!”
從廂房走出一個留著大背頭、臉稍長,濃眉大眼,一米八多高、穿著灰色長袍的中年人。
此人就是張南。
大王村小學的老師,大都是本村人,下午放了學都回了家,只有張南是外村人,住在學校。
他的個子比中等身材留著平頭、胖胖圓臉的王拓高出大半頭,站在廂房門前的房階上俯眼看著王拓,雙手一揖:“王拓兄,請。”
“特大喜訊,日本鬼子投降了!”王拓舉著報紙快步走上前去交給張南。
張南迫不及待地接過報紙,站在房外快速地看完《西京日報》的報道,朗聲地說:“走,王拓兄,喝兩杯,高興高興,慶祝一下。”說著微彎了下腰,手掌向上平伸著禮讓王拓先進了自己的房間。
張南的房間設備很是簡單:一個不大的北方土炕褥子上鋪著農(nóng)家婦女織的紅、藍色經(jīng)緯線組成的一個個排列整齊、簡單的方塊圖案的土布單子,放了一床依然是土布圖案,但卻是紅、藍長條圖形面子的被子,占去了房間三分之一的地方。
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個明清時代老式的三個抽屜的舊桌子,兩把有靠背、扶手的舊椅子,大約也是明清的遺物,算是對教書先生的尊敬和優(yōu)待了。
靠北墻放了一個下面有兩個抽屜的舊書架。
走進房間,張南拉開書架的抽屜,拿出一瓶西鳳酒、兩個酒杯和一包花生米放在桌上,打開酒瓶,倒上酒。
王拓一坐下就興奮地說:“鬼子投降了!投降了!這是天大的喜事!我們先碰三杯,慶祝打敗了倭寇。”張南按著他的手說:“慢、慢,王拓兄,為了打敗倭寇,多少中華兒女戰(zhàn)死在疆場,我們先敬這些為了打敗倭寇英勇捐軀的英烈吧!”“對,對,先敬英烈。”王拓說著就站了起來。
張南說:“你說幾句告慰的話吧!”王拓慨然應道:“行!”兩人肅然地站在房子中間,雙手端著酒杯,舉過頭頂,十分虔誠地三上三下地舉了舉。
王拓嘴里念道:“抗戰(zhàn)喜訊傳,把酒慰英魂。
告慰為抗戰(zhàn)捐軀的英烈們,打了八年的抗戰(zhàn)勝利了!你們的英魂永遠昭示著活著的人和世世代代的中華兒女!你們是民族的英雄,中華的驕傲,我們永遠懷念你們,永生永世地祭祀你們,愿你們在天之靈安息吧!”說吧,兩人輕輕地把酒杯的酒灑在地上,灑酒祭英魂。
做完后,張南拿起酒瓶說:“我們先干三杯,慶祝抗戰(zhàn)勝利。”說著他就給王拓的酒杯倒酒,兩人站在原地,連干了三杯,王拓朗聲地說:“痛快!痛快!今天是最高興的一天。”然后,兩個人才回坐在桌前,一邊喝著酒一邊用手捏著花生米往嘴里送著聊了起來。
王拓說:“總算打勝了。
正義戰(zhàn)勝邪惡,千古真理,倭寇必敗。”
“是的,是的,德國戰(zhàn)敗了,希特勒自殺了,倭寇投降就成了必然的結(jié)局。”張南喝了口酒說。
“中華民族經(jīng)歷了幾千年,有著任何民族無法比擬的韌性,豈是小小的大和民族能征服的?小日本,想征服中國,蚍蜉撼樹!貪心不足蛇吞象,癡心妄想!”王拓激昂地說
“抗戰(zhàn)整整打了八年,我們死了多少人,如果不是老美在日本扔的兩個原子彈、蘇俄出兵,不知還要打到什么時候?”張南說
王拓把一杯酒倒進口里,恨聲說道:“政府無能!老蔣無能!”
“抗戰(zhàn)勝利了,國家何處去?能否和平建國,還要拭目以待。”張南憂慮地說。
“這腐敗政府能把國家?guī)У侥睦锶ィ坎淮虻惯@腐敗政府,難以建設一個富強的國家。”王拓還是像當年鬧學潮時一樣的激昂。
王拓和張南是莫逆之交。
兩人上私塾時就一起在大蠟廟學習,師從于當?shù)匾粋€很有名氣的清末秀才、飽學之士魏老先生。
后來,關(guān)中極富盛名的《白鹿書院》改為新式的《三原師范》,他們又一起到那里上學。
張南上了師范,王拓卻上了國民黨元老于右任倡建的中學,兩校相距不遠,又都是私塾時的孩提之交,星期天老在一起,或談古論今抒發(fā)豪情,或踏青玩耍游山玩水,常常是形影不離。
三原,位于渭北平原,距西京約一百多里。
在渭河無橋、完全靠船渡的時代,是渭北重要的貨物集散地、文化重鎮(zhèn)。
清朝時期周圍幾個縣考秀才,都要到三原來考。
“進了三原縣,秀才比驢多”形容這里讀書人比農(nóng)民種地的驢都多,出了不少的舉人進士。
文化巨匠于右任就是三原人。
清末民初,作為同盟會員、國民黨元老的于右任就在這里宣傳進步思想,率先剪辮子放腳,倡導建立新式的民智小學、中學,提倡婦女解放,男女平等,還建立了女子中學。
有先進文化的地方就有共產(chǎn)黨。
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的初期,這里就有了共產(chǎn)黨的地下組織,渭北革命的火種就在三原、富平、臨潼等地迅速發(fā)展。
王拓和張南,一九二七年在三原上學時就分別加入了地下黨。
地下黨是上下級單線聯(lián)系,兩人沒有橫向的關(guān)系,都守口如瓶,互不知曉。
王拓是搞學運、鬧學潮的學生領(lǐng)袖,上街游行、喊口號、貼標語,一馬當先,在三原頗有些名氣,在一次游行之中和幾個表現(xiàn)突出的同學被逮捕入獄。
張南知道王拓被捕入獄,很是著急,思來想去,想出了一個掉包計。
一個星期天,他專程邀了六、七個同學去探監(jiān)。
看監(jiān)獄的牢頭數(shù)了他們的人數(shù)就讓進去了。
進了監(jiān)獄,張南一見到王拓就說:“你坐在這里干啥,你號召力強,你出去,號召同學和他們斗爭。
我坐下,在獄內(nèi)和他們斗爭。”怎么能讓張南替自己坐監(jiān)呢?王拓開始死活不出去,堅定地說:“為真理而斗爭,我愿意把國民黨的牢底坐穿,在監(jiān)牢里我也一樣地能和他們斗爭。”張南見王拓這樣,就爬在他耳朵悄悄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王拓才點了頭。
“快換衣服!”張南催著王拓。
兩人在監(jiān)獄里換了衣服,張南穿上了王拓印著編號的牢服,王拓穿著張南的學生裝。
王拓把學生帽檐向下拉了拉,遮住半個臉,七八個同學把他夾在中間,向監(jiān)獄外走去。
管監(jiān)獄的牢頭清點了人數(shù),沒錯,出去的和進來的一樣多,毫不懷疑地放他們出去了,就這樣王拓混在同學中間出了監(jiān)獄。
他一出監(jiān)獄,就組織師范和中學的師生,要到縣政府門前靜坐,要求釋放進步學生。
他和幾個骨干學生商量,一起去找?guī)煼秾W校的校長,向校長報告他們學校的學生張南無辜被捕,要校長和師生一起到縣政府門前靜坐情愿。
張南是師范學校學習拔尖的好學生,師范學校的校長聽說張南被捕了,很是吃驚,立馬讓教育主任核實,證實張南確實被捕了,義憤填膺,為了營救自己的學生,就帶著兩校的師生浩浩蕩蕩地去了縣政府。
與此同時,張南在監(jiān)獄里組織獄友進行斗爭,大喊大叫,說政府亂抓人抓錯了人,還現(xiàn)身說法,說他就是被錯抓的。
監(jiān)獄外,師范學校的校長,帶著師生在縣政府門前黑壓壓坐了一片,王拓帶頭呼喊著口號:我們要民主!我們要進步!強烈要求立即釋放進步學生!面對著荷槍實彈的政府守衛(wèi),師范學校的校長毫不畏懼,用手撥開大門前的警衛(wèi),噔噔噔地踏進縣衙,找縣長理論,氣呼呼地質(zhì)問為什么抓他們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張南?縣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叫人去查,一查,果然抓錯了,弄得縣長很是下不了臺。
政府迫于獄內(nèi)外師生的壓力不得不釋放了所有被捕的進步學生。
從三原中學畢業(yè)之后,王拓回到本縣,作過督學、縣參議、縣民團的軍官,一直搞地下工作,教農(nóng)抗賦,宣傳共產(chǎn)主義思想。
后來,渭華暴動失敗后,共產(chǎn)黨的地下省委書記杜衡叛變,出賣了大批地下黨員,他被捕入獄。
家里人找了在國民黨西京城防司令部給司令當秘書的本村人王嘉軒把他保釋了出來,并安排在西京錢糧處工作,從此和黨失去了聯(lián)系。
大王村距西京約七十多里,他交往甚廣,不管是在西京還是在家鄉(xiāng),黑、白各道都有往來。
他始終堅持共產(chǎn)主義理想,和家鄉(xiāng)的進步人士過從甚密,常常和當?shù)貝喊詫χ伞?
被國民黨封為渭北剿匪總司令、手下有幾百保安的大惡霸本鎮(zhèn)鎮(zhèn)長梁義忠也怕他三分。
張南師范畢業(yè)后在地方軍閥李虎臣的國民革命軍當過參謀,參加了地下黨領(lǐng)導的渭華暴動。
暴動失敗后他又參加了紅二十六軍。
紅二十六軍由秦嶺山區(qū)向北轉(zhuǎn)移,遭到國民黨的圍剿堵截,他帶頭沖鋒陷陣,負傷后留在一戶進步農(nóng)民家中養(yǎng)傷。
傷好后,紅二十六軍已經(jīng)遠去渭北高原,他就回老家在大王村小學教書,對外絕口不提參加暴動和紅軍的事,只說是在李虎臣國民軍當兵打仗負了傷才回來的。
抗戰(zhàn)時期,國共合作,去延安的關(guān)卡國民黨管得不嚴,來去比較自由,他曾鼓動、介紹大王村小學十余名學生去了延安。
王拓每次回家都要去看望老同學張南,兩人談今論古,抨擊時事,無話不談。
這次王拓在家住了一個多禮拜了,你來我往,已經(jīng)見了幾次面。
日本鬼子投降,天大的喜事,兩人喝酒論道,一直談到深夜。
“……”
“八年了,國家需要和平,人民需要安寧,但愿國共能拋棄前嫌和平建國。”張南說。
“一天不能有二日,一山容不下二虎,我看難。
以老蔣的為人,臥塌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必起戰(zhàn)端。”王拓快人快語。
“真的打起來,國家之災,人民之禍。”張南憂慮地搖著頭說。
“打起來也好,老蔣必敗。”王拓喝下一杯酒說:“我在國民黨政府干事多年,深知其病入膏肓,腐敗透頂。
一筐爛柿子,爛完了……”
王拓說著,突然把話題一轉(zhuǎn)說:“國民黨的差事我是干得夠夠的了。
西京三中的校長是咱們的老學長,他邀我去三中教書。
張南兄,一起去吧!”
“能和王拓兄在一起共事,甚幸。”張南說,與王拓在一起共事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欣然應諾。
他們說好一起去西京三中教書,王拓就告辭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他悄悄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小杰就起來要上學去。
他來到上房爺爺奶奶的房門外,向還在熱被窩躺著的爺爺奶奶請安、告辭。
母親早已起來了,給他做好了飯。
他匆匆吃了飯,要給睡在廂房的父親告辭,被母親攔住了:“你爸,昨晚回來得晚,讓他多睡一會。”
就在小杰剛跨出家門的時候,父親卻披著衣服,趕了上來。
兒子的響動弄醒了他。
他急忙穿了衣服,匆匆下炕。
兒子回來只見了一面,沒說上兩句話。
對這個兒子他雖外表很嚴厲,但內(nèi)心疼愛有加,寄予厚望。
兒子的學業(yè),他是放心的。
大哥王一齋創(chuàng)辦了大王村小學當了幾年校長,又和幾個本縣學人創(chuàng)辦了中正中學,現(xiàn)在是中正中學的教育主任,隨時都把情況告訴了家里。
每學期國文、數(shù)學、英語小杰都是班上的第一名。
今年全縣作文比賽他又得了個第一。
但是,在這動亂的歲月,國家前途撲朔迷離的時候,他有更重要的話要給兒子說。
他趕上兒子。
兒子乖順地叫了聲“爸”說:“爸你多睡一會。”
“你去上學,我和你媽都送送你,路上要小心。”父親說。
父母親把小杰送出了村。
路上父親諄諄告誡兒子:“知識就是力量,是安身立命的本領(lǐng)。
滿招損,謙受益,要永不驕傲,認真學好學業(yè),將來才能成為有用之才……明年,你就要初中畢業(yè)了,準備考什么學校?”
渭河流域是中華民族發(fā)祥地之一,三秦大地文化積淀深厚,自民國以來,一些有識之士、文化名人創(chuàng)辦了不少新式學校,有大學、師范、高級中學、中等技術(shù)學校、軍事學校、初中、小學等。
有名的有于右任首倡創(chuàng)辦的西北農(nóng)學院、中山軍事學校,李儀址創(chuàng)辦的儀址農(nóng)校等等。
抗日戰(zhàn)爭時,三秦健兒立馬中條山,作出巨大犧牲,阻擊日本鬼子,使其始終沒有打進潼關(guān),沒有受到日本鬼子的鐵蹄蹂躪,較為安寧,內(nèi)遷了不少學校。
有東北大學、北平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天津北洋工學院、焦作工學院、山西大學、山西醫(yī)專等。
還有,蔣介石為了對付共產(chǎn)黨、攻打延安的需要成立的黃埔軍校長安分校。
一下子來了這么多學校,生源不足,一些學校招收優(yōu)秀的初中畢業(yè)生。
尤其是黃埔軍校長安分校,建校時國民黨兵白天睡覺,晚上到各村鎮(zhèn)不管是什么廟,崗哨一放,警衛(wèi)一站,老百姓誰也不許近前,強行拆掉。
那些廟大都是土坯墻或外面砌了一層磚里面包著土坯的墻,磚不多,瓦在他們強拆時多已破碎,但木料非常好,又粗又壯。
他們只把木料拉走,留下一堆瓦礫和斷墻殘壁,搞得怨聲載道。
老百姓恨得牙癢癢,給編了幾句順口溜:“黃埔分校,白天睡覺,晚上拆廟,磚瓦不要,只要木料。”為了大量培養(yǎng)反對共產(chǎn)黨的軍事人才,黃埔分校擴大招生范圍,據(jù)大哥王一齋說要在中正中學招生。
父親生怕兒子走錯了路,關(guān)心兒子的前途,試探性地問。
“西高。”小杰毫不猶豫地回答。
西京高中是本省最好的高級中學。
小杰的回答使父親懸著的心落了下來,臉上露出了放心的微笑。
“聽你伯說三青團在你們學校很活躍,給所有的學生都發(fā)了表格,要學生填寫,加入三青團,千萬不能參加那種組織……”父親知道國民黨為了加強自己的統(tǒng)治,在拼命地抓年輕人,把學校看成發(fā)展、壯大自己力量的重點,在大學發(fā)加入國民黨的表格,在中學發(fā)加入三青團的表格,只要你一填表,就是國民黨員、三青團員了。
他擔心兒子,諄諄告誡。
小杰用心地聽著,看著父親肅然的臉,堅定而有主見地說:“我知道。
爸,你放一千條心,打死我都不會參加那種組織。”接著說,“爸、媽,別送了,你們回吧!”
父親滿意地點著頭,止住了步,目送著招手而別的兒子踏上了去縣中的路。
母親看著這爺倆,在心里說:“有其父必有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