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在鄉村享受天倫之樂,
有益人們最美的追求,
有益人們的思想、德行與和睦!
庫珀[1]
外國人若欲對英國人的特性有一個正確認識,切不可將視野局限于都市。他必須深入鄉間,逗留于大小村莊;游覽城堡、別墅、農房、村舍;漫步園林;沿樹籬和青蔥小道緩緩而行;流連于鄉村教堂,參加教區節慶、定期集市等鄉村節日,并與身份、習慣和性格各異者交往。
在一些國家,都市吸引著本國的富翁名流,為優雅賢明的上流人士唯一固定的居地,而在鄉村居住的幾乎為粗俗農民。相反,在英國都市僅為一個聚會的場所,或曰上流人士集中的總部。一年中,他們只在城里度過短暫時光,尋求一時消遣,并在匆匆縱情狂歡之后,又一如既往地返歸鄉村生活,此處顯然更為愜意。因此,各階層的人遍及全國,即便在最隱僻幽深的地點,你亦時有所見。
事實上,英國人對于鄉村天生情深意濃。他們對自然之美頗能感悟,對鄉村的樂趣與勞作喜愛非凡。此種激情仿佛與生俱來。即便市民,生活于熙來攘往的鬧市,亦能很快熟悉鄉村習俗,對鄉下的活兒顯得頗為老練。商人在都市附近有其舒適的休養場地,常在此種植花園,培育果樹,其自豪熱情,與經商買賣、獲取成功時的相比并不遜色。即使不幸的人——他們注定要在擁擠的鬧市中度過一生——也極力裝點什么,以便時時看見自然的鮮綠色彩。在城市最昏暗陰沉的角落,客廳窗戶常裝飾著一排鮮花;凡能種植的空地,均有草坪與花床;每一四面臨街的房區,均有仿造園林,造型別致,翠綠清新,熠熠生輝。
外國人,若僅見到都市的英國人,則易于對其社交特性不存好感。在大都市,他要么一心忙生意,要么趕赴無盡的約會,其時間、思想和感情即由此耗費。所以他總好像急急匆匆,心不在焉。他無論身在何處,馬上又欲去其他地方;談著某個問題,又恍惚想到另一件事情;一面探親訪友,一面又考慮節約時間,另作它訪——因為這一拜訪已于早晨安排。人們認為,都市如倫敦,會使人自私無聊。熟人朋友相見,極其偶然短暫,只能簡單寒暄客套。你目中所見,只為其冷漠的外表——而可貴友好的品質根本無暇活躍,奔涌而出。
但在鄉下,英國人便將真情實意充分流露。他掙脫都市冷漠拘泥的形式和消極不良的禮儀,拋棄畏縮冷淡的習慣,變得快樂開心。高雅社會一切美好的東西,他極力獲取,卻將其約束盡皆擯棄。他或隱居一處,勤奮用功,或尋求雅趣,或從事鄉間勞作,所需物資在鄉邸應有盡有。各種書籍、繪畫、樂曲、馬狗以及體育用品隨手可獲。無論對人對己,他均不強制,真誠待之,熱情好客,一心帶去歡喜,人人均憑愛好各有所得。
在耕作土地和所謂園林術上的情趣,英國人無與倫比。他們潛心研究自然,發現她千姿百態,優美可愛,和諧相融。在其他國家,迷人景色遍布野外;而在英國,居家附近隨處可見。他們似乎抓住她靦腆隱秘的魅力,猶如玩耍魔法,將其呈現于鄉宅四周。
英國的園林景色宏偉壯麗,感人至深。草坪寬闊,如一張張鮮綠的地毯,不時可見參天大樹,枝茂葉盛。樹叢和林地莊嚴壯觀,鹿群結隊悄然而過,野兔跳向隱蔽之處,或野雞忽然振翅高飛。小溪蜿蜒曲折,自然優美,或擴展成一片明凈的湖水——這一潭與世隔絕的小湖,將顫動的樹影映照其間,黃葉安然躺于其中,鮭魚漫游于清澈的水里,絲毫無懼。某鄉村廟宇或林神塑像,因為天長日久發綠受潮。——這一切,使幽僻的地方呈現出古雅神圣氣派。
而這些,僅為英國園林景觀的幾許特征而已;尤其令我欣喜的,倒是英國人裝點中等生活樸素的房屋時,所具有的創造天才。即便最簡陋的住處,最貧瘠的不毛之地,一經英國人之手即變成小小樂園。他獨具慧眼,立即看出其潛力所在,心中構想出未來的美景。一塊草木不生的地點,經他一運作,即變得可愛迷人,此為藝術之功,極盡微妙。他將樹木精心栽培,細加修剪;鮮花植物布局美觀,葉片鮮嫩雅致;山坡上新生出天鵝絨般的綠草;透過空隙處,可看見遠方藍藍天空,或水面銀波閃閃——這些,均配置得靈巧嫻熟,一絲不茍,素雅溫和,宛如畫家作完備受喜愛的畫,再富有魔力地著上幾筆。
英國富人雅士的宅第,頗富意趣,優美雅觀,其特征多少為鄉村吸取,直至最低階層。連普通農夫,亦對茅屋和狹小土地作精心修飾。樹籬勻稱可人,門前有一塊草地,只見花壇小巧,四周黃楊整潔悅目;忍冬爬至墻上,花懸于格構窗周圍;窗內有花盆數個;冬青植于住屋近處,別具一格,冬天因此不再沉悶,仿佛滿目綠色的夏日,天倫之樂由此而生?!@,無不顯示出高雅情趣的影響,如此情趣源于上流社會,滲入公眾最低一層。正如詩人所頌,若愛神樂意一睹茅屋,定非英國農夫之村舍莫屬。
英國上層,對鄉村生活的熱愛,對其民族性產生了重大影響。我以為,世上最優秀的人種莫過于英國紳士。許多國家有身份的人,顯得柔弱嬌氣,而他們則既雅致漂亮,又強壯有力,氣色頗佳。我想,此為長期置身戶外,興味盎然于鄉村鼓舞人心的娛樂所致。他們吃苦耐勞,身體得以鍛煉;精神為之健康活潑,舉止果敢坦率,即使都市愚蠢放蕩之事,亦難腐蝕其品性,而絕不會令其消亡。此外,在鄉下,不同社會階層似乎更自由地彼此接近,更易融為一體,互相促進。其間差別,不如都市明顯無情。財富分布至小莊園、小農場,如此,從貴族到中上層人士,到小土地擁有者,到大量農場勞工,直至個體農民,彼此環環相依,秩序井然,貧富兩極互相連結,而每個中等階層者倒具有一種獨立精神。但必須承認,總體而言英國已不同過去;近幾年生活艱辛,大莊園將小莊園吞并;有些地方,剛毅不屈的小農消失殆盡。然而我以為,在上述整個體系中,這些僅為偶然的變化而已。
鄉村勞作,絕無卑劣低賤可言。大自然一派宏偉壯麗景象,置身其中,令人奮發向上。自然最為純潔,使人歡欣鼓舞,在其影響下人即可自由遐思。此人也許簡單粗陋,卻不庸俗。因此,雅士在鄉村與下層人交往,絕不像偶然與都市下層人為伍時,產生厭惡。他不再疏遠冷淡,而樂于將等級差別拋棄,真心誠意享受普通生活。的確,鄉村樂趣使人們更緊密相連;獵狗和號角聲,使一切情感和諧相融。英國貴族和中上階級,與任何國家的相比,在下層人中更受歡迎;盡管下層人忍受諸多艱苦,但對財富特權分配的差別幾無怨言,我想此為一個重要原因。
高低社會階層之所以能彼此融洽,或許亦歸功于貫穿英國文學的鄉村情感:作品常以鄉村生活為題,英國詩人對自然的描寫豐富多采,無可比擬。此種情況,始于喬叟[2]的《花與葉》,延續至今,自然風景的清新芳香無不飄入室中。外國的田園詩人,仿佛僅對自然偶然一顧,因此只知其一般可愛之處;而英國詩人卻與之同生共樂,追尋她至最幽深隱僻的地方,觀察其細致入微的變化。微風中水花震顫,樹葉沙沙落地,溪里傳來鉆石般的滴水聲,樸實的紫羅蘭散發出芳香,雛菊清晨煥發出緋紅的色彩——這一切,均逃不過熱情靈敏的觀察者的雙眼,并在其筆下化著美麗寓言。
雅士投身鄉村事務,使其大為改觀,堪稱奇跡。英國的島多,極為平坦,但一經精心培育即嫵媚動人,否則便單調乏味;仿佛它被裝飾上城堡宮殿,繡以各種公園和花園。它所富有的,并非雄偉壯麗的景觀,而是小巧精美的田園風光,頗具鄉村的幽靜與安寧。每一座古老農舍和生著苔蘚的茅屋,即是一幅風景畫。道路蜿蜒曲折,美景深藏于簇簇樹林和圍籬中,使玲瓏可愛的風光接連不斷,賞心悅目。
然而,英國景色最嫵媚之處,尚在于似乎貫穿其中的精神情感。它使人想到井然的秩序,寧靜的環境,公認的簡樸準則,古老可敬的風俗習慣。萬物好像無不生于長年累月井然安寧的生活方式。古老教堂有著悠久的建筑風格;其門低矮厚實;哥特式尖塔高聳其上;窗多為窗花格和彩色玻璃,受到精心維護;昔日的勇士偉人,以及當今君主祖先的墓碑,莊嚴堂皇;墓碑上,記載著一代代堅強不屈的自耕農的歷史,其子孫后代今天仍然在同一土地耕種,在同一圣壇祈禱。牧師宅第古雅離奇,有些陳舊老化,但不同時代住戶仍然依照各自情趣,加以維修改造。小路按傳統通行權利,從教堂墓地延伸出來,穿過令人愜意的田野,沿著一排排陰涼的樹籬伸去。附近村舍歷史悠久,公共草坪掩蔽于樹蔭之下,而今人的祖先即曾在此游戲玩耍。古代宅第獨處一旁,俯瞰周圍美景,儼然一派保護神氣?!@些特征,多為英國風景所具備,顯示出一種寧靜安然的情調,世襲的樸素美德和對鄉土的依戀之情;這亦深切動人表明了英國民族的精神風貌。
禮拜日早晨,田野一片靜謐,教堂響起莊嚴的鐘聲。農夫們裝扮一新,面容紅潤,心懷喜悅,平靜地穿過青蔥小路擁向教堂,目睹此景總是令人高興。但更讓人喜悅的,是傍晚見他們聚集在小屋門口,十分愉快,雖然親手裝點的舒適環境極盡簡樸。
正是此種親切樸實的情感,此種置身庭園美景所深懷的寧然之心,使最牢固的美德和最純潔的歡樂由此而生;而結束我這篇散漫無序的議論,莫過于引用一位現代英國詩人的詩,他對英國風景的描述深刻之至:
上自堡壘般大廈,市中圓頂,
林蔭覆蓋的別墅——
但以村鎮中等階級樸素的宅第為主——
下至山谷茅屋,
這西方小島之美景久已聞名——
天倫之樂在此棲身:
它猶如天真無邪的鴿子,
(崇敬與甜蜜的愛撫守衛一旁)
圍著一個寧靜的小巢飛舞,
將尋遍世界所獲的快樂置于其中。
它遠離塵世,只欣賞
自己小小的樂園;其歡樂毋需旁人作證,
只需喜悅的同伴,和贊許的蒼穹。
它像一朵深藏于巖縫中的鮮花,
微笑著,盡管只能仰望天空。[3]
注釋
[1]威廉·庫珀(1731-1800),英國詩人。著有長詩《任務》、《約翰·吉爾平的趣事》和《亞得利的橡樹》等。
[2]喬叟(1340?-1400),英國詩人,代表作《坎特伯雷故事集》。
[3]引自蘭恩·肯尼迪牧師為夏洛特公主之死而寫的一首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