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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神話意義的發明

杜而未

我們在著了《山海經神話系統》一書后,即想再將昆侖問題發揮一下,因為拙著中關于昆侖只有數百字。為弄明白“昆侖”一詞究竟是什么意思,似當先研究昆侖在神話中是什么意思(我們暫且不談實際的昆侖山)。能得到“昆侖”一詞的意思,才能解釋昆侖神話的敘述。

“昆侖”決不是中國專有的名詞。人類是一元的,這一民族的文化現象不能解釋時,往往可以利用他一民族的資料予以解釋。現在我們把神話昆侖及昆侖神話的意義發明一下,目的是為解決古籍中的難題,發揚中國的文化,并介紹古人理想中的人生觀。神話學是新興的人文科學,它似乎有些新力量,可以幫助我們達到研究的目的。

昆侖神話說明古人除看重物質生活外,也很看重精神生活、宗教生活。古代文化的發展借重宗教的力量實在不小,我們可以說昆侖神話是建筑在宗教的基礎上。

一 昆侖之丘及其種種

《山海經》有昆侖之丘,昆侖就是神話中的月山,月山和月神有分不開的關系。昆侖在神話中是一個理想的美妙境界。我們的主張當然應當得到證明。

《山海經·西次三經》:


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有獸焉,其狀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螻,是食人。有鳥焉,其狀如蜂,大如鴛鴦,名曰欽原,蠚鳥獸則死,蠚木則枯。有鳥焉,其名曰鶉鳥,是司帝之百服(郭注:或作藏。案服當作藏)。有木焉,其狀如棠,黃華赤實,其味如李而無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狀如葵,其味如蔥,食之已勞。河水出焉,而南流,注于無達。赤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泛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注于大杅,是多怪鳥獸。


昆侖之丘即昆侖山。不但昆侖為月山,《山海經》的一切山都是神話中的月山(參閱拙著《山海經神話系統》,頁9~33, 118~132)。譬如,該經中有“光山”、“涿光之山”和“譙月之山”,又有“員丘”《博物志》卷八:“員丘山有不死樹,食之乃壽;有赤泉,飲之不老。”及“不死之丘”《十洲記》有“生洲,在東海丑寅之間……天氣安和,芝草常生,地無寒暑,安養萬物,亦多山川。”。山是光、員的。《西次三經》“槐江之山”條說:“南望昆侖,其光熊熊。”但光明的神話山必為月山么?無疑是如此。郭璞《圖贊》:“昆侖月精,水之靈府,惟帝下都,西老之宇,嵥然中峙,號曰天柱。”《神異經·中荒經》:“昆侖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圓如削。”昆侖是“月精”,《論衡·順鼓》:“眾陰之精,月也。”上帝有濃厚的月神意味,西老(西王母)也是神話中的月神(見拙著《中國古代宗教系統》,頁83~97, 161~162)。《海內西經》郭注以昆侖“去嵩高五萬里”,《穆天子傳》郭注引《淮南子》又以“昆侖去地一萬一千里”。誠然是“嵥然中峙”。我們要知道,昆侖不是地上的山玀玀族以hlobo為月山,印度Kol族有大神曰Marang Buru字義為“大山”。古代爪蛙以Meru為“天上之山”(Alfred Mass, Altjavanische Tierkreisbecher, Leit. f. Ethn-Berlin, 1933, p.107),南洋的Palau島土人相信天上有山名叫Ngeraod(Aug. Kr?mer, Palau 4, Teilband, Hamburg, 1929, P.154)。巨人死后所變成的Ngaregolong半島(同上p.2)名稱,似也取“月”為名,Ngare似與Ngeraod原為一句話,即是蘇門答臘的gulo(月)。Ngare-golong。

昆侖是月山,為“天帝都邑之在下者也”(郭注)可見天帝尚有更高的都邑,比月山更高,也可見上帝之為月神(住在月山)是演變為月神的。上帝居住在月山,但《穆天子傳》(據郭注引)又以“黃帝之宮”是在“昆侖之丘”,這一點,可以證明筆者所主張的黃帝即上帝的演變是不錯的(見上述拙著,頁84~88, 124)。郝懿行不明白神話學,從他下邊的話可以看出,他說:“或據《穆天子傳》昆侖丘有黃帝之宮,以經所說即黃帝之下都,非也。《五臧山經》五篇內凡單言帝即皆天皇五帝之神,并無人帝之例。”郝氏不明白黃帝是誰當然可以原諒,因學者都不明白。但《西次三經》“峚山條”所說的“黃帝”,即是在月山神話中活動,毫無疑義(同上拙著,頁47)(我們談神話的昆侖不能免掉談宗教和神話是自然的)。

昆侖是“帝之下都”。這個都邑,有“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郭注:“即肩吾也。莊周曰:肩吾得之,以處大山也。”月山是“世界大山”,不少民族有世界大山神話,但學者對于這種神話尚沒有予以解說(《易經·謙卦》“地中有山”,即此大山)。《莊子·大宗師》釋文引司馬彪云:“山神不死,至孔子時。”(見郝疏)山神不死,但也說有“不死之丘”。月亮不死,死而復生。山神虎身虎爪,并有九尾,“司天之九部”,“虎”與“九”數字都屬于月亮神話(拙著《山海經神話系統》,頁49~51, 73~74)。“帝之囿時”郝讀“時”為畤,月神(帝神)的囿時也指月面,《山海經》充滿了神話中Tautology的演繹法,昆侖更是一個懸囿Litauer(Letten)人稱月亮為蘋果、舟、圓環樹(Siecke, Z. f. E. p.167)。在(極)西方生出了Hesperiden的蘋果,Herakles將蘋果取來了。蘋果指月亮。Aphrodite, Hera(日耳曼的)Iduna及Hekate諸女神以蘋果為徽號,因為她們原來都是月神。蘋果指圓月。Letten人的民歌中以為天是蘋果園,那個金蘋果從蘋果樹落下了。神將用金銀再創造一個別的蘋果(p.168)。

昆侖之丘有沙棠木,吃了沙棠木吃了沙棠果可以“使人不溺”。不溺的神話和月亮相關,《淮南子·畢萬術》:“取蜘蛛二七枚,貯甕中,合肪百日,以涂足,得行水上。”大洋洲有以蜘蛛為月蟲者。蜘蛛二十七枚當亦與月亮相關,二十七為月亮出現的天數。吃“薲草”可以“己勞”,月草也不宜和尋常的草一樣。“其狀如蜂”的“欽原”鳥,“蠚鳥獸則死,蠚木則枯”,欽原和“食人”的“土螻”獸都是月鳥、月獸,都和貪食無厭的“饕餮”(《左傳·文公十八年》)有同樣的意味。饕餮即Taotie(苗族語:月亮)。

如果昆侖的描寫只談月山必很單調,但尚有月神、月獸、月鳥、月木、月草來點綴,成了一篇美妙的神話文章。從這一篇的描寫,我們可以知道昆侖的確為月山。當然所有的描述,不必指同一月形。

《山海經》和《易經》有不少基本關系,因二者皆以發揚月神宗教或月亮神話為目的,只是發揚的方式不同而已。《山海經》充滿了月山、月水,《易經》也有月山、月水的敘述,當然談月水(如言大川)較多,談月山很少。由昆侖所出的水有如下述:“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于無達。”(阿耨達山的水)這只是神話利用了無達的名稱。《爾雅》以“河出昆侖虛,色白。”李賢注《后漢書》引《河圖》云:“昆山出五色流水,其白水東南流入中國,名為河。”(郝疏引)河水色黃,為什么說是白水?此外為什么又有“赤水”?赤水“注于泛天之水”。《大荒南經》:“有泛天之山,赤水窮焉。”《海內北經》:“昆侖墟南,所有泛林,方三百里。”又《海內南經》:“泛林方三百里。”《海外北經》:“泛林方三百里。”泛為山、水、林名,泛林方三百里(三數為月數字)。《海外南經》以“赤水上有三株樹”(月樹,世界大樹),《莊子·天地》以“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赤水、泛天之水、三株樹、黃帝、昆侖,無一不是月亮神話。

“洋水出焉,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洋“或作清”(郭注)。案“清”即“青”字,《大荒南經》郭注“涂山”條:“青水出昆侖。”青與白、赤、黑共為四色。丑涂山“在南極”(郭注)。不知道神話山在何處,只好說它在人們不知道的地方。“黑水出焉,而西流注于大杅。”《穆天子傳》:“乃封長肱于黑水之西河,是惟昆侖鴻鷺之上。”(郭注引)郝氏以為《穆天子傳》今本無昆侖二字,以郭注蓋衍。黑水(或黑水之西河)就等于昆侖鴻鷺的水。鴻鷺即昆侖(音同)。所謂昆侖衍文,約是古人對“鴻鷺”作注釋,衍入正文者。黑水與白、赤、青水俱為月水。

我們已證明過了,五帝(五月神)是上帝(月神)的演變;五帝本為四帝,黃帝是獨自從上帝演出,后來與四帝連合,始有五帝(拙著《中國古代宗教系統·論五帝》,頁98~101)。五帝為青、赤、黃、白、黑五色,四帝為青、赤、白、黑四色。這些色分別是從四季的月色興起的(其中原因,可參閱上述拙著頁100)。四個月神(四帝)有四色別,青帝屬東方,赤帝屬南方,白帝屬西方,黑帝屬北方。同樣,《山海經·南山經》的月山及其一切,偏重赤色;《西山經》及其一切,偏重白色;《北山經》及《東山經》的一切偏重黑、綠(青)色。

那么“昆侖之丘”的四條水也即得到解釋。《南次三經》的丹穴之山,“丹水出焉”。《北山經》單狐之山的“泑水”,以及于毋逢之山的“浴水”,都是黑水(郭注)。《東山經》的碧山“多碧水玉”,孟子之山“有水出焉,名曰碧陽”,旄山有“蒼體之水出焉”。《西山經》似未明言白水,但白色的東西在此經特別顯著,連神也是白的,“長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又《海外西經》有“白民之國”。《西山經》的鳥山,“辱水出焉”。辱水是否暗示蓐收(白帝)?《大荒南經》“有白水山,白水出焉”。《爾雅》以“河出昆侖虛,色白”。

為什么說從昆侖出來白、赤、青、黑諸水?這是描述月水,與《易經》的“大川”有同樣的根據。《山海經》有“白於之山”、“丹穴之山”、“青丘之山”及“泑(黑)山”,也有白、赤、青、黑之水,這是月山和月水。河水(白水)南流,東注流于無達,是秋天的上弦前后月形;赤水東西流,是夏天的上弦前后月形;洋水(青水)向西南流,是春天的下弦前后月形;黑水西流,是冬天的下弦前后月形。秋白、夏赤、春青、冬黑。

《海內西經》的昆侖之墟以“赤水出東南隅,以行其東北,西南流注南海”。“河水出東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導積石山。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東東行,又東北,南入海。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東又北,又西南”。這些紊亂的說法,只可證明年代已在后了。

以上所述,是為證明昆侖山和昆侖山所有的一切,都是月亮神話。

二 特論“昆侖”的字義

《山海經》的昆侖是月山,毫無疑義。現在為更清楚起見,再證明昆侖的字義原指月亮。昆侖一詞是遠遠超出中國地面的。今先把諸民族關于月亮的名稱列出,然后作一比較。

表1 臺灣及中國西南

? 筆者曾調查阿美、卑南和排灣族。并參閱了D'ollone, Langues des peuples non chinois de la Chine, Paris 1912, p.25, 33, 131。

表2 印尼?

? Alfred Mass, Sternkunde und Sterndeuterei im malaiischen Archipel,(Tijd. voor Indische T. L. en Volk, 64, 1924, pp.437-440)(Idem)Die Sterne im Glauben der Indonesier(Z. f. E. 1934, pp. 264-303 passim.).

表3 印尼及大洋洲等地?

?Gorakiru指圓月。(A. Kramer, Palau, 4. Teilband, Hamburg 1929,頁63注十一)Encyclopaedia of Religion and Ethics, edit. by J. HastingsⅫ New York 1951 p.12. Malzac, Dictionnaire Fran?ais-malgache, Paris 1926。

備注:Kalau為薩毛亞的月神。馬來語Bulan-Bulan指月一輪,又以Lintah bulan指蝸牛。Porang神(月神)住在月中,字義為月亮。Madagascar土人稱新月為Tsinam-bolana,稱月光為Dia Volana。

表4 各地?

? Walter G. Ivens, A Dictionary of the Language of Sa'a(Mala)and Ulawa. South-East Solomon Islands, Oxford 1929.

P. A. Kleintischen, Mythen und Erz?hlungen eines Melanesierstammes aus Paparatava, Neupommern, Südsee, p.61-Hastings XII p.84.

Arthur N. Wollaston, A complete English-Persian Dictionary, London 1889.

Lewis Spence, Myths and legends of Babylonia and Assyria, London 1920 p.75, 145, 249-250, 324-325.

Homilia S. Gregorii Papae ad Luc. cap.18:“Jericho quippe luna interpretatur. ”

Hutton Webster, Rest Days; a sociological study.(University Studys, Lincoln Nebraska, vol. XI nos.1-2 January-April 1911, p.129 sq.):“The Harramians who long retained their ancient customs, held a new moon festival as late as the eleventh or twelfth century of our era. On the twenty-seventh of the lunar month offerings were made to the moon and the occasion was otherwise festively celebrated. Such rites must have descended from Semitic antiquity since the ritual expressions hallala, ahalla(Heb. hilal)are etymologically explained by hilal,“new moon”or“crescent”.

以上各地的月亮名稱,當皆有淵源關系,但經過長久時代的演變,不免在發音上有些變更,但變更總似不太多,我們可以分三類來看,一、Bolad, bulad, bulan, bolano, balu, bahloo, balan, bulano, bullanu, pala, pira可為一類。二、wolad, wulad, wulan, wura, wolla, wolle, Vilara, waarowaro, ola, uru, ur,(Jeru)(Jeri)又可為一類。三、Karon, hulan, hurano, kalau, koloa, kuling, ghurrah, Kura, hulla, hilal, hallala, hlo, gilas, gelas, gil1i, gilan, gillen, gille, gillei kunokuno, kira, korana等,為聲音相似“昆侖”的一種(h=k=g)昆侖的確也就是這一類字的譯音,古代中國定有稱月亮為“昆侖”的地名。試看Karon, kalau, ghurrah, kuling, kura, hulan, gilan, gillen諸字,多么與昆侖聲同!麒麟是月獸,我們已經證明了,麒麟也就是Kuling, gilas, gilli, gillen一類字的譯音。

Kagura(表5、表7), kugera, kugera(表6、7), markeri(表7)的Ka, ku, mar都是particle, kura, gera, keri是字根。此外,尚有重疊字如Mura-mura, Kuno-kuno(關于重疊字尚有其他字可談,見下文)。澳洲并有Kulin族。

表5 澳洲?

表6 澳洲?

表7 澳洲?

? W. Schmidt, Die Gliederung der Australischen Sprachen, Wien 1919, p.119, 142-143, 157 passim. K. L. Parker, The Euahlayi Tribe, London 1905, p.50, 53, 98.

Hulan, hurano(表2), hura, hulla, hallala(表4)也是昆侖,昆可讀為混,《周禮·大司樂》釋音云:“昆侖本又作混淪,各依字讀。”王筠《蛾術編》卷上:“《梁惠王》下,混夷皆音昆,《大雅·綿》亦作混,《皇矣串夷》鄭注亦云:釋文并音昆,今本直作昆。”(37頁)又王筠《禹貢正字》:“并依《史》、《漢》改昆侖者,渾淪也。”(19頁)。渾(混)和昆聲相亂,不但在中國如此。

現在我們覺得,中國文化有不少原始成分,這成分并且相當復雜。譬如,上述三類意為“月亮”的字,在古代中國都尚有些痕跡。《山海經》有“茍林之山”(《中次五經》)、“支離之山、堇理之山”(《中次十一經》)、“求如之山”(《北山經》)。茍林、支離、堇理、求如都似仿照“昆侖”之音為名者。《山經》作者似乎不斷留神使用“昆侖”聲音,如《南次三經》禱過之山給鳥起名叫“瞿如”Olifat從天降而像一只kuling-Brachvogel, Olifat創造了月亮。月亮可以為人在房內制火(Augustin Kramer, Truk, p.372, 358)。,《北山經》譙明之山給魚起名叫“何羅”。這些名稱聽來生疏,定當有現成的名詞在背后。《穆天子傳》與《山海經》內容有密切關系,我們已證明了。該書卷二:“至于瓜纑之山,三周若誠。”瓜纑當即“加陵”,《爾雅·釋地》:“陵莫大于加陵”。郭注及邢疏對于“加陵”都說未聞。瓜纑山的所在,郭注也說未聞。按瓜纑、加陵都是昆侖(月山)的音轉,《管子·地數》:“蚩尤受葛盧山之金,而作戟劍鎧矛”。葛盧即瓜纑(蚩尤即共工,“共工天神也,人面蛇身”,見《淮南子·地形訓》注)《淮南子·修務訓》的“蒙籠”山,高誘以為即“葛蔂”山,葛蔂明即葛盧,蒙籠實即朦朧 [形容月,實即mura(murr)]。《漢書·郊祀志》:“有天淵玉女,巨鹿神人。”巨鹿神人即月神。我們也證明過了,所謂“勾龍”也是“昆侖”的意思段成式《諾皋記》:“甲子神名弓隆,欲人水內呼之。”,不過依月神言之而已(拙著《宗教系統》,頁123~127)。

以上是關于Karon, gillen等字音的遺跡。

關于Uru, wulan的遺跡有下述資料為證。《山海經·東次四經》有“吳林之山”,《北次三經》有“維龍之山”,“謁戾之山”,當都依Uru, ali, wulan等字音名了月山。《穆天子傳》卷六的“五鹿”,郭注:“今元城縣東郊有五鹿墟”。無論“五鹿墟”的命名是否原于《穆天子傳》(大約如此),但“五鹿”為墟當即昆侖之墟,因該書是一部月亮神話。至于《中次三經》的“武羅”神,看守度朔山的“郁壘”(《五帝本紀》正義引《山海經》),都是以Uru為月神的譯音。《金樓子》卷五:“管仲曰:臣聞山神有俞兒《莊子·駢拇》:“屬其性于五味,雖通如俞兒,非吾所謂臧也。”,狀長一尺而人形,見此,霸王之君興,則山神見也,走馬前導之也。”(案管子作登山之神有俞兒者)俞兒即Ur, uru,亦即“無路”,《神異經·西北荒經》:“西北海外有人長二千里,兩腳中間相去千里,腹圍一千六百里,但日飲天酒五斗,不食五谷魚肉,唯飲天酒。忽有餓時,向天仍飲。好游山海間,不犯百姓,不干萬物,與天地同生,名曰無路之人。一名仁,一名信,一名神。”無路、俞兒、武羅同是月神非洲的Pimbwe族對于自己的由來說:“從前有一棵大樹,樹上有一只豹子。樹間有一孔穴。豹子說:‘Uru, uru’隨即出來一只牛,一只羊,一只雞,一只狗,一只羚羊”,又說,“‘Uru, uru’隨即出來人了。”當時有了一個紅色男子及三個婦女。(Robert Unterwelz: Ethnographische Notizen über die Pimbwe, Z. f. E. 1924-1925 p.241)。。“信”字在神話中是指月亮說的,《老子》二十一章以道(月)“中有信”,《鹖冠子·泰鴻》明明的說:“月信死信生。”“無路”在“西北”荒經,“天道(月)多在西北”(《左傳·襄公十八年》)。“無路”、“武羅”、“俞兒”都是山神(月山神),這是應當注意的。

《山海經·海外東經》吳注引《金樓子》:“虞吏,虎也。”為何稱虎為虞吏?虞吏即Uru, ali,又等于“俞兒”字音。虎為月獸(拙著《山海……》,頁74)。《越絕書》卷六:“帶步光之劍,杖物盧之矛。”月也有時像矛。

以上是關于uru, wulan等字的遺跡。下邊關于bulan, balu, mura等字音說幾句。

在上文我們看到,高誘以“蒙籠”山就是“葛蔂”山,以m=k(g),但m也等于b(p),是顯然的。

《山海經·五臧山經》的“山”,有時在海外、海內經即稱為“國”,如《南山經》青丘之山,在《海外東經》稱為青丘之國,《西次三經》有軒轅之丘,《海外西經》有軒轅國。《海內南經》有伯慮國,當與《西次四經》白於之山相呼應。(y=l)伯慮、白於=balu。此外,《東山經》有鳧麗之山、《西山經》有符禺之山、《海內東經》有鮒魚之山,都是balu, bulan的字音(f=b, y=l)。總之,一部《山海經》整個是月亮神話,還能不用些關于指月亮的字音么?

《穆天子傳》卷六:“天子南祭白鹿于漯囗。”白鹿當為月神(balu),因為周朝不祭白色的鹿。《漢書·郊祀志》:“覽觀縣圃、浮游、蓬萊。”蓬萊是神山,又和縣圃連言,定指bulan月山(可見下文)。

唐段成式《劍俠傳》昆侖奴條:


唐大歷中,有崔生者,(去拜訪一品,因一品病了。回別時,一品)命紅綃(妓)送出院,時生回顧,妓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后指胸前小鏡,子云記取,余更無言。(崔生沒有明白紅綃的意思)時家中有昆侖奴磨勒,(為崔生解釋隱語說:)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數十五指,以應十五日之數;胸前小鏡子,十五夜月圓如鏡,令郎君來耳。


磨勒是昆侖奴,胸前有鏡子,象征月亮。磨勒一名不似為尋常名稱,是否外族人?磨勒的知識和月亮緊緊相關,他的名稱也像和bulan, balu同音。(m=b)按非洲有月神名叫Moloch(Carshago)。磨勒也頗似“朦朧”音。

三 “仆累蒲盧”解釋

屬于“昆侖”一類的字音,中國資料多與原始語言相合,特別與大洋洲一帶相合,這似乎不是偶然的,不少學者以中國古代文化與大洋洲有關系。今從“仆累蒲盧”一詞說幾句。

《中次三經》:青要之山多“仆累蒲盧,魁武羅司之”。我們已說過了,武羅就是(uru, wulan)月神。“仆累蒲盧”也像是翻譯的名詞。郭注:“仆累,蝸牛也。《爾雅》曰:蒲盧者螟蛉也。”《中庸》:“夫政也者,蒲盧也。”鄭注:“蒲盧蜾蠃,謂土蜂也。”《詩·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毛傳》:“螟蛉,桑蟲也;蜾蠃、蒲盧也。”郭注《釋蟲》以蜾蠃蒲盧即細腰蜂。有以蒲盧為細腰蜂者,有以之為土蜂者,二者差不多。但蒲盧(蜾蠃)尚有別的意思,《夏小正傳》曰:“蜃者,蒲盧也。”金氏曰:“蜃,大蛤也。”黃氏曰:“古人凡圓而長者皆謂之蒲盧,亦謂之果蠃,故謂大蛤為蒲盧。”(《夏小正正義》)

《釋草》:“果蠃之實栝樓。”則果蠃又為樹木。《釋魚》的魁陸也即蜾蠃,郭注引《本草》云:“魁狀如海蛤,圓而厚。”邢疏:“《本草·蟲魚部》:魁蛤一名魁陸。”圓形者也謂之蒲盧,因蒲盧即果蠃。仆累蒲盧有不少意思,但蛤和蝸牛的意思比較為主要的。郭注《西次三經》槐江之山的蠃母說:“即螺也。”郝疏以“螺即仆累,字異音同”。《本草綱目》以“蝸蠃”連言。蝸牛Areop用蝸牛創造了月亮(P. Hambruch, Nauru, ⅠHalbband, Hamburg 1914, p.381)。與蜃蛤在月神話有不少角色,因它們也實在與月相關。我們在上文看見了,馬來語以Lintah bulan指蝸牛。《鹖冠子·天則》篇:“月毀于天,珠蛤蠃蚌虛于深淵。”《呂氏春秋·精通》:“月望則蚌蛤實,群陰盈;月晦則蚌蛤虛,群陰虧。”《淮南子·地形訓》:“蛤蠏珠龜,與月盛衰。”《天文訓》:“是以月虛而魚腦減,月死而蠃瞧。”《說山訓》:“月盛衰于上,則蠃蛖應于下,同氣相動。”因蜃蛤和月亮有關系,所以古代即用蜃肉祭月神,謂之“宜社”(拙著《宗教系統》,頁128)。

古代有蜃、蠃、蜂等字,為什么用“仆累蒲盧”(《山海經》)、“蒲盧果臝”(鄭注《中庸》)、“蒲盧蜾蠃”(《家語》)的怪名字?所以這必是翻譯了現成名詞的聲音,不然,“仆累”哪有蝸牛的意思?“蒲盧”又哪有蜃蛤的意思?

只有月亮神話才知道蒲盧蜾蠃為螟蛉、為蜂、為蜃、為魚又為木,《夏小正·十月》:“雉入于淮為蜃。”《傅》曰:“蜃者蒲盧也。”蒲盧為月亮神話,不然,為什么雉可以變為蜃呢?月形如雉又如蜃。

又蒲盧果臝的意義甚為廣泛,“古人凡圓而長者皆謂之蒲盧,亦謂之果臝”。可見沒有一定的意思,蒲盧果臝不是尋常名稱。

果臝即蒲盧(見上文),蒲盧與仆累的關系,見于郝疏(“青要之山”條):“蒲盧聲轉為仆累,即螺也。”郭注《西次三經》槐江之山云:“蠃母即螺是矣。又聲轉為蚹蠃,即蒲蠃也。”《吳語》云:“其民必移就蒲蠃于東海之濱是矣。是仆累蒲盧同類之物。并生于水澤下濕之地。”仆累蒲盧似原與蒲盧果臝原為一詞,最重要的理由,是二者都指與月亮相關的東西。

《詩·小宛》釋音云:“蜾音果,蠃、力果反。”《釋文》:“蠃,力果反。”《西次四經》邽山“蠃魚”,郭注“音螺”。說到這里,我們以為“蒲盧蜾蠃”即等于臺灣阿美族的Billugalau和澳洲人的Byallaburra等字,因為這兩句話都是月亮的意思,因此也都是月神的名稱。

如果我們將阿美族的神名與澳洲幾個部族的神名做一比較,不但可以明白Billugalau,也可以解釋澳洲神話中所有的幾個重要的角色。

澳洲的Euahlayi部族,以Byamee神有二妻,一名Birrahgnooloo,為人類的女祖,一名Cunnumbeillee。Byamee尚有一兒(或兄弟)叫作Baillahburrah, Wiradjuri部族稱Cunnumbeillee為Gunnanbeely; Kamilaroi部族稱Baillahburrah為Byallaburra。

但Birrahgnooloo不和Byamee性交生子。Baillahburrah不是由婦女生的,在人類出現之前并在Byamee來澳洲前已經有了他。這樣看來,Byamee的妻兒資格,并不次于Byamee,有時還想超過Byamee去。

Birrahgnooloo, Baillahburrah, Byallaburra, Cunnumbeillee, Gun-nanbeely與阿美的Billugalau當原為一神。這些名稱,明明是由balu, bulan, pira, hurano, wulan重疊起來的,譬如,Baillahburrah和Byallaburra是balu(pira), bulan之重疊;Birrahgnooloo和Billugalau為pira(balu)及hurano(wulan)之重疊。

Cunuumbeillee及Gunnanbeely明為Birrahgnooloo及Billugalau之顛倒式,正寫過來即為Beillee-cunnum, Beely-gunnan。字音顛倒在原始語言中有時是許可的。

為證明我們的意見不錯,鳳信里的阿美人提供了一段洪水故事:“當時四十天大雨,海水猛漲,洪流汪洋,人類幾全被淹死。Billugalau, Mallokilo乘著他們早已制備的小船,隨波逐浪,飄浮在一最高山上。”在這里我們看出來Mallokilo與Billugalau(Beillee-cunnum, Beely-gunnan)為同一字源。

Billugalau和Mallokilo所乘的小船指的是船形之月,天在神話中有時稱作“天的汪洋”(Himmelozean)。被淹死的群眾是指消失于明月中的星辰。這當然是借洪水傳說來發揮月亮神話。

總之,從Birrahgnooloo-Baillahburrah之可顛倒為Cunnumbeillee-Gunnanbeely,即可知道Billugalau是由兩個月名詞湊成的;從阿美人的Billugalau-Mallokilo的救生船神話,即可知道澳洲的Birrahgnooloo-Cunnumbeillee原是月神,所以和代表太陽神話的Byamee尚有不兼容的情形。

南洋Celebes島的Soppeng語言稱palagunee為月亮。(這是PriesterspracheAlfred Mass, Sternkunde…p.440.)和Billugalau, Birrahgnooloo, Baillahburrah, Byallaburra, Gunnanbeely(=Beely-gunnan)等原為一句話。

原始時代的月神往往即以月亮為名稱,上述Billugalau及Byallaburra等可作證明。

仆累蒲盧和蒲盧果臝的原意是月亮名詞的譯音,不然,為什么能兼有蝸蠃、蜃蛤、螟蛉、魚、木以及普通“長圓”的意義?但若看到蝸蠃、蜃蛤和月亮相關的情形頗為古人所注意,則仆累蒲盧等名詞當然原指月亮。這樣的發現,大家都看出來是不容易的。

上述Soppeng語言的palagunee(月)不是月神,蒲盧果臝和仆累蒲盧(月)也不是月神。但武羅、五路(wuru)、白鹿(bulan)等是月神。把月亮和月神混合是演變的結果。

四 《大荒西經》的昆侖描述

我們在上文談論了《山海經·西次三經》的昆侖,為證明昆侖之丘即是月山(月亮),今再將《大荒西經》對于昆侖的幻想錄出,幻想當然不是事實,但我們知道古人的幻想為研究古代文化也很重要。《大荒西經》說: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郭注:言其尾以白為點)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郭:其水不勝鵝毛)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郭:今去扶南東萬里,有耆薄國,東復五千里許,有火山國,其山雖霖雨,火常然。火中有白鼠時出,今之火澣布是也。即此山之類)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郭:河圖王版亦曰:西王母居昆侖之山。《西山經》曰:西王母居玉山。)


昆侖為“世界大山”, The World-Mountain,即月山。月山上有月“神”,神有人面虎身是依月形描寫。昆侖與赤水、黑水相關,與《西次三經》的昆侖相同。《西次四經》有月山名曰“鳥鼠同穴”,與郭注的“白鼠”有些相同,月形有時如鼠。西王母是月神(拙著《宗教系統》,頁161有證明),所以居昆侖山上。《大荒西經》又說:“西有王母之山、壑山、海山,有沃之國(郭:言其土饒沃也),沃民是處,沃之野,鳳鳥之卵是食,甘露是飲,凡其所欲,其味盡存注2。爰有甘華、甘柤、白柳、視肉、三騅、璇瑰、瑤碧、白木(郭:樹色正白)、瑯玕、白丹、青丹(郭:又有黑丹也)。多銀鐵。鸞鳥自歌,鳳鳥自舞。爰有百獸,相群是處,是謂沃之野。有三青鳥,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少鵹,一名曰青鳥(郭:皆西王母所使也)。”

注2 《呂氏春秋·本味》:“水之美者,三危之露,昆侖之井。”又:“果之美者,沙棠之實。”高誘注:“沙棠木名也,昆侖山有之。”“菜之美者,昆侖之,壽木之華。”高注:“壽木、昆侖山上木也;華,實也,食其實者不死,故曰壽木。”畢沅:“郭璞以即《山經》之薲草,其狀如葵,其味如蔥,食之可以己勞。”《述異記》:“昆侖山有玉桃,光明洞徹而堅瑩。”

西王母所居的月山,有這樣美麗的饒沃之野,所有的礦物、植物、動物以及所飲所食,都表示是神仙境界,這的確就是神話樂園(這樂園是昆侖縣圃)。世界人類的各民族(無論是原始的還是文明的)對于地獄的描述比較豐富,但對于天堂的描述資料很少。只有中國古籍有很多的資料,都借月亮神話作了發揮,雖然古人已不明白這樣的神話(關于這種樂園的描述,可再見本文下文)。

從“白”丹、“青”丹(又有黑丹)以及“青”鳥、“赤”首、“黑”目的描述,見得西王母的所居實與昆侖相關,昆侖有四色水,這里又有白、青、赤、黑四色。

我們主張《山海經》的一切山都是月山,現在有一個很好的證明,“鸞鳥自歌、鳳鳥自舞”,即“丹穴之山”(《南次三經》)的鳳皇“自歌自舞”。所以“丹穴之山”是月山。

如果西王母之所居不是月山,怎么說有“白木”?事實上哪里有“白木”?這里決不是描寫老木,因神話描寫的是極好的盛景。“視肉”是什么意思,另文解釋。

《海外西經》雖沒有明說昆侖,但也說:“此諸夭(按當作沃)之野,鸞鳥自歌,鳳鳥自舞。鳳皇卵,民食之;甘露,民飲之,所欲自從也。”

上引郭注《大荒西經》引《西山經》以西王母居玉山。玉山是月山(月形如玉),《西次三經》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是司天之厲及五殘”。西王母(月)統司“厲及五殘”(皆當為星辰,茲不贅),玉山與鐘山有關,《淮南子·俶真訓》:“譬若鐘山之玉,炊以爐炭,三日三夜而色澤不變。”高誘以“鐘山,昆侖也”玉在爐炭三日三夜指月在晦朔的時間。

五 《海內西經》的昆侖描述

《海內西經》對于昆侖的描寫較《大荒西經》更長,描寫的內容也比較豐富。昆侖在那里?有多大多高?里邊都有什么?什么人可以進這樂園?試看《海內西經》的描述:


海內昆侖之墟在西北,(郭:言海內者,明海外復有昆侖山)帝之下都。昆侖之墟,方八百里,高萬仞。(郭:皆謂其墟基廣輪之高庳耳。自此以上,二千五百余里,上有醴泉、華池,去嵩高五萬里,蓋天地之中也。見《禹本紀》)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郭:木禾、谷類也,生黑水之阿,可食。見《穆天子傳》)而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郭:羿,一或作圣)莫能上岡之巖。(郭:言非仁人及有才藝如羿者,不能得登此岡嶺巉巖也。羿嘗請藥西王母,亦言其得道也)《漢書·王莽傳》:“《紫閣圖》曰:太一、黃帝皆倦上天,張樂昆侖虔山之上,后世圣主得瑞者,當張樂秦終南山之上。”《尸子》卷下:“昆吾之劍,可以切玉。玉者色不知雪,澤不如雨,潤不如膏,光不如燭。取玉甚難,越三江五湖至昆侖之山,千人往百人反,百人往十人至。中國覆十萬之師,解三千之圍。吉玉大龜,玉淵之中,驪龍蟠焉,頷下有珠也。”《莊子·列御寇》:“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又《尸子》卷下:“赤縣州者,實為昆侖之墟,其東則滷水島山,左右蓬萊,玉紅之草生焉。食其一實而醉臥,三百歲而后悟。”


昆侖山沒有在地面上,因它“去嵩高五萬里,蓋天地之中也”,木禾生于黑水之阿,是月形木禾。五、九兩數為月的數字(拙著《山海……·論五、九數字》)。開明獸當然是月獸。如果不是仁人君子即不能到昆侖的岡巖。可見在古人心目中,不是每人都能到樂園去。羿與西王母相關,也是月亮神話中的人物。郭注言海內海外皆有昆侖山。神話的昆侖山不止一兩座,可見下文。

《海內西經》的昆侖山流出“赤水”、“河水”、“黑水”及“青水”,我們在上文已說過了。同經的下文繼續描寫昆侖說:


昆侖南淵深三百仞,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月面東向為上弦或上弦以前月形),立昆侖上。(郭:天獸也。銘曰:開明為獸,稟資干精,瞪視昆侖,威振百靈)

開明西有鳳皇、鸞鳥……開明北有視肉、珠樹、文玉樹、玗琪樹、不死樹。鳳皇鸞鳥皆戴瞂。又有離朱、木禾、柏樹、甘水、圣木(郭:食之令人智圣也)、曼兌,一曰挺木牙交。(按挺木言月為木形,牙交指月形)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郭:為距卻死氣,求更生)窫窳者,蛇身人面,貳負臣所殺也。服常樹,其上有三頭人,伺瑯玕樹。(郭:《爾雅》曰:西北之美者,有昆侖之瑯玕焉。莊周曰:有人三頭,遞臥遞起,以伺瑯玕)開明南有樹、鳥、六首蛟、蝮、蛇、蜼、豹、鳥秩樹……


開明西、開明北,是指月的明面在西、北,為上弦或上弦以前月形。開明東、開明南,是指下弦或下弦以后月形。下弦的月形在東邊,明面指巫彭等,窫窳被殺,指下弦時的暗面。巫者夾住他的死尸為使他更生。“夾”字指下弦月形將暗面夾住。巫陽是天帝之女(《匯苑》)。暗面不久為光明新月,是為更生。

“有人三頭,遞臥遞起”(莊周),是形容月形的變遷。《莊子·寓言》:“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坐而今也起。”這是描寫月形(見拙著《宗教系統》,頁59)。《大荒西經》:“三面之人不死。”即三頭之人。

上邊引文中的神話樹很多,除非是神話樹,哪里有珠樹、玉樹、圣樹和不死樹呢?任臣注:“案《鴻烈解》,玉樹、璇樹、不死樹在昆侖西。”但《海內西經》以文玉樹和不死樹在“開明北”,在北或在西,都指上弦或上弦以前月形。《圖贊》:“不死之樹,壽蔽天地。”是世界大樹。《神異經》:“瀛洲之山,有琪樹瑤草。”《列子》以“蓬萊之山,珠玕之樹叢生”(任臣注引)。蓬萊bulan山也是昆侖,可見下文。《淮南子》以玉樹在赤水之上。《抱樸子》以昆侖有珠玉樹、沙棠、瑯玕、碧瑰之樹,玉李、玉瓜、玉桃,每風起珠玉之樹,枝條花萼互相扣擊,自成五音。王嘉《拾遺記》以昆侖上有五色玉樹,蔭翳五百里,夜至水上,其光如燭(并見任臣注引)。玉樹在夜間有光明!

六 《十洲記》的昆侖描述

《十洲記》幻想的昆侖,與《山海經》的基本意義相同,為理想的勝境,但偏重神人仙都的描述。這是漢朝東方朔根據古傳的制繪,昆侖山好像一張地圖展開在人眼前,當然也有不少的說明。今把東方朔的話錄出:


昆侖號曰昆崚,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昆侖在西北)去岸十三萬里,(在海中)又有弱水周回繞市。山東南接積石圃,西北按北戶之室,東北臨大活之井,西南至承淵之谷,此四角大山實昆侖之支輔也。積石圃南頭是王母居。周穆王云:咸陽去此四十六萬里,山高平地三萬六千里,上有三角,方廣萬里,形似偃盆,下狹上廣,故名曰昆侖山。三角,其一角正北干辰之輝,名曰閬風巔,其一角正西名曰玄圃堂,其一角正東名曰昆侖宮,其一角有積金,為天墉城,面方千里,城上安金臺五所,玉樓十二所。其北戶山、承淵山又有墉城、金臺、玉樓,相鮮如流精之闕,光碧玉之堂,瓊華之室,紫翠丹房,錦云燭日,朱霞九光。西王母之所治也《博物志》卷三:“漢武帝好仙道,祭祀名山大澤,以求神仙之道。時西王母遣使,乘白鹿告帝當來。乃供帳九華殿以待之。七月七日夜漏七刻,王母乘紫云車,而至于殿西南,面東向,頭上戴七種青氣,郁郁如云。”這種月亮神話氣味,多么濃厚!。真官仙靈之所宗,上通璿璣元氣,流布五常玉衡,理九天而調陰陽,品物群生,希奇特出,皆在于此。天人濟濟,不可具記。此乃天地之根紐,萬度之綱柄矣。


東南、西北、東北、西南,有四角大山,為昆侖的支輔,其實也就是昆侖的本身。積石圃、北戶室、大活井、承淵谷都是山名(月山),北戶室是北戶山,承淵谷即承淵山的山和谷。當然月亮的明面部分可以變為暗面,所以積石圃也可以變為玄圃。

又說昆侖山有三角,形似偃盆,下狹上廣,這豈不是△形的月亮嗎?至于“安金臺五所”及“玉樓十二所”,金、玉和王和五與十二之數,自然都是月亮神話。昆侖的建筑物光明輝煌,“朱霞九光”。

昆侖有些神圣意味,似為天上人間的一個標準,所以說“流布五常玉衡,理九天而調陰陽……此乃天地之根紐,萬度之綱柄”。西王母治理昆侖。但也說上帝在昆侖(可見下文)。東方朔又繼續說:


是以太上名山鼎于五方,鎮地理也;號天柱于珉誠,象綱輔也。諸百川極深,水靈居之,其陰難到,故治無常處,非如丘陵而可得論爾,乃天地設位,物象之宜,上圣觀方,緣形而著爾。乃處玄風于西極,坐王母于坤鄉;昆吾鎮于流澤,扶桑植于碧津。離合火生,而光獸生于炎野;坎總眾陰,是以仙都宅于海島。艮位名山,蓬山鎮于寅丑;巽體元女,養巨木于長洲,高風鼓于群龍之位,暢靈符于瑕丘,至妙玄深,幽神難盡,真人隱宅,靈陵所在,六合之內,豈唯數處而已哉?此蓋舉其標末爾。臣朔所見不博,未能宣通王母及上元夫人圣旨。昔曾聞之于得道者,說此十洲大丘、靈阜,皆是真仙隩墟,神官所治。其余山川萬端,并無睹者矣。


昆侖為月精,號為“天柱”(《山海經圖贊》),“珉城”和“瑕丘”都有玉山的意味。月面有山有水,所以有“百川”,有水川即有“水靈”。昆侖山稱為“靈陵”,“帝堯、帝嚳、帝舜葬于岳山”(《大荒南經》),“附禺之山,帝顓頊與九嬪葬焉”(《大荒北經》)。至于扶桑、巨木、光獸、群龍,也都為月亮神話,東方朔提及離、坎、艮、巽、坤(坤鄉)諸卦名,又說“天地設位,物象之宜,上圣觀方,緣形而著”。頗有《易經》意味,《易》卦與月形相關,見拙著《易經原義的發明》一書(臺北市華明書局出版)。《十洲記》昆侖條又說:


其北海外又有鐘山,(鐘山亦即昆侖山,我們已經說過了)在北海之子地,(皆未出月體范圍)隔弱水之北一萬九千里,高一萬三千里,上方七千里,周旋三萬里。自生玉芝及神草四十余種,上有金臺玉闕,亦元氣之所舍,天帝居治處也。鐘山之南有平邪山,北有蛟龍山,西有勁草山,東有束木山,四山并鐘山之枝干也。四山高鐘山三萬里,官城五所。如一登四面山,下望乃見鐘山爾。四面山乃天帝君之城域也。(按東西南北四面山仍未出月體)仙真之人出入道經自一路,從平邪山東南入穴中,乃到鐘山北阿門外也。天帝君總九天之維,貴無比焉。山源周回,具有四城之高,但當心有觀于昆侖也。昔禹治洪水既畢,乃乘車,度弱水,而到此山,祠上帝于北阿,歸大功于九天。


上帝就是天帝君,“貴無比焉”表示他是至上神。東方朔把鐘山描述放在昆侖條內,如果不明白月亮神話,仿佛鐘山是另一座山,其實不然。

東方朔的記述中有傳統,他說:“臣先師谷希子者,太上真官也,昔授臣昆侖、鐘山、蓬萊山及神洲真形圖。”他又記蓬萊山云:“蓬丘,蓬萊山是也,對東海之東北岸,周回五千里,外別有圓海繞山,圓海水正黑,而謂之冥海也。”《山海經》以月山為員丘。今以月水是圓的,所以說“圓海”。除非月亮神話,沒有圓海之說。

從東方朔的《十洲記》內容看來,沒有不是說月亮神話的(茲不贅)。在東海者有祖洲、瀛洲、生洲、方丈洲、扶桑、蓬萊山,在南海者有炎洲,在北海者有滄海島和元洲、玄洲,在西海者有流洲、聚窟洲和鳳麟洲,昆崚在西海及北海。只從炎洲在南海及玄洲在北海,已知道《十洲記》內容都是神話,因南方在神話中是紅的,北方是黑的。關于方丈、蓬萊和瀛洲可見下文。《博物志》以昆侖有五色云氣,五色流水《博物志》卷一:《河圖·括地象》曰:地南北三億三萬五千五百里,地祁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侖山,廣萬里,高萬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出五色云色,五色流水,其泉南流入中國,名曰河也。”

七 《列子》中的昆侖描述

《列子·湯問》有“壺領”山,“壺領”即是hulan, kuling無疑。又有方丈、瀛洲、蓬萊諸山,也都等于昆侖山,蓬萊等于bulah。《水經注》(河水):“至于東海方丈,亦有昆侖之稱。”張穆《昆侖異同考》引邱善良說:“東海方丈亦有昆侖之稱。”《湯問》說: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涂,謬至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甔甀,(注:謂瓦鉼也)頂有口,狀若員環,名曰滋穴,有水涌出,名曰神瀵,(注:山頂之泉曰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于山下,(注:山上水流曰埒)經營一國,亡不悉遍。土氣和,亡札厲,(注:札厲疫死也)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饑惓則飲神瀵Hambruch, Nauru, Hamburg, 1915, p.283說:“當時有一蟲子,名叫Halang(月亮!)這蟲的糞成了初期的土地。”但我們暫不必以糞來釋瀵。,力志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周穆王北游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惝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


說禹到了遠至幾千里的終北國,不是神話嗎?壺領即hulan, huling,為月山,那么終北也即是月國。說壺領在國的當中,是受了昆侖在“天地之中”的神話的欺騙。“一源分為四埒”仍是受昆侖四水的影響。源流“經營一國,亡不悉遍”,壺領山既在國的當中,出來的四條水當然即容易遍流一國,這是神話的邏輯。

壺領山所在的理想國是一個生活樂園。《山海經》和《十洲記》中的樂園,大體說來,只說布置的好,只說樂園是快樂仙境,今《列子》的樂園注意描寫人們的切身問題:在那里可以飲神瀵,很容易免除饑惓,“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芬芳,“不夭不病,其民孳阜”,沒有“衰老哀苦”,自己感覺“力志和平”,又覺得他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土氣”也溫和適人。我們要特別注意,“神瀵”是神話月水,又和月神的意思互相連結,飲神瀵就是“飲福”。此外,《湯問》又描寫東海昆侖的本身說:


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山海經》:東海之外有大壑)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莊子》云尾閭,即wulu, wulan)八纮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注:世傳天河與海通)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注:一曰方丈)《十洲記》:“方丈洲在東海中心,西南東北岸正等方丈,方面各五千里,上專是群龍所聚,有金玉琉璃之宮,三天司命所治之處。”,四曰瀛洲《十洲記》:“瀛洲在東海中地,方四千里,大抵是對會稽,去西岸七十萬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高且千丈,出泉如酒,味甘,名之為玉醴泉,飲之數升輒醉,令人長生。洲上多仙家,風俗似吳人,山川如中國也。”,五曰蓬萊。(注:《史記》曰:方丈、瀛洲、蓬萊,此三神山在渤海中。蓋常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未至望之如云,欲到即行而去,終莫能至)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著,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仙圣毒之,訴之于帝,帝恐流于西極,失群圣之居,乃命禺強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注引《離騷》曰:“巨鰲戴山,其何以安?”)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暨龍伯之國有大人《河圖·玉板》云:“龍伯國人長三十丈,生萬八千歲而死。”龍是月亮神話,龍就是月亮(見拙著《山海經神話系統》,頁69~70),孫氏《瑞應圖》:“黃龍者,四龍之長,四方正色,神靈之精也。能巨細,能幽明,能短能長,乍存乍亡。王者不漉池而漁,則應和氣而游于池沼。”,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于是岱輿、員嶠二山,流于北極,沈于大海。


今將《湯問》內容的月山意義說明一下。方壺(方丈)為昆侖,蓬萊也是昆侖,由此類推,岱輿、員嶠、瀛洲也當是昆侖,因五山是一串東西。方丈亦有昆侖之稱,我們已說過了。蓬萊簡稱萊山,《史記·封禪書》以“祠之(月主)萊山,皆在齊北郊勃海”,《漢書·郊祀志》“萊山祠月”。《史記》以三神山能行能去,使人終莫能至(《封禪書》)。《列子》以五山“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暫峙焉”。這樣的山舍月山即無法解釋(中國古代有月山神話,見拙著《山海經神話系統》第二編《論月山》),月山能來能去,好像隨潮波上下,不得暫峙。此外,《湯問》中的數字也有意義,“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在神話中三萬可等于三,九千可等于九,三九二十七,為月亮(出現)數字;“五山之中間相去七萬里”,七萬可等于七;五山中間有四距離,四七二十八,又是月亮數字(見上文)。又“使巨鰲十五,舉首而戴之(五山),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今先將“十五”和“三番”解釋一下。巨鰲(神話視月亮為鰲類,見上述拙著,頁71~72)及五山,皆指月形,這是神話上Toutology的演繹法。這里是說陰歷初一到十五的月形(神話在此不再顧及初一有月與否)。神話把初一到十五的月形看作十五個鰲,把同樣月形劃為五部分,這是五座月山。三五一十五,每三鰲負山三天,每三鰲負戴一山,這就是“迭為三番”。所以先有三鰲負戴初一到初三的月山,繼有三鰲負戴初四到初六的月山。又有三鰲負戴初七到初九的月山。初十到十二以及十三到十五又各有三鰲負戴月山。每三鰲戴月三天,換句話說,自新月到圓月分的五部月形的各部分,都各有三鰲負戴,三五一十五鰲。但為什么說六萬歲即輪替換班(六萬歲一交焉)?六萬歲指的六天。但十五天用五除為三天!所以似乎應當說“三萬歲一交焉”才對。神話作者似乎不欲使人明白月亮神話,因他說的“六萬歲”(六天)是又把月面的五部分,看作一個月的五分之一(五六三十天)。所以說出了“六”數。古人對月亮神話愛保守秘密,《十洲記》昆侖條:“術家幽其事,道法秘其師,術泄則事多疑,師顯則妙理散。”

大鰲負山,“五山始峙”,月山果能峙立不動嗎?神話作者尚有妙筆,他說龍伯國大人到“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鰲,合負而趣歸其國”。他將六鰲負去,“于是岱輿、員嶠二山”失掉憑依,“流于北極,沈于大海”,三鰲負戴五山中的一山,六鰲負戴二山。今說釣去六鰲,所以二山沉海。

今將岱輿、員嶠沉海的意義說明一下。我們已說過了,月體在這里分五部分來看,那么,岱輿是第一部分,員嶠是第二部分,方壺、瀛洲、蓬萊是第三、第四、第五部分,岱輿、員嶠的沉滅,是指月圓后(十六日至二十一日)的陽面消失了。所以說將六鰲釣走,二山沉滅(上述神話視月歷為三十日)。從此,《史記·封禪書》只再提說蓬萊、方丈、瀛洲三神山,是不明白月亮神話的證據。

八 昆侖神話與修仙意義

最后,我們用《史記·封禪書》作一研究,把昆侖神話與修仙的關系做一說明。我們在去年(1960)已主張封禪是祭月神(見拙著《中國古代宗教系統》,頁129~130)。

封禪祭山神(月神)和長生不死的希望,決然是月神宗教的表現和月亮神話造成的觀念,毫無疑義。當然《封禪書》中也說祭太陽和星辰,但上帝、黃帝、五帝、太一、地神等都是月神或月神的演變,所以,封禪的基本意義是祭月神,雖然當時的人已似乎不明白了。因此,該書說到“祭月”和拜“月主”時,并沒有強調其中的意義。司馬遷當然不明白月神宗教。

但是,我們在這里,并不是要對于月神宗教和月亮神話做廣泛研究,因為我們不應當離開本文的題意。

《列子》的神話所說的月山,在《封禪書》中成了當時人尋求的對象。蓬萊是月山,但又成了仙神。昆侖也變成“明堂”的名稱(明堂象征月亮,見上述拙著《論明堂》章)。即便是本文第二節所說原始語言中對于月亮的名稱,在《封禪書》都有痕跡,雖然在這里都為月神的稱謂了,譬如,“蜚廉”豈不就是Bulan, funan(大洋洲神話并有以月神為Pallian者,p, b=f)?《淮南子·俶真訓》:“騎飛廉而從敦圄。”高注:“蜚廉,獸名,長毛有翼。”獸有翼,是神話。《漢書·司馬相如傳》注以飛廉為龍雀,鳥身鹿頭(確為月亮神話)。“武夷”神(《封禪書》)明明為wulle, wolle, wulan, uru,“夷”字發音為y=l(就如《山海經》的相“繇”即相“柳”)。當然蓬萊即bulan。

今可從《封禪書》的方丈(昆侖)、瀛洲、蓬萊說起,該書說:


自齊威、宣之時,騶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樂彥引《老子戒經》云:月中仙人宋無忌)、充尚、羨門高(羨門即Shaman)最后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于鬼神之事。騶衍以陰陽主運顯于諸侯,而燕、齊海上之方士,傳其術不能通,然則怪迂阿諛茍合之徒自此興,不可勝數也。

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萊、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當即傳字之誤)在渤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藥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日赤月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心中甘羨)。及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則方士言之,不可勝數。始皇自以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風為解,曰:未能至,望見之焉。


當時的羨門及方士等,都想努力找得神仙,希望得到不死之藥,結果,神山不可得到。實在說來,并不是“三神山反居水下”,因神山只是神話中的山,只是月山。可惜羨門、方士也不明白這一點。“皇帝敬拜太一,東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莫驗。”又:“東巡海上,考神仙之屬,未有驗者。”“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萊,終無有驗。而公孫卿之候神者,猶以大人之跡為解(解說),無有效。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羈縻不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考證:岡白駒曰:言其效之有無可睹已)(以上皆《封禪書》)。

羨門方士找不到神山,不能滿足天子的愿望,但后者仍然不失所望,“冀遇其真”,因為仙藥可以“卻老”,使人“不死”,因“神仙人蓬萊士”有不死之藥(《封禪書》)。

“安期生(是)仙者。”“少君”自云“嘗游海上,見(過)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又有人“大言曰:臣常往來海中,見安期、羨門之屬”(《封禪書》)。安期生當指按期而生的意思,是指的月亮,月山詩集卷一詠月說:“光景終無改,圓虧卻有期。”少君等是否看見了仙人是一個問題。但“安期生”一名似乎有些意義。

為得到不死實在也不簡單,按“少君”說的,“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乃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但似乎看見蓬萊仙者不必是封禪不死的條件,封禪書以“皆至泰山祭后土,封禪祠,其夜若有光”。“封禪者,合不死之名也。”《漢書·郊祀志》:“封禪者,不死之名也。……禪凡山,合符然后不死。”無論如何,不死的希望是從月亮神話來的,蓬萊仙藥和封禪祭神離不開月神宗教和神話的意義。當時所祭的不只是泰山,尚祭其他山岳,即便在“池中(也)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象海中神山”(《封禪書》)。《博物志》卷一引述《封禪書》“三神山”后,又說:“南海短狄未及,西南夷以窮斷,今渡海至交趾者不絕也。”這又是去南海尋求神山。

總之,《封禪書》多古傳,在無意中也指示不少月神的名稱,如“蜚廉”、“武夷”、“陰陽使者”、“陰主”、“陽主”、“月主”,陰陽是指月亮說的,我們在他處已有不少的證明。《封禪書》又稱“明堂”為“昆侖”,在里邊“拜祠上帝(月神)”。

方丈是昆侖,蓬萊也是昆侖,當時的帝王尋求昆侖很焦急,拿封禪拜神也是要緊的大事,都表示月神宗教和月亮神話所有影響的重要。

九 結論

本文所談的一切,都是月亮神話,我們拿出了有系統的積極解釋。

在原始神話中,天象神話占一大部分;在天象神話中,月亮神話占一大部分,人類的大部分文化似乎都如此。

月亮神話的興起是在原始時代,人類在較后的時代幾乎都將神話和月亮(或月神)的關系忘掉了(證明神話之古)。所以昆侖神話和神話昆侖直到現在對中外學者仍是一個謎。大家都覺得有昆侖神話,但對于神話毫無解說;神話的昆侖山果在何處?古人也不知道,遂有許多幻想的發生。但我們從古代中國人對于原始文化的一部分保守性,還可以看出關于昆侖神話的一切尚有不少與月亮相關處。中國古籍大可幫助我們做原始文化遺跡的探究,當然方法是重要的。

《西次三經》、《海內西經》、《大荒西經》都以昆侖在西方,但神話昆侖不只在西方,因為月亮不只在西天。

實際說來,整個一部《山海經》以及《十洲記》和《神異經》等書的內容,完全是月山的描述或月亮神話的發揮。

昆侖神話特別發達。古人(如東方朔)似乎對于這類神話的原意有些保守秘密的意思。現在我們發現了這種秘密,此些微成功當然也不容易。

至于實際的昆侖究竟何在,容另文專述。現在我們只談了神話昆侖。

月亮神話只是神話,但其中含有古人信仰的宗教背景,以及古代民眾心理的表現。從昆侖山神話,可以看出古人有三種心理:一、追求理想中美滿的生活。二、追求理想中美滿的社會。三、和至上神取得連絡。古人在追求極樂之國(天堂),以為這極樂之國就是帝鄉,就是昆侖。美妙的昆侖神話,的確反映著古人的心理及古代的文化,我們要留心神話的描寫。無論如何,月亮神話離不開月神宗教,就像月神的觀念離不開至上神一樣(參閱拙著《山海經神話系統》,頁133~136)。

《史記·封禪書》似乎把互相攪亂的宗教和神話分析了一下,干脆說,封禪是宗教,尋仙島是神話,前者是祭神,后者是為尋仙人,但蓬萊仙人又和月神相關。當然封禪書并沒有意思作上述分析。

樂園和仙島的數目不少,但都是演變出來的,所以東西兩方向都有昆侖,東、西、南、北各方向都有仙洲、仙島(《十洲記》)。神的演變也不都是直線的,因演變的時地不同,所借的文化背景也不同。譬如,上帝、西王母和武夷即不屬一條路線。上帝和五帝則是一條路線。

中國古籍中所有許多不可明白的地方,其中實有不少部分當用月亮神話去解釋。事實上,筆者已做出了不少這樣的解釋。為研究中間古代文化的形成,不能不研究這一方面的宗教和神話。

多神主義在后,一神主義在前,這一點,從月神宗教也可以看出來,只有一個月亮,只有一位月神,住在月山上(當然是神話說法),但這月神的前身是至上神。

我們當然不可以受拜物主義學說的欺騙。神的觀念并不起源于拜物,神和月亮神話糾纏后不能不受到影響,而且所受的影響有時相當濃厚,但神話的演變總沒有把理智完全失掉,神是住在“昆侖”,他的名稱也可以叫作“昆侖”(包括等于“昆侖”的名稱),但不是昆侖的本身。譬如,按本文所采用的資料(未采用月的資料亦然),上帝是最清楚最重要的神,這位神的活動,依古籍記載,不但在月亮神話以內,也多在月亮神話以外;我們已在他處證明過了,上帝原來不是月神。他一方面,“昆侖”可為山名,但也可以為洲名、地名或部族之名,本文所談者大部視昆侖為山;說到這里,墨子的書可以供給我們一個很好的證據,《天志》下說:“祭祀上帝、山川、鬼神。”上帝與山川分言,證明上帝本身不是山川,連山川的“神”也不是。月山只是“帝之下都”。

神話不是宗教,但其中有不少宗教成分,所以研究古代宗教離不開研究神話;神話不是歷史,但其中有不少關于古代文化史資料的反映,這種反映是非常寶貴的,因為從神話研究中可以得到從其他研究得不到的結果。

原載《現代學人》196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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