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家學者論昆侖(昆侖文化研究叢書)
- 米海萍選編
- 9778字
- 2019-11-15 12:04:51
絕地天通——以蘇雪林教授對昆侖神話主題解說為起點的一些相關考察
一 序言
1945年蘇雪林先生發表的《昆侖之謎》,實是昆侖神話研究的先河巨著,蘇先生把昆侖分為實際地理上的昆侖和神話上的昆侖,提出昆侖是許多民族共有的“世界大山”、“天地之臍”,是連接天界和幽冥地獄的天柱,也是神人之間的仙鄉樂園。蘇先生的結論是昆侖的“正身”固在西亞的巴比倫,其他希臘之奧林匹斯山、印度之阿耨達山及中國的昆侖,皆是昆侖神話的“影子”而已。蘇先生的昆侖研究,在東西文化交流史、民族人類學和比較神話學上都具有慧眼卓見的開路價值。本論文即是以蘇先生對昆侖神話主題解說為起點,提出另一個和昆侖神話(仙鄉樂園神話)有關的“絕地天通”(失樂園神話)的神話類型,希望由中國彝族的“天地津梁斷”和瑤族的斷地天通及顓頊的“絕地天通”的神話來檢討古代中國各民族之間的光與影,進而再由中國的昆侖神話和《舊約》的巴別塔、希臘和印度的失樂園及樂園回歸的神話做嘗試性的比較,由此探討古代異民族異文化之間神話上的流動與變化、置換與妥協、傳播與再生等神話學上的基本問題。
二 昆侖與絕地天通
現在中國地理上的昆侖是從新疆塔里木盆地向南延伸到西藏的山脈。在以前,地理上昆侖的位置經常因時代而不固定,在漢代以前,人們認為地理上的昆侖是黃河之源,其上有醴泉華池,這就是黃河的水源。《史記·大宛列傳》說漢武帝命探黃河之源,結果到了于闐,那里產很好的玉,使者采玉而歸,于是武帝按古代地圖書而命此山名為昆侖。晉代的昆侖是一萬一千里平方而且是神物所集,并且有五色之云和五色之水的地方(張華《博物志》),唐代的昆侖是:“昆侖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岑參《胡笳歌》)的地方,岑參詩中所指的昆侖或許是唐代邊塞的前線樓蘭天山一帶。
昆侖的名字最早出現于記載的是《楚辭·天問》的“昆侖縣圃”,縣圃是說懸在空中的花園,指的當然是神話里的古代昆侖。《山海經》、《淮南子》、《穆天子傳》等書所見的昆侖,也都是古代神話與地理互相結合而成的記錄。
古代神話中的昆侖是古代中國人心目中的仙鄉,是在泰器之山西南四百里的地方。昆侖是天上諸神在地上的“下都”,是連接天上和人間的天柱,有天門通向天上,把守昆侖山的是一個虎身九尾,人面虎爪的神陸吾,守天門的是九首人面、類似老虎的開明獸。昆侖山聚集了許多神奇的飛禽走獸和神物,比如有形狀如羊,頭上生四只角的食人獸名叫土,有飛來飛去專為天神做各種事情的神鳥名鶉,有其葉如棠、黃花赤果、味甘如李子、名叫沙棠的不死藥。
在昆侖之北的玉山,住著掌管不死藥的西王母。古代神話里的西王母原是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的披發怪物,名叫戴勝,是司天厲及五殘的神(就是掌管天災、瘟疫、刑罰、殺戮的神),并不是如漢代以后中國人所想像的那個望之三十許,容顏絕世的王母娘娘。在西王母所住的玉山之西二百二十里的地方,有三危之山,上面有三青鳥名叫大鵹、少鵹、青鳥,這三青鳥是西王母戴勝的使者,每天為西王母覓取食物。神話中西王母所住的仙鄉昆侖正是個“虎豹為群,鳥鶴與處”(《穆天子傳》)的神秘且恐怖的地方。
昆侖之丘上面更高的地方叫涼風之山,凡人到達此山,就能不死,涼風之山上有帝之縣圃,人到此地,就能得到神通而能呼風喚雨,縣圃之上,就是天上了,凡人到達此處,就能化而為神。
出現在東方海上仙山的仙人有宋毋忌、王伯橋、羨門高等,這些東方仙人之所以能夠長生不死,是由于他們能夠“餐天氣、飲沆瀣、漱正陽、含朝露”以及“形解銷化”。另外促使仙人能夠獲得超越時空生命的當然是“不死之藥”,可是出現在西方昆侖仙鄉的卻不是仙而是神,昆侖是眾神所集之地,我們在《山海經》中西北大荒所見的諸神差不多都是和昆侖有關的,包括以頭觸不周之山而使天傾的共工,逐日而渴死于道的夸父,治水的大禹,因盜息壤為人類治水而被殺于羽淵的鯀,掌不死之藥的西王母,始播五谷的后稷,射十日的后羿,以及眾神之王黃帝,這些神不必像東方的仙人一樣必須經過修煉的過程才能長生不死,他們只要“食玉膏、飲神泉”就可以了,而玉膏、神泉,都是產于昆侖,源于昆侖,對于昆侖諸神來說正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山海經》出于昆侖的赤水(《西山經》),也正是《淮南子》所見的飲之不死的丹水,這種不死之水就是“帝之神泉”。而昆侖之陽的峚山,就是玉的源泉,《山海經·西山經》:
峚山……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歲,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黃帝乃取峚山之玉榮,而投之鐘山之陽。瑾瑜之玉為良,堅粟精密,濁澤而有色,五色發作,以和柔剛,天地鬼神,是食是饗,君子服之,以御不祥。
由此可以知道,玉不但是黃帝所食所饗的食物,也是所有天地鬼神的食物,因為如此,所以君子佩玉。而在昆侖山之北的玉山,就是不死之藥的所在。“玉出于昆山”(《韓詩外傳》卷六)以及對玉的信仰傳承,應該是由于我國西北產玉的事實而起。
產生昆侖仙鄉神話的原因有二:一是源于古代中國人把昆侖看作是黃河之源的信仰,二是因為昆侖是天柱的信仰,也就是說古代人把昆侖看作是天下的中心,是連接天上和大地的地方。
昆侖墟在西北,河水出其東北隅。
——《山海經·海內西經》
河自昆侖墟,色白。所渠并千百一川,色黃。
——《爾雅》
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河水出焉。
——《山海經·西山經》
昆侖……疏圃之池,浸之黃水,黃水三周,復其原,是謂丹水,飲之不死,河水出昆侖東北陬,貫渤海入禹所導積石山……
——《淮南子·地形訓》,《水經注》卷一
如同居住在渤海灣一帶的東方燕齊之地的人們把黃河之水入海所聚的歸墟當作仙鄉一樣,居住在西北高原的人們,自古就有祭祀黃河之神的宗教信仰和儀禮。由這種信仰傳承出發而把黃河之源的昆侖看作是神秘的仙鄉,如同埃及人所信仰的尼羅河,日本人所信仰的利根川以及印度的恒河,也都是把與他們實際生活關系最大的河流之源,當作神秘的仙鄉。產生昆侖仙鄉的也應該是古代居住在汾渭伊洛之黃河流域的夏周之民的河源信仰。李白詩云“黃河之水天上來”,而古代的中國人也真的相信黃河之水是來自天上的作為天柱的昆侖。
昆侖也是古代人所認為的世界的中心,蘇雪林教授《天問研究》一書中認為:昆侖是上居天中且下居地中的一座絕大神話性的高山,此絕大高山在西亞即所謂“世界大山”。這座世界大山是天地之正中,印度的須彌山也稱是天地之中,是大地之臍,是從北極下地上達北辰的天柱。漢代的《河圖括地象》載:
凡天地九區,中國之九州為赤縣神州,其山昆侖居天下之中,八十一域布繞之……地之中央昆侖,地下有八柱,昆侖東南名曰神州。
《水經注》說昆侖墟在西北,一名天庭,是“天帝所居”,又是“地之中也”,其高萬一千里,而《淮南子》所見的昆侖高度則是在萬一千里百一十步三尺六寸。東方朔《神異經》說“昆侖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山海經》說昆侖之丘是“帝之下都”,《淮南子》說昆侖是“太帝之居”,這里所說的帝、天帝、太帝,都是指黃帝,他是昆侖至高的天神。
中央之極,自昆侖東絕兩恒山,日月之所道,江漢之所出,眾民之野,五谷之所宜,龍門、河濟相貫,以息壤堙洪水之州,東至于碣石,黃帝、后土之所司者,萬二千里。
——《淮南子·時則訓》
可見黃帝所司的昆侖是中央之極,這中央不只指中國的中央,還指天地的中央,中央之極也就是連接天地的天柱。
昆侖的語原,L. de Saussure教授認為是指“天之穹隆的球狀”。《康熙字典》說:“凡物之圜渾者曰昆侖”。《晉書·天文志》說,“天形穹隆,如雞子,其際如幕,四海之表周接,元氣上浮”,這“穹隆”二字即是昆侖的語原。根據御手洗勝師的考察,昆侖的原義是指“天體”,昆侖二字的字音如果用一個音來表示的話,就是“圜”字。《楚辭·天問》:“昆侖懸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幾里?”可知昆侖城的構造是為九重。同樣的,《天問》篇又有“圜則九重,執營度之?”王逸解釋說:“天之圜,九重也”,可見圜即天體,九重的天(天為九重的事也見于《淮南子·天文訓》、《漢書·禮樂志》等),也即是九重的昆侖。
宇宙的中心,也即是天體的中心和大地之臍,是作為天上和大地相連接的天柱,昆侖之上是黃河之源,是群神所聚,也就是古代人觀念中的西方仙鄉。古代的神話又說作為天柱的昆侖后來卻被水神共工撞倒了,于是使得本來為圓形的天柱,成了山形缺裂不能周匝的不周之山。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樁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淮南子·天文訓》)
這也就是《楚辭·天問》所見的“康回馮怒,墬何以東南傾”,由于共工的破壞,而使得地不滿東南,于是東南上的黃河之水,也就流向東南而歸于歸墟了,然后由此再導致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的神話,這都是古代中國的失樂園重建的神話傳說。
在西方的仙境被破壞之前,地上的人們是可以上天與天神相往來的,那時候“民神雜糅,不可方物”(人神自相來往,不能區分的意思《國語·楚語》),可是后來由于地上的苗民背叛了和神所定的盟誓,上帝見到地上的苗民沒有馨香的德行只有殘暴的刑戮,于是有了“斷天地通”的事。
民興胥漸,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詛盟。虐威庶戮,方告無辜于上。上帝監民,罔有馨香德,刑發聞惟腥。黃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罔有降格。
——《尚書·呂刑》
這里的上帝就是建立北辰的顓頊,顓頊因為哀憐人民的無辜受罪,于是用神的威權來報復苗民的暴虐,禁絕苗民,使他們只能住在下方,于是命重和黎斷絕了天地之間的通路,從此地上的人類再也不能上天,而天上的神再也不能到地上來了。絕地天通以后,人類真正的失去了天上的仙鄉,人神之間的交通,必須通過另外一種特殊的媒介,就是神巫。于是在昆侖山下,出現了許多的巫士:
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
——《山海經·海內西經》
巫咸國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
——《山海經·大荒西經》
開明就是海內昆侖之虛守天門的開明獸,這昆侖的天門也就是“百神方所在”,窫窳是龍頭人面的食人獸,他被黃帝之臣貳負與貳負之臣危同謀殺死,于是昆侖山下的群巫,拿著不死之藥使他復活過來。察看著瑯玕樹的三頭人,就是離朱,離朱是黃帝的臣子,是千里眼,所以黃帝派他在此地看守這棵寶樹。這段神話不但說明了巫在古代是人神的媒介,而且也是掌管不死之藥的醫師,古代的醫師多由巫師兼任,即有所謂的巫醫。《山海經·大荒西經》也在女丑之北有巫咸國的登葆山,是“群巫所從上下”的地方,指的也就是群巫由昆侖上天和下地的事,這里有豐沮玉門,是日月所入之山,這里的靈山,名叫成都載天,也就是昆侖天柱,群巫由此升降,到達仙境,或深入地府大海之幽冥世界,此處也是“百藥所在”的地方。
《山海經》說海內的昆侖之虛是個“非仁羿莫能上罔之巖”的地方,一般的凡人雖然登上昆侖以后就可以不死,可以得到神通或者化而為神,可是絕地天通以后,卻不再有任何凡人可以到達昆侖,除了神人合一的后羿。
這種絕地天通之后(宇宙秩序的破壞),人類無法再直接回歸樂園,而必須通過神的代言人神媒(巫)才能回歸,與希伯萊人創世神話所見,失去樂園的人類,必須通過原罪的救贖,通過神的代言人耶穌才能得到回歸是同一類型的神話。原始基督教中的耶穌,應該也殘存著古代神巫的神話性格,古代各民族間的神巫和人巫儀禮,是通過巫者肉體的解體而還原到骸骨的狀態,以獲得新的生命,當巫師進入恍惚狀態的時候,也就是一旦現實生命的脫離,借此脫離而進入另外一個新的境界(靈感、神的境界),這種巫術也是后來產生有如印度教和西藏密教等神秘宗教的基型,原始的基督教是通過神巫的解體(耶穌之死)而得到再生,后來的基督教則是將負有原罪的靈魂(離開神的、叛神的),借著洗禮和圣餐儀式(借主的恩寵),而得到變化,由此變化而得到再生。
三 苗瑤彝族的絕地天通神話與民族葛藤
另外我們認為瑤族神話與楚文化有密切關系的資料,是瑤族有“斷地天通”的神話,這類神話也見于其他西南少數民族之間,瑤族的“開天辟地傳說”,古時天地之間有大樹,人類可以經由大樹直接上天,因為掌管水的帝女與地上凡人產生了愛情,忽略了自己掌水的職責而造成了地上洪水泛濫,帝女與凡間男子逃入月中,后來天神恢復了天地秩序,并送凡間男子谷種與芝麻種,命帝女與男子下地,男子所撒的谷種化為男子,帝女撒的谷種化為女人,芝麻種則化為各種動物。天神從此不準凡人上天,斷絕了天地間的通路。
許多民族的神話都說古時人神可以互相往來,人民不知老死,不知勞苦,有吃不盡的食物,神可以自由降臨大地與人混同,人類可以上天,后來由于儀禮的過失,天地斷絕,神退隱于天,人生活于地,人必須為自己的食物而勞動,希伯萊人的《舊約·創世紀》的伊甸神話,瑤族斷地天通的神話,都是此種類型。
“斷地天通”的神話,見于漢籍文獻的是楚人的祖神重與黎,奉帝顓頊斷地天通的記載,《國語·楚語》:
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
自此以后,神與民分別屬于天上和人間,不再交通,而我們必須注意的是重黎斷地天通的原因是與苗蠻之民有關的,因為苗民背叛了與神的盟誓,在地上殺戮無辜,天神為了“遏絕苗民”,所以報虐以威,斷地天通而使苗民“無世在下”,使他們永遠在地上而不能再上天界,這就是《尚書·呂刑》所載的“斷地天通”神話。
在彝族神話中,最具特色的除了“桐樹紅雪”生大地動植物和人類的神話之外,應該是“天地津梁斷”的神話,彝族相信,古時天人交感,人可以自由上天,天神也可以自由下地,人類可以和天上的神族自由結婚,后來卻因為人類起了爭端,于是天神斷絕了天地的通路,自此之后,人神阻隔,人類只能在地上和族內的人類通婚:“當上古時期,天上不賢者,就是作阿且;地上不賢者,乃武堵阿榮。二人打冤家,攏地上四方,六祖遷武地。從此以后啊,天地津梁斷,沒處娶妻了。六祖的后裔,像枯堵楚河,遍處分支流;像楚波鹿角,有枝又有杈,從此以后呢,六祖各家支,用馬論開親,在歌場見面,說的有道理。天地威榮高,日月離遠了,天地津梁斷,婚姻遠隔絕,這樣傳下來,根本細薄啦。”
彝族的“天地津梁斷”神話,與漢民族顓頊命重黎“斷地天通”的神話是一樣的,斷地天通的神話說由于南方苗民的作亂,所以顓頊斷絕天地間的通路,從此人不能上昆侖,神不能下人間,人神之間不能自由往來,必須通過中間的媒介神巫。
彝族“天地津梁斷”的神話與漢族顓頊“斷地天通”,所反映的應該是同一古代民族的史實,漢族古稱西南方民族為蠻為苗,“斷地天通”所反映的,應該是古代彝族部族相爭的史實。同時在“斷地天通”漢族神話的背后,也反映著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之間的葛藤。
在流族的先秦典籍中,有許多關于三苗的記載,漢族所推祟的古代圣王堯舜及禹,似乎都有過流放三苗或征伐三苗的功績,如舜即位以后,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這樣的神話,反映出了中原的統治者對于周邊異族的態度,在華夏諸中原民族的中華本位主義之下,四周的異民族都被視為邪惡之神,華夏諸族的勢力擴大以后,對于和自己居住在同一方的異族,常是攻城略地,逼迫遷徙,因為這樣的民族爭斗,而有了許多中原圣王討伐四周異族神的神話。
堯舜竄三苗于三危,三危歷來被認為是國名,在江淮之間,或被認為是地名,在西裔,馬少僑先生在他的《竄三苗于三危新釋》中認為竄三苗于三危,即是竄群苗于群山,主張三危不是固定的國名或地名,而是指群山,竄在《說文》是“塞也”,即堵塞,是說把三苗之眾堵困在崇山峻嶺之間,也就是強迫遷徙的意思。
堯命舜征三苗,舜也同樣命禹征三苗,其原因都是“有苗弗率”、“暋迷不恭、侮慢自賢、反道敗德……”、“苗民逆命”,都指出了華夏諸族討伐三苗的原因,主要是三苗不服從華夏中原諸族的指揮,這是華夏諸族對三苗部落的戰爭,戰爭的結果是有的苗蠻被屠殺,有的逃向深山,有的向南遷徙,有的歸附中原。歸附或被俘虜的苗蠻,有的被收為奴隸,有的被用作祭祀的犧牲,《皋陶謨》和《益稷》均反映出華夏部族戰勝苗蠻之后,統治者命皋陶制定嚴厲的刑法以統治苗蠻諸族。
《楚辭·天問》:“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白川靜先生認為昭王逢白雉而亡的事,指的是周昭王親征苗蠻于漢水之地,結果戰死白雉,很可能指的是頭飾白色羽毛的苗蠻南人武士,由此可以推測出,到了周昭王時代,南人苗蠻諸族,因為早期長期與華夏諸族爭戰,已經被迫逐漸向南方遷徙,到了漢水流域,周王朝依然派兵討伐,在武漢附近的安州孝感,出土了一批周代的武將中氏的銅器,上面所載的就是周王朝南征苗蠻的銘文。
在周之前,苗蠻諸族是居住在中原一帶的,我們從前引舜禹等古代帝王流放及討伐三苗的各種史料,也可以知道三苗原是與華夏同處一地的,在甲骨文中,見有“且辛于八南”、“
九南于且辛”、“寮于王亥南,卯十牛三南”、“尞
百牛百羊百豕,南五十”等例子,燎是火祭,是焚犧牲以其白煙上達天上祖神的祭儀,由這些例子可以知道殷人以“南”(苗蠻諸族)人作為祭禮的犧牲,有的多達一次使用五十個苗蠻之人,如同甲骨文中所見的殷人以羌人為犧牲。由此也可知原住在中原地區的苗蠻諸族,與殷人之間并不是和平共存,而是激烈的種族對立的關系。
從苗蠻族群與華夏諸族之間的糾紛,我們了解到苗蠻諸族時代愈靠前,他們所在的地方愈接近中原,時代愈靠后,愈向南方遷徙,也可以說他們原是居住在中原一帶的苗蠻部族,因為華夏族群勢力擴張,而被迫向南移動,也因楚人的侵入,迫使他們更向南遷徙,逐漸流轉而形成了今天分布在西南方的苗、瑤、畬諸族。
美國人類學者D. G. Brinton在其所著Races and Peoples(1890)一書中說:
血統純粹之漢民族自以為五千年前來自昆侖,沿黃河長江之源而入中國西北之陜西省,于此處遇一野蠻民族,即猓玀及苗子,而征服之或放逐之,然后沿河流而進,遂至海濱之沃壤。……
古代的中原,原是漢民族與其他民族雜居共處之地,后來由于華夏漢族勢力擴大,不斷與其他民族爭戰,強盛的漢族迫使其他部族向西方遷徙而成為周邊的北狄、西戎、東夷、南蠻等異族,漢族的勢力控制了中原以后,形成了以漢族為主的自我文化圈,也就是中華本位的民族思想,而對周邊的異族,采取排拒和歧視的態度,因此在漢文的典籍中,以堯舜為正統,而對異族諸神皆以惡神視之。
楚人的祖先重黎奉天神命令,為了遏絕苗蠻之人而斷地天通的神話,其背后自然反映著楚人進入苗蠻之域,與原住的苗蠻諸族之間的民族斗爭,所謂斷地天通,應該是隱含著楚人驅逐和隔離苗蠻諸族的政策,斷地天通的神話中所出現的是楚人與苗蠻之間的歷史事實,我們比較楚人與瑤族斷地天通的神話,能夠在目前得到的一個結論是,楚人勢力到達洞庭彭蠡之后,與當地苗蠻接觸,吸收了苗瑤諸族原有的斷地天通的內容,基于楚人與苗蠻之間民族葛藤的事實,而把苗瑤諸族的斷地天通神話,改為以自己民族為中心的重黎神話,因此我們認為苗瑤諸族斷地天通的創世神話,是漢籍文獻所見斷地天通神話的先河,這與《楚辭·天問》是以苗族古歌為先河是同樣的情形。
四 天國之路——羌族圣岳與神話昆侖
希臘神話說天帝宙斯所居的奧林匹斯(Olympus)神山也有懸空的話,荷馬伊里亞德(Iliade)史詩,天帝宙斯自夸力量之大,勝于一眾天神,對群神說:
男神女仙,你們使天空垂下一條黃金鏈,你們一起來拉,也拉不過單獨的我。我,崇高的周比特,把大地和海洋連你們一概舉起,然后將那條黃金鏈圍繞在奧林匹斯山頂,于是一切都懸空了。
這個神話類似《淮南子》中所述的“昆侖縣圃,維絕乃通天”。天帝宙斯用金鏈將世界懸掛在奧林匹斯山頂以前,天地是相連的,宙斯以一條金鏈分割了奧林匹斯的神界與大地海洋的人間界,也斷絕了天地、人神之間的通路。
《舊約·創世紀》第十一章:
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往東邊遷徙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們彼此商量說,來罷,我們要作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他們說,來罷,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做起這事來,以后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里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于是耶和華使他們從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為耶和華在那里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
“塔頂通天”,自然也是說凡間的人類可以由此通天的高塔到達耶和華的神界,耶和華以變亂人類的語言毀了通天的塔,也即是斷絕了人神之間的通路。塔名和城名“巴別”,是變亂的意思。被逐出伊甸園的亞當、夏娃的子孫,造塔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耶和華拒絕和害怕他們回歸樂園,于是絕地天通。
中國云南麗江摩梭族所使用的象形文字所寫的東巴經文有字指圣山,是神靈所居,該字為三層階級構成,漸上漸狹,更上則為一圭形,其狀是:

李霖燦先生解此字說:“臺基三級,示此山為修筑而成,經典中有《修神山記》,云古時天地動搖,故修此神山以定之也,頗與石頭補天故事有仿佛處。”蘇雪林先生說:“神山三級,與我國昆侖之丘三成,及印度須彌山之上中下三級,宛若合符,知其偶然矣,且么些文此字于臺階上之圭形,下狹上寬,與印度所言須彌山之狀更相肖似。”我們認為摩梭人的這個神圣文字指的就是通天之塔,下面的三層即神山三級,其上之圭形下狹上寬,最高處的寬處即神仙所居的天國(樂園),中間的直線即是天梯,也就是通天之路。
《舊約·創世紀》所見的樂園仙鄉是伊甸(Garden of Eden),或稱為“地上天堂”(Earthly Paradise),《舊約·以西結書》二十八章說:
你到了伊甸,上帝的園林
你被各種珍寶圍繞
園林位于神圣之主的山
你在灼灼如火的寶石中來往
伊甸類似中國的昆侖山和印度的須彌之山、東巴經文中的圣山,所表示的正是“園林位于神圣之主的山”的通往“帝之縣圃”的表象。摩梭女子的長裙上面必有一道紅色的橫線圍繞,此橫線表示她們回歸祖林的路線,也是一個象形的神圣符號。
摩梭人是古代羌族的一支,古代羌族是中國西北高原的牧羊民族,逐水草而居,流動性極大,遍布中國。其中一部分的羌族由西北陜甘南下,進入青藏高原,與當地原住民融合而形成了藏族。繼續南下的羌族進入云貴、四川,形成了今日的納西、彝、景頗、土家、獨龍各族。我們由摩梭人的神山文字和彝族的斷地天通的神話,往上回溯,似乎可以了解中國的昆侖神話是源于古代羌族的神山信仰。即便是東方以泰山為昆侖的仙鄉信仰,也是與古代羌族有關,在山東建國的齊太公姜尚,就是羌人。羌人姜氏族在山東建國,國名為“齊”,是“與天齊”之義,即是說自己的所居地是“天地之中”,其本義原是羌人以昆侖圣山為天柱、天地之中心的“天臍”。他們把自己原有的圣山信仰隨著民族的流動而帶到各地,于是而有姜齊以泰山為東方昆侖的神話和信仰。
羌人是岳神的子孫,其始祖神是岳神伯益。岳是羌人的圣地,或在山西的霍山,或在河南的嵩山,他們在河南西部的伊水、洛水,直到汝水、淮水上游一帶,直到遙遠的西方的山陵地帶,長期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牧羊生活。這一地區的北邊是夏系的仰韶文化,南邊是江漢流域的苗族所居,擁有襄陽的屈家嶺文化,東接殷人的龍山文化。羌族的游牧地區已被殷人所奪,被迫西遷。周代殷而起,羌人助周而收復了羌人的故土,于是在河南嵩山之南建立了許、申、呂(甫)等姜姓國家,和這三個國家同為姜姓四國之一的齊,是為了守護周族之一的魯國而被封于山東。
羌人向西遷移的經過,《漢書·趙充國傳》和《后漢書·西羌傳》都有詳細的記載,西遷的羌族,與北方的狄系諸族也是互不相容的,后來又與崛起于此地的秦相抗爭,羌族之中最大的一支義渠之戎被秦所敗,他們只好遷移到更遠的黃河上游之地的洮湟流域。
洮域的西方是塔里木盆地,有遠通中亞細亞的通路,這應該是居住在塔里木盆地南北的各民族所開拓的通往西方的道路。洮域殘留著仰韶文化的壺蓋,其上多有人面頭形的圖飾,辮發垂于腦后,是羌人的形狀。洮城之西有神殿之道,神殿都具有高臺的形式,我們可以知道這種形式的神殿是牧羊人羌族所帶來的,也即是羌人后裔摩梭人象形文Ziggurratu字中的圣山神殿。羌人的圣山神殿,或許即是神話昆侖的原型。
原載《黃山高等專科學校學報》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