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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貴之政”與“羯族之政”——試論石勒集團內部變遷的兩個面相

崔啟龍 張榮強

提要:縱觀石勒集團的發展史,永嘉四年至五年的“葛陂之役”和太和三年石勒稱天王是其中兩個重要的轉折點。“葛陂之役”前,石勒主要倚重的是以“十八騎”為核心的舊將群體。此后,以石虎、程遐為代表的親貴勢力開始在石勒集團中逐漸占據顯要位置,但舊將群體依舊被委以重任。而在石勒稱天王后,舊將群體則集體淡出軍政舞臺,代之而起的則是一批與石勒關系密切的石姓將領。這樣的變化,一方面凸顯出石勒“退功臣而進親貴”的意圖;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石勒對于構建宗族、族群的渴望與努力。而后者又從側面道出了石勒-后趙政權凝聚方式的特殊性。

關鍵詞:石勒 羯族 胡族體制 賜姓


石勒本為上黨羯胡,早年被并州刺史司馬騰執賣到山東,后在汲郡起兵,依附于牧率汲桑轉戰河北。在石勒起兵之初,《晉書·石勒載記》記載其核心集團成員有八人,后擴展到十八人,號稱“十八騎”。《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遂招集王陽、夔安、支雄、冀保、吳豫、劉膺、桃豹、逯明等八騎為群盜。后郭敖、劉征、劉寶、張曀仆、呼延莫、郭黑略、張越、孔豚、趙鹿、支屈六等又赴之,號為十八騎。”中華書局,1974,第2708頁(按,本文所引《晉書》均為1974年中華書局點校本,故后文注釋所引《晉書》內容,不再特別注明版本信息。所引《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卷一〇六《石季龍載記》,在正文中一律簡稱《石勒載記》和《石季龍載記》,不再特別注明出處)。這一群體為石勒在起兵之初所最為倚重的將領。此后石勒受到幽州王浚的壓力,放棄了在河北的經營,轉而南向,企圖在以葛陂為中心的江漢一帶立足。正當此時,據守并州的劉琨為了籠絡石勒,將其母王氏及其從弟石虎送還石勒。石虎回歸后,即刻被石勒委以重任,其風頭直壓石勒舊將。隨著“葛陂之役”的失敗,石勒率軍重返河北,逐漸以鄴城為基點站穩腳跟。后趙太和三年(330)石勒稱帝后,舊將群體進一步被邊緣化。代之而起的是以石虎為首的諸石氏將領。關于石勒集團中石姓成員的陡增,陳勇在《后趙羯胡為流寓河北之并州雜胡說》一文中業已指出:“石勒最初組建其軍團時,石虎并未加入。參與此事的其他石氏族人,諸史也無記載。石虎與石勒團聚后,直到東晉元帝大興元年(劉粲漢昌元年,318),石勒軍中才有其他石姓人物出現。”但其關注重點在于石勒集團中的羯胡比例,似乎并未注意到石姓人物大量的登場,伴隨的是“十八騎”群體的隱退。而這樣的變化并非巧合,當與石勒本人的策劃不無關系。從石勒的一系列調整來看,其所謀求建立的是一個類似于劉淵集團的以“單于與子弟間的血緣紐帶”為核心的軍隊統屬關系。“十八騎”雖為元從功臣,且大部分成員的族屬與石勒相同,均屬于廣泛意義上的“胡”,此說見于唐長孺《晉代北境“各族”變亂的性質及五胡政權在中國的統治》,《魏晉南北朝史論叢》,中華書局,2011,第153-154頁;又見于馬長壽《北狄與匈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第108-109頁。但畢竟與石勒既沒有親緣關系,又沒有傳統意義上的部落統屬關系,故而并不符合石勒心中其集團構成的理想狀態。石勒對于集團內部調整的動因,一方面應當來自劉淵集團的示范作用;另一方面也是其集團凝聚方式的特殊性產物。而這種特殊性,又是在與屠各劉氏、鮮卑慕容氏等其他異族集團的對比中凸顯的。

一 “葛陂之役”對于石勒集團的意義

《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云:


太興二年,勒偽稱趙王……群臣議請論功,勒曰:“自孤起軍,十六年于茲矣。文武將士從孤征伐者,莫不蒙犯矢石,備嘗艱阻,其在葛陂之役,厥功尤著,宜為賞之先也。若身見存,爵封輕重隨功位為差,死事之孤,賞加一等,庶足以慰答存亡,申孤之心也。”《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36頁。


大興二年(319),石勒稱趙王。其時幽州的王浚、鮮卑段部已被石勒討平;漢國也剛經歷劉聰死后的內亂,殘余勢力在劉曜的統領下退守關中。石勒在華北的兩個強敵相繼走向沒落,其勢力達到了巔峰。故而在與群臣論功時,石勒先是對于以往功業做了回顧,而后話鋒一轉,特意將參與過“葛陂之役”的將士單獨提出,認為“厥功尤著”,要求給予其比一般將士更高的待遇。由此可見,石勒認為“葛陂之役”在整個集團的發展歷程中具有關鍵意義,故而才會特別對于“葛陂之役”的參與者給予特殊的重視。所謂“葛陂之役”,是指永嘉四年(310)至永嘉五年(311)初,石勒軍團以葛陂為中心所進行的一系列軍事活動的總稱。然而當我們對“葛陂之役”的整個過程及其最終結果做過考察之后可以發現,葛陂之役其實是一次失敗的戰役策劃。《石勒載記》頗為詳細地記載了戰役的最終結果:


勒于葛陂繕室宇,課農造舟,將寇建鄴。會霖雨歷三月不止,元帝使諸將率江南之眾大集壽春,勒軍中饑疫死者太半……晉伏兵大發,敗季龍于巨靈口,赴水死者五百余人,奔退百里,及于勒軍。軍中震擾,謂王師大至,勒陣以待之。晉懼有伏兵,退還壽春。勒所過路次,皆堅壁清野,采掠無所獲,軍中大饑,士眾相食。《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6-2717頁。


由此可見,在“葛陂之役”中,石勒軍團不僅非戰斗減員嚴重,而且在撤退時也極其狼狽,以至于出現了“士眾相食”的慘烈景象。那么,石勒為何要將一次以慘敗收場的戰役在論功行賞的場合單獨提出,并給予特殊的關注呢?

永嘉四年(310),由于受到北面幽州刺史王浚的軍事壓力,石勒軍團放棄了在河北的經略,開始向南部的江漢一帶發動進攻,先后攻克了襄城、南陽、襄陽等地。鑒于戰事進行得較為順利,石勒有了盤踞于此的計劃。《石勒載記》云:“復屯江西,蓋欲有雄據江漢之志也。張賓以為不可,勸勒北還,弗從。”《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2頁。此后石勒軍團轉戰于漢沔、江淮、兗豫之間,先后攻滅了司馬越和茍晞,最終屯于葛陂,甚至開始謀劃進攻建康。《石勒載記》云:“(石勒)屯于葛陂,降諸夷楚,署將軍二千石以下,稅其義谷,以供軍士……勒于葛陂繕室宇,課農造舟,將寇建鄴。”《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6頁。石勒在葛陂不僅招攬“夷楚”,并且開始修治宮室、課農造舟,大有定都葛陂之意。但此后由于霖雨不止,加之軍中饑疫嚴重,石勒又不得不放棄了對于江南的經略,倉促北歸,其過程一如上文所示。

“葛陂之役”雖然以石勒的慘敗收場,卻使石勒從霖雨不止的江淮地區成功脫身,重返河北。從這個角度上看,“葛陂之役”在石勒集團的發展史上具有重要的轉折意義,它不僅標志著石勒軍團在江漢、江淮一帶長達數月的軍事活動的結束,更重要的是它也打消了石勒雄踞江淮的執念,石勒對于江漢、江淮一帶的鐘情在史料中有多處體現。《晉書·石勒載記》載石勒在襄陽附近擊破王如后“復屯江西,蓋欲有雄據江漢之志也”,但“張賓以為不可,勸勒北還”,然而石勒拒絕了張賓的建議。此后當石勒困于葛陂時,右長史刁膺“諫勒先送款于帝,求掃平河朔,待軍退之后徐更計之”,石勒聽后非常沮喪,“愀然長嘯”。為石勒此后在華北的霸業奠定了基礎。石勒對于“葛陂之役”幸存者“賞為之先”的舉動,意味著將集團內部成員以是否參與過“葛陂之役”為界限,劃分為二。或者至少在石勒心中,“葛陂之役”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

因此,“葛陂之役”對于石勒集團的轉折意義,并非僅限于戰略空間上的轉移,同時也是石勒集團內部變遷的開始。“葛陂之役”及其之前,《石勒載記》曾三次列出石勒集團的主將名單。

第一次是敘述石勒起兵時“十八騎”的名單:


遂招集王陽、夔安、支雄、冀保、吳豫、劉膺、桃豹、逯明等八騎為群盜。后郭敖、劉征、劉寶、張曀仆、呼延莫、郭黑略、張越、孔豚、趙鹿、支屈六等又赴之,號為十八騎。《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08頁。


第二次是在敘述石勒在河北興起時的情景:


陷冀州郡縣堡壁百余,眾至十余萬,其衣冠人物集為君子營。乃引張賓為謀主,始署軍功曹,以刁膺、張敬為股肱,夔安、孔萇為爪牙,支雄、呼延莫、王陽、桃豹、逯明、吳豫等為將率。《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1頁。


第三次是在敘述石勒被困葛陂時,與諸將商議對策的情景:


檄書朝夕繼至,勒會諸將計之。右長史刁膺諫勒先送款于帝……中堅夔安勸勒就高避水……孔萇、支雄等三十余將進曰……顧問張賓……《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6頁。


石勒在河北興起時,軍中除了孔萇之外,夔安、支雄、呼延莫、王陽、桃豹、逯明、吳豫無一不是十八騎的成員。而在石勒被困葛陂與諸將計議時所提到的人物,又與此前在河北時期的人物基本重合(見表1)。

表1 《石勒載記》所見石勒集團成員

所以我們或可推知:在“葛陂之役”前,石勒核心集團的成員構成相對較為穩定,“十八騎”一直是石勒在軍中所主要倚重的將領。而后來石勒“賞為之先”的,也正是這批人。

在石勒駐扎葛陂期間,劉琨為了籠絡石勒,將其母王氏與從子石虎送歸石勒。關于石虎與石勒的關系,諸史記載不一,有稱“從子”者,有稱“從弟”者。在《世說新語·言語第二》劉孝標注中,稱石虎“勒從弟也”,而敦煌所出伯希和寫本《晉紀》稱石虎為石勒“從子”。《十六國春秋》與唐修《晉書》則存兩說。此處為行文方便,暫稱石虎為石勒從子。《石季龍載記》云:“永興中,與勒相失。后劉琨送勒母王及季龍于葛陂,時年十七矣。”《晉書》卷一〇六《石季龍載記》,第2761頁。石虎的回歸,給石勒的核心集團帶來了些許微妙的變化,此點或可從“葛陂之役”的撤退過程中窺見一斑。

前文已述,石勒在從葛陂撤退之前曾召集諸將商議,并最終采納了張賓的建議。《石勒載記》載張賓建議,曰:


晉之保壽春,懼將軍之往擊爾,今卒聞回軍,必欣于敵去,未遑奇兵掎擊也。輜重逕從北道,大軍向壽春,輜重既過,大軍徐回,何懼進退無地乎!《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6頁。


對于石勒軍團來說,單純的軍隊進退并不困難,最大的難題是輜重轉移。輜重部隊行進緩慢,很容易遭到壽春方面晉軍的追擊。此前石勒在轉戰黃河沿線時,就曾出現過軍隊與輜重分離的情況。《晉書·石勒載記》:“劉粲率眾四萬寇洛陽,勒留輜重于重門,率騎二萬會粲于大陽……將北攻王浚,會浚將王甲始率遼西鮮卑萬余騎敗趙固于津北,勒乃燒船棄營,引軍向柏門,迎重門輜重,至于石門,濟河。”所以,移動緩慢的輜重是制約石勒軍隊機動力的最大因素。因此,張賓認為此次撤軍的關鍵,就在于對據守壽春的晉軍施加壓力,使其不能進行追擊。所以,能否成功壓制據守壽春的晉軍,是整個撤退計劃的重中之重。然而石勒卻將此任務交給石虎來執行。《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發自葛陂,遣石季龍率騎二千距壽春。”第2716頁。當時的石虎,還是一個年僅十七歲,且沒有任何作戰經驗的少年。據《晉書》卷一〇六《石季龍載記》:“后劉琨送勒母王及季龍于葛陂,時年十七矣”,第2761頁。而《晉書·石勒載記》在敘述了劉琨送勒母王氏及石虎之事后,緊接著就記述了石勒與諸將計議北撤之事。故石虎在領兵距壽春時,年齡應在十七歲左右,并且其早年與石勒之母長期羈留于劉琨轄下,應該沒有任何領兵作戰的經驗。那么石勒不用作戰經驗豐富的“十八騎”諸將,而將如此重要的軍事任務交給石虎就顯得頗為奇怪。最終,這樣的用人決定也使石勒付出了代價;由于石虎缺乏實戰經驗,貪功冒進,致使整個撤退計劃幾乎被打亂。《石勒載記》云:


會江南運船至,獲米布數十艘,將士爭之,不設備。晉伏兵大發,敗季龍于巨靈口,赴水死者五百余人,奔退百里,及于勒軍。軍中震擾,謂王師大至,勒陣以待之。晉懼有伏兵,退還壽春。《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6-2717頁。


石虎在壽春的失敗,極大地動搖了石勒軍團的軍心。所幸晉軍并未追擊,否則對于石勒來說后果可能不堪設想。石虎的首次軍事行動雖以失敗告終,但通過此次的任命,顯示了石勒對于石虎的特殊重視,也可算是間接地向諸將宣示了石虎的特殊地位。

因此,“葛陂之役”雖然以失敗告終,但它成了石勒集團發展史上的重要轉折點,標示著石勒集團開始重返北方。此外,石虎在“葛陂之役”后期加入到石勒集團,成為首位與石勒有親緣關系的將領,這決定了其身份和地位與以“十八騎”為主的石勒舊將群體截然不同。重用石虎也成了石勒調整其集團內部結構的開端。

二 “葛陂之役”后親貴勢力的初興

在“葛陂之役”后,石勒對于石虎愈加寵信,石虎在軍中的地位也日漸提高。《石季龍載記》曰:


年十八,稍折節。身長七尺五寸,趫捷便弓馬,勇冠當時,將佐親戚莫不敬憚,勒深嘉之,拜征虜將軍……所為酷虐。軍中有勇干策略與己侔者,輒方便害之,前后所殺甚眾。至于降城陷壘,不復斷別善惡,坑斬士女,鮮有遺類。勒雖屢加責誘,而行意自若。然御眾嚴而不煩,莫敢犯者,指授攻討,所向無前,故勒寵之,信任彌隆,仗以專征之任。勒之居襄國,署為魏郡太守,鎮鄴三臺……《晉書》卷一〇六《石季龍載記》,第2761頁。


前文已述,永嘉四年(310)石勒屯于葛陂時,石虎時年十七歲。而此段文字所敘述的時間段是從石虎“年十八”至其任魏郡太守的一段時間。而《石勒載記》載石虎攻陷鄴城在建興元年(313),石虎任魏郡太守當在其后不久。故此段文字所述的時間范圍,當為“葛陂之役”后石勒軍團返回河北后到攻陷鄴城三臺的一段時間。在此期間,石勒對于石虎愈加寵信和驕縱,先是拜石虎為征虜將軍。但此時的石虎并無戰功,反倒是剛剛經歷了“葛陂之役”的失敗,石勒僅僅因其“勇冠當時”而拜為征虜將軍。此外,石虎甚至在軍中擅殺兵將,所謂“軍中有勇干策略與己侔者,輒方便害之,前后所殺甚眾”,而石勒處理此事也僅僅是對其“屢加責誘”而已,并沒有給予石虎任何實質性的懲處,反倒因為石虎“指授攻討,所向無前”更得石勒歡心,最終授予石虎以“專征之任”。然而,當我們翻檢《石勒載記》和《石季龍載記》后發現,在永嘉四年(310)“葛陂之役”后到建興元年(313)石虎征鄴前的這段時間中,尋找不到任何石虎參與的軍事活動。在此期間,石勒集團所進行的最重要的軍事活動是與王浚、鮮卑段部的戰爭,石虎并沒有直接參與戰斗,只是在擊敗鮮卑段部后,被石勒派遣前往渚陽與段就六眷結盟。《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9頁。所以,所謂石虎在此時“指授攻討,所向無前”之事,在史籍中難覓蹤影。但石勒在此時依然授予石虎以“專征之任”,其恩寵之重由此可知。

所以,在永嘉四年(310)石虎加入石勒集團到建興元年(313)石虎征鄴前這段時間,石虎所真正參與的戰斗只有“葛陂之役”中進攻壽春一戰,且以失敗告終,之后再無其參與戰爭的記錄,但其地位卻是與日俱增。石虎之所以能得到如此的待遇,自然與石勒對于石虎的有意扶植不無關系。這一點更可從此后魏郡太守的任命中窺見端倪。

建興元年(313),石虎作為主將率軍攻克鄴城三臺。《石勒載記》曰:“建興元年,石季龍攻鄴三臺,鄴潰,劉演奔于稟丘,將軍謝胥、田青、郎牧等率三臺流人降于勒,勒以桃豹為魏郡太守以撫之。”《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9頁。石虎作為攻克鄴城三臺的主將,功勞最著。但石勒卻任命“十八騎”舊將桃豹為魏郡太守,以安撫三臺流人。鄴城作為曹魏舊都,是河北地區首屈一指的都會,不僅具有相當的政治象征意義,戰略地位也極為重要。當石勒尚在葛陂,張賓為其謀劃北返路線之時,就已將鄴城作為最終的戰略目標。《石勒載記》曰:“天降霖雨方數百里中,示將軍不應留也。鄴有三臺之固,西接平陽,四塞山河,有喉衿之勢,宜北徙據之。”《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6頁。然而在石勒歷經艱險返回河北的過程中,其軍隊因為糧草不濟而勢力大減。加之彼時鄴城三臺為劉演率眾據守,不易攻克,故張賓調整了既定的方針,轉而進據襄國。《石勒載記》:“邯鄲、襄國,趙之舊都,依山憑險,形勝之國,可擇此二邑而都之,然后命將四出,授以奇略,推亡固存,兼弱攻昧,則群兇可除,王業可圖矣……于是(石勒)進據襄國。”《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7頁。雖然同為舊都,但作為“趙之舊都”的襄國在當時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與“魏之舊都”鄴城相提并論的。從此后石勒集團的發展歷程也可看出,鄴城實際的地位也幾乎與作為都城的襄國相侔。所以,鄴城在石勒的戰略中占據著相當重要的地位。故而當鄴城三臺被石虎攻克后,治所在此的魏郡太守的人選就顯得相當重要。但石勒在此時并沒有將魏郡太守授予石虎,而是授予“十八騎”舊將桃豹。這一任命似乎顯得并不符合石勒此前盛寵石虎的舉動。

此后不久,魏郡太守的人選就發生了變動。關于此事,《石勒載記》有詳述,本文不避煩瑣,征引如下:


勒謂張賓曰:“鄴,魏之舊都,吾將營建。既風俗殷雜,須賢望以綏之,誰可任也?”賓曰:“晉故東萊太守南陽趙彭忠亮篤敏,有佐時良干,將軍若任之,必能允副神規。”勒于是征彭,署為魏郡太守。彭至,入泣而辭曰:“臣往策名晉室,食其祿矣……若賜臣余年、全臣一介之愿者,明公大造之惠也。”勒默然。張賓進曰:“自將軍神旗所經,衣冠之士靡不變節,未有能以大義進退者。至如此賢,以將軍為高祖,自擬為四公,所謂君臣相知,此亦足成將軍不世之高,何必吏之。”勒大悅,曰:“右侯之言得孤心矣。”于是……勒以石季龍為魏郡太守,鎮鄴三臺。《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20頁。


按《晉書》并沒有載明此事具體發生的時間,《資治通鑒》在敘述石虎代桃豹鎮鄴之事時,也沒有載明具體的時間,僅將此事系于建興元年(313)石虎攻克鄴城三臺之后。《資治通鑒》卷八十八,中華書局,1956,第2794-2795頁。但從《晉書》和《資治通鑒》敘事的前后關系中,我們依然可以確定此事發生的大概時間。《晉書·石勒載記》在敘述完此事后,緊接著記載了石勒寄予王浚書信一事。而《資治通鑒》將石勒寄予王浚書信一事系于建興元年(313)。故可推知:石虎攻克鄴城三臺、任命桃豹為魏郡太守,石虎代桃豹為魏郡太守三事應當發生在同一年內。所以,石勒在任命桃豹為魏郡太守后不久,便打算另擇人選代替桃豹。從最終石虎代替桃豹的結果上看,石勒似乎早已屬意石虎作為魏郡太守。上文所引《石勒載記》中石勒與張賓的對話,則更像是一場為了任命石虎所做的政治表演,其內容也頗耐人尋味。首先,石勒拋出了鄴城“風俗殷雜,須賢望以綏之”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謀求另選賢人代替桃豹。張賓則相當配合地推舉了身為西晉舊臣的趙彭,于是石勒在趙彭并不在場的情況下,當即署其為魏郡太守,并將其征召至襄國會見。但當趙彭到達襄國后卻堅辭不就。張賓又趁機打了圓場,既為石勒樹立了禮賢下士的形象,從而保全了顏面,又順從了趙彭的本意,最終任命石虎為魏郡太守,似乎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但其中也存在不少蹊蹺之處,首先,石勒開始所言其更選魏郡太守的目的是另選“賢望”治理鄴城,然而在當趙彭堅辭不就后,最終任命的人選卻是石虎,但根據其之前在軍營中濫殺的表現,是無論如何都稱不上“賢望”二字的,這豈不與石勒初衷相悖?其次,張賓的態度也頗為蹊蹺,本身趙彭是張賓所推舉,但當趙彭拒絕后,張賓不僅沒有規勸趙彭,反倒是勸諫石勒放棄之前的任命。最終石勒欣然接受了張賓的建議,并給予趙彭優厚的賞賜,轉而將魏郡太守授予石虎。如此一來,魏郡太守的改任如同一場政治表演,一方面為石勒樹立了禮賢下士的形象,向漢族士大夫展示其仁慈的一面;另一方面,趙彭的堅辭讓魏郡太守之位出現了空缺,使石勒有了任命石虎的正當理由。此次事件的最終結果,是石虎代替桃豹出任魏郡太守,這或許就是石勒所最終想要達到的真實目的。

令人疑惑的是,石勒為何要如此迂曲地將石虎扶上魏郡太守的位置,而不是直接任命呢?或許這是石勒為了安撫其舊將所采取的權宜之計。前文已述,在“葛陂之役”及其之前,石勒所倚重的均是以“十八騎”為主的武將群體,但他們均與石勒沒有親緣關系。在“葛陂之役”中,石虎作為石勒從弟回歸軍中,雖然年資尚輕且缺乏實戰經驗,但卻受到了石勒的重用和榮寵,地位甚至開始凌駕于石勒舊將之上,以至于有“軍中有勇干策略與己侔者,輒方便害之,前后所殺甚眾”之事。而這對于石勒舊將確實是一個不小的沖擊。所以,在石虎攻克鄴城三臺后,石勒并沒有順勢將其任命為魏郡太守,而是首先選擇了“十八騎”成員桃豹作為過渡,最終以迂回的方式才將石虎扶上魏郡太守之位。或許正是因為石勒顧忌到其集團中舊將的觀感,故而采取的權宜之計。

此時,除了石虎之外,此前名不見經傳的程遐在此時也開始在石勒集團中嶄露頭角。翻檢《石勒載記》,程遐首次出現是在石勒討平王浚之后不久,當時其身份為長樂太守。史載:


章武人王昚起于科斗壘,擾亂勒河間、渤海諸郡。勒以揚武張夷為河間太守,參軍臨深為渤海太守,各率步騎三千以鎮靜之,使長樂太守程遐屯于昌亭為之聲勢。《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24頁。


案《晉書·地理志》中并不見長樂郡,只有安平國,其治所在信都。見《晉書》卷十四《地理志》“冀州”“安平國”條,第423頁。據《后漢書·郡國志》“安平國”條云:“安平國,故信都,高帝置。”見于《續漢書·百官志》“安平國”條(《后漢書》志第二十,中華書局,1965,第3435頁)。又據《〈晉書·地理志〉新補正》“安平國”條言:“太康五年,改安平為長樂國”。見于《〈晉書·地理志〉新補正》卷2“安平國條”(商務印書館,民國叢書集成本,第32-33頁)。由此可知,石勒所置長樂郡當為因襲西晉所置長樂國而來,其治所應當也在信都。而信都在魏晉以來一直是冀州的治所,其地位十分重要。《魏書·地形志》“冀州”條載:“后漢治高邑,袁紹、曹操為冀州,治鄴,魏、晉治信都,晉世邵續治厭次,慕容垂治信都。”見于《魏書》卷一〇六上《地形志》“冀州”條及其下“長樂郡”條(中華書局,1974,第2464頁)。又《石勒載記》載:“于是[勒]遣眾寇信都,害冀州刺史王象。王浚復以邵舉行冀州刺史,保于信都。”《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9頁。可見,直至石勒討平王浚之前,信都都是河北最重要的要塞之一。所以,石勒將如此重要的職位交付于程遐,可見其對程遐的信任和重視。此后不久,當石勒巡行冀州諸縣時,程遐再次出現,但其身份卻發生了改變。《石勒載記》云:“勒巡下冀州諸縣,以右司馬程遐為寧朔將軍、監冀州七郡諸軍事”《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26頁。。此時程遐的身份已是右司馬。在石勒集團中,司馬一直是相當重要的官職。在程遐之前,只有茍晞一人被真正授予過司馬之職,《石勒載記》:“[勒]襲破大將軍茍晞于蒙城,執晞,署為左司馬。”《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3頁。彼時茍晞身為晉大將軍而為石勒所擒,石勒為了籠絡茍晞,故授其左司馬一職。而石勒的謀主張賓,也只不過是“位次司馬”而已。《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勒)以賓為參軍都尉,領記室,位次司馬,專居中總事。”可見司馬一職在早期石勒集團中的重要程度。此后授予程遐的“監冀州七郡諸軍事”之職也頗為重要。在《石勒載記》中,這種“監若干郡諸軍事”的設置僅此一見。綜上可知,程遐雖然同樣不是石勒舊將,但在石勒集團中的地位上升速度相當之快。

關于程遐受到石勒重用的原因,史書中并無明載,然而其背景和身份卻非常值得我們注意。《晉書·石勒載記》云:“勒世子弘,即(程)遐之甥也。”據此可知程遐與石勒之間的特殊關系。然而,在程遐為石勒重用之時,石勒長子石興仍在,故而石弘當時尚未成為世子,但程遐與石勒的親緣關系在此時卻已確實存在。石興為石勒長子,在石勒平定幽州后被封為世子。其后石興身故,次子石弘承襲世子之位。《晉書·石勒載記》:“劉聰遣其使人范龕持節策命勒,賜以弓矢,加崇為陜東伯,得專征伐,拜封刺史、將軍、守宰、列侯,歲盡集上。署其長子興為上黨國世子……先是,勒世子興死,至是,立子弘為世子,領中領軍。”至于石弘生年,已不可考,但從“署其長子興為上黨國世子”一語中可推知,石勒彼時非僅有一子,而石弘又為次子,從而可知程遐為石勒重用之前,石弘已經出生。前文已述,石虎作為石勒從弟而受寵,因而地位上升迅速,所以我們也有理由認為,同樣屬于石勒親屬的程遐,也受到了石勒的特別恩寵。此外,石虎和程遐曾分別擔任魏郡太守和長樂太守,據守著河北的兩大軍事要塞——鄴和信都,也應當不是偶然,通過兩事的互相參證,我們或許可以得出結論:石虎與程遐作為石勒親屬,在“葛陂之役”后均居要位,應是石勒有意布置的結果。

石勒集團中親貴勢力在“葛陂之役”后地位的提升,已經開始影響到了以“十八騎”為代表的舊將群體,這從石虎代桃豹為魏郡太守一事中可見一斑。以石虎、程遐為代表的親貴勢力,在石勒稱趙王后達到了一個頂峰:以石虎為首的石氏武將群體在軍中全面興起;在朝中,程遐也憑借著世子舅的身份,一時間權傾朝野。而以“十八騎”為代表的舊將群體則面臨著被邊緣化的命運。

三 石勒舊將群體的邊緣化與親貴勢力的崛起

(一)舊將群體的邊緣化

正如前文所述,“葛陂之役”后石勒重返河北,石虎和程遐作為其親屬受到相當的重用。此時石勒的舊將群體的情況如何,尚需做一番考察。論述至此,似乎需要對“舊將群體”的概念作一界定。所謂“舊將群體”,本文將其定義為在“葛陂之役”石虎回歸之前,加入石勒集團的武將群體,即上文所述石勒在論功行賞時,“賞為之先”的功臣。《石勒載記》在記述“葛陂之役”前,石勒尚在河北的陣容名單時云:


陷冀州郡縣堡壁百余,眾至十余萬,其衣冠人物集為君子營。乃引張賓為謀主,始署軍功曹,以刁膺、張敬為股肱,夔安、孔萇為爪牙,支雄、呼延莫、王陽、桃豹、逯明、吳豫等為將率。《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1頁。


其中夔安、支雄、呼延莫、王陽、桃豹、逯明、吳豫均為“十八騎”成員,是最早加入石勒集團的一批人物。而張賓、刁膺、張敬應為石勒在河北征戰時招攬的謀臣,至于孔萇的來歷,史無明載,其加入石勒集團的時間應與張賓等人相似。故而本文定義的“舊將群體”,其包含成員即與此名單基本一致。雖然在“葛陂之役”后,親貴用事的趨勢愈加明顯,但石勒舊將群體在此時依然活躍。在王浚覆滅、漢國內亂退居關中之后,華北地區已基本全部落入石勒之手。太興二年,石勒在襄國稱趙王,大封群臣,石勒的舊將群體大都受封。但在此后幾乎銷聲匿跡,在軍中代之而起的是以石虎為首的諸石姓將領。在朝中,張賓的地位也為程遐所取代。所以,本節將對舊將群體在石勒稱趙王前后的不同際遇進行逐一考察,以說明該群體逐漸被邊緣化的事實。

1.王陽

王陽在“十八騎”中名列首位,其族屬不明,史書只言其為“胡人”。《世說新語·識鑒第七》中注引后趙王度所撰的《二石傳》中,在敘述“十八騎”事時,徑稱“永嘉中,豪杰并起,[石勒]與胡王陽等十八騎詣汲桑”。《世說新語箋疏·識鑒第七》,中華書局,1983,第465頁。故,在石勒起兵之初,王陽的地位應該比較高。但此后王陽似乎并不活躍,在史料中幾乎找不到其活動的蹤跡,直至石勒稱趙王后,王陽才再次出現。《石勒載記》“中壘支雄、游擊王陽并領門臣祭酒,專明胡人辭訟”《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35頁。,而此后不久,其職位發生了變化,“勒以弘鎮鄴,配禁兵萬人,車騎所統五十四營悉配之,以驍騎領門臣祭酒王陽專統六夷以輔之”,“弘字大雅,勒之第二子也……于是使劉征、任播授以兵書,王陽教之擊刺。立為世子,領中領軍,尋署衛將軍,使領開府辟召,后鎮鄴”《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52頁。。可知,王陽在石勒稱趙王后,先是以游擊將軍號并領門臣祭酒,主管胡人訴訟。但此后又被石勒派遣與劉征、任播共同輔佐石弘,值得注意的是,劉征也是“十八騎”成員之一。石弘被立為世子后,王陽的地位也隨之提升,即所謂“驍騎領門臣祭酒王陽專統六夷以輔之”。但蹊蹺的是,此后王陽便從史籍中銷聲匿跡,其作為石弘最重要的輔臣,在石弘被廢時,也不見石虎對其的處理。這似乎可以說明,在石勒一朝的后期,王陽對于中樞朝政和軍事活動的影響已十分有限。雖然以人物在史籍中出現頻次高低來判斷其政治影響力大小的做法不無風險,且有“默證”之嫌。但在兩晉之交的歷史背景下,戰爭是時代的主題,史家所關注和記載的,也以戰事為主。所以,在這個特定的背景下,人物在戰事中的活躍程度,與其在史籍中出現的頻次往往成正相關關系。此外,石勒集團的本質是一軍事集團,其集團中的軍權與政治影響力又高度重合。所以,在此條件下,以人物在史籍中出現的頻次來判斷其政治影響力的大小,似乎是可以成立的。

2.夔安

夔安作為“十八騎”成員之一,在石勒集團發展初期的地位較高。從“夔安、孔萇為爪牙,支雄、呼延莫、王陽、桃豹、逯明、吳豫等為將率”這一排序來看,夔安的地位似乎是要高于支雄等其他將領。在“葛陂之役”時,曾有“中堅夔安勸勒就高避水”之事,中堅將軍為魏晉時期統領禁軍護衛中軍的將軍號,由此夔安地位之重可見一斑。石勒返回河北后,夔安又參與到了攻擊廣平游綸、張豺的戰役中。《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廣平游綸、張豺擁眾數萬,受王浚假署,保據苑鄉。勒使夔安、支雄等七將攻之,破其外壘。”第2718頁。此后,在石勒一朝再不見其軍事活動。石勒稱趙天王時,署夔安為左司馬,地位崇高,然而此時朝政全在程遐之手,夔安作為左司馬能夠發揮的實際作用令人存疑。石虎篡位后,夔安才重新被委以重任,名列三公,不久后又重新被授予軍權,擔任專征方面的重任。《晉書》卷一〇六《石季龍載記》:“咸康元年,季龍廢勒子弘……改年曰建武,以夔安為侍中、太尉、守尚書令……其太保夔安等文武五百九人勸季龍稱尊號……(石虎)以夔安為征討大都督,統五將步騎七萬寇荊揚北鄙。”第2762-2769頁。

3.支雄

支雄同為“十八騎”成員,在石勒稱趙王前較為活躍,《石勒載記》中多次記載其領兵出征:


使支雄、孔萇等從文石津縛筏潛渡,勒引其眾自酸棗向棘津。

廣平游綸、張豺擁眾數萬,受王浚假署,保據苑鄉。勒使夔安、支雄等七將攻之,破其外壘。

勒將支雄攻劉演于廩丘,為演所敗。

支雄、逯明擊寧黑于東武陽,陷之,黑赴河而死,徙其眾萬余于襄國。以上四條引文分別見于《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7、2718、2724、2724頁。


石勒稱趙王時,“中壘支雄、游擊王陽并領門臣祭酒,專明胡人辭訟”,支雄此時為中壘將軍領門臣祭酒,掌胡人訴訟。而在此后,在石勒之世再也不見關于支雄的記載。同夔安情況類似,支雄直到石虎篡位后才又受到重用,《石季龍載記》:“季龍以……支雄為龍驤大將軍,姚弋仲為冠軍將軍,統步騎十萬為前鋒,以伐段遼”。此外據《元和姓纂·輯本卷》“支氏”條:“石趙司空支雄傳云:其先月支人也。”見于《元和姓纂》輯本卷2“支氏條”,中華書局,1994,第79頁。其中《支雄傳》應為后趙國史《趙書》的佚文。此處稱支雄為“石趙司空”,按翻檢《石勒載記》可知石勒之世并無授人“三公”之事,故而支雄所任司空當在石虎之世。故而由此可知,支雄在石虎篡位后不僅重獲征伐之權,其實際地位也得到了極大提升。

4.桃豹

桃豹作為“十八騎”的重要成員,自起兵之初就忠心于石勒。《太平御覽》注引《十六國春秋》有載:“[桃豹]從起中原,豹為十八騎之雄……事勒甚恭”。《太平御覽》卷三九一《人事部》注引《十六國春秋》,第1808頁。石勒返回河北后,桃豹曾被任命為魏郡太守,后為石虎所代,此事前文已作辨析。石勒稱趙王時,并不見封賞桃豹的記載。石勒西征劉曜時,桃豹任豫州刺史。《石勒載記》云:“命石堪、石聰及豫州刺史桃豹等各統見眾會滎陽”。此后,終石勒之世便再也見不到有關桃豹的記錄。同上文已述的夔安和支雄的際遇相同,桃豹在石勒死后同樣受到了石虎的重用。《石季龍載記》云:“季龍以桃豹為橫海將軍,王華為渡遼將軍,統舟師十萬出漂渝津”。另據《十六國春秋·后趙錄》:“虎僭立,署[桃豹]為橫海將軍,累遷至太保卒。”可知,桃豹在晚年獲得了與夔安、支雄等人相似的待遇,位至三公。

5.郭敖

郭敖亦為“十八騎”成員,史料中關于其人的資料甚少。石勒稱王后,郭敖任左長史。《石勒載記》:“劉曜敗季龍于高候,遂圍洛陽……勒將親救洛陽,左右長史、司馬郭敖、程遐等固諫曰……勒乃以咸和五年僭號趙天王,行皇帝事……署左長史郭敖為尚書左仆射,右長史程遐為右仆射、領吏部尚書”,以后有“左長史郭敖為尚書左仆射,右長史程遐為右仆射”之文,可知前文“左右長史、司馬郭敖、程遐”中之“司馬”二字應為衍文。《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44頁。所以,在石勒稱天王前,郭敖一直是與程遐對掌長史之位。按文本的敘述順序,其地位似乎還要高出程遐一籌。然而實際情況或許并非如此。在“劉曜敗季龍于高候”一事之前,發生了程遐與張賓的沖突,其最終結果為“以遐為右長史,總執朝政,自是朝臣莫不震懼,赴于程氏矣”。《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40頁。所以郭敖任左長史,雖然名位高于程遐,但實權為程遐所有。石勒稱天王時,二人同時晉升左右仆射,但程遐又加有吏部尚書一職,有領選之任,其實際地位依然高于郭敖。郭敖在石虎之世同樣有領兵之事。《石季龍載記》:“季龍遣郭敖及其子斌等率步騎四萬討之,次于華陰……郭敖等懸軍追北,為羌所敗,死者十七八。斌等收軍還于三城。季龍聞而大怒,遣使殺郭敖。”《晉書》卷一〇六《石季龍載記》,第2774頁。雖然郭敖因軍敗為石虎所誅,似乎與此前所述三人結局不同,但石虎在即位后重用“十八騎”舊將的現象卻值得重視。

6.逯明

逯明作為“十八騎”的成員之一隨石勒南征北戰,在石勒稱趙王前多次領兵出征。《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琨司馬溫嶠西討山胡,勒將逯明要之,敗嶠于潞城……逯明攻寧黑于茌平,降之,因破東燕酸棗而還,徙降人二萬余戶于襄國……支雄、逯明擊寧黑于東武陽,陷之,黑赴河而死,徙其眾萬余于襄國。”第2724頁。而在石勒稱趙王后,逯明在史籍中同樣銷聲匿跡。至于其最終的祿位,《石季龍載記》中有“金紫光祿大夫逯明”之語。《晉書》卷一〇六《石季龍載記》,第2777頁。故而或許可以推測,在石勒稱天王、行皇帝事之后,逯明被授予金紫光祿大夫。而此官在魏晉以來被作為榮官,并無真正實權。

7.孔萇

孔萇雖不是“十八騎”成員,但在“葛陂之役”前就已成為石勒集團中的重要一員,其地位甚至高于“十八騎”一些成員。即前文多次提到的所謂“(石勒以)夔安、孔萇為爪牙,支雄、呼延莫、王陽、桃豹、逯明、吳豫等為將率”之語。在“葛陂之役”后石勒平定河北時,孔萇依然為石勒所重用,先后參與到與王浚、劉琨以及鮮卑段部的戰役中,是石勒在北境的得力戰將。[注16]然而在鮮卑段部被石勒完全消滅后,孔萇便從史籍中消失。在石勒稱趙王和趙天王的兩次大行封賞中也都不見其名,如此之大的反差令人生疑。由于此后的史料付之闕如,我們只能推測在石勒平定幽州后,孔萇可能被剝奪軍權,和逯明一樣得到了光祿大夫一類的榮官,從而寄以祿位而已,不再在石勒集團中施加影響。

[注16]《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云:“浚遣督護王昌及鮮卑段就六眷、末柸、匹等部眾五萬余以討勒……就六眷屯于渚陽,勒分遣諸將連出挑戰,頻為就六眷所敗,又聞其大造攻具,勒顧謂其將佐曰……勒顧謂張賓、孔萇曰:‘君以為何如?’賓、萇俱曰……勒笑而納之,即以萇為攻戰都督”,此為孔萇參與和王浚戰事。“劉琨遣將軍姬澹率眾十余萬討勒,琨次廣牧,為澹聲援。勒將距之,或諫之曰……以孔萇為前鋒都督……孔萇攻代郡,澹死之”,此為孔萇參與和劉琨戰事。“孔萇討平幽州諸郡。時段匹部眾饑散,棄其妻子……孔萇攻陷文鴦十余營,萇不設備,鴦夜擊之,大敗而歸……石季龍攻段匹于厭次。孔萇討匹部內諸城,陷之。匹勢窮,乃率其臣下輿櫬出降。”此為孔萇參與平定鮮卑段部戰事。第2718-2719頁。

8.張賓

張賓作為石勒最重要的謀士,以擅長謀略著稱。正如《石勒載記》下附《張賓傳》中所言:“(張賓)機不虛發,算無遺策,成勒之基業,皆賓之勛也。”《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56頁。由此可見,張賓在石勒集團中地位之重。張賓在“葛陂之役”前,已為石勒謀士,時任“參軍都尉,領記室,位次司馬,專居中總事”。《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2頁。“葛陂之役”時又被石勒擢為右長史,此職務似乎一直保持到石勒稱趙王之前。當石勒稱趙王時,又加授“大執法”之位,使其“專總朝政,位冠僚首”。此后石勒又“清定五品,以張賓領選”,張賓的地位由此達到了巔峰。而此后的“張披事件”卻使其地位一落千丈。所謂“張披事件”,《晉書·石勒載記》中有詳載:


清河張披為程遐長史,遐甚委昵之,張賓舉為別駕,引參政事。遐疾披去己,又惡賓之權盛。勒世子弘,即遐之甥也,自以有援,欲收威重于朝,乃使弘之母譖之曰:“張披與張賓為游俠,門客日百余乘,物望皆歸之,非社稷之利也,宜除披以便國家。”勒然之。至是,披取急召不時至,因此遂殺之。賓知遐之間己,遂弗敢請。無幾,以遐為右長史,總執朝政,自是朝臣莫不震懼,赴于程氏矣。《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40頁。


張披的背己雖然令程遐憤怒,但只是個引子,其攻擊的最終目標卻是當時在朝廷首屈一指的張賓。如前文所述,石勒此前對張賓言聽計從、倍加信任,然而程遐讒間張賓的內容卻又非常簡單,只有“門客日百余乘,物望皆歸之,非社稷之利也”寥寥數語,便瓦解了石勒此前對張賓的全部信任。張賓作為石勒集團的元從功臣,享有相當大的威望,以至于《晉書》給予了“成勒之基業,皆賓之勛也”如此高的評價。程遐以張賓招攬門客,“物望皆歸之,非社稷之利”的簡單理由便可成功讒間石勒,致使石勒最終做出罷黜張賓的決定,似乎說明石勒感受到了功臣對于皇權的某種威脅。此外,“賓知遐之間己,遂弗敢請”一語也頗為微妙:張賓面對程遐的讒僭,不向石勒作任何辯解,這或許也反映了朝中親貴用事的形勢。而此事件最終的結果,是程遐成功代替了張賓總執朝政的地位,從此權傾朝野。

在對石勒舊將群體的主要成員分別作了考察后,我們發現石勒稱趙天王是一個關鍵節點:以“十八騎”為主的石勒舊將在石勒稱趙王后的一段時間內紛紛銷聲匿跡,代之而起的是以石虎為首的石氏諸將,此點后文將有詳述。而在朝堂之上,深受石勒信任的張賓也在石勒稱王后不久遭到罷官,程遐作為世子之舅的身份全面接管了張賓的權力,總執朝政。這些變化的發生似乎并非巧合,一切的線索都在指向一個主題,即親貴勢力在石勒集團中所發揮的作用愈來愈強,而舊將群體則在石勒稱王后雖然被崇以高位,卻逐漸被邊緣化的事實。此外,還有一現象也頗耐人尋味:石虎在篡奪石弘帝位后,屠殺石勒諸子,對石勒的政治遺產進行大清算,但與此同時卻大舉重用沉寂已久的夔安、支雄、桃豹等“十八騎”舊將,或許可以從側面證明石勒的舊將群體在石勒集團后期被邊緣化的境遇。

(二)親貴勢力的崛起

舊將群體在石勒稱趙王后逐漸退出了軍事舞臺,代之而起的是以石虎為首的石氏諸將。石虎的重要地位前文已述,自不必說,另觀諸其他石氏將領,可以發現其領兵的范圍遍布中外。其中,石他為征虜將軍,后升任征東將軍專任方面;《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勒征虜石他敗王師于酇西……以石他為征東將軍擊羌胡于河西。”石挺為左軍將軍;《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左軍石挺濟師于廣固……。”石生為司州刺史,鎮洛陽,后轉鎮長安,石朗接替其職;《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曜遣劉岳攻石生于洛陽……司州刺史石生攻晉揚武將軍郭誦于陽翟……時石生鎮關中石朗鎮洛陽皆起兵于二鎮。”石瞻為將兵都尉;《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將兵都尉石瞻寇下邳。”石堪、石聰二人不載官名,似是在中軍任職。《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勒統步騎四萬入自宣陽門,升故太極前殿。季龍步卒三萬,自城北而西,攻其中軍。石堪、石聰等各以精騎八千,城西而北擊其前鋒。”石堪、石聰隨石勒出征,似是中軍。為了進一步說明石氏諸將在實際作戰中所發揮的作用,本文對太興即大興二年石勒稱趙王后,石勒集團所進行的戰事及領兵將領做了統計,按戰事發生的時間順序制成表2。

表2 大興二年至咸和八年石勒集團戰事統計

續表

由表2可見,在石勒稱趙王后至石勒身故前的這段時間中,有史料可考的戰事一共發生了31次,有石姓將領主導或參與的戰事有26次之多,而除了前文已述的孔萇討平鮮卑段部殘部的戰事外,全然不見以“十八騎”為主的舊將群體的身影。據此,我們更有理由斷定,在石勒稱趙王后,舊將群體的軍權已基本被剝奪,取而代之的石氏諸將則全面接管了軍權。

然而在對石氏諸將逐一考察后,可以發現并非所有的石姓將領都與石勒有血緣關系,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冒姓或賜姓成為石氏。據《石勒載記》中對于石勒生平的記載,石勒并無親生兄弟,與其同族的只見石虎一人。《太平御覽》卷四九九《人事部》注引前燕田融所著《趙書》,其中載:“石肇,前石(石勒)之昆弟也。前石既貴,肇在軍中不能自達,人送詣前石,前石哀之,拜建威將軍。以肇無才力,每高選參佐輔之。為聘廣川劉典兄女,肇甚懼之。拜長樂太守。”此條史料僅見于此,它書無載。按此文意,石肇作為石勒昆弟,似乎一直隨軍而石勒不知,直到“人送詣前石”時方才知之。后因石肇“無才力”,故石勒一直未予重用。此外,石勒以宗室出任長樂太守,也可佐證長樂郡在后趙時期的重要地位(中華書局,1962,第2280頁)。故而在石勒軍中,與其存在血緣關系的只有石勒本人的子輩和其從弟石虎的子輩,這在《晉書》中記載得相當明確。而除此之外的石姓,應當均為冒姓或賜姓。這種情況在以上名單中就不乏其例。據《資治通鑒》云:“[田]堪本田氏子,數有功,趙主勒養以為子”,《資治通鑒》卷九十五,第2988頁。可知田堪因被石勒收為養子而被賜姓作石。與之情況相同的是石瞻和石生,《石季龍載記》附《冉閔傳》云:“父瞻,字弘武,本姓冉,名良,魏郡內黃人也。其先漢黎陽騎都督,累世牙門。勒破陳午,獲瞻,時年十二,命季龍子之。”另據《太平御覽》注引《二石偽事》云:“石勒養子石生。”《太平御覽》卷三二六《兵部》注引《二石偽事》:“勒養子生為衛將軍,領三千人鎮洛金鏞”,第1498頁。由此可見,石瞻和石生同樣是因被收養而得姓。此外,石他的身份也頗為可疑。敦煌出土的寫本《晉紀》將石他記作石勒從弟。而上文業已提到,與石勒具有血緣關系的,只有自己的子輩以及石虎的子輩。陳勇認為石他的身份應與石會類似,均為石勒賜姓,甚是。除此之外,還有主動冒姓為石的石聰,《資治通鑒》載:“[石]聰本晉人,冒姓石氏。”《資治通鑒》卷九十五,第2987頁。此外,《元經》曾載:“石聰者,勒之族子”,然其書虛妄頗多,真偽難辨,故不從其說,仍以《通鑒》為準。而石聰作為石勒后期較為重要的將領,其冒姓為石的舉動應當也得到了石勒本人的承認。綜上可見,活躍在石勒稱王后的石氏將領有相當部分與石勒并無血緣關系。陳勇在《后趙羯胡為流寓河北之并州雜胡說》一文中也注意到此種現象,但認為這種漢人冒姓石氏可能是孤立的事件。陳勇《后趙羯胡為流寓河北之并州雜胡說》:“石樸及冉瞻父子改為石勒族人,可能都是孤立的事件。”然而在當我們作了上述的考察之后,此種推測似乎可以重新考慮。

雖然在石勒集團中,相當部分的石姓將領與石勒并無血緣關系,但這種收養為子、因而賜姓的形式卻賦予了收養者與被收養者之間的親緣關系。這種關系以同姓為紐帶,以“石”姓作為標識,使狹窄的血緣關系拓展到相對寬松的親緣關系。而這不僅拓展了石勒核心集團的成員范圍,更使其與成員之間的關系從一般的部屬關系,升格到更加緊密的親緣關系,強化了集團內部的凝聚力。事實上,石勒也在一直努力地構建和拓展著這種非血緣的親緣關系。早在石勒起兵初期,便有所謂的“賜姓”之事。

《石勒載記》在敘述石勒起兵初期引張督投靠劉淵之事后,載曰:“元海署督親漢王,莫突為都督部大,以勒為輔漢將軍、平晉王以統之。勒于是命督為兄,賜姓石氏,名之曰會,言其遇己也。”《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10頁。此段史料記載了石勒“賜”名張督為石會的事件,然而對此事背景作了考察后可以發現,所謂“賜”名之事或許并非事實。彼時石勒剛剛遭到茍晞擊敗,逃往同為胡族的張督旗下避難,而此后石勒說服張督投靠劉淵從而得到賞賜。雖然劉淵命石勒統轄張督部眾,然而石勒與張督的地位相差應不至太大。《晉書·石勒載記》中的“命”、“賜”之語,或是源于后趙史官的曲筆,然而張督此后被改名作石會卻應是事實。《晉書·石勒載記》在記載靳準之亂后,石勒趁機進據平陽之事時,又出現石會之名:“勒焚平陽宮室,使裴憲、石會修復元海、聰二墓,收劉粲已下百余尸葬之,徙渾儀、樂器于襄國。”另一值得注意的細節,是石勒在為張督改名的同時,是伴隨著“認兄”這一環節的。所以據此我們或許可認為,石勒“認其兄、改其姓名”之舉,無非是想以改姓作為手段,在部屬關系的基礎上,與張督結成關系更加緊密的親緣關系,以求能夠更加順利的安撫張督及其部眾。此外,耐人尋味的是,在敦煌出土的寫本《晉紀》中,石會的身份由“兄”變為了“從弟”。伯希和寫本《晉紀》,收入羅振玉《鳴沙石室佚書》,東方學會影印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影印,第181頁。此中原因,大概是隨著石勒集團的發展,石會“兄”的身份可能會對石勒產生某種程度的威脅,故而在保留親緣關系的前提下,“兄”的身份慢慢被淡化,以至于在史官記錄石勒家族成員中,將無法回避的石會記作石勒“從弟”。

不僅如此,石勒還曾將同姓西晉舊門引入同族。《晉書·石苞傳》:“苞曾孫樸沒于后趙,石勒以與樸同姓,俱出河北,引樸為宗室。”石苞原為西晉重臣,與石勒除了姓氏相同之外毫無瓜葛,而石勒卻緊緊抓住姓氏相同這一點大做文章,甚至舉出“俱出河北”的共同點。而據石苞本傳,石苞為渤海南皮人,而石勒為上黨武鄉人,二人郡望一在冀州、一在并州,雖然均處河北,但相隔東西、距離甚遠。所以,石勒此言不免牽強。但這并不妨礙石勒將其曾孫石樸認作宗室。石勒此舉,當然可以被看作是對河北士族的籠絡,然而在史籍中卻不見其他士族被賜姓從而引入宗室的例證。所以,石樸的特例在另一方面也可反映出石勒對于同姓資源的看重,以及其擴大石氏家族的愿望。

由以上二例我們可以看出,石勒的賜姓和改姓,背后總是包含著親緣關系的構建和認同。如果這一結論能夠成立,那么在石勒集團以及此后的石虎政權中所出現的眾多來源不明的石氏人群,其來源似乎也可以得到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注17]所以,在石勒集團中為數眾多的賜姓將領,其得姓不僅標志著加入到了石勒軍事集團中,更標志著已經加入到了石勒構建的親緣網絡中,即獲得了所謂“宗室”的身份,故而賜姓將領在某種程度上也可屬于上文多次提到的“親貴勢力”。其在石勒后期的崛起,也可以視作是親貴勢力對舊將群體權力空間的擠壓。

[注17]石勒集團中來源不明的石氏有石越、石泰、石同、石謙、石他、石朗。其中關于石越,《晉書·石勒載記》:“勒將石越要之于鹽山,大敗之,匹退保幽州。越中流矢死,勒為之屏樂三月,贈平南將軍。”從石越死后石勒的表現推測,二人關系應相當親密。關于石泰、石同、石謙,同書同傳云:“參軍石泰、石同、石謙、孔隆撰《大單于志》”,從其三人擔任撰修《大單于志》的職責看,此三人也應為石勒引為同族。關于石他,同書同傳云:“勒征虜石他敗王師于酂西,執將軍衛榮而歸。”關于石朗,同書同傳云:“時石生鎮關中,石朗鎮洛陽,皆起兵于二鎮”,石生、石朗所據皆為重鎮,故石朗地位應與石生相埒。而石生為石勒養子,石朗亦當與石勒關系甚密。而石虎政權中來源不明的石氏有石廣、石遇、石光、石璞、石寧。關于石廣,《晉書·石季龍載記》云:“安定人侯子光……易姓名為李子楊,游于鄠縣爰赤眉家……赤眉信敬之……京兆樊經、竺龍、嚴諶、謝樂子等聚眾數千人于杜南山,子楊稱大黃帝,建元曰龍興……鎮西石廣擊斬之……先是,使襄城公涉歸、上庸公日歸率眾戍長安,二歸告鎮西石廣私樹恩澤,潛謀不軌。季龍大怒,追廣至鄴,殺之。”由此可知,石廣曾為鎮西將軍,鎮長安。關于石遇,同書同傳云:“遣其征虜石遇寇中廬,遂圍平北將軍桓宣于襄陽。”關于石光,同書同傳云:“幽州刺史石光坐懦弱征還。”關于石璞,同書同傳云:“侍中石璞進曰:‘為陛下之患者,丹陽也。區區河右,焉能為有無!’”關于石寧,同書同傳云:“中書監石寧為征西將軍,率并、司州兵二萬余人為麻秋等后繼。”觀此五石所居之職,非地方鎮將,即中朝近官,其與石虎之關系應非同一般。

四 石勒集團內部變遷的兩個面相

石勒稱天王后,在軍事上剝奪舊將群體軍權而重用石姓將領、在政治上罷免張賓而重用程遐的舉措,固然可以解釋成石勒在政權初安的情況下為了防止舊將群體功高震主,從而逐漸啟用同姓、貴戚代替舊將群體的權力,形成所謂“親貴之政”。但這樣的解釋卻顯得流于形式,似乎又陷入到了“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一傳統政治史敘述模式中,而忽略了石勒集團胡族屬性的影響力。

石勒所屬的羯族,被認為與匈奴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加之石勒早年曾依附的劉淵集團,也是以匈奴為旗號進行統治。所以,石勒在構建集團或政權時,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匈奴國家軍事體制”的影響。谷川道雄先生在其名著《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中,關于兩趙國家的軍事體制就曾有如下精當的論述:


手控軍隊的諸王雖帶中國式將軍號,卻讓人聯想到塞外匈奴國家的軍事體制。在此之前,單于子弟帶左右賢王以下諸匈奴式王號,并且以單于為中心統領著各自的部落聯盟。單于與子弟間的血緣紐帶既是部落聯盟式匈奴國家的支柱,同時也構成了后來兩趙國家的軍事體制。如果將這一結構的重現求之于兩趙國家的話,與其說它見之于受到限定的大單于的行政體制之中,不如說它見之于以皇帝為中心,由皇太子、諸王所實行的對國家軍隊的管理之中。谷川道雄:《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40頁。


谷川先生在此處將前趙、后趙兩個政權作為一種政治現象進行論述,即確認了兩趙政權在軍政體制上有高度的一致性,均繼承自原始匈奴國家。關于前趙國家軍政體制對于匈奴舊制的繼承,前輩學者早有矚目,茲不贅述。唐長孺在《晉代北境各族“變亂”的性質及五胡政權在中國的統治》一文中曾提到“有一些政權似曾以北邊部族中的封建制結合內地此時的部曲制,實行軍事組織管理及分配人口”(中華書局,2011,第152頁)。馬長壽在《北狄與匈奴》中也指出胡漢分治體制雜糅了漢魏傳統和匈奴舊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第109頁)。陳勇在《漢趙國胡與屠各分治考——兼說漢趙國的胡漢分治》一文中,再次對此種說法進行了確認(該文原刊于《民族研究》2009年第3期,后收入氏著《漢趙史論稿》)。然而,當我們單獨討論后趙政權的制度淵源時,似乎也不必追溯過遠。對于石勒而言,近在眼前且同屬胡族政權的前趙即可作為模仿對象。雖然我們并不能排除后趙直接上承原始的“匈奴國家體制”,從而獨立發展其政權體制的可能,但從后趙所實行的皇帝、大單于二元體制以及胡漢分治的政策來看,其模仿前趙的可能性還是較大。前輩學者多有論及于此,本文不再贅述。

漢趙國的國家軍隊管理體制,正如谷川先生所言,“由皇太子、諸王所實行的對國家軍隊的管理”,這樣的結構也正是原始匈奴國家的遺風,即單于與子弟間的血緣紐帶是部落聯盟式匈奴國家的支柱。關于此點,陳勇先生在討論“漢趙國胡與屠各分治”時已有翔實的考證,本文不再進行詳細論述。陳勇:《漢趙國胡與屠各分治考——兼說漢趙國的胡漢分治》。總而言之,漢趙國領兵將領,尤其是禁軍將領大都為劉氏,均應為所謂“單于子弟”。除此之外還有少量呼延氏參差其間,而這跟劉淵母族為呼延氏有關,亦算是單于近屬。這就跟石勒集團發展后期的格局極為相似。正如上文所述,石勒稱趙天王后,確實出現了諸石姓將領全面掌控軍隊的局面。但與谷川先生的論述以及漢趙國的情況稍有不同的是,其中大部分石姓將領在名義上雖為“單于子弟”,卻并不具備所謂“血緣紐帶”,而是石勒所認養子或賜姓。這種被人為構建的親緣關系代替了傳統匈奴國家“單于與子弟間的血緣紐帶”,但這并不妨礙其發揮紐帶的作用。甚至在石勒稱趙天王大封諸王之時,其養子依然能與其親子一道封王。《石勒載記》載:


立其妻劉氏為王后,世子弘為太子。署其子宏持節、散騎常侍、都督中外諸軍事、驃騎大將軍、大單于,封秦王;左衛將軍斌太原王;小子恢為輔國將軍、南陽王;中山公季龍為太尉、守尚書令、中山王;石生河東王;石堪彭城王。《晉書》卷一〇五《石勒載記》,第2746頁。


前文已考,石生和石堪均為石勒養子,雖然在分封時居于末位,但是依然獲封王爵,說明養子的身份并不對其地位的上升造成絕對的障礙。所以,這種親緣關系雖然不及血緣關系,但在石勒集團中卻最大限度地接近血緣關系。當養子或賜姓獲得王爵后,也就與谷川先生所言“以皇帝為中心,由皇太子、諸王所實行的對國家軍隊的管理”的兩趙國家軍事管理體制可以相契合,也可在一定程度上佐證后趙對于前趙的模仿。如此一來,也就順利地解釋了石勒稱趙王后石姓將領紛紛涌現的體制性原因:石勒所模仿的漢趙國體制,還殘留著濃重的匈奴舊制傳統,其最大特點即“單于與子弟間的血緣紐帶是部落聯盟式匈奴國家的支柱”,所謂“單于子弟”,即是本文所論的“親貴勢力”。

谷川先生以前趙、后趙總而目之,認為二者繼承了匈奴國家體制,均是以單于子弟掌握軍權,這自是極精的識斷。然而這只是石勒稱趙王后所出現的情況,卻忽視了石勒集團前期舊將群體活躍的事實。那么,是否石勒直到稱趙王之際才意識到要將國家(集團)的軍事交由宗室子弟掌管?在對石勒集團的發展過程進行梳理后,我們發現事實可能并非如此。

在葛陂之役石虎回歸前,由于石勒早年被販賣至山東,其部落也被離散,就連石勒本人的漢姓漢名也是后來汲桑所改,故而除了張督被石勒認作兄長并改名為石會之外,在史籍中看不到任何與石勒同姓的家族成員或部落成員的存在。而張督《晉書》稱其“素無智略”,加之石勒認兄改名之事本就為安撫其部眾,故而一直得不到石勒重用。所以在此階段,石勒所能依靠的只有以“十八騎”為主的將領群體。而當葛陂之役石虎回歸后,使石勒終于在軍中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單于子弟”。此后不久石虎便被石勒委以重任的事實,或許能在某種程度上說明石勒對于宗室領軍這一目標的渴望。所以,石勒相比于五胡十六國其他首領或君主而言,顯得與眾不同,正如陳勇在《后趙羯胡為流寓河北之并州雜胡說》中所言:“羯胡首領石勒起兵之際麾下同姓人物極少,其本部兵力與劉淵的五部屠各相比顯得微不足道。石勒最初在劉淵政權下組建的胡人武裝,其成員多為各種雜胡而未必都是羯族”,所以這也就決定了石勒起兵時根本無法構建以“單于與子弟間的血緣紐帶”為核心的軍隊統屬關系,只能利用眼前可用的以個人恩信和長期共同征戰中形成的部屬關系。

在石勒稱趙王后,大量的石姓將領開始活躍。根據前文所考,除了石勒和石虎二人的子孫外,其余石姓大都應為養子或賜姓而來。這種現象在五胡十六國的歷史中也是頗為少見的現象。其原因前文已述,當與石勒家族的枝干薄弱,不足以統御如此龐大的軍事集團有關。故而通過收養和賜姓的方式,將原本狹窄的血緣關系拓展到相對寬松的親緣關系,從而拓展了石勒核心集團的成員范圍。

此外,還有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石姓的賜予并不只是僅僅賦予了受賜者以親緣身份,更賦予了受賜者不同的族群屬性。由于石勒本人為羯族,所以石姓在后趙(石勒集團)中不僅為宗室之姓,同樣也是羯姓。另據《資治通鑒》云:“[石]聰本晉人,冒姓石氏。”此句將“晉人”和“石氏”兩個概念對立起來頗耐人尋味,或可證明石姓所賦予的種族意義。陳勇在《漢趙國胡與屠各分治考》中同樣認為受賜者得姓之后,其種族屬性就發生了變化。陳勇:《漢趙國胡與屠各分治考》:“石樸及冉瞻父子改為石勒族人,可能都是孤立的事件。但漢人當時能夠進入羯族,其他雜胡能夠進入羯族更是毋庸置疑。”所以,石勒稱趙王后石姓將領數量的激增,也可被視作是羯族勢力在軍中的興起。此外,關于“十八騎”成員的族屬,唐長孺、馬長壽等前輩學者已經做過了詳細的考證,認為“十八騎”之中的王陽、孔豚、夔安、支雄、郭黑略或為胡人,呼延莫、劉膺、劉征、劉寶、趙鹿或為匈奴屠各人,總之均屬雜胡一類。雖然“羯”也屬于“雜胡”中的一種,但“羯”在史料中明顯是有一個較為明確的群體指向,并不能完全與“胡”這一概念混淆使用。最終雖然石勒是以“胡”而非“羯”作為國人,但據史料所見“胡”在石勒稱趙王后的石勒核心集團中活躍程度卻在一直降低,反而作為“羯”的諸石姓將領在此后的政局中扮演了較為重要的角色。此點可從石勒死后趙國的變亂中窺知。石勒死后石虎謀逆,石勒皇后劉氏懼石虎廢殺石弘,求救于石堪,而此后石朗和石生也分別在洛陽和長安舉兵反抗石虎。事具見《晉書·石勒載記》。如此一來,當我們再看前文所述的石姓將領在石勒稱趙王后逐步替代舊將群體這一現象時,或許可以將其解釋成:石勒以羯族勢力逐漸代替雜胡群體從而成為石勒軍中的主導。

五 余論

石勒賜姓這樣的案例,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并不少見。杜正勝在其著《周代城邦》中討論周代貴族與“野人”的關系時說道:“(周代)貴族因循野人的氏族遺習,與領民凝結成‘假氏族血緣聯系’(原注:pseudo-clan-ship,這詞是我造的,英譯名也是我杜撰的),他們相互間沒有血緣聯系,卻產生類似氏族血緣的作用。”杜正勝:《周代城邦》,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79,第16頁。其中“假氏族血緣聯系”的概念與我們上文中所討論的問題何其相似。

此外,與此相關更加著名的案例莫過于西魏北周時的“賜、復胡姓”。這一話題長期為中外學界所關注,形成了豐碩的研究成果。關于宇文泰“賜、復胡姓”的動機,周偉洲先生在研究中說道:“實質上是掌握了政權的,以宇文泰為首的武川鎮胡族軍事集團,為籠絡關隴地區為首的漢族地方勢力的措施,給后者賜姓,以顯示他們(漢族上層)與胡族上層已經成為相同的族姓和在同一水平之上了。因此,賜姓之制對加強西魏、北周胡漢統治集團的內部穩定、團結,以及后世所謂‘關隴集團’的形成、發展,均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周偉洲:《陜西北周墓葬與民族問題》,《魏晉南北朝史研究——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第五屆年會暨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1995。與之相比,石勒所賜的“石”姓并非傳統意義上的“胡姓”,而宇文泰所賜、復的,大都為鮮卑胡姓;另外,宇文泰賜姓種類較多,諸如步陸孤氏、獨孤氏,但唯獨不賜本姓宇文氏,關于宇文泰賜姓的統計,見李文才《試論西魏北周時期的賜、復胡姓》,《民族研究》2001年第3期。而石勒則只賜本姓石氏。這樣的差異似乎可以從鮮卑族與羯族族群規模的不同來解釋:鮮卑族在東漢末年發展成為一龐大部落聯盟,其中姓族較多;而羯族本隸屬于匈奴,為其聯盟中一別部,姓氏可能較為單一。

質言之,無論是周代貴族與“野人”的“假氏族血緣聯系”,還是石勒、宇文泰的“賜姓”,其目的無非是構造“血緣關系”,以加強集團內成員的凝聚力。這樣凝聚集團的方式,正如杜正勝所言,可被視作是一種“氏族遺習”。

(崔啟龍: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

張榮強: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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