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經血與性感

在談及“身體”的時候，大部分年輕女性會論及高矮胖瘦等身材類議題，年齡稍長的更愿意談論健康。我把前者稱為呈現式身體，把后者稱為感受式身體，還有一類更加綜合或者跨越了兩者的以氣色、氣質為關鍵詞的“精神體現式身體”（黃盈盈，2008; 2012）。

加上了限定詞的“女性”身體，在表述中首先作為一種性別身體而存在，指向區別于男性的那些身體部位：乳房、陰道、子宮等。這些部位不僅僅因為在結構上“長得”跟男性不一樣，還因為這些部位帶給女性與男性不同的身體感受，帶來女性才會經歷的、與這些特定部位有關的身體體驗與實踐：月經、懷孕、分娩、哺乳以及包括痛經在內的各種婦科病。這種在講述中最為常見的女性身體不僅與生育有關，也與健康有關，還與男女的生理性別差異以及社會性別權力有關。這其中，不管是未婚、已婚，年老、年輕，最為顯著的是月經相關的敘事，我暫且稱之為“經血身體”類故事。

經血身體，在女性的日常生活實踐與私人言說中，在場且顯著，卻往往缺席于社會場域，因為“臟”“隱私/害羞”等相關的文化建構而不被看見，更多地偏向內在感受。相比而言，另一類身體，性感的身體，同樣在場于生活之中，卻往往因為其與“性”的關聯而缺席于個體的敘述，可是又以商業的形式常見于報端（當然，經常是以另一種面貌被呈現）。性感身體，更多地偏向呈現。這兩種身體，在現代社會，都缺乏積極正面的敘述，也都缺席于介乎私與公之間的研究場域。

兩種身體，在個體的敘述中，經常以一種具有對抗性質的形式而存在。或者說，對于大部分中國女性來說，對后一種身體敘述的挖掘，具有對抗前一種女性身體的意涵。在表象上，兩種身體，一種偏向內在感受，一種偏向外在呈現，隱藏于背后的是身體的生殖及生育功能與身體作為性快樂的物質基礎這兩種認識邏輯與話語之間的分歧。兩種身體觀顯然又存在著古老與現代、主流與邊緣的分野。經血所凸顯的生殖身體在歷史上占有更長、更為主要的位置，性感身體則是最近20年以來的構建。即便歷史文本對于體態甚至是情色身體也有所關注（Zito, 1994），但這種關注跟現代社會對于性感身體的關注是不同的。現代社會的性感身體凸顯出身材的凹凸與裸露，其在早期（現在依然常見）媒體上的呈現經常遭遇主流女性主義的批判，被斥之為男權的消費文化對女性身體的物化。到了現在，隨著女權主義內部的不同聲音，尤其是強調女性身體與性自主的聲音的出現，開始以一種更為積極的姿態呈現。可以說，在當下的中國情境與語境之下，兩種身體放在一起，形成了某種張力，甚至對抗。

不過，本書對于經血身體與性感身體的并置處理，更多的還是考慮到研究的內容與側重點，而不是以其所體現的內在身體觀為線索的。換言之，這種表述偏向主題式而非概念提煉式。研究對于差異的追求以及生活本身的復雜性，使得我們發現，經血敘述中，既有生殖與健康身體，也會出現性感的身體；在性感敘述中，也依然可以搜尋到生育身體的痕跡，或者說對抗性感的成分。從這個意義上講，本書對于曾經以生殖為內核的“經血身體”和以色情為導向的“性感身體”的提煉與張力性并置，雖然這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其與“生殖身體”與“色情身體”的類型學建構之間的關系，但更主要的，是希望依據生活的邏輯，挑戰、打破“經血=生殖”“性感=色情”的固化理解。

生殖與色情，作為理想類型的純粹性，長見于在更為廣闊的歷史文化時空中做出比較分析；經血與性感的混雜性，則更與日常生活的瑣碎、復雜甚至矛盾相聯系。研究中主題式與概念式類型的存在都是必要的，即便知道類型的陷阱與局限，但是脫離它們，我們也無法表述與寫作。以何種類型為主線來展開分析，取決于研究材料以及研究目的與立場。在本章中，主題式類型在標題中的并列處理，除了敘述的方便，主要是揭示這兩種貌似清晰的身體類型，其內部的復雜性與流動性。也是基于這樣的意圖，我會檢視經血身體的非生殖化理解，性感身體的非性化詮釋。此外，從我的學術立場來說，尤其希望凸顯在制度規范的制約之下更為積極的身體策略，以及因為“性”的歧視而在學術脈絡里不被聽見、不被看見的色情身體。

在這種思路之下，本章將選擇若干片段，比較式地分析經血與性感這兩類日常的女性身體故事如何在研究的語境中被創造、呈現，及其相應的社會生產機制如何被展現。從我、參與訪談的學生以及作為被訪者的不同年齡段女性直接參與創作的談話開始，嘗試著實踐研究類故事的社會學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