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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本書的性/別與身體故事

本書就是在以上的性/別、身體與故事社會學的脈絡與視角之下展開敘事的。

不同于普拉莫的講述思路的是,我的切入點更窄:聚焦于研究類故事講述。故事素材主要來源于2003~2016年我與學生們開展的“性/別與身體社會學經驗研究”系列。

本書中會觸及的“身體記憶”,不是在科學意義上區別于大腦記憶的身體機能上的記憶,而是樸素地指向與身體有關的記憶,尤其是與性/別身體(具有性/別面向的身體以及身體面向的性/別)有關的記憶。即,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之下,在一定的個體生活情境中,我們所記起的那些具身性實踐與感受,尤其是與性/別身體有關的實踐與感受。這些記憶,在社會學研究場域,通過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共謀而被講述與記錄,形成或完整或片段式的,甚至是零碎的、自相矛盾的材料,然后在研究者與出版機制的合力之下進一步被編寫與再生產。不同于藝術以及其他領域,這些身體記憶與性/別故事,是通過訪談、觀察等研究方法被記錄與敘述的。敘述、敘事、故事等詞語,在本書中也不必然是有條例地逐步推進的,但是會強調記錄、講述與表達的社會過程。敘事與敘述在本書中會交替出現,不做細致區分。雖然有關敘事的討論非常多,而且在敘事學領域有著自己的理論發展脈絡,本書并不與“敘事學”直接做對話,本書中的使用主要是樸素地指向研究中的材料,以及材料被呈現的方式。敘事、故事等,在本書中也不必然是有條理的事件,而是在研究中被講述、表達、記錄、解讀、書寫、發表的材料,它們可能是成套的,也可能是零散的,甚至自相矛盾的。此外,敘事對于“過程”的偏重也是本書所認同的。中文領域有關敘述社會學的討論,可見盧暉臨(2004)。盧文主要借鑒的是歷史的視角,側重時間、事件等要素對于社會學的重要性。盧文對于一些重要文獻,比如Andrew Abbott的論文也有所借鑒與討論,所提倡的敘述社會學,與普拉莫的“故事社會學”,有交叉關系,但在側重點及所用案例/材料方面有所不同。鑒于普拉莫在性研究領域的成果與相關對話,加之他所提出的故事社會學分析框架的完整性,本書主要借鑒普拉莫的相關論述。

在研究語境中,通過訪談或者田野中聊天收集到的這類故事,也是我自己最為熟悉的故事。這類故事,不是小說類故事,也區別于媒體上廣為報道的故事及在日常生活中八卦閑聊聽來的故事。除了故事類型的限定,我的討論,除非特別說明,主要把時空聚焦在最近十余年的中國大陸。限定是為了更為具象,而不是為了切割;是為了定一個焦點,以此為中心去輻射更為寬廣的時間點上的連續性,及全球化背景下空間上的延伸,而不是做井底之蛙。但是限定的局限也是顯然的,即缺乏一種歷史變遷的視野。

相比于其他語境中的故事,尤其是經媒體創造鋪天蓋地主動呈現于大眾眼前的那類故事,或者相比于講者非常有傾訴欲望而主動呈現其隱私的那類故事,研究類故事與研究者的設定以及“挖掘”有比較緊密的關聯。如果我們不問,這類故事可能就聽不到了。換言之,絕大部分的故事,是一種隱藏的故事、在場卻缺席的故事。我和我的學生們直接參與了其生產。具體故事主題的選擇,顯然又與研究文獻的缺乏有關。這與普拉莫的“流行與典型”類故事的選擇策略很不相同,這致使分析策略也會有所不同。強奸、出柜與康復類故事的廣為流傳使得普拉莫的分析更具有社會性,而在“流行”的過程中,其與個體“真實”生活的距離也越來越遠,越來越多的社會與政治因素參與了創作與再創作的過程;我所分析的研究類故事,大部分是第一次被講述,甚至是第一次被創造,因此分析策略更多地偏向此類故事為什么在生活中在場,卻在“講述”層面尤其是社會的話語層面缺席,以及什么樣的語境可以促發其生產。

因為涉及研究類故事,我對于“傾聽”與“講述”同樣關注。在本書中,我關心的問題不是我是否在研究中聽到了“真相”,對聽到的故事到底是“信”還是“不信”,或信哪些、不信哪些,而是:在一種研究語境中,被訪者以及訪談者們講述了怎樣的性/別故事;為什么要對我們講,或者不愿意講;怎么講;什么因素影響了這種講述(或是不講);講述發生在怎樣的歷史與社會時刻;什么樣的力量在推動或者阻礙著某種講述;私密故事的講什么與不講什么,連接著怎樣的社會生產;對這種社會生產的剖析,對于理解當下中國社會中的性/別政治,以及更為宏大的社會、文化又有什么意義。這其中,即有被訪者如何講,也有研究者如何聽,更有研究者與被訪者以及更為寬泛的社會角色如何共同創作的問題。

換言之,如果說在以往的研究中,我側重對表述內容的分析,那么,這次的關注點更多地移到講述過程。我關注的不是文學文本或者偏靜態的已經生產出來的既定文本,而是在研究類社會情境中被社會性地生產出來的,由具身化(embodied)地經歷著日常生活中的思考和感受的人們所生產的(Plummer, 1995),也是我們研究者自己參與生產的文本。文本,除了表相化的呈現之外,還有其隱而不顯的內涵;我的目的便是探測這樣的內涵,也就是產生文本的社會情境(王明珂,2016:148)。本書所關注的這些文本,發生在最近十余年的中國大陸社會,發生在我們自己的研究生活之中。不管是其所發生的情境還是創作的語境,它們都是社會學的文本。

不過,就如普拉莫在書中其實更多的是提出了框架以及若干值得研究的問題,并沒有很具象地對框架內的所有因素一一加以分析(如一些批評者所指出的,該書在不斷地重復各種“提問”),我在本書中也沒有能力做到就“故事社會學”的框架,對故事生產從文本到社會過程的諸要素進行完整的分析。我所能做的是在各章有側重地分析故事生產的某個環節,更加聚焦在我作為一個研究者所能參與的研究過程(包括研究設計、資料收集、分析、寫作及發表)這一環節的討論。

具體來講,我將綜合我們在訪談過程中接觸到的各類材料,選擇相關片段,關注六類性/別與身體的故事講述。這六類故事,相比于普拉莫所分析的具有社會顯著性的強奸故事、出柜故事、康復故事,或者因為其過于日常而根本沒有進入人們的視野,或者因為過于污名化而被故意忽略。

沒有選擇普拉莫筆下的強奸、出柜與康復類故事,還有以下的考慮:由于女權主義的發展,尤其是“受害者”話語的盛行、LGBT運動的全球化趨勢,以及現代社會的醫學化趨勢,中國社會目前顯現出來的強奸故事、出柜故事和康復故事與西方歐美社會相比,恐怕相似性大于差異性。可以說,普拉莫的分析,在時下的中國社會可借鑒性依然很強。

也因此,本書暫且去關注另外一些性故事,它們與我自己感興趣的日常生活中的性/別與身體的脈絡與理論立場相關,且大部分偏向女性故事,它們同樣(甚至更加)具有可分析性與批判性,它們在講述與話語的層面,隱蔽性更強。

第一類,日常生活中的女性身體。偏重最為常態的、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身體感受與呈現。我將側重兩類具有張力的身體:經血相關的生育身體,涉及痛經與絕經的故事;女性的性感身體,涉及女性的性感打扮、觀看色情、絕經后的性探索等故事。我將選擇不同年齡段的女性,進行比較式分析,在張力之余,展現兩類身體的混雜與曖昧。

第二類,女性HIV感染者的身體與親密關系。突如其來的疾病打破了生活與身體的日常;當醫學的發展使得艾滋病越來越被作為一種慢性病來對待的時候,攜帶艾滋病病毒的女性們如何重構她們的日常;不僅僅活著,而且要生活得更好;當我們把視線從醫學空間移至生活空間的時候,會帶出怎樣的艾滋敘事。本部分要把被社會所遺忘以及質疑的HIV感染者的身體、情感與性重新帶回到社會與研究的視界之內,同時反思性地展示與女性HIV感染者談“性”的方法與倫理思考。

第三類,從疾病到殘缺的乳腺癌敘事。女性乳腺癌患者的身體不僅因為得病而從日常生活中“脫穎而出”,也因為被視為女性特征之一的“乳房”被切除,因為身體及社會規范層面的“殘缺”而顯性在場。這也是最容易引起女性自己以及社會關切的身體類型。我也將選擇相關片段去展現、分析此類故事的講述及生產,借由患病主體對恢復正常的生理身體、身體形象、親密關系及社會生活的積極策略的分析,把關注點從醫學空間過渡到生活與社會空間。

第四類,跨越國界的身體與性/別敘述。本部分主要基于對在加拿大工作與生活的中國大陸移民的訪談,在跨國的視野之下,探討在兩個社會與地理空間中來回流動的人們(更為切身地感受到“西方”的中國人),如何想象身體與性/別;如何在跨國的比較中,透視中國人對于“西方”的想象,以及反過來對于“中國”的認識。

第五類故事從一位變性人的口述入手,分析逾越了社會規范的性別與身體故事如何被生產。人們如何講述不符合二元性別規定的身體;當性別通過手術加以改變的時候,在醫學、生活、媒體、學術的多重沖擊之下,個體會帶出怎樣的性/別與身體敘述。在一個歧視的社會氛圍之下,變性主體又將采用何種敘述與生活策略來抵制現有的主流媒體故事,加強自己的氣勢與力量。

第六類故事更加具有挑戰。我原本希望以一個相當激進的豪放女的案例去捕捉在社會上,尤其是研究界無處安放的女性情欲身體,展現極端卻又不鮮見的身體與性/別故事與在什么樣的社會空間中有可能被敘述、被傾聽。遺憾的是,因為議題的敏感,這類“豪放”的情欲身體只能剔骨去肉,敬請讀者發揮社會學的想象力,以窺探“不見”的故事背后更大的社會現實。盡管這類故事簡略到只剩皮囊,但還是真心希望我們依然能有空間保留這一類身體的在場,以保存本書身體敘事結構的完整性。

這六類故事的選擇與編排,大體沿循著這樣的思路:從常態到非常態,從過于日常以至于被遺忘的身體到因為疾病、身體殘缺而凸顯的身體,再到更具有挑戰性甚至不被容忍的性/別與情欲身體。這些身體,當然都不是截然分離的,有不同也有交叉,甚至都不是在一個維度上的不同位置的點,而是散落在不同坐標軸線上的點,只是大體上有一定的延伸方向,在不同程度上挑戰著某種身體界限與社會規范。對“規范”與“界限”的關注,尤其對“逾越規范/邊界”的生存策略與生活空間的關注,恰恰也是貫穿于我的性與身體社會學研究的一條主軸線。

在本書的框架中,身體類型與所屬人群也是交叉的,只是交叉程度不同。比如,經血身體,是幾乎所有到了一定生長期的女性都會經歷的,除了變性人,其他幾類女性也都具有經血身體;性感身體,則不同程度地被大部分女性所感受到;感染HIV與患乳腺癌、有移民的經歷僅僅局限于小部分女性;變性以及實踐性解放的豪放女則在目前的敘事結構與可見的社會空間里少之又少。

盡管整本書有一個大體的編排思路與框架,但各章具體的敘述方式與分析策略會有不同,我希望可以跳出固定的框架,根據某類身體的特點(包括具體的研究語境以及我的體會與偏好)側重展現故事社會學中的某個環節,所涉及的個案的詳略程度也會有差異。本書有的章節是以身體類型為標題(比如經血、性感),有的偏重以人群特點為界分(比如HIV感染者、乳腺癌患者、移民),有的既涉及人群又凸顯身體類型(比如豪放女的情欲身體)。所有這些身體故事,都在不同程度上挑戰著身體界限與社會規范,也因不同的社會因素的錘煉、不同社會角色的參與互動而被不斷地形塑、重塑。在21世紀之初,它們共同透射出一個更為宏大的講故事的社會空間;這種參與形塑性/別與身體敘述的社會空間又從不同層面挑戰著研究領域故事的傾聽與寫作。

之所以選擇以上六類身體,更為重要的考慮是,她們都發生在我(和學生們)所經歷的研究生活之中,相遇于不斷的交談、閱讀、解讀以及想象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講,雖不一定是我作為一位女性的生活日常,但卻可以說是我作為一位女性研究者的研究日常。相比于其他故事,于我而言,“切身”性更強。如果說,普拉莫的故事是以其在現代社會中“典型且經常被聽到”而見長,那么本書的故事則大多以“日常且不太容易被聽見”而同樣富有意義。且在我看來,更具有挑戰性。因為日常生活中的故事往往差異性非常大,且更加瑣碎、彌散,在話語分析的層面,顯然不如“典型性”的故事那樣被塑造地相對成型、權力彰顯、動聽動情。在一堆瑣碎的日常故事里,在100多萬字的訪談材料里,在我與學生們的無數次討論中,在我們與百余位被訪者的互動經驗中,我將如何選擇片段、如何動用記憶、如何拼湊每個章節的故事,又如何為這本書搭建一個故事社會學的框架,恰恰是我感興趣且將付諸實踐的問題。

結語之前,我還將增加一個重要的故事講述場景:以我們2007~2017年所舉辦的中國性研究國際研討會為例,探討會議的政治以及對于學術知識生產的意義。我將集中探討這些問題:會議是在怎樣的性/別對話生態之下展開的;會議,記載及促生了怎樣的性/別歷史;會議,體現了怎樣的性政治,如何使得更為多元的性/別與身體得以展演,使得不被聽到的故事得以發聲,從而也成為可能創造更具有挑戰規范的力量,更具有創造性的積極的性/別與身體敘事的故事生產空間;在性/別情境與語境都日益復雜的今天,會議又將面臨怎樣的挑戰與困境。

在最后的結語部分,我也將嘗試著再次串起這六類故事以及會議的性政治,回應整本書的寫作所涉及的方法學問題,思考在當下變遷的中國社會中,在研究場域里,“身體如何記憶,性/別如何敘事”。這也可以說是本書所關心的核心問題。

作為一名性社會學研究者,我希望自己能夠借助此書的寫作,除了在方法學上修訂、搭建中國式的“故事社會學”分析框架以促進更好的研究,也能在實踐層面促進更為寬容、更為多元、更為積極、更具有“酷兒性”的性/別與身體的社會空間,從而“邁向更為激進的性政治”(盧賓,1984/2007),以“促進更好的(復數的)社會世界的生成”(Plummer, 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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