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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把討論的范圍稍稍擴大一點,不只是“消費理性”,人的整個資本和市場意識都在發生劇變。

1950~1970年代,中國人尤其是年輕人的這個意識,總體上是比較薄弱的,也因此,這個意識的大規模復興,乃至超乎常情的膨脹,才構成1980年代開始的社會文化的一大巨變。1980年代晚期快速重建的房地產市場,作為中國內地與民生直接相關的各類市場中資金規模最大、起伏也最劇烈的一個,起的作用特別大。

這不只是說,它以住宅商品化這一觸目的巨變,教育無數青年和非青年明白,他們現在可以也只能到市場里去謀取基本的生存條件;也不只是說,它以住宅價格夾著過山車式波動的一路暴漲,激勵無數人形成“進市場就是要賺大錢,無能之輩才賺辛苦錢”的判斷。都市青年的“居家”狀況清楚地顯示,它在培訓我們的資本和市場意識上,還有更多別的成功。

比如說,已經擁有產權房的都市青年中,有極高比例的人繼續關注樓市,思忖是否以及如何再次入市。但在我們這個調查的受訪者中,這一群體中大約2/3的人,是只有一套住房的,雖然這是花了巨款此處的“巨款”之“巨”,指的主要不是款項的數額,而是這數額占都市青年的通常收入的比例。買下的,卻是生活必需品,并不能像別人的第二套、第三套房那樣,可以方便地當作增值的工具投入市場。上一節說了,都市青年對于自用住宅的生活必需品的性質,大多有清楚的認識。在這種情況下,這個群體中仍有這么高比例的人愿意再次進入樓市,他們對于房地產市場的信任和樂觀相當驚人。

這不只是一份經濟的信任,其對象甚至主要不在商品房,而且指向許多范圍更大的因素:政府的利益、制度和法規、城市化的趨勢、一般消費者的心理、30年“改革開放”的歷史、全球化和世界經濟的大勢……正是綜合了對這些方面的或自覺或懵懂的積極判斷,都市青年才會形成如此熱衷樓市的心態,盡管按照狹義的資本市場的通則,他們中的多數人并不具備以房產投入資本博弈的充分條件。

這自然是上一節所說的第二種“消費理性”的一大顯例。不過跟股市相仿,中國內地的樓市極富“中國特色”,常常違反一般教科書說的經濟定律,到目前為止,都市青年的這份信任,仍然能獲得特別是“北上廣深”之類標桿性城市樓市狀況不同程度的驗證。2010年以來,各地樓市愈益分化,許多三、四線城市的房地產狀況,與這份信任的抵牾之處越來越明顯,但與此同時,所謂“恐慌性入市”的爆發式蔓延,又從一個反向的角度,給這份信任提供了新的證明。在這里,可以看到前一節所說的“統治秩序”轉化民眾的消極體驗的能力的又一個成功的表現。

這不奇怪。最近30年的社會狀況和主流教育,早已養成了民眾一種凡事只看“投入—產出”之比、其他基本不問的習性,連談婚論嫁都常常如此,評估市場走向和經濟前景的時候,就更是如此了,只要數據顯示價格——放大了說就是GDP繼續上漲,就盡可安心憧憬貨幣的回報:“恐慌性入市”能掀起這么大蜂擁跟進的浪頭,這個習性顯然功不可沒。

因此,筆者才要特別指出,都市青年的這一份對樓市的信任,實際內含了頗多的“其他”因素。其中極容易被忽視、作用卻可能最大的一類,是那些范圍遠遠超出“經濟”邊界的宏觀判斷,它們兼有正反兩向,既有“正常情況下,經濟總是發展的”“過去是這樣,今后也會這樣”一類近乎盲目的確信,也有“全球化人民幣都靠不住,只有造在稀缺的土地上的房子才是真家伙”這樣赤裸裸的陰暗之論。顯然,在樓市這間大教室里,經濟課同時也是政治課、文化課和歷史課,甚至是倫理課。都市青年不但從中領受對市場感覺和投資意愿的激勵,更經由這一激勵的中介,獲得對多方面的遠非“經濟”一詞所能涵蓋的重大關系的領悟:過去與未來、政治與文化、功利與倫理、城市與鄉村…… 甚至不妨說,新的支配性意識形態的全套內容,都在這里開講了。

都市青年的居家生活,最直接地體現了這一教學的效果。比如他們對經濟壓力的感受,我們這個調查的受訪者中,超過六成的已經還清房貸的人,繼續感受到從“一般”到“非常大”的經濟壓力的比例,與那些還在苦苦還房貸的人差不多;而尚未買房者中,無須付房租的人和每月須付房租的人,其感受到“較大”和“非常大”的經濟壓力的比例,也都相當接近。值得注意的是,每月須還房貸,因而可被稱為“房奴”的人,對于經濟壓力之強度的感受,整體上反而小于租房此處的“租房”是指居住于非自己擁有產權的住宅,如父母長輩提供的公寓,或者公司提供的宿舍。但無須付租金的人!看起來,就像對房價漲跌的判斷,多半包含了對若干非樓市因素的判斷一樣,都市青年對經濟壓力的體認,也不只是依據狹義的收入和資產計算的,而是深刻結合了其他非經濟的計較——雖然這多半并不自覺,是在對綜合性的社會壓力做評估。如果不是接受了“買房=人生成功”的流行觀念,確信自己“應該”買房,那些已經有房可住,而且不用付費的人,是不會感覺到那么大的經濟壓力的。

再看他們消費時候的自主程度。首先,我們的數據顯示,在大城市長大的青年中,不迷信品牌、相信自己能夠鑒別者的比例,明顯高于出生于鄉鎮的青年——哪怕他們后來也移居大城市了。這是否顯示了社會階位與文化自主能力之間的聯動關系?但是調查的另一些數據,比如,在擁有產權房和依然“群租”兩個至少經濟地位明顯高下的群體當中,“相信品牌”的比例,前者高出后者不少,這提醒我們,情況可能沒這么簡單。比如,在商品質量和行政監管方面,大城市的狀況多半與鄉鎮明顯不同,是否正是類似這樣的不同,一面令大城市的青年能從自主鑒別中獲益,因而更愿意發展自主消費的能力;一面又令鄉鎮青年“私人”一詞之所以在最近30年來在中國被賦予這么突出的正面價值,是有多種原因的,其中最重要的有兩條:一是民眾普遍確信公共生活中缺乏非政府的力量能動參與的空間,二是“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的迅猛發展對于“私有化”有強烈的需求。不得不依賴品牌,以避免偽劣商品的戕害?

其次,如何理解都市青年面對商品,尤其是大件服飾、家具、家電產品和汽車之類高價商品時的復雜心理?今天中國的社會狀況,令人在面對這一類商品的時候,很難以單純的消費者自視,各種符號性的感受都會涌入心中:買不買,買哪一款,常常牽涉對身份的界定,是否正是這樣的多維心理,一面令收入較高者不憚于承認自己相信品牌,因為這意味著高消費的能力;一面又令低收入者本能地就要避開名牌商品。那可是他們無力承受、有傷自尊的。許多看上去應該歸入“文化能力”范圍的事情,可能從一開始就嵌入了大量非文化的因素。

倘說當今社會,文化與政治、經濟等早已深度融合,難分彼此,都市青年的“住房”和“居家”狀況,則以堪稱尖銳的方式,將這融合的若干叵測之處,清楚地暴露出來。即以這一節所述的情形為例,社會一方面鼓勵人們把幾乎所有的事情都當成經濟來處理;另一方面又把大量遠遠超出經濟范圍的因素,嵌入他們權衡經濟的思路之中。什么叫造化弄人?沒有什么能比這更厲害了吧!可是,這么欺負人的事,為什么做得成?是哪一些有形無形的社會條件,讓我們對這一類播弄如此缺乏抵抗?

這么追問下去,大概又會遭遇上一節里都市青年的兩種“消費理性”已經有所揭示的大問題:這些年中國人的心智結構的變化。文化研究的一大可贊之處,就是將“情感結構”這樣的無形之物,看作社會再生產的關鍵之一。無論是此刻面對的都市青年的居家生活,還是我們自己的切身經驗,都促使我們相信,探究現實的至少一部分最精悍的目光,應該投入類似這樣的方向。筆者相信,通過分析房地產市場如何高強度地培訓青年人的資本和市場意識,能打開探照同一處地窟的另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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