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研究年度報告(2016)
- 陶東風主編
- 3832字
- 2019-09-20 15:59:39
五 受難者的人格化與作惡者的泛化
本文開始提到,對大屠殺受難者的去人格化敘述導致了認同障礙亦即非親歷的聽閱人不能與被再現為烏合之眾(mass)或一團爛泥(mess)的猶太人受難者建立認同。這樣,在關于大屠殺的悲劇敘事中,犧牲者的人格化就至關重要。而人格化又必須依賴具體、形象、生動的細節,因此虛構性的文學藝術(小說、電影、話劇等)就體現出相對于歷史和哲學的優越性,因為首先,文藝作品具有突出的形象性,其中存在各種具體生動的故事,大屠殺經此而被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世界各地成千上萬觀眾眼前,它們通過人格化的方式還原了大屠殺的創傷以及受害者的形象;其次,與通常聚焦于偉人、英雄或宏大事件的歷史書寫不同,文學藝術作品更傾向于從家人朋友、家長子女、兄弟姐妹的角度出來描繪大屠殺事件,這樣,創傷的受害者就成了日常生活中每個具體的男人和女人,孩子和家長。正是具體的受難者的故事而不是抽象的數據和論證在悲劇敘事的建構中發揮了根本作用(筆者以為這點對于我們認識“文革”題材小說、電影,尤其是以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為視角和對象的“文革”題材小說的價值與意義,具有重要的啟示)。
《安妮·弗蘭克日記》就是這方面的一個典型。這部在西方世界影響巨大的小書,也是一部罕見的暢銷書(僅在聯邦德國就再版四十多次)。1947年在荷蘭以荷蘭文出版(它是以荷蘭文寫的), 1952年在美國出版英文版,1955年改編為百老匯戲劇,1959年拍成好萊塢電影。它沒有寫或很少寫戰爭等外部事件,而是集中記敘了一個小姑娘的內心騷動(比如與母親的緊張關系)和人際關系,而這些心理活動具有普遍性。安妮的父親指出:“年輕人常常在青春期問題和母女關系問題上和安妮產生共鳴,這些問題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他強調:這“不是一部戰爭的書,戰爭只是它的背景。它也不是一部猶太人的書,書里猶太人的氣質、情感和環境也都是背景……非猶太人比猶太人更能夠理解這本書,也讀得更多。所以請不要把它變成一出猶太人的戲劇”。(中文57,英文232)
時間和種族的特殊性在安妮的故事中消失了,使她成為受難的普遍符號。在安妮的父親看來,無論是安妮還是其他被囚禁在密室中的人,“他們不是怪人,而是和觀眾一樣,是被丟進這個可怕的情形的人。觀眾與他們一起,承受著壓迫、恐懼、片刻的平靜、喜悅以及難以置信的勇氣。”(中文58,英文233)而印第安納大學猶太研究主任羅森菲爾德(Rosenfeld)教授則指出:“很多美國姑娘都把她(安妮)的故事看作她們的故事,她的命運好像和她們自己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中文58,英文233)這就是“符號擴展”(symbolic extension)的力量,它有效地促進了認同的擴展。
悲劇敘事框架建構的另一個重要編碼操作,是作惡者范圍的擴大。“個人化擴展了與悲劇受害者的身份認同,與此相對應,對大屠殺作惡者也逐步發展出了一種新的理解。這個新理解讓作惡者脫離其歷史特殊性,變成了一種具有普遍性的形象,對此形象,各種不同群體成員能產生認同而不是移情。”(中文59,英文235)經過這個擴大,惡和作惡者都不再與“我”無關,不再是與“我”迥異的他者,“我”不會同情這些人,但感到自己與他們并非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或兩種人。這就是作惡者的去特殊化與普遍化。
這里不能不提及阿倫特著名的關于艾希曼審判的研究報告。阿倫特在該報告中提出了著名的“平庸惡”概念,殺人無數的納粹頭目艾希曼并非與我們截然不同的惡魔,他只是一個被動執行上級指示、不會獨立思考的庸人。而作為一個平凡的惡人,艾希曼可能是每個人,每個人可能都是艾希曼。阿倫特的研究大大促進了“惡”與“作惡者”概念的泛化。“由于阿倫特的非凡影響(singular influence),創傷中的反面角色開始好像顯得與其他人沒有那么不同了。這次審判及其后果最終縮短了戰后曾經橫亙于信奉民主的觀眾(democratic audience)和邪惡的納粹之間的遙遠距離,把觀眾與反面角色聯系起來,而不是孤立起來。而這種觀眾與反面角色之間的聯系更加強了這個創傷的悲劇效果。”(中文60,英文236)
除了阿倫特之外,還有很多相關的研究成果或幸存者回憶錄,進一步證實了這點。比如著名的米爾格蘭姆心理學實驗,證明了行兇者可能就是我們每個人。這個實驗震撼人的地方,在于它揭露了想象與真實自我之間的巨大落差,表明服從權威和作惡是一件多么平常的事情,人性的力量是何等的靠不住。再比如克里斯托弗·R.布朗寧的《平民如何變成屠夫?101后備警察營的屠殺案真相》一書詳細考察了德國101后備警察營二戰期間的屠殺案材料,結果發現警察營的成員大多來自工人階級中的普通中年人,這些人并沒有什么特殊性,這是些普通人的故事,其殺人的動機和原因無非服從上級和權威、追求事業成功、受到宣傳的影響、隨大流和從眾,等等。這些是常人都有的性格傾向。正因為這樣,它才讓我們感到不安:換了我我也會和他們一樣。對其中的原因,作者這樣寫道:“有太多社會被種族主義傳統困擾,也有太多社會被戰爭狀態威脅折磨。每個地方,社會都使人們習慣于服從權威,每個地方的人們都追求事業的成功。在每個現代社會,生活的復雜程度和隨之而來的官僚化和分工化,削弱了官方政策實施者的個人責任感。在幾乎每個社會性的集體中,同輩團體對成員的行為都施加了巨大壓力,并設定了集體的道德規范。如果后備警察101營的成員,在這種環境下淪為殺手,又有哪個集體的成員不會呢?”
因此,作者在一開始就確定了自己寫作此書的原則:“寫作這一段歷史,必須避免將對象妖魔化。101營中流放、屠殺猶太人的警察,和為數不多拒絕或逃避任務的警察一樣,都是人。我必須承認,如果想最大程度地理解和解釋這兩種人,在同樣的情況下,我既有可能成為兇手,也有可能做逃兵。”“不從人性角度理解作惡者,不只會令這一項研究徒勞無功,也無從讓歷史超越對大屠殺犯罪者單一緯度的拙劣描畫。”
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萊維的《被淹沒和被拯救的》提出了“灰色地帶”的說法。徐賁在為《被淹沒和被拯救的》寫的“導讀”中寫道:“他要告訴讀者的是,用黑白二分看世界的方法是危險的。在極端的處境下,人性變得模糊,人的行為也失去了可辨的輪廓,絕大多數人都并不要么是魔鬼般的害人精,要么是圣徒般的受害人。無論是道德或行為,人都生活在一個黑白不明的世界里,這個世界是一個充滿了曖昧和矛盾的灰色地帶。”萊維讓讀者看到,“除了極少數的例外,納粹沖鋒隊員并不都是魔鬼。他們的惡毒不過是常人的惡毒,他們的愚蠢更是常人的愚蠢。他們由于受到納粹教育和宣傳的洗腦,心靈和思維被徹底扭曲,成為在極權組織化體制中作惡的螺絲釘。如果施害者不是妖魔鬼怪,那么受害者也不是圣人般的殉道者。受害者也是平平常常的人,除了少數例外(那些近乎殉道者的少數人),他們中的大多數也和施害者一樣被極權統治侵蝕和扭曲,也是喪失了靈魂的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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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維指出,在理解歷史的時候有各種各樣的簡化模式,不喜歡復雜和模棱兩可。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就是“我們/他們”“敵/我”的二分法:“可能因為我們本是社交動物,那種 ‘我們’和 ‘他們’涇渭分明的需要勝過了其他所有模式。”他認為,“對簡化的渴望無可非議,但簡化本身卻并不總是如此。只要你把簡化看成一種等待檢驗的假設,那么它就是有用的,但不要錯把簡化等同為現實。大部分歷史和自然現象并不簡單,或者并不像我們希望的那么簡單。而且集中營里的關系網絡也不簡單,不能簡單地概括為迫害者和受害者兩個陣營。”流行的集中營書寫存在的一個最大問題就是簡單化地區分善惡、好人壞人,“好像救世主在審判日的地位——這邊是信徒,那邊是惡棍。”但是實際上集中營不是如此,它“不符合任何簡化模型”。好壞、敵我、黑白分明的陣線是不存在的。敵人“在四面八方,也在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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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進步敘事不同,悲劇敘事中的作惡者被去特殊化(departicularization)后,美國人也不再是純粹的善的代表或道德上的正面角色:“隨著20世紀60年代的到來,西方民主國家被迫讓出了這個占主導地位的敘事者的位置。”(中文61,英文237)與此同時,美國在1960年代失去了對大屠殺敘事的控制權。在1960年代社會運動和越戰的背景里,像廣島原子彈爆炸等事件都脫離了進步主義敘事,被重新描述為“人性悲劇”而不是正義戰爭中必須付出的代價。在亞歷山大看來,這是對于廣島原子彈事件的脫歷史化的普遍主義解讀。
作惡者的去特殊化又被亞歷山大稱為“惡的流溢”(engorgement of evil,中譯本譯為“惡的腫脹”,似乎不是很合漢語習慣),它傳達給我們的信息是:“我們每個人、每個社會里都存在著惡。如果我們都是受害者,同時又都是行兇者,那么就沒有一個觀眾能夠冠冕堂皇地把自己從集體苦難的受害者或行兇者中抽離出來。”(中文53~54,英文228)普遍化或泛化不僅是指受難者角色的普遍化,而且也包括加害者角色的普遍化以及大屠殺的道德含義、政治責任感的普遍化,它“大大地開拓了人類的想象力,使它在人類歷史上首次能夠對至今仍然有各種國家的、民族的、意識形態的群體卷入其中的種族滅絕式的大屠殺做出辨別、理解和判斷”。“這種想象力的拓展使得我們能夠理解那個意在進行大屠殺的邪惡偏見并不是來自一個更古老更 ‘原始’的時間,不是發生在一個不同的、‘外國的’地方,不是由一些價值觀與我們不同的人所犯下的。”(中文54,英文229)這種擴展化了的對邪惡和悲劇的理解,一方面當然是使得任何人都不能理直氣壯地以絕對的無辜者、清白者自居;另一方面也增加了進步的難度,但并不是完全否認進步的可能性:“悲劇敘事并沒有排出進步的可能性,相反,它帶來的后果是有益的,它展示了進步的取得遠比現代人一度相信的要困難。如果要取得進步,道德必須泛化,并超越任何特定的時空限制。”(中文54,英文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