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案重審(近世中國)
- 尚小明
- 3526字
- 2019-09-20 16:13:42
二 案情分析嚴重簡單化
宋案系由宋教仁被刺而引發,因此,對宋案謎團的破解,從一開始就被吸引到了“誰是主謀”這樣一個問題上。雇用武士英槍殺宋教仁的應夔丞(即應桂馨)剛一被捕,便有人懷疑其背后有主使之人,謂:“應桂馨與宋先生既無私仇,又非公敵,宋先生有何不利于應?應有何利于宋先生死?即質之應桂馨而亦不能強言為有也。則應桂馨之外,必更有一人焉,為應桂馨之主動可知。”又謂:
應夔丞與宋漁父生平無握手交,無半面緣,何仇?何怨?應也,宋也,誠風馬牛不相及也。胡為乎應乃擲重金、買死士,必得宋而甘心焉?由斯言之,買武士英者,應夔丞也,而買應夔丞者,伊何人乎?
隨著應宅所獲大量函電文件內容逐漸披露,內務部秘書洪述祖與應夔丞的詭秘關系曝光于天下。但輿論并不認為洪述祖就是最后的主使人,而是進一步提出洪述祖背后可能還有主使之人,理由是:
彼洪述祖,一卑鄙齷齪之小人,與大政治家宋先生固亦風馬牛不相及,宋先生之死生,與彼實了無絲毫之關系,洪又胡為乎必死宋先生而后快也?然則,嗾武者為應,嗾應者為洪,而嗾洪者必更有人在也。
由于洪述祖為趙秉鈞之秘書,搜獲文件中又有趙、應之間往來函電及趙送應之密碼電本一冊,因此,輿論很快將矛頭指向趙秉鈞。而趙又被認為是袁世凱的心腹,于是,袁世凱亦被牽入案中。在國民黨方面看來,案情是很清楚的,因此,其機關報《民立報》在1913年4月27日刊登44件證據時,于所加按語中明確指出:
宋先生之死,袁、趙死之,非洪、應與武死之也。
洪、應二犯僅一器械,武士英更器械之器械,而真正之 〈人〉主動(人),乃袁世凱、趙秉鈞也。
這可以說是國民黨方面對于宋案的正式研究結論。然而,趙秉鈞卻不認同這一結論,他于4月28日發表自辯“勘電”,稱“去宋之動機起于應之自動,而非別有主動之人”, “中央政府于宋案無涉”。袁世凱同日也發出“勘電”,明確給趙秉鈞以支持。
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刺激著后來的宋案研究者,以至于絕大多數研究者均把尋找刺宋主謀作為最主要的方向,卻一直無法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其中較早一些的著作和那些深受革命史觀影響的著者,大多毫無保留地接受國民黨方面的研究結論,只不過文字表述略有差異而已。如前述谷鐘秀、馬震東、鄒魯、陳功甫、魏野疇、孟世杰、李劍農、吳玉章、陳志讓、吳相湘、郭廷以、胡繩、黎澍、陶菊隱、丁中江、胡繩武、方祖燊、李新、陳旭麓、何澤福、李宗一、李守孔、李云漢、徐中約、李侃、金沖及、張憲文、張玉法、朱漢國、來新夏、唐寶林、鄭師渠、張海鵬、朱宗震、侯宜杰等人所著或主編之書,以及沈云龍、王涵、何澤福、饒懷民、劉大年、朱懷遠、袁偉時等人所撰文章,
均將袁、趙視為幕后主使。日本學者萱野長知、片倉芳和、松本英紀、菊池秀明、渡辺竜策、樋泉克夫,以及美國學者歐內斯特·P.揚、史扶鄰等人論著,還有劉吉祥(國籍不詳)的英文著作,也都持同樣看法。
唐德剛實質上也認為袁、趙是幕后主使,只不過他又對二人在殺宋心態及背后考量上的差別進行了區別分析,他說:
1913年初春,在宋氏旅行講演鋒頭正健之時,袁即連電召宋來京磋商要政。袁的本意或許就是試“重用之”,不成,再“除之”。可是內閣總理趙秉鈞對這個最大的政敵,就是欲先除之而后快。他或許得了袁的必不得已時就“除之”的默許,迫不及待地便悍然提早“除之”了。殺宋之后,風波鬧大了,袁可能認為趙之悍然殺宋,為的只是保持相位的一己私利,而攪亂袁對整個大局的布置。趙之殺宋,不是體諒領袖苦心,而是投機取巧,為保持自己總理的位置,不顧主子的困難,而悍然為之,這就不能饒恕了。因此后來趙也就不得好死了。
另外一些研究者則或多或少受到趙秉鈞自我辯解的影響,而又加以個人的判斷,傾向于懷疑或否認袁、趙為幕后主使。如廖大偉認為:“從袁世凱的一貫信仰和當時的身份、地位,從宋教仁對袁世凱構成的威脅程度,從在上海行刺的困難程度,特別是對 ‘主謀說’原證據的逐條解讀考析,我們認為對袁世凱的傳統指認是缺乏真實依據的,是不符合事實的,袁世凱不是‘刺宋’主謀,沒有主觀故意的痕跡。”他認為刺宋乃應夔丞所為,并上升到共進會刺殺宋教仁的高度來解釋;而洪述祖則充當了鼓動、縱容應桂馨的角色。
但奇怪的是,他對于宋案關鍵人物之一趙秉鈞完全缺而不論,實際上留下很大漏洞。張永則認為:“根據具體證據,刺宋是會黨頭目應夔丞主動提出并策劃的,受到洪述祖的推動,袁世凱、趙秉鈞是否知情只能存疑。”
侯宜杰最初認為,“暗殺宋教仁的主謀者不是別人,正是堂堂的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和國務總理趙秉鈞”,但近來一改前說,認為“研究宋教仁被刺案,要堅持疑罪從無、無罪推定的原則。缺乏確鑿證據,就不能認為趙秉鈞或袁世凱是刺殺宋教仁的主謀”。
馬勇最初認為袁世凱“不擇手段地加害于宋教仁,終于釀成民國史上的第一大血案”,但近年也一改前說,認為“這個說法是不對的”, “因宋教仁所要競選的議會多數,目標只是內閣總理,與袁世凱的大總統地位毫無關聯”, “將宋案的責任推給袁世凱是非常表面的看法,根本不知道宋教仁與袁世凱之間的真實關系,不知道袁世凱是多么欣賞宋教仁的才華”, “按照當年法院的判決,宋教仁之死追查到內閣總理趙秉鈞,大體上是可信的”。
張華騰同樣進行了自我否定,認為從常理言,“刺殺宋教仁破壞了袁世凱自己在民初極力樹立的 ‘合法性’形象,不符合政治家袁世凱的切身利益”;從當時局勢看,“袁世凱并不懼怕宋教仁成立內閣,更不會不計較得失地使用暗殺手段”;從法理上看,“尚未有直接證據證明袁世凱為刺殺宋教仁的主使”。他更傾向于認為“宋教仁為陳其美主謀所殺”。
前述業余探究者對宋案真相也有分析。其中張曉波《民國的開端:宋教仁評傳》傾向于懷疑袁、趙并非刺宋主謀,刺宋很可能是應夔丞與洪述祖迎合袁世凱鏟除政敵之舉。思公《晚清盡頭是民國》及金滿樓《退潮的革命:宋教仁的1913》認為袁世凱、趙秉鈞、陳其美均有嫌疑,而陳其美嫌疑似乎更大。
張耀杰《誰謀殺了宋教仁:政壇懸案背后的黨派之爭》則斷定幕后主使就是陳其美。
需要指出的是,早在宋教仁被刺之初,便有人傳言陳其美是幕后主使;20世紀20年代,袁克文在其所著《辛丙秘苑》中,也持這種觀點;而日本人北一輝在《支那革命外史》中,更發揮其奇特想象力,聲稱陳其美是刺宋主謀,而袁世凱和孫中山是“從犯”。
袁克文和北一輝之書均非學術著作,但其觀點對后來一些刻意抹黑國民黨的人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應當承認,將尋找刺宋主謀作為宋案研究的主要方向,并沒有問題。但須引起研究者高度重視的是,從應宅搜獲的函電文件實際上向我們傳遞了一個極為明確而重要的信息,即“宋案”≠“刺宋案”。宋案案情錯綜復雜,其中至少應當包括收撫共進會、調查歡迎國會團、操弄憲法起草、構陷“孫黃宋”、“匿名氏”攻擊、低價購買公債,以及刺殺宋教仁等一系列情節或環節。另外,在宋案證據中僅僅提到過一次的未遂“除鄧”案,對破解宋案謎團亦極為關鍵。這些情節,環環相扣,次第演進,而又交錯進行,“刺宋”是宋案最后一個環節,也是整個案情發展的最終結局。因此,倘若我們不對刺宋之前各環節的來龍去脈,及其相互之間的演進關系進行詳細深入的考證,刺宋的發生絕無可能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釋,案件發生后出現的一系列矛盾現象也無法得到解釋。然而,縱觀百余年來的宋案研究,研究者無一例外,皆將重心放在了刺宋這個環節上,而對此前諸多環節,要么毫不在意,要么輕輕放過。宋案案情實際上被嚴重簡單化,宋案研究之所以一直得不到推進,根本原因即在于此。
上述各環節演進過程牽涉四個關鍵人物,即袁世凱、趙秉鈞、洪述祖、應夔丞,此外還有王阿法、武士英、程經世、朱蔭榛等幾個相對次要的人物。要破解宋案謎團,就必須結合宋案證據和清末民初政局演變,搞清楚這些人物之間的遠近親疏關系,特別是應搞清楚以下五組人物關系:
(1)袁世凱和洪述祖的關系;
(2)洪述祖和應夔丞的關系;
(3)趙秉鈞和應夔丞的關系;
(4)袁世凱和趙秉鈞的關系;
(5)趙秉鈞和洪述祖的關系。
在重點搞清這五組人物關系的同時,還需要特別注意這幾人與宋教仁的關系,以及應夔丞與陳其美的關系,如此方能確定他們各自與宋案案情的牽連程度,從而徹底破解宋案謎團。然而,我們看到,百余年來的宋案探究,除了對袁世凱與宋教仁的關系有較多討論外,上述五組人物關系均極少為研究者深入討論,甚至完全不被關注。圍繞袁世凱與宋案的關系,僅有廖大偉寫過一篇專題論文;而圍繞趙秉鈞、洪述祖、應夔丞各自與宋案的關系,竟沒有一篇專題論文,無怪乎宋案謎團一直不能解開。
因此,研究宋案必須考慮案情的復雜性,應當按照案情各環節發展的自然順序,以厘清案情演變和相關人物之間的關系為討論重點,步步推進,而不應將案情簡單化到直接以探求刺宋主謀為目的。如此方有可能最終破解宋案謎團,確定刺宋主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