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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編撰者分布情況:經濟與學術發達地區

除了在朱子之后的承繼主編職責的黃榦、楊復之外,《通解》的編撰團隊尚有許多朱門弟子及友人。據白壽彝《儀禮經傳通解考證》所言:


《通解》底助理編集者姓名,有明文可考者,計有黃直卿、趙恭父、應仁仲、趙致道、呂子約、劉用之、劉履之、廖子晦、潘恭叔九人。黃直卿,名干,是朱熹底女婿而兼高弟者。趙致道名師夏,劉用之名礪,劉履之名砥,廖子晦名德明,潘恭叔名友恭,都是朱熹底弟子。呂子約名祖儉,是朱熹底朋友(注一)。趙恭父應仁仲底本名不詳,以朱熹書牘中語氣測之,大概也都是朱熹底弟子。第一條所謂“四明一二朋友”“江右一二朋友”,第六條所謂“四明永嘉”,其詳不可考。當時,《王朝》以前之助理者,要再十人以上,是無疑問的。《儀禮經傳通解考證》,第33~34頁。


白壽彝只統計《文集》,且局限于朱子主編時代,所以參與編撰者均是作為朱子的助手形式出現的。“《儀禮經傳通解》編集時,朱熹找了他的朋友和弟子作助理編集者,考之《晦庵集》,《王朝》以前各禮的助理姓名和工作,尚約略可見。”參見《儀禮經傳通解考證》,第32頁。其后錢穆、戴君仁等均對此有詳細的考證,而束景南在前人考證的基礎上不僅詳細考證具體編撰人員,而且進一步考證編撰團隊在區域的分布及各地區主要負責人情況,他說:


至慶元二年,始全面分委弟子撰修《禮書》。大致先后參加編修《禮書》者有呂祖儉、路德章、潘友恭、余正甫、黃榦、蔡元定、吳必大、李如圭、劉砥、劉礪、趙師夏、趙師恭、應恕、詹體仁、葉賀孫、楊楫、廖德明、楊方、楊簡、劉光祖、劉起晦、孫枝、楊復等。閩中以建陽為中心,由黃榦,劉砥、劉礪兄弟負責;江西以廬陵為中心,由吳必大、李如圭負責;浙中又分四路:金華由呂祖儉負責,四明由孫枝負責,永嘉由葉賀孫負責,黃巖由趙師夏負責。此皆從朱熹集中通信書劄中可見。《朱熹年譜長編》,第1253頁。


束景南對白壽彝的觀點展開詳細的考證過程,落實到參與編撰者具體分布區域,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極為巨大的方便。由白壽彝、束景南的研究成果可知,在朱子主持編撰《通解》時期,參編者主要集中在福建建陽、江西廬陵,以及浙江的金華、四明、永嘉、黃巖四地即浙江中南部地區,而其他參編者地域分布則較為分散。《通解》朱子主編部分的編撰隊伍主要集中于上述三個地區,并非偶然,而是朱子面對圖書編撰的客觀條件問題而采取的解決方法。

前引《乞修三禮劄子》主要涉及編撰《通解》兩個方面的條件:一方面朱子私人典籍不多,需要向秘書省太常寺關借禮樂諸多資料;另一方面,編撰團隊分散各地,朱子無足夠物質條件召集門徒。這兩方面給朱子編撰《通解》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困難。正如殷慧《朱熹禮學思想研究》所言:


朱熹晚歲以拳拳之心編修禮書,遇到的種種困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也許甚至超過了朱熹在《乞修三禮劄子》中所預見的。當時正值慶元黨禁,朱熹被災蒙禍,頂“偽學”之名,很難借到校訂編寫所用的書籍,而且由于資金不足,人手不夠,學徒分散,有通禮者也畏于學禁而難相聚,禮書進展緩慢,導致后來在朱熹易簀之前也未成全篇。即使編好的禮書,也唯恐遭沒收焚毀的厄運。《朱熹禮學思想研究》,第119頁。


細考殷慧的論證過程,上述結論大體可信。正是慶元黨禁的嚴酷政治形勢使得朱子在《乞修三禮劄子》中所預見的困難成倍放大,但是尚未超過朱子原先預見的種類。

首先,朱子遴選處于印刷業較為發達地區的學者參與編撰《通解》,以解決圖書資料不足的問題。

面對惡劣的政治形勢及物質匱乏問題,朱子采取了分散編撰的形式。雖然朱門弟子遍布南宋各路,何佑森的《儒學與思想:何有森先生學術論文集·上》在《兩宋學風的地理分布》中依據《宋元學案》《宋史》等史料對各學派的學者在地理上的分布通過制圖與制表進行了精確的分析,其中《兩宋閩學之地理分布》則主要針對朱子學派的四傳弟子數量進行了統計,參照其圖表可知,閩學一傳遍布地區除了淮南西路外的各地,具體為福建路有86人,兩浙路有25人,江南東路25人,江南西路21人,成都府路4人,荊湖北路1人,荊湖南路2人,童川府路1人,夔州路1人,河北路1人。至于再傳、三傳、四傳的學者數量和地區分布正如何有森的按語所言:“再傳三傳的學者都集中在福建和兩浙兩路。”又據其本章的《序》所言:“本文所說的學術中心,是依據他們的講學地來作統計,而學者的地理分布是選擇他們的出生地。”可知,朱子的學徒以福建為最,兩浙次之,江南西路又次之,其他地方則零散分布。參見何有森《儒學與思想:何有森先生學術論文集·上》,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09,第184、196~198頁。但參撰者主要集中于福建、浙江、江西三省而已,固然有前兩個選擇編撰者隊伍的條件限制,但是前兩個條件均是在編撰禮書過程中才逐步確立。事實上,客觀條件是當時印刷業發展情況決定了書籍的分布情況。在南宋,印刷業較發達的地區有四川、浙江、福建三地,正如張舜徽《中國文獻學》介紹的南宋時期浙江越州(紹興)、明州(寧波)、婺州(金華),福建建陽,四川成都、眉山的刻書情況,張舜徽《中國文獻學》對南宋時期的浙江越州(紹興)、明州(寧波)、婺州(金華)的重要刻本有舉例,而對福建建陽印刷業有更為詳細的概括,其興起時間及所印書籍的特點,其對四川印刷業的興起過程及印刷中心的轉移等均有較詳細的介紹。參見張舜徽《中國文獻學》,中州書畫社,1982,第70~71頁。也如后來杜澤遜所概括:“從刻書地域看,南宋有四川地區刻蜀本、浙江地區刻浙本、福建地區刻建本(或叫閩本)。”杜澤遜:《文獻學概要》,北京:中華書局,2001,第133頁。

與之相似,江西是兩宋時期的文化重鎮,名流輩出,正如袁行霈所說:“江西在宋朝涌現的詩人特別多,此前和此后都比較少。”而宋詩是以豐富的文化知識為基礎的風格,宋詩的典型代表江西詩派就是以豐富的文化知識來形成自身的主體風格,莫礪鋒《江西詩派研究》便認為江西詩派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北宋的文化事業比較發達,造紙業和印刷業空前地興旺……北宋的詩人大多數是讀破萬卷的學問家,他們做起詩來也就比唐人更喜歡用典故,顯學問,并且喜歡在這些方面爭奇斗巧”。雖然江西詩派并非均由江西籍學者構成,但是其代表人物黃庭堅是江西人,且以江西來命名其詩派,亦可見宋代江西文化的繁榮程度,在全國當位于前列,而其民間藏書必然不會遜色其他地方。參見莫礪鋒《江西詩派研究》,濟南:齊魯書社,1986,第11頁。其藏書量的豐富程度亦可見一斑了。無獨有偶,《通解》的最初刻本亦為江西南康刊本,雖有朱子曾在此處任職之因,但亦與此處的文化繁榮有關。

除四川外,其他三地均是《通解》編撰者的集散地,其最為重要的目的正是利用各地發達的印刷業伴隨而來的藏書較為豐富的條件,便于收集圖書資料,有助于解決圖書資料不足的問題,成為“就秘書省太常寺關借禮樂諸書”的替代方案。

其次,朱子分散編撰隊伍于各地,以解決缺少政府財政支持的經費不足問題。

《乞修三禮劄子》對需要政府支持的重要理由之二是缺少經費導致編撰團隊不能夠聚集到一起進行協同工作。由此衍生出諸多問題,朱子體會得甚為深刻。單在《答劉季章》的信中已有兩封言及此事,分別如下:

第二十一書曰:


《禮書》四散,未得會聚參校。《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2502頁。


第二十二書又言:


禮書此數日來方得下手,已整頓得十余篇,但無人抄寫為擾,蓋可借人處皆畏“偽學”之污染而不肯借,其力可以相助者,又皆在遠而不副近急,不免雇人寫,但資用不饒,無以奉此費耳。《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2502頁。


第一封言及編撰人員四散而導致“禮書四散,未得會聚參校”的情況,第二封則是除了慶元黨禁導致的外在環境惡化的情況在朱子預料之外,編撰人員分散及經費不足均是《乞修三禮劄子》所顧慮之事,他們的根源均是經費不足的問題。

正因經費不足,朱子把編撰團隊分散于各地,意味著參與編撰人員需要在日常工作生活之余編撰禮書。以《通解》的第二代主編黃榦為例,他雖然有集中精力編撰《通解》的階段,但主要在工作之余落實《通解》的編撰任務。朱子對此情形亦是十分清楚,卻又因經費不足而頗為無奈。《朱子語類》載:


庚申二月既望,先生有書與黃寺丞商伯云:伯量依舊在門館否?《禮書》近得黃直卿與長樂一朋友在此,方得下手整頓。但疾病昏倦時多,又為人事書尺妨廢,不能得就緒。直卿又許了鄉人館,未知如何。若不能留,尤覺失助。甚恨鄉時不曾留得伯量相與協力。若渠今年不作書會,則煩為道意,得其一來,為數月留,千萬幸也!《朱子語類》,第2895頁。


此是胡泳戊午(1198)以后所記錄的內容。雖然《文集》未收錄此信,但是其前后內容完整,且所言內容正是涉及胡泳本人之事,當屬可信。此信內容極其豐富,主要有三層內容。

朱子對黃榦出教私塾之事雖然不舍,卻又不得不同意,因為他說“若不能留,尤覺失助”已道盡無邊的惆悵,此其一。此時正是朱子編撰禮書的用人之際,因為朱子本人的健康情況是“疾病昏倦時多”,且在此時朱子后悔當年沒有留下胡泳一起編撰禮書,而此信又希望黃商伯在不作書會的情況下能來一起編撰禮書,此其二。在朱子急需用人之際,又不舍黃榦離開編撰工作的情況下,黃榦卻依然不得不暫離禮書的編撰工作而出教“鄉人館”即私塾,而黃榦不僅是朱子愛徒,又是朱子二女婿,且朱子為黃榦申請了門蔭身份,兩人的師徒情深可見一斑,此其三。

上述內容呈現三個方面的矛盾:其一,朱子編撰禮書正在用人之際,既非黃榦不能勝任禮書編撰工作,亦非黃榦有重要事宜要處理,且黃榦離開后,又需要煩請黃商伯來編撰禮書,按常情常理言,純屬浪費時間。其二,黃榦在其師編撰禮書急需用人之際,又不得不出教私塾,顯然與兩人師徒情深且兼丈人女婿關系極不相稱。其三,黃榦要離開禮書編撰工作,朱子當有生氣之意,但是文中所呈現的卻是無可奈何的情緒,實不合常理。這三個方面的矛盾都指向了黃榦不得不暫離《通解》的編撰工作,而其工作既非軍國大事,亦非個人家庭緊急事務,而是單純為謀生出教私塾,其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朱子與黃榦的經濟狀況都處于極其糟糕的狀態。

據高令印《朱子事跡考》,朱子因擔任實職時間短,官祿少,主要依靠官品俸祿和奉祠祠祿,還要依靠為人撰文酬勞金和刻書售書獲利金或饋贈來貼補家用,而在編撰禮書之時,朱子先處于閑職階段,更于慶元黨禁時期,落職罷祠,經濟狀況進一步惡化。高令印統計了朱子一生的主要收入來源:一是官祿。“朱熹從政僅七年,其余大部分時間主要依靠官品俸祿和奉祠祠祿。”二是祠祿。“朱熹一生前后做祠官二十一年十個月”,“祠官祿微,僅做官祿不足時的補充”。三是文字錢。“所謂文字錢,是朱熹為人撰文酬勞金和刻書售書獲利金。”四是饋贈。“朱熹的友徒多予饋贈、資助。”高令印結合南宋的物價、官員俸祿數量,認為:“文字錢和饋贈兩項為非固定收入,不能準確統計,官俸和祠俸兩項為官府按時發給,上面已粗略統計,兩項合之不過百貫”, “據此年俸即使不貶值,亦僅足全家米糧之用而略有剩余而已”。高令印的統計是朱子平時的經濟狀況,如果結合慶元黨禁時期,朱子遭到落職罷祠,友人擔心受牽連,與朱子來往者甚少,其中的官祿、祠祿、文字錢均沒有了,而饋贈之錢當亦大減,則朱子的經濟情況可想而知了。參見高令印《朱熹事跡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第28~32頁。與朱子相比,黃榦的家庭經濟狀況亦不樂觀。《勉齋先生黃文肅公年譜》淳熙九年條有言:


時文公聲名已盛,公卿名家莫不攀慕,爭欲以子弟求昏。公家清貧,門戶衰冷,文公獨屬于公者,以吾道所在,欲有托也。《勉齋先生黃文肅公年譜》淳熙九年條//《勉齋先生黃文肅公集》。


雖然“以吾道所在,欲有托也”當屬鄭陳二氏所臆測,但依據黃榦與朱子之間的學術淵源及黃榦學術成就,雖不中亦不遠矣。不只此處所言如此,在宋寧宗慶元三年黃榦葬其母之時,對其家世有更為詳細的描述。《勉齋先生黃文肅公年譜》慶元三年七月條載:


先生家世清貧,諸兄官滿,多無以歸。又皇妣卒,先生鬻所跨驢,制衰服,從仲兄徒步以喪歸。《勉齋先生黃文肅公年譜》慶元三年條//《勉齋先生黃文肅公集》。


雖然黃榦素稱好禮,但是葬母需要賣驢來制作衰服,其家清貧的狀況亦可見一斑了。前者為淳熙九年,尚屬作鄭陳二氏概說,而后者則是慶元三年,又有賣驢葬母的行為,特別是后者僅晚于朱子開始編撰《通解》一年時間,距前文所引《朱子語類》胡泳所載錄的書信內容的時間相差亦僅早兩年多時間而已,可見黃榦“家清貧,門戶衰冷”之經濟狀況當屬可信。正是清貧的經濟狀況迫使黃榦在朱子編撰禮書的用人之際,不得不出教私塾以補家用。與朱子上述書信所言之內容及情感基調,若合符節。

另外,此封書信尚涉及兩人,一是胡泳,一是黃商伯。胡泳的離開原因不得而知,但請黃商伯前來參與《通解》的編撰工作,朱子亦充分考慮到了其中的經濟原因,因為他邀請黃商伯前來編撰禮書的前提是黃商伯“今年不作書會”即不公開講學而有空閑時間。雖然尚未有明確文獻資料支撐我們的觀點,但是以朱子對黃榦外出教學的無可奈何的情緒而言,雖不中亦不遠矣。

因此,朱子雖然迫切想要完成禮書,卻又得時時考慮到現實的經濟狀況,這亦可以從側面管窺到朱子現實經濟狀況已經嚴重惡化的情況。

從上述內容可知,在朱子生前,因為經費不足的問題,參與編撰任務最重、編撰時間最長的黃榦需要在編撰工作之外為生計奔波,其后果便是難以保證充足的編撰時間。而在朱子去世之后,黃榦更是因為入仕無暇顧及《通解》的編撰修訂工作。正如楊復在《宋嘉定癸未刊儀禮經傳通解續祭禮后序》所言:“初,先生集《喪禮》、《祭禮》粗有成編,嘉定己卯奉祠閑居,始得訂定《喪禮》……”《宋嘉定癸未刊儀禮經傳通解續祭禮后序》//《儀禮經傳通解》,第3418頁。云云。嘉定己卯年(1209)距離朱子過世時的慶元六年(1200)前后已有十年之久,而據楊復序言可知,黃榦在朱子離世之時已經初步完成了《續喪禮》《續祭禮》的草稿,但是十年過去,黃榦直到嘉定己卯年才能抽空編撰禮書,可見黃榦公務之繁忙了。《黃文肅公年譜》亦載有此事,雖然入仕是黃榦本人的主觀選擇的結果,但是黃榦入仕仍有無奈情況,因為缺少足夠的經費,不入仕則意味著陷入困頓,這于黃榦晚年淡泊官場的表現亦可見其一斑了。《宋史》本傳載:


厥后光、黃、蘄繼失,果如其言,遂力辭去,請祠不已。《宋史》,第12782頁。

俄再命知安慶不就,入廬山訪其友……未幾召赴行在所奏事,除大理丞,不拜。為御史李楠所劾。《宋史》,第12782頁。


雖然未及朱子屢辭任命之次數,黃榦亦非鉆營官場之徒,但他仍舊入仕如此之長的時間,忙于政事,雖有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之次序的影響,亦當有黃榦自身經濟狀況不佳原因。此外,黃榦晚年再次主持編撰《通解》實亦由于當年沒有獲得財政支持而未及修訂的部分。可見,黃榦因為需要謀生而教私塾或者入仕,使得《續喪禮》等到其晚年才修訂完成,而《喪服圖式》以及《續祭禮》亦因黃榦入仕而來不及修訂。

黃榦只是《通解》的編撰者之一,其他學者的情況雖有差異,但是大體情形當不離以空余時間修撰《通解》的情況,導致難以全心參與《通解》的編撰工作,正如陳榮捷《朱子門人》的統計,朱子門人以普通的士人為主,雖然職業身份不可以確定參與《通解》編撰者的精力與時間投入情況,但是缺少物質與制度保障的編撰工作肯定會因各種事情而耽擱,這可由上述黃榦的情況而類推其他人的情況,雖不中亦不遠矣。

第三,《通解》遴選分散于各地具備禮學知識的編撰者,束縛了朱子禮學人才的培養計劃,而且嚴重削弱了《通解》的社會影響力。

前文多處引及《乞修三禮劄子》所言需要政府在政策、物質保障方面給予支持,朱子終生念念不忘此事。《朱子語類》載:


或問:“《禮書》修得有次第否?”曰:“散在諸處,收拾不聚。最苦每日應酬多,工夫不得專一。若得數月閑,更一兩朋友相助,則可畢矣。頃在朝,欲乞專創一局,召四方朋友習禮者數人編修。俟書成將上,然后乞朝廷命之以官,以酬其勞,亦以少助朝廷搜用遺才之意。事未及舉,而某去國矣。”《朱子語類》,第2894頁。


此條沈戊午(1198)以后所記錄的內容。朱子在回憶其上《乞修三禮劄子》之事前先說其禮書編撰處于“散在諸處,收拾不聚”的現狀。與此同時,朱子所言“最苦每日應酬多,工夫不得專一”的對象有兩種可能:一是指朱子自身的情況,一是指參編者情況。考之朱子當時情況,他已經奉祠在家,已沒有任何實職,而此時朱子面臨的最大問題則是自身健康問題,《答劉季章》曰:“熹今年一病狼狽,入夏方粗可支吾,但衰憊殊甚。……”據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可知,此信寫于戊午年即1198年,此時《通解》的編撰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而此時亦是朱子晚年多病的時期。參見《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2502頁;陳來:《朱子書信編年考證》(增訂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第472頁。因為朱子在離開朝廷不久就開始了慶元黨禁,實在沒有所謂“應酬多”之事,可見朱子所言當是第二種情況,即參編者“應酬多”之事,忙于社會各項事務。正因參與《通解》的編撰團隊社會事務纏身,難以獲得空閑時間,導致了前文所言“散在諸處,收拾不聚”即禮書編撰進展緩慢的情況。與此同時,朱子在編撰禮書的過程中只能把禮書分解為眾多部分,由各個地方長于禮學者來參與編撰工作,并沒有達到產生一大批禮學人才的目標,原因是分散編撰的前提是參與者本身已是長于禮學之人了,無須繼續培養,顯然難以達到預期效果。

雖然培養禮學人才是編撰《通解》的附屬效果,但是《通解》的編撰過程缺少了朝廷的制度保障,諸多學者面臨著科舉壓力及生活壓力難以集中精力潛心編撰工作,到慶元黨禁時期更是面臨嚴峻的政治風險,由此導致了《通解》的編撰工作始終局限于長于禮學的朱子學派成員范圍內,并未見到溢出上述四個地方的情況。即使慶元黨禁已經解除的黃榦主編時代亦沒有為《通解》的編撰提供更多的人才,而是授予了朱子弟子,即黃榦的亦友亦弟子楊復。在楊復的主編時代,則局限于楊復本人及其子而已,亦未產生漣漪效應,對禮學人才的培養并未起到促進作用。這絕非我們臆測,而是有諸多事實可以佐證上述結論。

一方面是《通解》在宋代的影響僅局限于朱門弟子范圍內,即使被朝廷收在學宮,未成為朝廷科舉考試的教科書,甚至于到元代《通解》僅被列為科舉考試《禮記》科的教學參考用書,與《四書章句集注》的學術地位差異甚大,其重要原因在于《四書章句集注》的社會影響力遠大于《通解》。《宋史》朱子本傳載:


熹沒,朝廷以其《大學》、《語》、《孟》、《中庸》訓說立于學宮。又有《儀禮經傳通解》未脫稿,亦在學宮。《宋史》,第12759頁。


由此可知,《四書章句集注》與《通解》在南宋末年的朝廷影響力差別不大,但是到元代初年,兩者的差距逐步擴大。以元代被官方承認的朱子學教育典范的程端禮《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為例,程端禮把《四書章句集注》列于主修科目,而《通解》則是附屬于《禮記》一科,且作為學習《禮記》的附屬教材,而如此處理《通解》中的材料已屬本末倒置了。朱子編撰《通解》之時秉持了“以《儀禮》為經,以《禮記》為傳”的觀念,雖然沒有被貫徹落實到位,但是《儀禮》被列為全書的綱目,且每篇均被收錄,而《禮記》則是在《儀禮》所缺載的內容上被列入經的范疇,即使在黃榦、楊復編撰部分,他們亦持與朱子一樣的理念,具體參看下章。由此可知程端禮把《通解》作為《禮記》一經的輔助教材,實在是離《通解》的編撰理念甚為遙遠,而更重要的是程端禮《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是為元代參加科舉考試的士人服務的學習綱領,其根源當歸結到元代科舉考試的科目設置。據《元史》可知,科舉考試的科目設置到元仁宗才確定,元仁宗開科取士在延祐年間,如《元史》有言“元以科目取士,自延祐至元統凡七科,具見前志。既罷復興之后,至正二年三月戊寅,延試舉人,賜拜住、陳祖仁等進士及第、進士出身有差,凡七十有八人”,但是我們從此條所指之“前志”可知,元仁宗是寶祐二年定下科舉的“考試程式”。參見(明)宋濂撰《元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第2344、2019頁。細考《元史》可知,元仁宗在元代首開科舉考試的政治措施與其老師李孟關系甚大。《元史》李孟本傳載:


厥后仁宗入清內難,敬事武皇,篤孝母后,端拱以成太平之功,文物典章,號為極盛。嘗與群臣語,握拳示之曰:“所重乎儒者,為其握持綱常,如此其固也。”其講學之功如此者,實孟啟之也。《元史》,第4085頁。


因重視儒者,所以設科舉考試,亦因此而設立科目,而《元史》的編撰者把元仁宗重視儒者的功勞歸于李孟,實是獨具慧眼。這主要歸結為兩方面:其一,成宗時,李孟教授元仁宗于宮中及懷州、官山,始終秉持儒者的君臣大義,如《元史》載:“大德元年,武宗撫軍北方,仁宗留宮中,孟日陳善言正道,多所進益。成宗聞而嘉之。”《元史》,第4084頁。“仁宗侍昭獻元圣皇后,降居懷州,又如官山,孟常單騎以從,在懷州四年,誠節如一,左右化之,皆有儒雅風,由是上下益親。”《元史》,第4084頁。其二,李孟所持儒學觀點較為通透,而非腐儒之說。“孟特善論事,忠愛懇惻,言之不厭,而治天下之大經大法,深切明白。”《元史》,第4085頁。正因李孟對元仁宗既有行動上的支持,亦有學理上的教育,元仁宗在即位之后說:“卿,朕之舊學,其盡心以輔朕之不及。”《元史》,第4087頁。結合上文所言李孟與元仁宗之交往經歷,可見李孟在元仁宗朝的巨大影響力了。現有《元史》實屬宋濂等抄纂舊史資料而已,缺漏甚多,未確載寶祐二年的科舉廷議過程,但是以李孟擔任中書平章政事進階光祿大夫的職務及其曾為帝師的影響力而言,自不可或缺此項內容的廷議,而元仁宗更是科目設置的最終決定者,其觀點受其師李孟影響亦屬情理之中了。不管歷史具體細節如何,李孟的影響力均是元仁宗朝設置科舉考試科目的最為重要力量之一。《元史》本傳載:


李孟字道復。潞州上黨人。曾祖執,金末舉進士。祖昌祚,歸朝,授金符、潞州宣撫使。父唐,歷仕秦、蜀,因徙居漢中。《元史》,第4084頁。

孟生而敏悟,七歲能文,倜儻有大志,博學強記,通貫經史,善論古今治亂,開門授徒,遠近爭從之,一時名人商挺、王博文皆折行輩與交……至元十四年,隨父入蜀,……《元史》,第4084頁。


我們通觀李孟一生的主要行蹤,尤其是年青時期的行蹤及其家學淵源均是屬于北方的儒學系統,即使青年時期隨父入蜀,亦與《通解》沒有機會接觸,因為我們從前文考察《通解》編撰者的地域范圍可知,《通解》的編撰者并未有四川籍的學者,至少目前考察所知如此。據何佑森《儒學與思想·兩宋閩學之地理分布》統計,在朱子學派的弟子中,來自成都府路的學者一傳有4人,再傳有1人。何佑森有按語曰:“閩學以一傳最盛(見統計表),再傳三傳的學者都集中在福建和兩浙兩路。”雖然何佑森的統計中并未把朱子禮學作為一個門類來統計,但是從如此少數的學者,并結合《朱子語類》《文集》等,可見并未有參與《通解》的編撰的四川籍學者。參見《儒學與思想:何佑森先生學術論文集》(上),第196~198頁。又因朱子《四書章句集注》成書較早,且在修訂未完成之時已廣泛傳播,深刻影響了南宋學術界,被南宋朝廷立于學宮僅屬錦上添花而已。與之相反,《通解》雖然被南宋朝廷保存于學宮,但是到王佖寶祐年刊本的序言甚至說:“曾幾何年,字畫漫漶,幾不可讀。識者病之,蓋懼此書之無傳也。”(宋)王佖:《宋寶祐癸丑刊儀禮經傳通解序》//《儀禮經傳通解》,第3422頁。則《通解》現有刊本狀況極差,有散佚之憂。由此可見,《通解》在南宋的學術界影響力遠低于《四書章句集注》,甚至還比不上朱子其他作品。此外,《通解》的編撰者甚至都沒有四川籍學者,青年時期的李孟對《通解》的接觸機會更是微乎其微,由此可知《通解》當時未被列入元代的科舉考試教材范疇實屬元代高級知識分子依據其知識結構制定出的合乎情理的政策。

另一方面,在朱門弟子范圍內,《四書章句集注》的影響亦大于《通解》。細考《朱子語類》,涉及《四書》的內容有51卷,而涉及禮樂的內容僅有9卷。這難免有朱子晚年始熱衷于禮書的研究與編撰工作的影響,但更重要的是《通解》編撰的時代正是朱子落職的階段,甚至處于黨禁時期,聽講的弟子較少的緣故,正因其少,《通解》在朱門內部的影響力亦小而微了。在朱門弟子中尚有影響不大的問題,更何況于學術界及社會各層面的影響呢?正是朱門弟子已對《通解》不夠重視,《通解》的社會影響力較其他朱子作品影響力小亦屬情理之中了。

綜上所述,《通解》的編撰者隊伍既遵循以朱子禮學思想為核心,亦有執著學術、勤懇做事的個人行為特質以及分布于學術較為發達地區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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