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儀禮經傳通解》研究(福建省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博士文庫)
- 王志陽
- 4648字
- 2019-09-20 16:13:20
二 《通解》編撰隊伍行為特質:執著學術,勤懇做事
正是居于以傳承朱子學術思想為核心目標,朱子對參與編撰者的選擇工作格外重視,這在遴選《喪禮》《祭禮》編撰者的過程中體現得極為明顯,尤其是《祭禮》,經過多次變更編撰者,最后才到黃榦手中。《答吳伯豐》“又聞攝事郡幕”有言:
編禮直卿必已詳道曲折,《祭禮》向來亦已略定篇目,今具別紙。幸與寶之商量,依此下手編定,尋的便旋寄來,容略看過……附入音疏,便成全書也。
朱子在此書末附有《祭禮》的提綱,希望吳伯豐依據提綱編撰《祭禮》,但是最后《祭禮》仍舊回到黃榦手中,大抵是吳伯豐治學態度讓朱子不甚滿意。《答吳伯豐》第二十四書又言:
伯豐明敏有余,講學之際,不患所見之不精。區區屬望之意,蓋非他人之比。但愿更于所聞深體而力行之,使俯仰之間無所愧怍,而胸中之浩然者真足以配義與道,不但為誦說之空言而已,則區區之愿也。
此信本為催促吳伯豐抓緊編撰禮書,故書信開篇直言:“編禮有緒,深以為喜,或有的便,望早寄來。心力日短,目力日昏,及今得之,尚可用力。但朋友星散,不知竟能得見成書與否,深可嘆也。”可見此書以催促其抓緊編撰禮書為主要目的,而與上文希望吳伯豐能夠身體力行之間,看似沒關系,實則隱含朱子對吳伯豐說得多做得少的批評意見,因為在前書寫給吳伯豐的信札言及編禮書之時,朱子已明確要求了吳伯豐應該實時交稿,其原因有二。
一是看多不仔細,又費工夫修改。《答吳伯豐》第二十二書有言:“須得旋寄旋看乃佳,蓋看多恐不子細,又免已成復改,費工夫也。”二是黃榦編禮甚勤,但是沒有遵循寫完便寄來,導致了要從頭整頓一遍,既費時又耗力。同封信又言:“直卿所寄來《喪禮》,用功甚勤,但不合以王侯之禮雜於士禮之中,全然不成片段,又久不送來,至十分都了方寄到,故不免從頭再整頓一番,方略成文字。此可以為戒也。”
又結合朱子《答吳伯豐》最后書文末有言:“寶之不及別書,編禮想用功不輟,煩為致意也。”再次催促吳伯豐抓緊編撰禮書。但是無奈,吳伯豐并未遵照朱子意見,最后只能把《祭禮》也交由黃榦編撰。故朱子有言:
至于《喪》、《祭》二禮,則嘗以規摹、次第屬之門人黃榦,俾之類次。它日書成,亦當相從于此,庶幾此書始末具備。
吳伯豐編撰的速度不合朱子的計劃,其做事方式亦不合朱子的標準。至于其中是否與朱子思想有不符之處,難有確證,但是吳伯豐不符合朱子之編禮標準則可定讞。
與之相反,黃榦做事的態度與方式為朱子所欣賞。單以上引《答吳伯豐》中所言“用功甚勤”的做事方式便可為證,且朱子在黃榦拜入門下八年后才把二女兒嫁給黃榦,亦顯示朱子對黃榦為人和做事的滿意程度了。因為黃榦具有上述特質及行為方式,朱子把喪、祭二禮最后都交給了黃榦。
但是黃榦并未及時完成喪、祭二禮,到晚年才完成《續喪禮》的修改工作,只能把《喪服圖式》及《續祭禮》的修改任務又交給了楊復。有關楊復的為人特質,《朱子語類》有載:
看文字,不可過于疏,亦不可過于密。如陳德本有過于疏之病,楊志仁有過于密之病。蓋太謹密,則少間看道理從那窮處去,更插不入。不若且放下,放開闊看。
此條由呂燾己未(1199)所記錄的內容。此條意在批評楊復對文獻的閱讀過于吹毛求疵,容易陷入鉆牛角尖的困境之中,而導致看不清文獻的“道理”。與之相關,另外一條語錄涉及看“道理”之事。《朱子語類》載:
楊志仁問明道說話。曰:“最難看。須是輕輕地挨傍它,描摸它意思,方得。若將來解,解不得。須是看得道理大段熟,方可看。”
此條為甘節癸丑(1193)所記錄的內容。楊復問朱子對程顥的語錄如何研讀的問題,而朱子認為需要先全部了解程顥的整體思想之后,再仔細琢磨具體內容,不可過分錙銖必較程顥的語錄文字。前引一條語錄與本條語錄,不是同一人所錄,且非同一時期,其內容真實性當無可疑。雖然朱子批評楊復治學方法有誤,但是我們看到朱子語出批評,卻持夸獎之意。這絕非我們主觀臆測朱子之語,而是有跡可循,其最為明顯的是楊復被選入《通解》的編撰隊伍,并成為第三位主編者。雖然目前尚無文獻資料直接證實楊復參與編撰《通解》出自朱子之隔代指示,卻有諸多證據表明黃榦把《喪服圖式》及《續祭禮》交給楊復編撰的趨勢從朱子時代就已現端倪。
關于楊復參與《續祭禮》編撰工作的原因,從上引楊復《宋紹定辛卯刊儀禮經傳通解續修定本序》已能明知其中情形。我們細讀上述文獻亦發現,楊復在當時并未呈現編撰禮學作品的天賦或者才華,而黃榦直接把《續祭禮》交給楊復,亦未明言其中意圖。但是細考朱子對楊復的評價實已隱含了黃榦把《續祭禮》的編撰任務交給楊復的意圖了。其證據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朱子評判楊復的治學方法是立足于研究理學典籍的角度。細讀前引文獻可知,楊復是一個執著于文獻的學者,容易陷入錙銖必較鉆牛角尖的窘境,而這于理解文獻“道理”是不利的。朱子所言之“道理”文字并非泛指所有文獻,而是針對宋代理學家的典籍或者他們關注的理學典籍,如四書、宋代理學家作品等。這可獲知于朱子有關治學的實際過程。以《四書章句集注》為例,朱子對四書的研讀主要著眼于文獻整體內容,而非持錙銖必較的態度,即使如《中庸補傳》亦是以服從朱子自身的理學思想,并未涉及文獻的考證工作。如果說四書是朱子繼承前人的研究成果,那么《二程遺書》的編撰則更能檢查朱子的文獻思想,但是《二程遺書》更多注重版本的對校而已,并無考證辨析內容,此亦顯示朱子對理學典籍僅停留于保存文本,更多精力則用于研究其“道理”。《朱子語類》載:
“凡讀書,須有次序。且如一章三句,先理會上一句,待通透;次理會第二句,第三句,待分曉;然后將全章反復繹玩味。如未通透,卻看前輩講解,更第二番讀過。……”又云:“看講解不可專徇他說,不求是非,便道前賢言語皆的當。如《遺書》中語,豈無過當失實處,亦有說不及處。”又云:“初看時便先斷以己意,前圣之說皆不可入此。正當今學者之病,不可不知。”
朱子所言讀書方法是要逐字逐句仔細玩味文獻內容,而非前文回答楊復問學時所言“輕輕地挨傍它”的方法,兩者之間的方法正是孔子“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之意。由此再次證實了楊復“過密”之病正是針對理學文獻而言。與研治理學典籍方法不同,朱子在編撰《通解》的過程中,并不是著眼于整體來理解道理,而是從文獻校勘的工作入手,至于具體情形,留待后文再行詳論。另外,處于《通解》編撰同一時期的作品《韓文考異》亦是以基礎文獻的校勘工作入手,
而校勘文獻所需要的正是“密”工夫。因此,朱子正是站在解讀理學文獻內在道理的角度來批評楊復的治學方法。
除此之外,楊復與吳伯豐之間的差異更形成鮮明對比,吳伯豐是“明敏有余”而楊復則是“過于密之病”,朱子對二者特質的評價是針對“道理”而言,但是考禮與“道理”文字完全不同,《朱子語類》載:
泳曰:“考禮無味,故且放下。”先生曰:“橫渠教人學禮,呂與叔言如嚼木札。今以半日看義理文字,半日類《禮書》,亦不妨。”
觀此語錄“考禮無味”當是代表了宋代眾多學者的觀點,朱子當亦贊同此觀點,故引呂與叔評價張載教學之言“如嚼木札”,而此處更為重要的價值在于朱子明確將“義理文字”與“禮書”截然分開,可見在朱子的固有思維中,禮書和義理文字是兩種不同的學問。兩者之間存在著學科差異,《朱子語類》《文集》中言及思想義理的地方均是針對四書及宋儒理學作品,甚少觸及禮學作品,而專門針對禮學作品所發表言論又甚少言及其所蘊含的內在思想。
另外,朱子學術發展過程亦呈現了由義理歸于禮書的特征。此可由朱子早年集中精力完成的代表作品,過后逐步修訂的《四書章句集注》與晚年的作品《韓文考異》及此時編撰的《通解》比較見其真相。
細考朱子治學的過程可知,《四書章句集注》基本沒有校勘用語,而《韓文考異》及《通解》兩書圍繞文本進行校勘,甚少觸及其中的“思想”,這是朱子對待理學與其他文獻的不同方式,呈現朱子學術思想體系日益精密的趨勢,亦與朱子所言“四書,六經之階梯”的治學順序相同,而朱子批評楊復治學方式的時間是1199年,正是朱子著力于編撰《通解》工作時期,可見朱子批評楊復實是有為而發,實屬似貶實褒情形。事實上,朱子主要把精力放置于四書學,六經的研究除了《周易本義》《詩集傳》之外,大都未能如愿,但有一個非常明顯的趨勢是朱子晚年已經把更多精力放置于經學方面,尤其是《通解》成為朱子晚年所耗心力最多的工程,而其內在原因正是《通解》中所需考訂內容龐雜,我們將于朱子按語研究部分再行重點研究,此不贅述。
二是朱子從教人的角度出發,而非單純從某一學科的學術視角來平定優劣。上述朱子對楊復與陳德本的評價使用了“過猶不及”的評判標準。《論語》載: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歟?”子曰:“過猶不及。”
朱子注說:
道以中庸為至。賢智之過,雖若勝于愚不肖之不及,然其失中則一也。
因此,朱子對“過猶不及”的比較方法甚為清楚。朱子雖然遵照《論語》解讀史的傾向,兩者都否定,但是朱子明顯更傾向于否定“愚不肖之不及”,只是孔子為圣人,朱子難以否定儒學傳統,所以采取兩者全都否定的做法,但是細讀朱子對陳德本與楊復兩者的治學方法問題,明顯是從一般讀書規律出發來談論,而非針對某一學科的特質來進行,故其更重在學術的一般規律而言,雖不能說朱子是泛泛而談,但至少不是針對具體學科而論。
因此,朱子對楊復雖有批評之語,卻是針對讀書者執著于單個學術問題,缺少全局考慮問題,難以掌握其中的“道理”而言。巧合的是《論語》所載是孔子教學用語,而《朱子語類》亦正好是弟子記載其教學語言的內容。與此同時,《論語》重在教弟子為人處世,而非針對專門學術領域,而《朱子語類》亦針對讀書的普遍規律,而非針對某一具體學科領域。不同的學科領域,具有不同的治學方法,這看似現代的語言,卻早已隱含于朱子的治學過程中了。
事實上,在治學方法上,朱子更加著眼于細密。《朱子語類》載:
讀書,須痛下工夫,須要細看。心粗性急,終不濟事。如看《論語精義》且只將諸說相比并看,自然比得正道理出來。如識高者,初見一條,便能判其是非。如未能,且細看,如看案款相似。雖未能便斷得它案,然已是經心盡知其情矣。只管如此,將來粗急之心亦磨礱得細密了。橫渠云:“文欲密察,心欲洪放。”若不痛做工夫,終是難入。
此條為廖德明癸巳(1173)以后所記錄的內容。讀書需要細密工夫是朱子歷來所主張的觀點,而細密意味著要多用工夫。《朱子語類》載:
問:“曾子于孔子一貫之道,言下便悟,先來是未曉也。”曰:“曾子先于孔子之教者,日用之常,禮文之細,莫不學來,惟未知其本出于一貫耳。故聞一語而悟其他人于用處未曾用許多工夫,豈可遽與語此乎!”大雅云:“觀《曾子問》一篇,許多變禮皆理會過,直如此細密,想見用工多。”
此處是余大雅戊戌(1178)以后所記錄的內容。朱子認為曾子通過日常無所不學,才獲得一貫之道,余大雅概括為“細密”,其背后正是“用工多”。可見朱子本就傾向于細密的治學工夫。余大雅僅轉述朱子的觀點無疑。朱子后學及私淑弟子更是經過系統概括,總結出朱子讀書六法。現存最完整內容是程端禮在《集慶路江東書院講義》中所總結:“曰循序漸進,曰熟讀精思,曰虛心涵泳,曰切記體察,曰著緊用力,曰居敬持志。”雖有具體方法的差異,但是六條的共同基礎:從字句開始逐一理解文本基礎上掌握大義。
由上述可知,朱子雖對楊復“過于密之病”持批評態度,但是有褒大于貶之意,而且朱子批評楊復的立足點是解讀理學文獻,且著眼于普遍的治學方法,不是針對專門學科而發出的治學標準,并不代表朱子否定楊復治學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