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順德40年:一個中國改革開放的縣域發展樣板
- 陳春花
- 3533字
- 2019-03-15 19:02:19
第二章 歸來的“英雄”
離開與歸來
“1947年,楊釗生于廣東惠州西子湖畔,1976年,未滿30歲的楊釗來到香港,進入一家制衣廠當雜工。”這是我們目前能夠找到的關于楊釗早年情況的很有限的資料。
沒有人知道,在1976年,楊釗是怎么到香港的。但我們現在能夠知道的是,當時如果沒有過硬的關系,一個內地農民要到達香港,唯一的途徑就是偷渡。在當時,這可是一種叛國行為。
楊釗的出生地惠州,一向是偷渡最嚴重的地區之一。順德雖離香港還有較遠的距離,但也從來不乏偷渡者。編纂于1996年的《順德縣志》對于偷渡的記錄語焉不詳,既不使用“逃港”,也不說“叛逃”,只說是“偷渡港澳”,而且惜墨如金。即便如此,仍然有跡可循,在“打擊刑事犯罪”一節中有如下記錄:1954年年初,查獲倫教一個有20余人參與的從香港走私貨物入境,偷運地主、惡霸和反革命分子出境的團伙犯罪大案。
與改革開放之后珠江三角洲各地想方設法讓居民更加方便地來往港澳的情況完全相反,在此前相當長的時期內,公安部門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想方法設法阻止內地居民去港澳,也不讓港澳居民來內地。
據順德縣志》有限的記載,順德人員違法偷渡港澳或國外,始于1953年,以后逐年增多,1962年達到131宗,486人。1963年起又由農村蔓延到鄉鎮,還有機關干部和職工也加入其中。為防止偷渡外流,從1962年起,成立收容站,專門收審、教育、遣送偷渡外流人員。到1978年,在仙塘、均安、杏壇都設有收容分站。
“廣東群眾偷渡外逃到港澳,這是廣東的一個特殊問題,也是一個老大難問題。”
如今看來,習仲勛1979年6月20日在惠陽地委反偷渡會議上講的這句話意味深長。所謂特殊性就在于它是兩種社會制度的分界線,是兩地人民生活水平的對比線,同時也是內地政治氣候的高壓線。所謂老大難問題,就在于它首先是一個思想問題和觀念問題,當時很多人都把偷渡問題看成是敵我矛盾,忽略了背后的經濟因素。只要思想解放了,觀念變革了,這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20世紀80年代之后,偷渡潮似乎在一夜之間,如潮水般退去。政策放寬了,土地承包了,農民看見希望了,這條高壓線也就不值得再去觸碰了。
跟隨著楊釗的步伐,一批又一批的港澳同胞跨過往日戒備森嚴的邊防線,走進了深圳,走進了東莞,走進了順德,走進了廣東。他們不僅帶來了資金和設備,也帶來了訂單和技術,更重要的是他們背后龐大的國際市場和成熟的國際貿易平臺與信息渠道。
他們中,當然也不乏早些年偷渡出去的“逃犯”。在東莞,曾經大約有20%的青年偷渡到了香港,現在他們回來了。一位原公社黨委書記說:“我們現在對他們另眼相看。”10年前,他的主要職責之一,就是防止偷渡和拘押偷渡犯。“過去我們把他們當作壞人,但現在我們認為他們富有冒險精神,才能出眾。”10年后這位書記成了縣政府官員,職責是聯系以前偷渡到香港的人,鼓勵他們回來投資。據東莞官員估計,與香港簽訂的合同中,約50%是與原來的東莞人簽訂的。
順德的情況與東莞有所不同,由于地理上距離香港更遠,偷渡出去的人顯然沒有東莞那么多。但順德是著名的僑鄉,全縣共有華僑與港澳同胞40多萬人,分布在50多個國家和地區,其中港澳地區約有30萬人,他們的親人遍布全縣各個村鎮。而當時順德全縣才有80萬人口,華僑與港澳同胞幾乎相當于全縣人口的一半。
順德華僑及港澳同胞極富愛國愛鄉精神,在歷史上曾熱心支持國民革命、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后,還組建華僑投資公司興辦企業。在1961~1962年經濟困難時期,他們也曾慷慨解囊,購買化肥、農具、車輛支持家鄉建設,為家鄉親人匯錢送物改善生活。可以說,這些人都是人們心目中的英雄,他們早年背井離鄉,在異地他鄉辛苦打拼,功成名就之后還是情牽故土,不忘初心。
信任與英雄
但是,與全國其他地區一樣,20世紀60年代以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期間,順德也有許多歸僑和僑眷因“海外關系”而受到誣陷、迫害,還有很多華僑的房屋、財產被沒收,極大地傷害了他們的感情。
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政策向著有利的方向發展,順德就立即行動起來,成為廣東省內最早落實僑務政策的地區之一。而且,落實的方式也頗有深意。
1978年5月,順德縣委縣政府召開批判極“左”路線大會,參加的干部和歸僑、僑眷代表1000多人,縣委組織部當眾燒毀了干部“海外關系”登記表,重新宣傳“一視同仁”的政策。
緊接著,又經過調查核實,改變華僑、港澳地主和華僑富農的成分,其中包括華僑地主404戶、富農202戶,港澳地主984戶、富農295戶。與此同時,積極落實華僑房屋政策,退還和賠償華僑房屋財產。
這些消息很快傳到海外和港澳地區,極大地激發了港澳同胞和海外華僑支持家鄉建設的熱情。他們在全縣舉辦了許多“三來一補”企業和“三資”企業(中外合資企業、中外合作企業和外商獨資企業),至1991年,全縣三資企業共636家,實際利用外資2.17億美元。
與此同時,港澳和海外鄉親的各種捐款,也為剛剛開始城市化進程的順德注入了源源不斷的動力。據不完全統計,從1980年至1990年間,僑胞及港澳同胞獨資興建或與縣內合作擴建中學24所,小學91所,幼兒園51所,圖書館2所,還設立了各類獎教獎學基金會32個。除此之外,截至1991年,全縣共接受海外鄉親捐款3.72億港元,這些捐款除用于教育外,還新建、擴建醫院、醫療站40所,修筑鄉村公路239公里、橋梁95座、會堂9座、康樂體育中心6所、敬老院16所。
正是由于有了這些捐款解決燃眉之急,順德縣政府才能集中更多的財政資金修筑“五路八橋”等更大的工程,成為當時全國公路網最密集的縣,修建了全國第一座縣級公路立交橋、全國第一家縣級四星級的賓館,拉開了城鄉一體化建設的大幕,一個又一個特征明顯的專業鎮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融入了世界產業分工的鏈條。
在此過程中,有幾個香港商界的知名人物為順德今后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翁祐,順德倫教人,香港蜆殼電器工業(集團)有限公司主席。1978年開始,他先后投資2億多港元,與順德北滘鎮合作興辦了蜆華電器制造廠和蜆華微波爐廠。可以說,正是他為早期順德家電業的發展奠定了一塊最重要的基石。
同時,作為香港順德聯誼總會首席榮譽會長,他在支持順德建設方面不遺余力。早在1983年,他便捐資在家鄉倫教興建翁祐中學,歷任校董會主席,并設立獎教獎學金。此外,還捐資助建羊額何顯潮紀念小學、倫教中學、北滘中學、杏壇南朗小學、順德醫院、順德體育中心、順德市慈善基金等,其中,他于2000年捐巨資2000萬元助建順德職業技術學院,歷年來捐資總額超過3500萬元。
李兆基,順德大良人,香港著名地產發展商,恒基兆業、中華煤氣主席,新鴻基地產發展有限公司副主席。2016年1月《福布斯》雜志公布的香港富豪榜第二位,排名僅次于首富李嘉誠。李兆基一生致力于公益事業,捐資遍及世界各地,僅在順德就捐資超過億元。其中包括1978年與鄭裕彤先生一起捐資180萬元擴建順德華僑中學,1980年捐資310萬港元興建“順德醫院”,1991年捐贈500萬港元助建順德體育中心,1994年與鄭裕彤各出資8000萬元人民幣興建兩所高級中學——“順德李兆基中學”和“順德鄭裕彤中學”。1996年,順德舉行首屆教育基金百萬行,已是世界第四大富豪的李兆基不但捐資,而且親自參加全程活動。
鄭裕彤,順德倫教人,香港新世界發展有限公司首任主席,香港周大福珠寶金行有限公司名譽主席,香港恒生銀行董事。2010年3月,《福布斯》雜志公布他是香港第三大富豪。鄭裕彤在倫教投資興建的周大福珠寶首飾加工廠,奠定了今天倫教珠寶首飾產業的基礎。他在順德投資興建的新世界酒店長期以來都是代表順德城市化與國際化的地標性建筑。改革開放以來,鄭裕彤累計為順德教育、衛生、養老等各項事業捐資逾2億元。
可見,正是邊防線上的開放,成為農村工業化的第一驅動力,將源源不斷的血液和力量輸入了急需資金的順德。
港澳同胞和海外華僑不僅在順德投資辦廠,推進了順德的工業化進程,同時還大量捐資修建學校、醫院、圖書館等基礎設施,極大地促進了順德的城市化進程。
與后來主要面向國內市場的鄉鎮企業不同,“三來一補”企業從一開始就讓順德站在了國際貿易的鏈條上,讓順德人參與到了國際性的產業轉移與產業分工之中,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
實際上,關于海外僑胞、港澳同胞對廣東改革開放中的巨大作用,廣東省委和中央也都有著清醒的認識。1979年4月,習仲勛在中央工作會議上就提出:“廣東鄰近港澳,華僑眾多,應充分利用這個有利條件,積極開展對外經濟技術交流。這方面,希望中央多給點權,讓廣東先走一步,放手干。”
這是一股強大的驅動力,它的強大之處就在于上下齊心,里應外合。順德之所以崛起,與這些歸來的“英雄”密不可分。他們的到來,無疑讓人們看到了政府的決心,看到了希望,更重要的是,看到了完全與過去不同的政策環境,以及真正的改變。正是在這股力量的驅動和感召之下,一大批昨天還在田間地頭春耕秋收的農民,紛紛洗腳上田,與歸來的“英雄”們一起,放眼世界,踏上了波瀾壯闊的農村工業化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