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順德40年:一個中國改革開放的縣域發展樣板
- 陳春花
- 4705字
- 2019-03-15 19:02:19
第一章 拉開序幕
三來一補
1978年5月,一位名叫楊釗的香港客商通過羅湖口岸來到了珠三角腹地的順德縣。三個月后,設在順德容奇鎮的“大進制衣廠”正式開工。順德人普遍認為,這是中國內地第一家真正的“三來一補”企業。2007年出版的《習仲勛主政廣東》一書中有明確的界定:“在寶安,習仲勛還先后參觀了兩家來料加工廠,應該說,這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的‘三來一補’企業,一家是沙頭角的塑料花廠,另一家是皇崗的假發廠。”習仲勛這次考察深圳的時間是1978年7月5日至10日,當時這兩家工廠已經在做“三來一補”業務。
“三來一補”是打開國門的第一條縫隙,在歷經20多年的封閉、10年的政治掛帥和階級斗爭之后,這個敢于將“資本家請進來,讓社會主義的工人、農民為資本家打工”的舉動,無疑是一個充滿風險的驚人之舉,其中也蘊含著內涵豐富的冒險精神。作為對外開放的一個大膽嘗試,其深刻的探索意義和精神內涵必然成為各地爭相關注的焦點。
“三來一補”是一件頗具政治意義和象征意義的事情。
與農民熟悉的“包產到戶”相比,“三來一補”不僅需要更多的商業經驗,還需要專業的國際貿易知識。在當時剛剛粉碎“四人幫”, “兩個凡是”的思想還沒有破除,廣東各地還沒有全面開展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往來香港還需要嚴格審批的情況下,靠幾個農民或基層組織,真能搞得起“三來一補”嗎?且不說從外商投資引進設備,到外商提供訂單來樣加工,然后再將產品運到香港,最后再用外匯結算的補償貿易,這一整套復雜的程序,僅僅是每一批訂單幾千打的衣服要裝船運往香港,也要經過外貿、海關、邊防等各個部門的層層把關與嚴格審查。如果沒有拿到合法的手續,一經發現,就一定會扣上“投機倒把”的大帽子,付出慘重的代價。
雖然在楊釗來到順德前的一個月,順德縣已成立了“摘掉右派分子帽子領導小組”,到月底已經全部摘掉右派帽子,但還有一些冤假錯案,特別是許多華僑與港澳臺同胞的平反工作,還要到一年之后才能落實政策,而“投機倒把”這個含義籠統、邊界含混、量刑無度的罪名,要到30年之后的2008年才能正式廢除。
在當時的情況下,偷渡香港仍被視為“叛逃”,而將沒有國家計劃的物品運往香港則無異于“走私。”僅憑一個香港商人和一個鄉鎮政府,絕對不可能打開一條對外開放的縫隙。那么,當年的“三來一補”到底是怎么開局的呢?
30年后,南下順德的老工程師李少魁做了大量的研究,才讓這段不為人知的往事,逐漸呈現出了歷史的真實面貌。30年前,正值盛年的他受改革開放的感召,從青海省工業廳辭職,南下順德,進入當時正如日中天的廣東珠江冰箱廠(科龍集團),做了一名機械工程師,在歷經形形色色的科龍風波和人事變動之后,從科龍辭職,在容奇鎮開了一家質量管理咨詢公司。
2011年,李少魁向順德政府建議在容奇大進制衣廠原址,建設“三來一補”紀念館。在順德區委宣傳部和社科聯支持下,成立了一個由李少魁牽頭的課題組,歷經兩個月的調查走訪,完成了一份結題報告書。這份報告通過對當事人的訪談和關鍵性檔案資料的搜集得出結論。
結題報告得的結論是:“三來一補”是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在廣東省委的直接指揮下,在國務院領導和相關部門的鼎力支持下,在我駐港機構的長期籌劃、牽引下,愛國港商和順德縣基層干部發揮集體智慧,上上下下共同創造的一種新型的、與國際接軌的經濟生產模式,是中國經濟社會開放的一個重要創新。
根據前文所述,“三來一補”在順德之前就已存在于深圳的兩家企業,順德顯然不是第一。這個結題報告的重要之處在于,讓我們了解到,順德的“三來一補”是一個“自上而下”的過程,而被確認為第一的2家寶安工廠,則成為“三來一補”這個極具政策性事件的民間首創。
“自下而上”與“自上而下”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個過程是怎么發生的。
2011年6月6日,李少魁帶著項目組在北京海軍總醫院采訪了原廣東省革委會副主任黃靜波。黃靜波說:“你們這個‘三來一補’,毫無疑問是習仲勛同志抓的試點。這是個常識問題,否則,你怎么報上去?我們黨,我們的干部,對于不熟悉的東西,對于新生事物,歷來都是先搞好試點嘛!”
黃靜波是陜甘寧邊區的老紅軍、老同志,也是習仲勛的老部下。1978年初春,當習仲勛結束了長達16年的下放生活重新復出時,黃靜波也剛剛出獄。他是因為對林彪、“四人幫”的倒行逆施發表了不同意見,講了自己的看法而被投入監獄的。后經王震的營救和努力才無罪釋放。1978年4月,中央決定黃靜波與習仲勛共赴廣東,擔任廣東省革委會副主任。臨行之前,習仲勛聽說安徽省委書記萬里正在肯定和推動“家庭聯產責任制”,于是派自己的夫人齊心與黃靜波去安徽請教取經。然后,他們才在習仲勛之后,輾轉抵達廣東。
黃靜波在20世紀80年代調任青海省省長、省委書記。他在北京海軍總醫院的病房里接受了順德課題組的訪談,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歷史資料。他還對課題組說:“我在廣東省四年的工作期間,曾經四次到過順德,都是黎子流書記陪同的。我對順德印象比較深,養殖業搞得好,出口創匯搞得好。”
此時的黃老已是94歲高齡,一生足跡遍及西北、東北、華南等地,卻對廣東、順德的印象如此深刻。“養殖業搞得好,出口創匯搞得好”,看似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因為當時順德的養殖業產品主要供給香港,換取外匯。
外匯,對于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來說,如同一個失血過多的病人急需的血液。創匯也是當時中央交給廣東省委的主要任務之一。除此之外,還有一項更加緊迫的任務:“廣東問題比較復雜,還有大量的冤假錯案沒有平反。因此,葉劍英考慮,準備讓習仲勛這位資格老、級別高、從政經驗豐富的干部坐鎮廣東,由他主持廣東省的日常工作。葉劍英與華國鋒、鄧小平等人交換意見后,中共中央即決定派習仲勛到廣東擔任黨政重要職務,習仲勛聽到分配到廣東‘把守南大門’(胡耀邦原話)的消息,深感責任重大。”
1978年4月5日,習仲勛到達廣州。上任伊始,習仲勛就雷厲風行地開展了真理標準大討論,并在全省上下迅速開展整風運動,推動聯產承包責任制,平反冤假錯案,籌辦經濟特區,為廣東在改革開放中先行一步“殺出一條血路”,統一了思想,奠定了基礎,開創了廣東新局面,為全國的改革開放起到了“敢為天下先”的示范作用。
在主政廣東兩年零八個月的過程中,調整農村產業結構、加快出口創匯、提高農民收入始終是習仲勛最關心的問題,而開展外貿加工裝配業務,無疑是一個最有效、最快的途徑。他說:“魚米之鄉沒魚吃,水果之城沒水果,群眾議論紛紛,有些地方甚至怨聲載道。現在的確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
1978年7月,習仲勛到廣東剛剛兩個月,就來到了寶安。此時的深圳,還是寶安縣下面的一個小鎮。但寶安已經引起了全國的關注,原因是日趨嚴重的“偷渡外逃”現象。據官方統計,從1954年到1978年,廣東全省發生偷渡外逃56.5萬多人次,逃出14.68萬多人。到1978年,由于香港經濟持續發展,內地人了生活水平與香港的差距越來越大,因此在1978年和1979年上半年,出現了最為嚴重的“偷渡外逃”高潮。1977年11月17日,鄧小平在聽取廣東省委匯報時就指出:“這是我們的政策有問題,不是部隊所能管得了的。”他還說,“逃港,主要是生活不好,差距太大。”第二年他在四川考察時又一次指出:“我在廣東聽說,有些地方養三只鴨子就是社會主義,養五只鴨子就是資本主義,怪得很!農民一點回旋余地沒有,怎么能行?”
正是這種自上而下的認識,讓廣東省委有了從根本上解決偷渡問題的膽識和勇氣。習仲勛在寶安之行中說:“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寶安,總的印象是香港九龍那邊很繁榮,我們這邊就冷冷清清,很荒涼。一定要下決心改變這個面貌,要在全黨統一認識,要盡我們最大的努力,逐步縮小和香港的差距。”他在參觀兩家來料加工企業時也認為,開展來料加工,賺取加工費,既可以增加集體和個人的收入,也可以解決大量勞動力就業問題,大有可為。他還強調:“制止群眾性外逃的根本措施是發展經濟,提高群眾生活水平,首先要抓好對外經濟貿易,發展種養業和多種經營,大力組織沙石和土特產、農副產品出口,發展社隊企業,引進香港同胞和外商投資辦廠,搞來料加工。”
“引進香港同胞和外商投資辦廠,搞來料加工”——這是一個公開的、明確的表態,廣東對外開放的南風窗就這樣被輕輕地推開了一條縫隙。
一個月后,1978年8月8日,順德大進制衣廠正式投產。
三個月后,1978年10月17日,靠外來資本和設備建立的容奇大進制衣廠正式獲得順德縣工商局核準的營業執照。
四個月后,1978年11月下旬,意義深遠的中央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在關于對外開放問題的討論中,習仲勛介紹了廣東經驗。他在中南組的發言中說,根據中央的指示,廣東從港澳引進技術、設備、資金、原料,搞加工裝配業務的工作,現正初步開展。到9月底止,簽訂協議合同近100種,金額3350萬美元。
五個月后,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十一屆三中全會正式做出了改革開放的重大歷史性決定,一個全新的時代開始了。
一年后,1979年9月3日,國務院頒布《開展對外加工裝配和中小型補償貿易辦法》。從此,“三來一補”正式走到了光明正大的陽光下,如果說前面推開的是一扇窗,那么這次推開的則是一扇門。從此,“三來一補”作為一種粵港澳優勢互補的經濟形式,將港澳的資本、技術及市場優勢與廣東的人力資源優勢迅速結合起來,很快就席卷南粵大地,將廣東推向了改革開放的前沿。
查閱1978年順德第一家“三來一補”企業的創辦過程,背后始終活躍著中國紡織品進出口總公司廣東分公司、新華社香港分社、香港新華銀行等國家機構的身影。第一份合同的實際簽約方是大進國際貿易(香港)有限公司(甲方)與中國紡織品進出口總公司廣東分公司(乙方)。順德容奇鎮只是雙方選定的一個合作方。前期的接觸與談判過程主要由甲乙雙方完成,最后將廠址定在了順德。由此可見,這是一份經過廣東省委和國家有關部門嚴格審核把關的合作方案。選擇順德的原因,除了容奇港可以直通香港之外,也不排除另外一個考慮,規避寶安外逃之潮。畢竟,陷于偷渡漩渦中的寶安太引人關注了。
對此,原順德縣革委會主任、縣委書記黎子流在接受李少魁采訪時的一段話也許可以作為參考:“順德縣農副產品出口一直搞得很好,20世紀70年代就是國家外貿戰線的先進縣。所以,省紡織品進出口公司找到順德承接來料加工裝配業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當時的限制很死,不能借外債,更不可能租賃進口設備,在那個條件下,沒有中央批準,不通過國務院,順德縣、廣東省都不可能辦成任何涉外的事情。”
1979年6月12日,順德縣革委會向習仲勛、楊尚昆做了一次正式的書面匯報,在這份題為《開展來料加工業務大有可為》的匯報材料中,全面回顧了8個月以來的情況:收取工繳費1276234港元,其中扣除償還設備款281337港元,實際外匯收入為993383港元,折合美鈔210599美元。按照政策,企業有15%的外匯留成指標,有31589美元。與此同時,還解決了720人的就業,工人月均工資52~56元。產品已銷往美國、西德、我國香港地區。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三年之后,大進制衣廠已完成了外商投資設備款償還,走上了自主發展的道路。到1991年,大進制衣廠已成為一家員工2300人,年產值8135.5萬元,年上繳利稅534.4萬元的企業。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順德,像大進制衣廠一樣的“三來一補”企業已達到600多家。
20世紀80年代后,隨著《開展對外加工裝配和中小型補償貿易辦法》的全面實施和對利用外資的進一步放寬,大量進入珠三角的港澳臺投資,選擇了離香港更近、交通條件也更加便利的東莞,而順德在注意引進外資的同時,開始大力發展本土鄉鎮企業,創造了一種與東莞完全不同的發展模式。
方案,同時,他們也要為自己的前途負責,擔當風險。這有時意味著突破某些既定的規則,但是又要獲得認可與支持。順德人拿出了自己的行動方案,隨后展開了屬于自己的新篇章。
最艱難、最沉重的那一扇國門已經被推開,太平洋的南風撲面而來,接下來就要看順德這個小地方的大作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