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終點也是另一個起點
- 遠去的三線
- 孤雁穆龍
- 3764字
- 2019-02-16 11:49:11
顧大海也躲在行李上,閉上眼睛,感覺到耳邊風聲呼呼,汽車的顛簸經過身下行李緩沖,像置身在一個巨大的嬰兒搖籃中。
舒坦充盈他的脊髓……不知道過了多久,顧大海聽見有人在叫喊:“看!快看!山!山!”
顧大海直起身,看車前方,遠處隱隱約約有山的影子——那山很遠,延綿在天邊,顯得并不高。
想必那新廠新家,就在那小山后面某各地方了。
但車行了好一陣子,那小山還是那么高,那么遠,山景沒變化,太單調。
好奇和新鮮感來得快,消失得也很快,又都躲到行李上又去尋找遺矢在行李上的睡意。
睡了好一會,汽車轉彎轉得急了,離心力差點把顧大海從行李上甩到車廂板上,直起身子看車前面——哎呦,這山有點高了!
向遠處望去還可以看見更高的山,比上海的樓要高得多,有的山高得看不見頂——那些山的頂在云里。
向車行駛前方看,公路由寬變得細窄,蜿蜒通向遠方。
顧大海想起“羊腸小道”這個詞來,不明白為什么叫羊腸小道,而不叫雞腸小道,反而有個小肚雞腸?
顧大海知道羊腸小道是形容道路狹窄的意思,遠處汽車將要駛去的公路,比現實的羊腸子看起來還要窄,窄得像面條,像粉條,直到看不見。
公路邊有一條河,河里盡是石頭,遠看只有一絲細小的水流,公路離河時遠時近,汽車沿公路逆流而上。
汽車一直在上坡,司機一直在踩油門,但加不起速,一陣陣黑煙翻上車廂。
這是一段很長的上坡路,汽車好像費了老大勁,終于上了坡,可以聽到司機換擋時齒輪“咔咔”刺耳的咬合聲。
陶建國叫顧大海到他那邊的車廂邊,指著車廂下面,叫顧大海往下看。
顧大海兩手緊緊抓住車廂欄板,把頭伸出車廂外朝下看:
車輪胎距離路邊不到一米的距離,下面就是深淵,雖然沒有萬丈深,幾十丈是有的。
山崖是往里凹的懸崖,看不見下面的巖壁,汽車如同懸在空中的飛機,這令人心發怵,手腳發軟。
前面的路彎彎曲曲,急彎一個接一個,好像沒有止境。
汽車的一邊緊貼著懸崖邊行駛,有時候車廂幾乎擦到崖壁了。
有時候看見前面是懸崖,每每看是即將就要駛下懸崖,頃刻間就要車毀人亡的時候,車又左轉,碾著彎曲的路邊行駛,避開了駛下懸崖粉身碎骨的危險。
“噫吁,危乎高!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陶建國想起了這詩句。現今看來這不算夸張,蜀道險,蜀道難,真真切切,今天親眼見識了。
而且險得好比鬼門關——方向別跑偏,生死就在駕駛員一念間!
太可怕了!
陶建國的腿在發抖,不敢說話,不敢動,怕自己輕微的動作影響車的行駛,使汽車翻下懸崖,怕還不經事的小小年齡就此結束。
為了減少懸崖一邊的車重,盡可能地減少往懸崖下傾覆的可能,陶建國拉顧大海到車廂靠山的一邊,并指了指上面的山崖,叫顧大海看。
顧大海抬頭看車左面的山崖:
筆直陡立,直上云霄,滄桑陳舊的淺褐色的巖石斧劈刀削,有許多裂隙縱橫交錯,上面有枯藤懸掛,巖縫中生出一棵棵不知名的樹木,懸吊吊的巖石好像時隨都要掉下來。
為了不顯示出膽小,顧大海裝作對這些可怕的景象不感興趣,裹著軍大衣,躲到行李上裝睡,心里祈禱,期望駕駛員掌握身家性命,握著方向盤的手不要出錯,剎車這時候千萬別失靈!
來之前,顧大海和陶建國都聽說了到新廠的路上要經過“老虎口”,那地方年年都有車有人摔下去,想必這地方就是人們說的“老虎口”了。
過了隘口,就像從瓶頸進了瓶子一樣,里面相對寬敞起來。
各處可見一塊塊鮮黃的油菜地和綠油油的麥地,還有竹林半遮半掩的農舍。
四面的大山小山郁郁蔥蔥,好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色。
汽車行駛了很長的一段下坡路,為了抵抗下坡產生的加速度,駕駛員時不時地踩剎車。
剎車聲非常刺耳,產生的慣性,把車廂上的人弄得東倒西歪。
為避免摔倒,陶建國、顧大海還有那兩個青工,都背靠前面的車廂板坐下,沒心事看前方的景色了。
下完坡,公路和河壩幾乎處在一個海拔高度上了,汽車也行駛的相對平穩了。
車行了一段路,速度明顯減慢,陶建國起身觀看。
到了一個集市,正逢趕集。趕集的人大多是農民模樣,成年男人都用白布纏頭,這樣就看見很多白色的大腦袋攢動。
一個壯漢裸露著上半身,顯現出一塊塊肌肉,頭上纏著白布,推著獨輪車,車上左右各綁著一只四腳朝天的大肥豬。
壯漢推著載有兩頭肥豬的獨輪車前行,汽車在后面緊跟著。
汽車不停按喇叭,車前推獨輪車的壯漢根本沒有讓路的意思。
無奈,汽車也只好慢慢悠悠地跟著他前行。
陶建國和顧大海看到這離奇而陌生場景,看著周遭的人和環境,有一種到了古典小說描繪的場景里面的感覺。
一個頭上沒纏白布的半大小子,兩手抓住后車廂板,腳下蹬著汽車后面的掛車鉤,扒到后車廂板上,向車廂里張望,一只手去抓一個行李包,無奈手太短夠不著。
陶建國和顧大海看見這情況感覺好可怕,不知所措,把眼光投向車上兩個青工,期望得到他倆啟發和幫助,但那倆青工也不置可否,愣在原位看著事情的進一步發展。
陶建國和顧大海前后觀望,不見一輛從省城一同出行的廠車,越發擔心起來。那小子夠不著行李,敏捷地跳下車。
車上的人剛松了口氣,更可怕的事情又來了。
一個成年人,光頭上有個明顯的刀疤,兇巴巴地抓住后車廂扳,腳蹬掛車鉤,一用力,大半個身子伸進了車廂,抓住一包行李往下拉。
陶建國見狀上前抓住行李的另一頭往回拉,顧大海上前幫陶建國拉行李。
那成年人一只手拉不過陶建國和顧大海的四只手,他手松開行李,兩手抓住車廂板,右腳搭了上來,意圖翻身進車廂里來。
關鍵時刻那倆青工沖到車廂后面,一人把那搭到車廂上的腳抬起來往車下推,另外一個青工用腳要踹那抓住車廂的手,并大聲叫道:
“我們是**軍,這是軍用物資!不許動,再動我們就要亂開槍了!”
光頭男子跳下車廂,兩腳著地,拍拍手罵道:
“你個麻批*隊,你個錘子***,豁老子,你有個卵的槍,狗*的上海鴨兒!”
說完揀了個石頭,往踹他手那個青工頭上扔去,那青工身子往下一縮,沒打到他,石頭砸在駕駛樓上,又彈到前面發動機蓋上,叮叮哐哐滾落到地上。
駕駛員開門對著車上叫道:“搞個錘*子,吃飽了!活得不耐煩了!”
陶建國指著車后面,說有人上車槍行李。
駕駛員回身在駕駛室拿了發動機的搖手柄,罵道:
“你個狗*的,翻天了,大白天要搶人了!*咪子給你割了!”
這是地道的上江話,那幾個還對車上行李有所圖謀的家伙,見狀都溜了。
一個青工說上江人都很厲害,這駕駛員是當兵出身的,見過場面的。
陶建國和顧大海害怕過后心情沮喪,有想哭的感覺。
沒有心思觀看山景,汽車七拐八彎到了一個廠區。
廠外的墻上有備戰備荒為人民!要準備打仗!
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好人好馬上三線!
敢叫日月換新天!扎根山區干革命!
許多時興的標語。
來的時候就聽說,去的是三機廠,二機廠在三機廠前面,相必這右面一大片廠房和左面坡上一棟棟的住宅樓就是二機廠了。
要到目的地了,陶建國和顧大海有了安全感。
車行不久,就到了三機廠的大門口了。
先到的車在廠門外等后面的車,廠門口搭起了纏著松枝,掛著花花綠綠的大紙花的彩門,彩門的左右上面有熱烈歡迎之類的大字標語。
陸陸續續幾輛車來齊了,幾輛車一起開進廠大門。
進了彩門,廠里的高音喇叭響起《運動員進行曲》,開始敲鑼打鼓,一陣陣鞭炮聲響起,硝煙彌漫烏煙瘴氣,車開到籃球場上停下,領導挨個和下車的職工握手,場面非常感人。
迎接的人很多,迎接的人都找自己熟悉的人搶著幫拿行李。
金燦陽、阿強、阿亮、大清師傅一幫老熟人幫著杜月旺拿東西,相互問候,有說有笑一派意氣洋洋。
“哎,這地方,天都變小了一樣!”金桂一下車就望天看,感嘆道。
金桂環顧四周的大山,心涼了半截,這山也太高,山溝溝也太深了,和她想象出入太大。
如今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想起從小熟悉的生活環境,想起老廠、老家的那些親戚和熟人,從此天各一方,陡生一種失落感。
木已成舟,后悔也沒用。
看著這么多熱情的老熟人,想到一大群人都來到這個山溝溝里創業,想起那些激動人心的口號,想起自己正積極申請入黨,想著中午廠里的大食堂給剛來的職工家屬辦招待,心里就平衡了一些。
有一家人,也像金桂家一樣,丈夫先來打前站的,支內廠建好,把老婆孩子接過來,到了這山溝溝里的新廠。
一下車老婆就和他丈夫吵起來:
“你個假積極,哼,這鬼地方,鳥都不拉屎!你把我們騙來了!我可是大上海戶口啊!你說得比唱得還好聽,戶口都給下了!人往底處走,水往高處流,哪有這么傻的,嗚嗚;一把鼻涕一把淚,坐地下不走了。”
那婦女感覺到說錯了,改口: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好,來這妖泥角落,‘夾皮溝’!解決兩地分居,你就給解決到這來了!”
杜妮婭一家人和著幫忙的,拎著行李走那哭鬧著的女人跟前經過過。
“夾皮溝”?
杜妮婭對這詞從來沒有什么概念,覺得這哭鬧的女人把《智取威虎山》的詞用到這有創意,也很貼切。
……
有好多熟人幫忙,一下午基本安排妥當,晚飯廠大食堂里設宴給新來的職工家屬辦招待,領導上面講話,下面嘰嘰喳喳。
大食堂門口、內墻外墻都貼了歡迎標語,屋頂吊了彩紙球,牽了彩色紙花條。
熟人同事的熱情,這歡快熱烈的場景,杜月旺心理充滿喜悅。
杜妮婭盛飯回來,一手拿一個裝了大米飯的碗,兩手之間夾了一碗飯。
金桂看著端飯的杜妮婭,不由地想起她的外號:小干飯。
杜月旺指著桌上的“咸燒白”對金桂說:
“這菜好吃,看著肥吃著不不膩人,和咱們老家的梅干菜扣肉差不多。這是食堂四川師傅挑不辣的川菜做的,別以為川菜就樣樣都辣。”
杜月旺說完夾一片咸燒白到小飛的碗里。
金桂給二囡夾了一片咸燒白,二囡吃得滿嘴油,金桂問二囡:
“如何?如何?”
二囡還不明白“如何”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怎么回答,點頭也說:
“如何,如何。”
逗得大家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