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愛澤一行人在三機廠家屬區轉了一會。

三機廠的家屬宿舍是一排排簇新的三層紅磚樓，層層疊疊從下面一直排到坡上，從下面看上去宏偉壯觀。

來的時候在公路坎上看見二機廠和三機廠寬大的新廠房里，一排排嶄新的機床好氣派。

那些機床的名稱好多都說不上來，侯愛東只知道有些是車床，以前跟班上的同學敬友偉到機電車間找他姐給焊鐵環的時候看到過。

銅分廠機電車間那些車床都沾滿油漬，顯得老舊，也沒有這里的多。

侯愛東當時就產生了一個偉大的革命理想——到三機廠，不，到二機廠也可以，當一名工人，成為偉大工人階級的一員！

幾個人牛奶冰棍沒買到，但開了眼，也開心。

燈光球場邊上有幾個穿著打扮很時髦的小姑娘在那玩“跳房”游戲。

尤麗霞、尤麗紅和侯愛青停下來觀看。

侯家三兄弟對小姑娘的游戲不感興趣，對籃球場很感興趣。

三機廠這籃球場是光溜的水泥地，鮮亮紅油漆畫邊線、底線、中心圓、三秒區；籃板也是新的，黑邊白底油漆，桔色油漆籃圈，花篼籃球網也是新的。

不像銅分廠廠部的籃球場，地是三合土的，不結實，經常要修補地面。

更不像銅分廠子弟校的球場，坑坑洼洼，還是泥地。

球場上還長滿雜草，只有籃板下面那一小塊地方，像尤麗霞他爸爸禿了頂的腦袋一樣沒長草。

籃板朽垮垮，掉了兩塊板子，籃圈都耷拉下來也沒人管。

這是名副其實的燈光球場。上面有兩排帶搪瓷燈罩的水銀燈，那燈罩就像電影和畫報里越南人戴的帽子的形狀，也都是嶄新的。

聽同學們說前段時間廠里的籃球隊來三機廠比賽過，想必就是在這打的比賽。

侯愛澤說那些燈是水泥燈。侯愛彪糾正說是水銀燈，還說體溫計里面就有水銀，要不這燈怎么會像水銀那么亮呢。

燈光球場邊有幾個玩游戲的小姑娘，其中有個長相洋氣，梳著一根及腰的粗辮子，年齡和尤麗霞差不多大。

這長相洋氣的半大姑娘打量侯愛青和尤麗紅，見她倆不像本地人，穿著也沒有本地人那么土，模樣也挺乖，還說普通話。看著不討厭，問她倆會不會玩跳橡筋繩，邀請和她們一起玩橡筋繩。

尤麗霞、尤麗紅和侯愛青很高興和她們一起玩。

長相洋氣的半大姑娘，拿出一個大人拳頭大的花花綠綠的彩球，那就是橡筋繩。

她叫侯愛青和尤麗紅牽一人牽一個頭，扯開。

侯愛青和尤麗紅發現她們玩的橡筋繩，不是那種用汽車內胎剪成，粗黑難看，有股刺鼻氣味的那種橡筋繩。

這是用扎頭發的猴皮筋一根一根連在一起的，中間還纏繞各色的毛線，即好看還輕巧。

尤麗霞捏著一截看了，嘖嘖稱嘆。侯愛澤看這邊熱鬧，過來也捏著橡皮筋看。

那長相洋氣的半大姑娘把橡皮筋從侯愛澤手里扯掉，叫尤麗紅和侯愛青把橡筋繩套到腿上，拉開了距離。

長相洋氣的半大姑娘靈巧地跳起來，合著節拍唱：“我們是***人，好比種啊子，人民，好比土地……”

這歌這詞侯愛青和尤麗紅都會，跟著一齊唱。

長相洋氣的半大姑娘邊唱邊跳：“馬蓮花開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七……”

侯家三兄弟注意到這幾個三機廠的小姑娘，都穿著花邊尼龍襪子丁字襻的小皮鞋，而尤麗霞、尤麗紅和侯愛青都穿的是千層底單襻的土布鞋。

尤麗霞穿了一雙男人穿的尼龍襪子，尤麗紅和侯愛青干脆連襪子都沒穿。

侯愛澤看著獨辮子半大姑娘鉤橡皮筋的腳，還有那呼扇的紫花折疊裙，以及那條時前時后，被拋來甩去像牛尾巴一樣的辮子，還有那辮子上的蝴蝶結，心里一陣子舒坦，莫名其妙地舒坦。

此情此景此人，這一切就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但他的記憶明確告訴他這是他第一次所見！

侯愛澤暗稱這獨辮子半大姑娘為“大辮子美妞”。

“或許叫這大辮子美妞去買牛奶冰棍可以買得到?”侯愛澤突然想到這茬，把這想法對尤麗霞悄悄說了。

尤麗霞開始夸獎大辮子美妞跳得好，辮子梳得漂亮，紅頭繩扎得像小蝴蝶，還請教她怎么用紅毛線扎辮子上的蝴蝶結，夸獎她長得漂亮。

有人夸獎她，關鍵是有同齡人夸她長得漂亮，這是女孩子最愛聽的話，這大辮子小美妞高興得很。

尤麗霞看火候差不多了，問她能不能幫他們買牛奶冰棍。

“棒冰廠里要發票的，拿票就可以領的。買就要鈔票的！”大辮子美妞說，“我們叫棒冰，不叫冰棍。你們鈔票的有無啦？”

“對，對，是棒冰。鈔票也有。”尤麗霞趕忙應和。

侯愛澤板著臉，看著尤麗霞“耍手段”目的達到了，壓住自己想笑的沖動。

侯愛澤感覺以后不能小看尤麗霞了，尤麗霞嘴學得會說了，人厲害了，人也比以前“鬼”多了。

尤麗霞拿出嶄新的兩角錢，遞給大辮子美妞看。大辮子美妞問買幾個？尤麗霞說：“買六個。”

大辮子美妞指著侯愛澤他們三兄弟問是不是一起的，尤麗霞說是，要一人買一個，一共買六個。

“你再加四分錢一共買八個！”

大辮子美妞用手比了一個八的手勢說，指了尤麗、霞侯愛澤等五個人，指了遠處的一棟樓，又指球場那邊玩的幾個小男孩說：

“我妹妹太小，不敢叫她吃的，吃了要鬧肚子的。我弟弟要吃一個，我吃一個。三分錢一個，三八二角四！買吧？”

尤麗霞感嘆大辮子美妞腦子好使，算盤打得精，對侯愛澤說：“拿四分錢來，多的錢我先墊著，回去一塊算賬，行不行？”

侯愛澤拿出四分錢給尤麗霞，大辮子美妞撂下橡筋繩，叫另外三機廠的幾個小姑娘繼續跳，叫侯愛澤他們不要跟著，帶尤麗霞一塊去買牛奶棒冰。

大辮子美妞與售貨員說上海話，尤麗霞一句沒聽明白，但順利買到牛奶棒冰。

大辮子美妞叫來球場那邊玩“氣球”的一個男孩，把手里的牛奶棒冰遞一個給他。

大家都不言語，認真仔細品嘗牛奶棒冰。

侯愛澤以為這些三機廠的小孩子洋氣，而且聰明，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可看見大辮子美妞把剛才在球場邊上，拿安全套當氣球玩的小男孩叫弟弟，暈菜，那些所謂的洋氣感也消失殆盡了。

令侯愛澤想笑的是這大辮子美妞也不知道那“氣球”是什么東西。

大辮子美妞吃完冰棍，拿過他弟弟安全套做的氣球，嫌這安全套做的氣球癟了，解開拴安全套氣球的綫，吹脹大了又拴好，往天上拋去，待落下來又打回天上去，叫那幾個小孩子繼續玩氣球不準落地的游戲。

這一系列舉動，這些小洋人的形象徹底毀了，侯愛澤看這一幕，也不好跟她說她弟弟玩的到底是什么東西，憋得他都要笑出聲了。

不久前，侯愛青不知從哪撿來那東西，也把這東西當氣球吹。

合著小淑紅、范麗萍、侯愛彪和幾個淘氣小男孩，到水管臺子，把安全套的口接著水龍頭，往套里灌水。

那東西裝了許多水，墜成一個巨大的橢圓球體，用細鐵絲一刺，猛然破裂，水濺得到處都是，把站近看熱鬧人的褲子鞋子打濕，圍觀的小孩子四散大笑。

這事被前棟房的小麗妹看見，告訴了侯家老媽。

侯家老媽把侯愛青和侯愛彪訓斥了一頓。

侯愛青委屈得哭了，搞不清玩這東西什么過錯，有什么值得大人發這么大的火氣。

大野他媽是醫院的婦產科醫生，大野家里有這東西，也拿出來給侯愛澤看過。

說那東西是大人戴在什么什么地方的，是干什么用的，是一樣非常搞笑且羞恥東西。

看見三機廠的小孩子也玩這種東西，頓時覺得他們沒有先前想象那么神秘了。

過后很好長時間，侯愛澤想起這事就笑。

吃了牛奶棒冰，勾起了癮，都還想吃。

大家又湊錢，叫大辮子美妞買冰棍，這回都跟她去了。

柜臺上空拉著長長的鐵絲，售貨員這頭開了票，夾到鐵絲上的夾子上，瀟灑地一甩，刷得一聲夾子便到了另一面高臺子上去。

這一幕把侯愛澤幾個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低頭縮脖子，弄得大辮子美妞笑話他們。

高臺子上有個人低頭打毛衣，收了錢開了票，用剛才的夾子夾了，順鐵絲，嗖，嗖，夾子又回到剛才售貨員跟前……

上海人就是聰明，侯愛澤感覺這很好玩。

吃得舌頭僵直，嘴皮麻木，牙齒都要凍掉了。

大辮子美妞把他們吃完冰棍里面的小木棍都要了去，說給她弟弟玩“挑棍子”游戲。

又玩了一會，告別大辮子美妞。

大辮子美妞叫尤麗霞下次要買棒冰還來找她，還給他們指她住的哪棟樓，住幾樓幾單元，還說他姓杜，她弟弟叫小飛。

“棒冰？鈔票？”侯愛彪第一次聽說把冰棍叫棒冰，錢可以叫鈔票他知道，電影里就有這樣的叫法，但現實里很少聽人把錢叫鈔票。

他覺得把冰棍叫棒冰有點別扭且滑稽，往回走的路上不時自言自語叼念，“棒冰。嘿嘿，棒冰。”

侯愛澤懟他：“棒冰，棒冰！老叨叨這話，我看你有點神經！”

都看著侯愛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