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孫安機靈敏捷,路過小鎮(zhèn),問清了路途,一臉愁眉苦臉的苦相,跟孫玉宸說:“少爺,這回可不太好走嘍。您知道,我就去過兩次南京,可過了南京怎么走,我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
原本從江南入京,明清時期,最方便的,便是走自隋唐以來就有的京杭大運河,既方便、又是熟路,還安全。
說方便安全,是這條縱橫上千里的大運河,因為康熙、乾隆二位萬歲爺,都有六下江南的美事,朝廷早就把運河疏通修筑的非常堅固,熟門熟路不說,航道四周的村鎮(zhèn)、商鋪和城市,鱗次櫛比,那些為運河服務(wù)的小客店更是多如牛毛,一般南來北往的客商和大型商船,都視如坦途。
況且,當年江南富足之區(qū)每年要上貢朝廷四百萬石糧食和上千萬官銀,都是打大運河走,這條河,簡直就是大清國國家軀體最重要的大動脈。那千帆萬船晝夜不停、官私商務(wù)絡(luò)繹不絕,半夜里一條大河也如銀河般燈光璀璨、燈火通明的繁盛景象,足足延續(xù)了200余年。
然而到了咸豐七年,黃河決口,原來從直隸省入海的黃河,卻改了道,跨越大平原,奪了山東濟南府附近的大清河的河道入海,當時就傷害了數(shù)十萬生靈,不僅如此,還把大運河的河道北段給毀壞了不少。
咸豐皇帝憂急如焚,想撥款重修,可外有英法列強,內(nèi)有長毛作亂,大清國內(nèi)憂外患一起爆發(fā),哪還有閑心顧及大運河呢?
如此,大運河北段就一直勉強維持著局面,直到同治末年,才花錢小修小補了一下,然而,那時節(jié)江南的商旅們,早已改變了北上的路程,大運河的運輸和貫通作用,也逐漸落寞。光緒末年,朝廷下旨,江南漕運停止,漕運糧船和河道總督府等官府衙門,也被一并裁撤了,就剩下大運河在風(fēng)雨飄搖中自生自滅。江南進貢的漕糧,也一并改成白銀,由海路和陸路運送上京。
晚清海路大興,南方各口岸的貨物、貢品,直接由海運到天津大沽口上岸,再運送入京,又省事又省錢,可不想,這樣一來,卻沖擊了原先靠著大運河吃飯的一大幫官、私兩面的人物。
一則是漕幫轉(zhuǎn)化成了青幫,二則是過了長江,自打徐州一帶起,路途可就不太平嘍。
明擺著,那么些原先吃漕運的官兵、運夫們,也得吃飯啊。就干起了沿途打劫客商,殺傷人命的勾當,朝廷三番五次下令查案緝拿,不過連朝廷本身都氣息奄奄、回光返照,各地的督撫漸漸做大,滿不把朝廷功令放在眼里,只顧得從新政題目上撈錢,誰還管這些捕捉盜匪的小事兒?
聽了孫安一席話,愁得沒怎么出過遠門的孫玉宸心亂如麻:別的不論,身上可帶著這么些金銀細軟呢!再說,盡管孫安機靈,可自己和他都不會功夫,又不敢大張旗鼓的找鏢局子保鏢,這可如何好?
只有先過了江再說。
這幾日,主仆二人曉行夜宿,由打常州府到了鎮(zhèn)江府,自鎮(zhèn)江府過了大江,到了揚州府,算是住了兩天,又從揚州府打點行裝啟程,直奔高郵。
自江南一路走一路來,直到江北的揚州,一路算是平安無事風(fēng)平浪靜,二人算是放了心,覺得這么遠的路,也沒啥事,多多謹慎小心,隨著南來的客商一路走,也安全。
孫安建議主人,不如直接從揚州往東,找個小港口上船,一路也就到了京都。
孫玉宸可不這么想,原來在揚州府,聽街面上衙門里的人在茶館里吃早茶,說起來閑話,都說朝廷大開新政,可老佛爺對于康梁幾人,還是深惡痛絕,幾次三番下了嚴旨,要各地督撫繼續(xù)追查康梁余黨!
這都來多少年的仇恨了,看來自己這次被迫逃難,還是因為上次戊戌變法跟著摻和。江南各地倒是好說,真要是坐船到天津碼頭,不是等著朝廷拿問自己?
想定主意,孫玉宸跟孫安合計:不走海路,自陸路上京。沿著大運河一路往北,有船的地方坐船,沒船的地方走路,這樣飄忽不定,也能防著被朝廷抓住不是?
倆人又走了半個多月,這一日,過了高郵,來到了淮安府?;窗哺闶莻€大城,人口密集商業(yè)繁華,倆人累的在客房里睡了整整一天。下午,早早吃了晚飯,孫玉宸吩咐孫安在店里看著行李,喂喂馬匹,自己一人,穿了身青布便服,出了客店,去大街上逛逛。
不料,這一去,卻是一番奇遇!
孫玉宸漫步大街,隨處打量?;窗哺诖筮\河沿途的口岸里,可是大名鼎鼎,此處繁盛,比江南蘇杭一帶,果然絲毫不差。大街上鱗次櫛比熙熙攘攘的人群,絲毫沒有減輕孫玉宸心中的離愁別緒,雖然他不是小心眼兒頂不住事兒的紈绔子弟,然而這幾年漂泊生涯,真讓他對這種生活特別厭惡,古話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畢竟古人可不是因為避難逃亡在外嘛。
因此,看到大街上熱鬧的人群,不由得他又想起來雍熙和睦的家族和日漸老邁的慈母。隨心所欲的隨便走了走,孫玉宸突然想起,淮安府最近在大清國出名,還是近一百年前,嘉慶年間出的一樁奇案:也是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淮安奇案。
說的是新科進士李大人被吏部派來兩江查賑,后被山陽縣知縣王某伙同李大人的跟班下毒暗殺,又偽造現(xiàn)場的大案,最后李大人的族叔上京告了御狀,嘉慶爺龍顏震怒,一下子撤了上百名官僚的頂子。
總算那時候朝廷畢竟有些正經(jīng)事兒,可現(xiàn)而今呢?聽說連袁慰廷這種首鼠兩端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都要升大軍機,入主軍機處嘍,而那位領(lǐng)班軍機大臣福王爺,更是顢頇貪婪到了極點,賣官鬻爵、貪婪無恥,竟然在榮中堂去世后,升了首席軍機大臣!老佛爺還用他主持新政!真是引狼入室,把咸魚放在貓食盆里,這新政能搞成什么樣子,真真不可問嘍……
母親臨走塞給他一張紙條,說是拜佛抽簽得來的,孫玉宸看了,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是一首五言絕句:
游人杜陵北。送客漢川東。
無論去與住。俱是一飄蓬。
秋鬢含霜白。衰顏倚酒紅。
別有相思處。啼烏雜夜風(fēng)。
這首詩,在孫玉宸記憶力,仿佛是隋唐時期哪位名人所作,當時因情況緊急,來不及細細思量,要是手頭有部《文苑英華》就好了,不過詩意并不好,可也壞不到哪里去。
據(jù)他想,母親也略懂些文墨,必然是看了游人、送客和衰顏等等,覺得詩意大不吉利,才心里惴惴不安,說了那一席要訣別的話。
但細細思量起來,這首詩應(yīng)該送朋友遠別,游歷遠方所作表現(xiàn)自己離愁別緒和深深懷念之意,按詩里的說法,并沒有什么生死別離。
所以,想了半天,孫玉宸并不覺得此行有什么生死攸關(guān),反而跟他的心情有些相同,于是便穩(wěn)住了心神。趙小姐送來的東西里,除了金銀細軟和吃食衣物,倒是什么信也沒有,但此處無聲勝有聲,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更表達了趙小姐的一番心意吧。
正胡思亂想著,孫玉宸已然過了兩條大街,前頭街口上,里外三層圍著一堆人,正在看什么熱鬧,孫玉宸平時不愛湊熱鬧,今天卻站住了,他身材高挺,踮腳往里一看,不由得“咦?”的出了聲。
原來,街邊嘻嘻哈哈的人群里,躺著個老道士,看起來六十開外了,全身穿著補丁摞補丁、臟的看不出原來顏色的道袍,光腳穿著一雙前后漏洞的破云履,腳趾頭還漏在外頭,腰間系著條草繩子,頭上挽著個凌亂的道士樣式的發(fā)髻,別了個小草棍兒,胡須、頭發(fā)原本是花白的,可臟的烏突突,簡直像個灶王爺。看臉上,連心事重重的孫玉宸都禁不住樂了:道士臉上皺紋縷縷,眉眼看不出來,上頭都是泥垢和灰土,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洗過手臉了,厚的能搓洗下多少斤油泥,手上也是灰一道、黑一道,油乎乎的不知沾了什么。更可笑的是,道士手里還緊緊握著一根半人高黑乎乎粗圓的木棍子,想必是他的拐棍,四仰八叉的躺在街上,呼嚕嚕打著呼嚕,看起來睡得挺香。
一群閑漢和看熱鬧的人,都擠在近處指指點點,嘻嘻哈哈說著什么。幾個有年紀的老漢看不過去,趕緊去附近店鋪,說好話,端來了熱茶和熱水,給老道士喝,有的熱心人,還跑去買了幾個燒餅和熱糕,用紙包了放在老道士身邊。
老漢端碗捂著鼻子,被道士身上的酒、屁臭氣和身上的氣味熏得要吐,扶著道士要喂水,誰知道老道士牙關(guān)緊閉,有的人就說:“老人家,別灌水了,看看他是不是有啥毛病?病倒在這里?”老漢摸摸道士的頭,確實有些燙。眾人一聽說燙,都嚇得撤步躲開,擴大了一圈。那老漢扔了碗跑出去遠遠的,找地方洗手去嘍。
只因這里雖是大江北岸,可歷年來,潮濕之氣深重,跟大運河離得近,春夏之際,最容易犯時疫,又因為離淮河也近,一旦淮河泛濫,便成了黃水滔滔之地,過了水,必然要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瘟疫,先是頭疼咳嗽,接著便是上吐下瀉高熱不退,最后一命嗚呼。這種病在淮安一帶,往北邊直到徐州府,那是令人談虎色變的病癥,每次瘟疫,都得死傷十幾萬百姓!光緒初年淮河發(fā)大水,水后瘟疫,朝廷救援的及時,還病死了數(shù)萬人,這時正好春夏之交,當街的百姓一聽這話,當然害怕了。
孫玉宸倒是滿不在乎,他在舅爺爺家自學(xué)了數(shù)年醫(yī)書,雖說臨床上沒有大鍛煉,不過,什么七診八法都背的滾瓜爛熟,還偷著給舅爺家仆人看過病,不料都是幾劑藥下去,都痊愈了,看老道士十分可憐,又聽說是個外鄉(xiāng)人,想想跟自己命運相同,便起了惻隱之心。
一群人看孫玉宸穩(wěn)穩(wěn)當當走到道士身邊蹲下,立即有幾個好心人提醒:“那位公子!別動他!看來是犯了老道時疫!我們這兒就怕這個呢!救不得!小心把病氣過到你身上!一會兒報了官府,只能扔出城去!”有幾個嚷嚷著作勢要拉孫玉宸。
孫玉宸神態(tài)安詳,不緊不慢伸手搭在道士左手的脈上,深思一會兒,又換了右手?!斑??!”孫玉宸發(fā)覺,這道士脈象很怪!心、肝、腎的脈象宏大沉穩(wěn)、張弛有度、不滑不浮、不澀不滯,跟個小伙子似得,不過肺有些受涼而已,昏昏大睡,不過是喝多了酒而已。
診脈完,孫玉宸笑了“諸位父老!這道士沒有得什么瘟疫,是大醉受了點風(fēng)寒,不礙事的,哪位老哥幫個忙,我的店房就在不遠,搬到我店房里,三劑藥就好!”
眾人見這小伙子俊秀不凡,神態(tài)安詳中帶著浩然正氣,都從狐疑變成了嘖嘖稱贊:“看看人家,多熱心!”
“誰說不是!這么年輕就是個先生嘍!我看,保管沒啥事!”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誰救不是救,這道士雖不是咱們這兒的人,咱們也得多積點陰德不是?這位年輕先生,您說,把他抬到哪里?我們出力!”那時節(jié),真是民風(fēng)淳樸,溫厚善良,雖然都是普通百姓,可都敬天仁愛,幾個老漢便指揮著年輕人,也不嫌棄骯臟,七手八腳抬著老道士,跟在孫玉宸后面,回了店鋪。在一群百姓的嘖嘖稱贊中,孫玉宸覺得自己心情大好,或許,這就是做好事的感覺。
老道士被一群人抬著,睡得昏天黑地,還是緊握著那根木棒子。眾人到了客店,老板一見有些皺眉:“大爺,不是小的沒良心,可這店里住了這么多客人,這道士又身份不明,萬一……”
孫玉宸淡然一笑:“老板,無妨的,就算在我的賬上,我和仆人是一間房,再開一間吧,用什么東西,還得麻煩你店里的小二哥給跑跑腿?!崩习逡宦犛猩?,便默許了,又聽父老說孫玉宸是位先生,會看病,立即換了一副嘴臉,趕緊收拾了一間上房,讓孫玉宸和孫安住,道士住孫玉宸原來那間房。
原來,那年頭兒,在外行走游歷的人不少,有幾種人,比較受歡迎,一種是游方的俠客和鏢局里的鏢客,這些人江湖上都有名號,身上有功夫,等閑的衙門都不敢小瞧,客店更是小心翼翼。
一種呢,就是游歷的文人、趕考的舉子和秀才們,這些人,在老年間的傳說里,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指不定是日后尚書、宰相的苗子,但凡來了這種人住店,哪一個客店的掌柜的,都得接待神仙似得伺候著,萬一哪一位成了進士、翰林,今后拿他做個廣告,這客店就火嘍!
還有一種,則是醫(yī)生和僧道這種奇人異士,那年月缺醫(yī)少藥,有個頭疼腦熱身上不舒服,都得自己扛著,一般百姓舍不得花錢看病,加上好大夫能治病救命,所以,在老百姓心里,醫(yī)生就是半個神仙嘍,而對于和尚道士,有些高人都混雜在里頭,能驅(qū)邪鎮(zhèn)魔嘛。
所以,一聽說這么年輕的孫玉宸會醫(yī)術(shù),掌柜的更加奉承了。
孫玉宸先寫了一副小柴胡湯,又給了店小二幾串錢和一塊碎銀子:“小二哥,麻煩你去當?shù)氐乃庝?,拿方子抓藥,這塊銀子夠了,幾串錢送你買碗酒喝吧!”小二見錢眼開,笑的瞇著眼作了個大揖,趕緊去了。孫玉宸又吩咐掌柜的,煮了一碗胡椒鮮魚湯,點了些香醋,自己端了,一勺一勺喂了老道士喝下:先把酒氣解了,才能吃藥。
孫安有些生氣,嘴里嘟囔著:“我的爺,您……您真是愛管閑事兒!這都什么時候了!咱們自己還在逃難,您又救他!阿嚏!阿嚏!您聞聞他身上這味道,不知是從哪個犄角旮旯鉆出來的牛鼻子老道……”
孫玉宸笑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嘛!咱們是外鄉(xiāng)人流落于此,他也是,還好咱們是倆人,都年輕,這道長看起來年紀諾大,又病了,幫他咱們又不怎么費力,就算積德行善了不是?”
孫安一面準備藥鍋子,一面點頭:“老夫人在家也是年年賒粥,歲歲濟貧,惜老憐貧的救濟人,可、可咱們家怎么還是遇到這些個亂事兒!爺,您別管了,我喂他吧,瞧他這個臟樣子,也是個落魄人哦?!?
等小伙計買了藥來,老道士喝了魚湯,已然出了一身汗,弄得滿屋子酸臭氣味,孫玉宸又拉著孫安找了掌柜,要了大桶的洗澡水,給老道士擦洗干凈了,那泥垢洗下來足夠好幾斤,又拿出干凈的衣服,給道士換了,把道士那身爛道袍和破鞋,都扔進廚房燒了。
這才熬了藥,給道士喝了,看看月亮都快出來了。累的倆人身疲力盡。孫安回房睡了,孫玉宸不放心,拿了把椅子擺在道士床頭,想找本書看看,可這里哪有什么書哦,便自己默默背誦李東垣的《脾胃論》,又想上京之后,找哪位老鄉(xiāng),靠什么生活這些瑣事。
不一會兒,就慢慢睡著了。床上,老道士正咂摸著嘴,也睡得正香。
第二天一早,被椅子背咯得難受的孫玉宸正要睜眼,耳中就聽聞聲如洪鐘的一聲:“大夢誰先醒、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孫玉宸睜眼一看,老道士醒了,正端坐在床上,伸著胳膊沖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