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你覺得是不是到了……到了我該讓位的時候了?”這么糾結的表述跟何峰平時的溝通風格一點兒都不像,顯然他也經過了痛苦的思考過程。
馮易水沉默了一陣,他沒想到何峰問得這么直接。“你肯定是目前輝揚最適合帶服務器技術團隊的人,而且幾年之內也有能力把服務器運營帶上一個新的臺階;但業務的發展,可能不會給我們太久的時間。”
何峰點點頭,時間的緊迫性,他是認同的。
“所以,如果咱們能從海外招聘到更有能力的、能把咱們團隊的技術在短時間內迅速提升一個檔次的人,你愿不愿意跟這些人一起工作?”見何峰同意自己的判斷,馮易水索性把話全說開了。
何峰猶豫了一下,“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期望……但我也有我的顧慮,一個是文化的融入,你知道輝揚的文化是比較強勢的,國外的候選人能不能適合我們的文化?我對此還是很懷疑的;第二個是語言的問題,現在團隊的英文水平是怎么樣的,我就不用說了吧,國際化的步伐過快,兩邊的溝通可能有很大阻礙;第三我還有些私心,我擔心現有團隊的兄弟們,可能會有比較大的失落感、甚至引發大規模的轉崗、離職。”
“嗯,我認同。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第一步可能要先看一下哪些崗位需要從美國招聘,其次,在美國,我們應該先看會說中文的華人群體,這樣融入的可能性會大些。”馮易水聽完何峰的觀點,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至少何峰的顧慮并不算太強,而且還有可以影響的空間。
兩個人又仔細看了一下團隊的現狀,對幾個關鍵的、繼續能力提升的崗位進行了整理,問題的癥結又不可避免地落到了曹小壯身上。
“我覺得小壯做得還不錯,目前的開發進度是按照計劃來的,今年資源調度系統的開發完成后,至少可以滿足近幾年的業務需求。因此,這個崗位,應該沒有必要再從外部招聘。”何峰的語才說完,馮易水就從中捕捉到了一絲不確定。
“我可能說得比較直接,對此我是持不同意見的。”馮易水回復得比較堅定,“小壯和團隊的幾個同事,都是運維轉開發,代碼能力偏弱,這個是事實,雖然他們都很拼命,但咱們也要承認,有時寫代碼是要天賦的。”
何峰的臉漲得有些紅,馮易水這么直接地反對他的觀點,在以前的溝通中很少見。
見何峰不說話,馮易水咬了咬牙,決定把自己的觀點說得再明白些,“今年的系統開發,的確是沒有明顯落后于進度,但是質量上怎么樣,很難說。我是請公司的幾個最資深的開發專家對小壯他們寫的代碼進行過review的,專家們給的意見比較一致,就是代碼規范性上差很多,冗余過多,而且彼此的代碼風格相差太大,基本上處于越編越亂的節奏。”
雖然何峰并不是代碼的行家,但他也知道馮易水請的幾個專家,在開發能力方面的水準是不容質疑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馮易水停頓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原因了,這次的‘跳樓’事件一出,你覺得小壯還能留在公司嘛?”
馮易水的話音剛落,何峰好像被刺到一般,“為什么不行?我下午仔細看了員工紀律制度……”
“何峰,你覺得輝揚是一家靠制度驅動的公司嘛?”
何峰又不說話了,身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臉色有些泛白。馮易水喝了口水,又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員工紀律制度上,依法被追究刑事責任的員工,才會被解除勞動合同,而小壯被拘留,違返的是治安管理條例,因此可以只算違紀,而不是解除勞動合同,對吧?”
何峰點了點頭,“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馮易水有些懊惱,眼前的這位搭檔可能自身都難保,卻還為下屬的去留牽腸掛肚,真是有些過于執著。馮易水稍微平復了一下情緒,把當前的業務、技術和人才的形勢仔仔細細地掰開了、揉碎了,給何峰分析了一遍。直到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才慢慢停了下來。
即使何峰心有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認的是,馮易水的分析是非常有道理的。何峰并非第一天在輝揚上班,他對于輝揚高管們在文化、價值觀上的潔癖是了解得一清二楚的。他之所以心存僥幸地想拉曹小壯一把,的確是不忍心讓一個和自己一起戰斗了這么多年的“兄弟”,就這樣被丟棄不顧。
“那咱們……接下來怎么辦?”何峰沉默了好久,看來只能接受馮易水的結論了。
“讓小壯自己辭職吧,這樣他也算留些顏面。”
何峰郁悶地從口袋里掏出煙來,正要點著,發現自己是在會議室里,于是一把將香煙和他的打火朵狠狠地丟在地板上。
馮易水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話來安慰何峰,他知道何峰需要時間來接受這一切。馮易水平時與曹小壯這個何峰最得力的助手、最好的兄弟也有很多的接觸,曹小壯性格直爽、勤奮、忠誠,工作起來不要命,在技術團隊最艱難的時候也從沒想過放棄團隊,同時,他也貪玩、貪杯,有時玩得瘋起來有些不顧一切。馮易水也希望曹小壯能留在輝揚,但有些事他是控制不了的。
輝揚成立這些年,一直驕傲地宣稱,自己當初堅守的使命、愿景、價值觀,讓它取得了今天這樣非凡的成績,而“正直”,則是五項價值觀最重要的一個,一直被公司的高管視為安身立命的根本,公司發展史上凡是觸碰到價值觀的事件,無不以價值觀的最終勝出而告終,哪怕有些結論看起來多么不近人情,甚至荒謬。在馮易水看來,輝揚是一家對價值觀有潔癖的公司,驅動這家公司一直向前的,不是它的戰略,不是它的執行,更不是它的制度和流程,而是它引以為傲的文化和價值觀。
馮易水離開輝揚大廈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多了,輝揚大廈還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閃耀著,玻璃幕布的外墻像藍寶石一樣發出幽藍的光芒,讓街邊的路燈都失去了本來的光亮。
第二天一早,馮易水敲開徐其風辦公室的門,徐其風正拿著幾張白紙在桌子上認真地寫著什么,看到馮易水進來,他把白紙扣在辦公桌上,“昨天聊得怎么樣?”
馮易水把昨晚和何峰溝通的結果,簡單同步了一下。
徐其風把自己的白瓷水杯放在手上,“曹小壯的事情,這么處理我沒意見,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公司的價值觀導向你肯定清楚,何峰保不住他。另外,他老婆這么一鬧,估計我們就是想留,也留不住了。”
馮易水點點頭,“等他從派出所出來,我找他談談吧。”
“人才升級的事情,你們列出來的幾個崗位都可以去外部的人才市場上看看,我沒意見;但是,有一條,一定要給何峰找個老板,我們需要能力強得多的人來操盤公司的服務器技術、甚至是整個基礎技術。”
徐其風的這個建議,是馮易水最擔心的。給何峰從外部招聘幾個得力的下屬,逐步提升研發、資源運營的能力,這是一種比較穩妥的改良,但徐其風的建議,就是一場動蕩的變革了。對于自己有沒有能力從人力資源側確保這種變革的成功,馮易水心里一點把握也沒有;而且,從他對何峰和團隊的感情上來講,他從內心也不希望有這樣劇烈的變革發生。
馮易水沒有說話,他看著徐其風那張沒有波瀾的臉,實在無法揣測徐其風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時他覺得自己很了解這個師兄,有時又覺得很陌生。難道他做出這樣建議的時候,他會不知道背后的風險嘛?難道他對何峰這批隨著公司一起成長起來的工程師一點感情都沒有嘛?馮易水的心里有些迷惘,但他知道,這些問題,又是不能直接問出口的。
馮易水走神的時候,徐其風卻也沒閑著,“技術委員會的總監們,在上半年會組織一次美國參觀、學習,我昨天也說了,爭取安排幾場面試給他們,這樣一舉兩得,效率上看最合適。候選人的資源這一塊,你要多想想辦法,內推先不要進行,聯系幾家獵頭看看吧。”
馮易水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對了,你有美國的簽證嘛?沒有的話,這次跟技術委員會的幾個總監一起找行政辦一下吧,走美商會的流程,十年簽很容易。”
馮易水依舊點了點頭,要匯報的事情都講完了,他正準備離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我下周或下下周要申請出差去一下云城。一是曹小壯離開后,他在云城的開發團隊可能會有些動蕩,我去安撫一下;二是我想把咱們基礎技術線今年校招的啟動大會放在云城,那邊的高校最為集中,是校招最大的人才來源了。”
徐其風聽完,把水杯放了下來,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出差的事情你自己安排……你剛才不提云城,我都忘了。最近公司收購易加公司,你看到網上的報道了吧?”易加是一家創業公司,主要的業務領域是在數據的采集和應用方面,雖然成立的時間不長,但近兩年發展很快,估值也接近十億美金的級別,輝揚在大數據處理方面看中了易加的能力,因此趕在易加上市之前,與它達成了全資收購的協議。
“早就聽說了,好像資本市場上對這個交易褒貶不一呀。”馮易水平時對互聯網行業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注,很多關于輝揚的消息,都是先從外部被報道出來,然后才在內部得到證實。
“收購價高不高,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這個咱們先不談。收購完成之后,底層的服務和基礎技術,肯定要打通,你這次去云城,也去易加看一下,和他們負責基礎技術的HR聊一下,我等下把那邊HR的聯系方式通過郵件發給你。”徐其風說完,馬上就去筆記本電腦上找到了想要的郵件,“你們幾個人都要做好準備,以后兩個團隊如何整合,心里要有底。”
“好的,我先去了解一下情況,有什么任息再同步茉莉他們。”馮易水對易加也談不上熟悉,只是又增加了一條去云城出差的理由,也樂得如此。只是除其風剛剛建議的大膽的變革方案,在馮易水的心中像是引發了風暴一般,很少質疑主管決策的馮易水不禁有些動搖起來,這兩年和何峰一路風風雨雨,好不容易走到現在,真到了要改變的時候,馮易水的心里還是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