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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悼王統照先生

鄭振鐸

我剛從國外回來,就聽到了王統照先生的噩耗。這個不幸而令人悲傷的消息使我沉默了好幾天。我寫不出一個字來哀悼他。無言的悲戚不是平常的人對于最沉重的哀悼之感的一般的表現么?等到心境比較安靜下來的時候,一樁樁、一件件的回憶就都涌現在心頭了。一個平常的小事,足以令你突然地感泣起來。一次當時看來很平凡的無足輕重的談話,這時都會叫你追想起來,心腸絞痛。四十年來的交情是不平常的。常常有三五年或七八年不相見了,卻彼此相信得過,彼此知道是在工作著,在努力著,在不辜負彼此的期待而向著正確的光明的道路上走著。

王統照先生是一位懇摯坦率的人;他有時很沉默,但實在是很喜歡談話的,而他的話永遠是那樣的親切而動人!如今仿佛還在耳邊響著他的一句接一句的迅速而略有模糊的口音,然而我們卻再也聽不到他那熟悉的聲音了!凡是和他熟悉的人,想到這里能不啜泣么?

他在1919年“五四”運動的時候,就投身到反帝反封建的斗爭的最前線。那時他是中國大學的一個學生。他和幾位同學一同編輯了《曙光》月刊,而瞿秋白、耿濟之和我等,那時候也正在編著《新社會》旬刊。我們開始認識,并立即成為很好的朋友。《小說月報》由茅盾同志和我主編的時候,他是很熱心支持它的一位作家。他在《小說月報》上寫了不少短篇小說。他的小說具有特殊的風格,表現出“五四”時代所共有的反抗的精神,同時卻加上了他自己的婉曲而沉郁的情緒。是的,他的情緒一直是婉曲而沉郁的。他比我只大一歲,但他顯得比我老成得多,也顯得比我早衰。很早的時候,他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著“老話”。

在上海編輯《文學》的時候,好像是他一生里最為怫郁的時代,他要應付一切瑣碎的編輯事務,還要準備著敵人們的不意的襲擊。編輯部有一個鐵門,那門是常常拉上,而且加了鎖的。他的生活也很困苦,收入戔戔,常和我們一同吃著烘山芋當一頓午飯,就在這樣困難的時期,他對他所負責的編輯工作是堅持到底的,是一絲不茍地擔任起全部責任。但他的心境似乎有些頹唐,或衰老。他老是說著他山東老家的故事,老是說著他先代的許多遺聞逸事。我們那時在私下就說他道:“劍三老了!”的確,他似乎是比我,或年齡相仿佛的朋友們老得多。他很瘦弱,常常咳嗽,卻診查不出有什么病,他開始有些氣喘,晚上失眠,有時,要坐到天明,因為一躺下去就會喘得厲害。我們都為他的身體擔心,勸他戒酒戒煙。他一邊抽煙,一邊嗆著,實在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我在上海編寫《中國版畫史》,先成“圖錄”若干冊,“史”卻一字未曾動筆,不過那篇《長序》倒早寫成了。王統照先生的字寫得很勁秀的,一手褚河南,深得其神髓,在今日的“書家”里,他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一位。但他從來不自己吹噓,所以,知道他會“寫字”的人很少。我卻把那篇《長序》托他替我寫了。足足有一萬多字,他整整花了一個暑假的工夫才寫成,寫了四十頁,首尾如一,無一劃敗筆。有二十多年了,他這篇手寫的序卻未曾印出,雖然還保存在我的書箱里,卻已為惡鼠咬得只剩下一半。我找出來看,不能不內疚于心!幸虧他的妙跡我們還有一篇可見,那就是魯迅和我重印的《十竹齋箋譜》后面所附的我的一篇跋,有十多頁,就是出于他的手筆。再版本的《十竹齋箋譜》,把這篇跋合并成為兩頁,用木刻印出,頗失去他的豐韻。原本的《十竹齋箋譜》附的是珂羅版印的大字原頁,可惜跋里有“痛飲黃龍”的話,在敵偽時期大都被懼禍者撕拆下去了。

表面看起來,王統照先生是隨和得很的人。甚至有些“婆婆媽媽”般的。他和誰都沒有爭吵過。但他是“有所不為”的!他是內方外圓的,其實固執得很。對于不正義的事,他從來不肯應付,或敷衍一下。他疾惡如仇。他從來沒有向任何罪惡的力量低過頭,不問是敵偽時期的壞蛋們,或國民黨的反動派。他在山東大學做教授的時候,乃是一盞明燈,照耀著學生們向光明大路走去。他是“有所為”的!無論在這個時期或在上海編輯《文學》的時期,他都是真心誠意地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的。他知道只有和黨走一條路,只有接受黨的領導,才能夠走上正確的光明的道路。

他是認真的。凡是從事于任何一件工作,他都是認真負責到底的。就是在他很憂郁的時候,他也從來不放棄他自己的任務。只要他答應你做那一件事,他就會用全副精神全副力量來辦好它的。像上面所講的在上海編輯《文學》的事就是如此。他在山東大學教書的時候,他的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和精神,得到了學生們的愛戴。他對學生們是那樣的喜愛,又是那樣地引導著,恨不得把全身的本領,或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教給他們。當然最重要的還在于:教導他們如何明辨是非,分清敵我,走上革命的道路。

當在全國解放的時候,他在山東是很活躍的。他頓時年輕起來,再也不說什么“老話”了。他領導著山東省文化事業。他和黨的領導同志們相處得融洽無間。他的身體很衰弱,哮喘病也沒有好,有時,還更加劇,但他的精神卻是異常煥發,和在新中國成立前簡直是換了一個人。他不再沉郁悲憤了。他以滿身的熱力,從事他所負擔的工作。他更加認真負責了。只有一個遺憾:他的身體太壞了,有時不得不被強迫地休息若干時期。他自己經常地抱歉,說,自己的工作做得太少了,黨對他照顧得太多、太好了。只要是他的體力之所及,他總是要盡力于他所做的工作的。我去年到了濟南,他就力疾地出來招待,到處陪著我參觀、訪問。我看著他的衰弱的身體,要依靠著手杖走路的情形,心里十分的難過,堅決地辭謝他的相伴,他卻始終地堅持下來了。我私下還在想:一同走走也好,可以多談談話。其實,在那時候“談話”對于他已是一種負擔了。有一次,上了千佛山。他停留在山腳下的茶館里,說道:“我實在走不上去,就在這茶館里坐著等候你們罷。”我頓時警覺著:他是衰老了,他的身體是太不行了。但想不出辦法來怎樣地去讓他根治那致命的哮喘病。有一天,我對他說道:

“到南方去治療,也許會好的。”

他答道:“是要去的,只是放不開工作。”

我應該責備我自己,那時候并沒有下決心立即使他有機會到南方去治療。就是這樣拖延下去,他的病情是一天天地嚴重了。我們總以為這是“老病”,沒有什么危險的。他自己常說,“一到了冬天,病就要大發了”,但也沒有想到要轉地療養。

今年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時候,他到了北京。等到我在第二天到他的座位上找他時,卻是空著,他已經進了醫院。我一直沒有時間到醫院去看望他,只是通過幾次信。老想等空閑了些,就去探望他,卻又怕見了面,多談幾句話傷害他的病情和靜養。就此忍耐住了不去看他。他還買了一本紀念冊子,要茅盾、圣陶、老舍、克家和我題些字在上面。我們都寫了送還了他。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出了院,回到濟南去。我竟沒有去送他。

在《人民日報》上,看到他熱情充溢的歌頌十月革命節的長詩,我心里很高興,覺得他的病是已經大好了。他的堅定的意志,似乎已克服了頑固的病魔。像這樣的豪邁而具有積極的對于社會主義社會的頌歌,是非有健全的身體和健全的精神寫不出來的。聽說,他還有兩篇性質相同的詩歌,在別的刊物上發表,但我沒有讀到。古語說:“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只是消極的一句話。王統照先生是遠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就已經“聞道”的,在新中國成立之后,他仿佛年輕了多少年,正在積極地為人民辦事,卻不幸死了。我們失去了這樣一位“聞道”的同志,不僅僅是在友情上哀悼他而已,實在也為中國的現代文學界和中國人民失去了他而惋惜不已!像他這樣的一位成熟的老作家正在揮筆歌頌社會主義社會的時候,正在積極地為工農兵服務的時候,而突然地停止了他的響亮的歌聲,這個損失是屬于整個中國文壇和中國人民的!

(選自1958年《人民文學》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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