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九一八到七七事變親歷記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10173字
- 2019-10-09 18:16:11
一·二八淞滬抗戰紀實
一
一九三二年一月,日本人在上海多次挑釁,國民政府命令上海市政府取消抗日救國會,并令駐防上海的第十九路軍撤退。一月二十八日晚十一時,日軍突然向駐守閘北的第十九路軍襲擊,第十九路軍奮起抵抗,獲得全國人民的同情和支援。
當時我任陸軍第八十七師第二六一旅旅長,下轄第五二一、第五二二兩團,駐在南京的小營、馬標一帶。全旅官兵深感形勢嚴重,非奮起抗戰將無以圖存,對第十九路軍的英勇抵抗,寄以深切的同情,一致要求立即開赴上海參戰。我代表全旅官兵,于一月三十日下午三時到三牌樓軍政部見何應欽,陳述官兵請求開往上海參戰的強烈愿望。何應欽聽了后,不僅沒有絲毫興奮的表情,反而板著面孔對我說:“十九路軍不聽命令,叫他們撤離上海他們不撤,反而同日軍打起來了,破壞中央的整個政策(按即對外妥協、對內用兵、對人民壓迫的政策),弄得很難處理,你們還來要求開往上海參戰嗎?這是不行的。”我和他爭論多次,都遭到他嚴詞拒絕,不得要領。
我乃返回旅部,于是晚七時召集全旅連長以上干部開會。我將何應欽不答應本旅開往上海參加抗戰的情形傳達后,大家情緒異常憤激,發言者甚多,有的聲淚俱下地說:“國家養兵千日,用在一旦,今敵人打進大門來了,友軍已奮起抵抗,我們反而袖手旁觀,難道要叫我們當亡國奴嗎?”最后決議由旅長率營長以上干部向何應欽再度請愿,務要達到目的。
當晚十一時,我率干部三十余人,乘一輛大卡車闖進南京鼓樓斗雞閘一號何應欽住宅,向何再次請求開往上海參戰。他沒有想到半夜里突來這樣多的人,感到十分尷尬。一開始大家還是很有禮貌地向他陳述官兵的抗日要求,請他準許本旅開往上海支援第十九路軍作戰,但何應欽仍然拒絕,態度頑固,說什么“日本現在是世界上頭等強國,工業發達,擁有現代化的陸海空軍。我國沒有自己的工業,機槍大炮都不能造,一切要從外國買來;國家沒有真正的統一,各地方軍閥口頭上擁護中央,實際上各自為政,又有共產黨到處搗亂,這樣的國家,這樣的形勢,怎能同日本人打呢?……”何應欽說了一大套亡國謬論,大家聽得不耐煩了,就向他質問,態度很激昂。記得有一位營長王作霖(陜西人,黃埔軍校第六期畢業)說得最為扼要動人。他說:“我是部長的學生,也跟部長當過參謀,我聽過您多次的講話,您總是勉勵大家當軍人的要保衛國家,愛國愛民,才算是克盡了軍人的天職。但是九一八事變喪失了整個東北,我們采取不抵抗政策,全國人民都罵國民政府喪權辱國,罵我們軍人無恥。現在日本人打到大門口來了,我們還不起來抵抗,這同部長平日對我們教導的話,是多么不相稱呢?難道作為我們的老師(何應欽任過黃埔軍校的總教官、教育長等職),作為我們的長官,竟要我們甘心當亡國奴嗎?我們是絕不愿意當亡國奴的!”這些話說得何應欽啞口無言。隨后大家紛紛發言,一致表示抗戰的決心。僵持到深夜一點多鐘,何應欽看到大家情緒激昂,言之有理,知道單純用高壓手段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于是他站起來,以和婉的態度和語調對我們說:“現在南京空虛,明天一大早你們就開到幕府山、獅子山、下關一帶,對江面嚴密警戒。我即調第二五九旅從徐州開回來,等第二五九旅到達后,視情況的發展,如有必要,再派你們這個旅開往上海參戰。”大家認為多少有了指望,不便再鬧下去,遂即退出返部。次晨,我們致電第十九路軍的蔣光鼐、蔡廷鍇兩將軍及全體官兵致以深切的同情和慰問,并表示全旅官兵抗戰的決心,誓以全力支援。此外,我們將由我領銜和全旅干部(共約三百人)簽名的一封請愿書,派人送交當時的京滬衛戍總司令陳銘樞。同時我又派員到京滬鐵路局接洽,要求他們準備車輛隨時運送本旅去滬參戰。
二
自九一八事變后,蔣介石采取不抵抗政策,坐失廣大國土,激起了全國人民的憤怒責罵。數以萬計的各地學生,紛紛到南京請愿。蔣介石使用空言搪塞和高壓手段,都不能阻遏全國人民蓬勃發展的愛國運動。同時在國民黨內部也是意見分歧,矛盾重重,最突出的表現于寧粵間的分裂。蔣介石在內外夾攻的形勢下,被迫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宣告下野。隨后國民政府改組,選林森為主席,孫科擔任行政院長,實行所謂“責任內閣制”。但孫內閣對各項重大政策及經費的籌措,一籌莫展,毫無辦法。及至滬戰爆發,國民黨中央號召團結御侮,共赴國難,并決定將國民政府遷都洛陽。于是蔣介石、汪精衛等人于二月二日前后到了洛陽,又于二月六日回到浦口舉行會議。
這時上海戰爭正在激烈進行,第十九路軍單獨在滬作戰,中央并無派兵增援的動向。許多社會人士及國民黨內反對派紛起責難,說中央看著第十九路軍打,按兵不救。出身于上海交易所的蔣介石,是善于看風色行事的。當滬戰爆發時,蔣介石以下野之身曾發出一個給全國陸海空軍官兵的通電,號召大家奮起抗戰,并說他愿與諸將士誓共生死。此刻他知道如果不于這一重要關頭,酌派一部分嫡系部隊參加,不僅說明他的通電的虛偽,而且將會嚴重地影響他的地位和領導權。所以當張治中于二月初在浦口見蔣報告各方輿情,并表示愿意去滬參加作戰時,他立即同意了。張治中那時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育長。蔣介石關照何應欽,即調動散駐在京滬、滬杭兩線上的第八十七、第八十八兩個師(這兩個師原為警衛軍第一、第二師)合編為第五軍,并任命張治中為第五軍軍長兼任第八十七師師長,率領所部開滬參戰。我這一旅奉命首先出發。當我在南京堯化門外集合全旅官兵宣布這一消息時,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有的甚至把軍帽拋到空中去,蹦跳,鼓掌,歡笑……形成了一個很動人的場面。我當時以“軍人報國在今朝”為題,對全旅官兵作了一次情緒激昂的講話。
我部于二月九、十兩日開到南翔,當往見蔣總指揮、蔡軍長、戴參謀長報告部隊到達情況,并請求賦予任務。蔣、蔡等表示嘉慰,囑暫在南翔集結待命。十一日,第八十八師師長俞濟時亦率該師的一部來到南翔。當時上海有一種傳說,說中央有意使第十九路軍孤軍作戰,任聽犧牲。因此,在俞濟時提議之下,我們幾個人出名通電全國,表示共同御侮的決心。通電由俞濟時領銜,列名者為第八十八師副師長李延年,旅長楊步飛、錢倫體,第八十七師旅長宋希濂。電文大意如下:濟時等忝列戎行,救國具有決心……值此國家存亡關頭,爰本中央團結御侮之旨,請命殺敵。現已全部開抵上海,聽命于蔣總指揮。誓與我第十九路軍親愛將士,喋血沙場,共同生死……寧為戰死之鬼,羞做亡國之民……
三
二月十一日(或十二日),我旅奉蔣光鼐總指揮命令,接防蘊藻浜北岸陣地由胡家宅至吳淞西端曹家橋之線,于十二日(或十三日)晚接防完畢。蘊藻浜是一條自西向東(稍偏北)的河流,河幅不寬,但水深泥多,不能徒涉。當時對岸只有日軍少數警戒部隊,本旅接防后,積極增修工事,并派出少數搜索部隊渡過河去,施行威力偵察,與日軍警戒部隊常有小接觸,在殷家行附近的日軍炮兵,常不斷向我射擊。我的旅部駐在由劉家行至吳淞鎮公路南面一個小村莊里。十五日,我曾去吳淞會晤守備吳淞要塞地區的要塞司令譚啟秀和第一五六旅旅長翁照垣,大家熱烈地談論著堅決打擊日本侵略者的重要意義,一致認為在全國軍民同仇敵愾的情勢下,一定可以打敗侵略者。十八日,張治中軍長率軍部及第八十七師師部人員、直屬部隊及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第八十七師的第二五九旅等,先后抵達劉家行附近。他根據蔣總指揮的命令,用左翼軍指揮官的名義(右翼軍指揮官為蔡廷鍇),下達了一道命令,要旨如下:
一、奉總指揮蔣二月十六日午后十二時命令(附軍隊區分)如另紙印發(本文從略)。
二、本左翼軍應占領江灣北端亙廟行鎮東端蔡家宅—胡家宅—曹家橋之線,主力控置于大場鎮北、楊行鎮南及劉家行之間,迎擊由江灣北方地區來犯之敵,乘機出擊,向殷行鎮附近壓迫敵人于黃浦江畔而殲滅之。以一部在羅店、瀏河、小川沙方面擔任江面之警戒,相機策應吳淞。
三、本左翼軍兵力部署如下:
(一)第八十八師(缺一團)應占領由江灣鎮北端至周巷無名河南岸之線,右與十九路軍、左與本軍第八十七師確取聯系,唯主力須控置于大場鎮以北地區。
(二)第八十七師第二六一旅應占領由無名河北岸經胡家宅至吳淞西端曹家橋之線,右與第八十八師、左與吳淞要塞地區部隊確取聯絡。第二五九旅應派兵一營歸第二六一旅宋旅長指揮,其主力為師預備隊,應控置于楊家行至劉家行大道上之火燒場、董陸宅附近。
(三)吳淞要塞地區隊之任務,如總指揮蔣命令所規定。
(四)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為軍預備隊,集結于劉家行北之太平橋、張家橋附近。
四、各師須于明(十八)日午前三時以前分別與我第十九路軍接替防務,并完成一切之戰斗準備。
五、關于通信聯絡、補給、衛生事宜,悉遵總指揮蔣命令辦理。
根據這個命令,本旅歸還了第五軍的建制,所擔負的作戰任務,沒有變更。
四
一·二八戰爭爆發前,日軍駐滬部隊為海軍陸戰隊,約有四五千人,加上日本僑民所組成的武裝約有三四千人,共有八九千人,統歸鹽澤海軍少將指揮。他們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以為中國軍隊一擊即潰,所以悍然發動進攻。不料遭到第十九路軍的堅強抵抗,在閘北江灣一帶,激戰十余日,日軍傷亡枕藉,屢次進攻,均被我軍擊退。日本帝國主義為挽回它們的所謂“大日本皇軍”的聲譽起見,乃派其駐金澤的第九師團、駐久留米的一個混成旅團及飛機數十架和相當數量的海軍艦隊,陸續開抵上海,統歸第九師團長植田謙吉指揮。植田到滬后,策定了一個“中央突破”的計劃,重點指向廟行鎮南端地區,企圖于突破后以主力向南席卷,將第十九路軍殲滅于江灣、閘北地區;以有力部隊向北席卷,將第五軍主力殲滅于楊家行、吳淞地區。
日軍自二月二十日拂曉,開始向我進攻,先以飛機十余架更番輪流向我第八十八師正面的廟行鎮一帶,猛施轟炸;同時以重炮野炮向廟行鎮一帶陣地集中射擊,另以一部分炮火向本旅陣地紀家橋、曹家橋一帶轟擊。敵步兵在飛機及炮火掩護下,向廟行鎮附近陣地沖鋒數次,均被我擊退。
二十一日晨,敵又以炮火向第八十八師陣地集中猛轟,尤以廟行鎮以南陣地工事被毀頗多,繼之敵步兵以主力向我嚴家宅、廟行鎮之線,猛烈攻擊。我官兵掩處戰壕內,沉著應戰,等敵步兵接近,以機槍掃射和使用手榴彈迎頭痛擊。敵軍進攻數次,均未得逞。同時在二十一日午前一時許,敵步兵數百,借炮兵掩護,企圖強渡蘊藻浜。本旅官兵早已嚴陣以待,當發現敵軍這種企圖后,立即以熾盛火力向敵射擊。雙方激戰約兩小時,敵知我有備,未再進犯。本日我師第二五九旅之第五一七團小炮連擊落敵軍八四六號戰斗機一架,駕駛員田中大尉當場殞命。
至二十二日,敵更傾巢來犯,先以重野炮五六十門向廟行鎮一帶陣地轟擊,連續四五個小時,火力之猛,前所未有,許多工事,多被摧毀。上午九時左右,敵步兵在飛機大炮掩護下,猛烈進攻,重點指向廟行鎮以南的大小麥家宅一帶。守備該處的第八十八師第五二七團,傷亡甚大,第三營營長陳振新當場陣亡,陣地被日軍突破了一段,形勢很緊張。張治中軍長當命第八十七師第二五九旅旅長孫元良率部向廟行鎮以南地區增援,同時張軍長親率中央軍校的教導總隊前往第八十八師指揮所策應。另由蔣總指揮命第十九路軍的第六十一師副師長張炎率兵兩團由竹園墩出擊。
在二十二日午后一時左右,張軍長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廟行鎮方面激戰甚烈,敵人集中優勢兵力向這一地區猛攻,企圖突破我陣地,情況十分緊張,想要我旅抽調一個團開往廟行鎮增援,問我意見如何。我答:“如果情勢需要,自當遵命照派。但抽調一個團開往廟行鎮,至快要四五個鐘頭才能趕到,白晝行軍,更易被敵機擾亂,也不無影響。這樣恐怕緩不濟急,可否以本旅主力立即渡過蘊藻浜,向敵軍側背攻擊,借以減少正面的壓力?”我這一建議,張軍長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并問渡河有無困難,我說我們會設法克服的。張軍長最后說:“好,就這樣辦吧!”我接受任務后,感到十分興奮,立以電話召第五二一團團長劉安祺、第五二二團團長沈發藻來旅部,很快他們就來到了。我向他們說明廟行鎮方面的戰斗情況及張軍長賦予本旅的作戰任務,命兩團各留一營守備陣地,主力立即在各團的正面渡河。渡河成功后,第五二一團在右,首先奪取齊家宅,然后向北孫宅、西港方向攻擊;第五二二團在左,先攻占陸家橋,然后向南孫宅、顧家橋宅一帶攻擊。我問劉、沈兩團長有無困難,他們以異常興奮的情緒滿懷信心地說:“有辦法。”隨即他們就回去部署了。
還不到下午三點,當我帶著旅司令部的一部分人員走向蘊藻浜河邊去的時候,聽到一陣猛烈的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但很快就終止了,我想大概是最先渡過河去的部隊和日軍的警戒哨兵發生了戰斗。從旅部駐地走到河邊,約半個鐘頭就夠了,當我走到河邊一看時,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哪里來的這許多五花八門的渡河工具呢?除幾只小木船外,有竹筏子,有用門板扎成的平板船,還有大木桶……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打聽之下,才知道兩團的隊伍,除留有一部分在北岸陣地戒備外,全都渡過河,迅速驅逐或消滅了敵軍的哨兵,向前攻擊去了,我真沒有想到這樣快的速度!當我登上一個小木船準備過河的時候,突然西面陣地工事里跑來第五二一團的一個連長(忘其姓名),一面向我舉手敬禮,一面大聲說:“報告旅長,請準許我們這一連也過河去打日本鬼子。”我說:“那怎么行!北岸陣地的戒備還是要緊的。”他說:“旅長,我們在南京一再請求要來上海抗日,總算達到了目的,來了十多天,卻沒有機會和日本鬼子好好干一場,大家都憋不住氣了!現在有了機會,卻不讓我們去,全連士兵簡直難過得不得了,紛紛向我質詢責難,弄得我也很難應付他們。”這個連長的這一番話,使我恍然理解了有這許多形形色色的渡河工具和部隊這樣快就跨過了蘊藻浜的原因。是的,“大家都憋不住氣了!”我在船上望著那位滿面紅光、意氣風發,帶著懇求的目光而又顯得有些失望的青年軍官,我感覺到當一個軍人真正認識到為何而戰的真理時,他就會不知道什么叫做困難危險了!
我到了南岸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左側約三十步地方躺著一具敵軍的尸體,走近一看,這家伙顯然是被手榴彈炸死的。我站在蘊藻浜河堤上,用望遠鏡觀察情況,正面的齊家宅和左前方的一個村莊,已經看不見有我軍的部隊,只有少數的擔架正在向后運送傷兵。我們走到齊家宅去,在那里設立指揮所,叫通訊部隊向兩個團指揮所架設電話。這時得到兩個團長先后送來的戰斗要報,得知第五二一團已攻占北孫宅,正向西港攻擊中;第五二二團已攻占陸家橋及附近的另一個村莊,正向南孫宅及顧家橋宅攻擊中。兩團都有相當繳獲,以迫擊炮彈、機槍彈藥及各種罐頭食品為多。第五二二團并繳獲迫擊炮一門。兩團擊斃的敵人共有四五十人,我方亦共傷亡了八九十人。這是下午四時左右的戰況。
我部隨即繼續向前猛攻。第五二一團于下午五時攻占了西港,擊斃敵大隊長一名,斃俘敵軍二十余人。第五二二團亦同時攻下南孫宅,頗有所獲。我旅這一行動,完全出乎敵人的意料,敵軍的指揮部根本沒有預想到我軍會強渡蘊藻浜來攻擊它的側背。本旅攻勢的迅速猛烈,使向廟行鎮進攻的日軍感到嚴重的威脅。而我左翼部隊的繞襲,更使在廟行鎮附近的敵軍炮兵陣地感到威脅。敵軍指揮部為應付這一意外的嚴重局勢,乃從進攻部隊中迅速調出約兩個大隊的兵力來阻遏我旅的進攻,其炮兵的一部亦向我猛烈射擊。二十二日將近黃昏的時候,戰斗異常激烈,雙方進行了肉搏戰,喊殺聲、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響徹云霄。受傷的官兵,被刺刀刺傷者頗多,我親見一班長的左腿和左臂均被刺入一寸多,可想見戰斗的慘烈。由于官兵戰斗意志旺盛,英勇殺敵,經過兩三小時的激戰,終于打退了敵軍的幾次反撲。我當命各團在已占領之線上構筑陣地,徹夜警戒。
向廟行鎮及以南地區進攻的敵軍,在正面遭受第八十八師及第八十七師第二五九旅的堅決抵抗,同時其左右兩側受到第六十一師出擊部隊及本旅的猛烈攻擊,傷亡枕藉,損失甚大。敵軍在三面夾擊之下,不能不停止進攻,植田謙吉的中央突破計劃,至此完全落空了。第五軍的兩個師,這一天幾乎全部加入了戰斗,一日之間,傷亡官兵達一千余人,這一天戰斗的激烈,實為自一月二十八日戰爭爆發以來所未有。
五
敵人受到這次挫敗,自不甘心,日軍統帥部隨即派其陸軍大將白川義則來滬擔任最高指揮官,并加派其第十四師團的全部及第十一師團的大部開來上海增援,至此,日軍總數達到十萬人以上。敵人知道如仍繼續從正面進攻,必須付出重大代價,且未必得逞,因此白川義則采取在我左側背瀏河附近登陸的計劃。沿江七丫口、楊林口、瀏河、新鎮及小川沙一帶,綿延數十里的沿江警戒線,僅有左翼軍指揮官所轄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的一個營會同少數馮庸義勇軍擔任守備。稍為有點軍事常識的人,都知道守備這一線的重要性,因為如敵軍以有力的一部在此登陸繞攻我側背,就會使我軍全線瓦解。但當時第十九路軍和第五軍總兵力不過六七萬人,自閘北、江灣、廟行鎮經蘊藻浜北岸至吳淞之線,幾無日不在戰斗之中,各部隊都有相當大的傷亡,縱然控置了一些預備隊,為防備敵軍的正面攻擊,也只能適當地控置于陣地的稍后地方,不能過早地使用于遠在二三十公里外的瀏河、楊林口一帶,所以該方面的守備兵力十分單薄。
三月一日拂曉,敵軍開始在江灣、廟行鎮一線向我進行全面攻擊,同時,敵艦多艘攜帶大量民船和馬達船,施放煙幕掩護,以步兵在我兵力配備薄弱的六濱口、楊林口、七丫口登陸,并以海軍艦隊上的大炮向我沿江各口猛烈轟擊,飛機數十架從吳淞要塞起沿江轟炸各要口,嚴密監視我軍的行動。敵登陸后,即連續占領浮橋等地,向瀏河西端約五公里的茜涇營猛撲。我教導總隊的一連,死力抵御,傷亡殆盡。本旅主力自二月二十二日跨過蘊藻浜向南攻擊敵軍側背,緩和廟行鎮方面友軍所遭受的壓力,完成任務以后,于二十四日奉左翼軍指揮官的命令,仍撤回北岸守備原陣地,只留一小部在南岸監視敵軍的活動。至二十九日,又奉張指揮官命令,將本旅所擔任的防務交第八十七師獨立第一團(附教導總隊第三營)接替,并命本旅集結于廟行鎮左后方之唐喬田灣附近,為左翼軍總預備隊。是晚,本旅又奉命擔任構筑第二線陣地。
三月一日上午,我率各團營長正在偵察地形,經始工事線的時候,突然旅部的一個參謀快步跑來報告,說張軍長叫我立即到劉家行軍司令部去,并要部隊整裝待命。我于上午十時左右到了軍司令部,張軍長告知瀏河方面的情況,并當面交給我一道筆記命令,要旨于下:
一、敵有一部由七丫口(在楊林口西北約三千公尺)登陸,似有擾我側背之企圖。我第四十七師的一個團,正由黃渡向太倉方面前進中。
二、本軍欲使敵在立足未穩之前,在瀏河以西地區,將其殲滅之。
三、著宋旅長希濂率所部兩團由現在地經劉家行、羅店向瀏河前進;唯因汽車不敷,只可以一部乘車,其余徒步用疏散隊形向瀏河前進。
四、中央軍校教導總隊之一營應固守瀏河,以一部在茜涇營嚴密警戒,俟宋旅長到達后,即歸該旅長指揮。
命令的其他部分從略。
我接奉這個任務后,理解到形勢緊迫,必須盡可能使部隊迅速到達瀏河,尤其要有一部分盡快搶占茜涇營,拒止或遲滯敵軍前進,否則敵軍必然先我占領瀏河,對整個戰局將會發生嚴重的不利影響。部隊官兵聽說本旅負有緊急的戰斗任務,大家都異常興奮,認為又可和日本侵略軍好好干一仗了。隊伍很快就到公路集結完畢。我把情況和本旅任務對劉、沈兩團長交代后,即命第五二一團的第一營由顧家宅汽車站用汽車運輸,只有十一輛車,很勉強地裝載一個營。
大約是上午十一時左右,我僅帶參謀、衛士各一人隨同第五二一團第一營營長唐德乘車出發,面囑劉、沈兩團長率部用強行軍向瀏河前進,并適當地用疏散隊形行進,萬一受敵機掃射和轟炸時,盡可能地減少損失。我和先頭營快要到達瀏河(大約相距約兩公里的地方)的時候,被在天空盤旋的敵機四架發現了,我立命停車,指示隊伍迅即向公路兩邊疏散隱蔽。果然一剎那間,敵機便俯沖下來,瘋狂地在汽車周圍投擲輕磅炸彈,并用機槍掃射,而且竟然在離地面只有一百多公尺的低空肆無忌憚地飛來飛去。原來隱伏在地面上的官兵,看到敵機如此猖狂,十分憤怒,有些士兵便不顧暴露目標的危險,站起來以一個人托著輕機槍的兩個腳架,另一個人便對著敵機瞄準射擊。一個連這樣做了,其他的連跟著仿效起來,一時便構成了對空射擊的火網。我看見一架敵機冒著煙,一扭一拐地向東方飛去,很可能這架敵機是被打傷了,其余敵機也都不敢再低飛了。敵機的擾亂,耽誤了我們的行動約二十分鐘。待其走后,檢查汽車,有八輛被炸毀不能行駛了,只有三輛還勉強可用。我乃命這三輛車開回去接運后續部隊,我們步行去瀏河,很快就到了,這時大約是十二點半鐘左右。
瀏河街市店門緊閉,闃無一人,只見有三四個手纏“義勇軍”臂章的青年,神色有些緊張。探詢之下,始知他們就是屬于馮庸義勇軍的,共有一百余人,奉蔣總指揮命令在瀏河一帶擔任對江面敵艦的監視。馮庸本人到上海去了,現這方面發生了戰爭,他們不知怎樣行動才好。我當告訴他們,我軍大部隊即可陸續到來,此間可能發生一場激戰,要他們立即離開瀏河轉到后方去。這些青年大半是東北籍,激于愛國熱情,不畏艱苦來參加戰地工作,是值得表揚的。
我到瀏河后,立即搜集情況,得知敵軍自今晨以來,已有數千人在七丫口、楊林口一帶登陸,尚有大批敵軍正在繼續登陸,判斷當在萬人以上。首批登陸之敵,在占領浮橋鎮(浮橋鎮位于七丫口附近,在茜涇營以西約七八公里)后,已向東急進。我認為茜涇營為瀏河屏障,位置扼要,必須先行占領,才能掩護后續部隊展開,乃立命唐營長率該營迅速向茜涇營搜索前進。哪知才走到茜涇營南門附近,而敵已先我到達,于是與敵展開了白刃戰,殺聲震天,戰斗愈演愈烈。敵后續部隊不斷趕到加入戰斗,而我方到下午三時后,第五二一團劉安祺團長才率第二營到達瀏河。這時敵機二十余架密罩天空,低空飛行,擲彈如雨,敵艦的重炮亦連續轟擊,瀏河的房舍多被炸毀,部隊亦頗有傷亡。至四時許,茜涇營的敵軍向我左翼迂回繞攻。原在右翼方面的教導總隊第一營傷亡甚大。在茜涇營附近苦戰的第五二一團第一營處于前、左、右三面受敵圍攻的緊迫狀態,戰死者甚多,傷者亦無法運下來。而該營官兵仍然沉著應戰,視死如歸,營長唐德左臂受了傷,不僅繼續指揮作戰,且親自投擲手榴彈與敵肉搏。這種英勇殺敵的精神,在我國抗日戰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到了五點多鐘,天色已昏,我第五二一團第三營才趕到,我當命已到達的部隊迅速沿瀏河南岸積極布防,并命唐營仍暫在原地抵抗,俟瀏河防務布置就緒后,即逐步后撤,歸還建制。我第五二二團全部是徒步行軍,加以沿途受敵機擾亂,到晚十時尚未到達瀏河。
六
三月一日這一天,除瀏河方面的戰況已如上述外,而在江灣、廟行鎮一帶的正面陣地,亦均被優勢之敵壓迫,敵飛機大炮不斷猛炸,我陣地工事,多被摧毀,敵步兵向我軍反復沖鋒,我官兵奮勇迎戰,傷亡甚大。延到午后,正面陣地有數處被敵突破,各師旅控制之預備隊皆已使用,而從后方調來增援的部隊,據聞因路程遙遠和運輸困難,絕非幾天內所能趕到。淞滬戰場的最高指揮官蔣光鼐盱衡全局,為與敵作長期抵抗起見,決定當晚轉移陣地,命右翼軍撤至黃渡—方泰鎮之線,左翼軍撤至嘉定—太倉之線占領陣地。是晚十點三十分左右,我接到張指揮官派專人送來的筆記命令,命本旅及軍校教導總隊經由瀏河、陸渡橋向太倉集結,應警戒西竹橋—橫瀝橋—太倉城—西湖川塘之線,右翼須與第二五九旅(孫旅)聯系。奉命后我即派人通知尚在途中的第五二二團立即向太倉轉進,我亦率第五二一團及教導總隊于當夜開往太倉,均于三月二日上午集結完畢,并以一部留置于陸渡橋一帶,對瀏河之敵嚴密戒備。下午奉張指揮官命令,本旅及教導總隊擔任右自陳家宅(西竹橋西南一千五百米達河岸)聯系孫旅左翼,經太倉城、鐵港濱河左至西湖川塘之線,構筑陣地。并指示各部隊應盡可能地依河川為外壕,先于各要點構成據點式工事,然后依時間逐次增強之。奉命后,本旅不顧一切疲勞,又立即積極從事陣地的構筑。
三月三日上午,瀏河方面之敵數千人附輕炮十余門,向守備婁塘鎮一帶陣地(在本旅太倉陣地的右翼約八九公里處)的我第二五九旅第五一七團猛攻。該團正面過大,陣地被敵截成數段,兩翼被敵包圍,該團官兵奮勇抵抗,死戰不退,因而傷亡甚大,營長朱耀華壯烈殉國,下級干部及士兵戰死者甚多。張指揮官得報后,即命在嘉定的第八十八師及在太倉的本旅派兵前往支援,正行動間,突又奉急令中止。旋接張指揮官三月三日晚七時的筆記命令,大意謂奉蔣總指揮三月三日午后二時的電報指示,略謂:“敵企圖截斷嘉定—太倉之線,阻我歸路,各軍應留一部散據各要點,即第五軍分占錢門塘—太倉之線,第十九路軍由吳淞江北岸亙安亭望仙橋之線,節節抵抗,拒止敵之西進,即于本晚開始。第五軍主力撤至陸家橋—石牌—白茆—新市之線,第十九路軍主力撤至周巷沿青陽港西岸至陸家橋之線,構筑強固工事固守之。本軍遵令以主力于本晚撤至石牌—白茆—新市之線,以一部在錢門塘鎮—太倉之線占領陣地,拒止敵人,掩護本軍的撤退。第八十七師宋旅應以有力的一部固守太倉,拒止敵人,掩護本軍之撤退,其主力應俟孫元良旅通過太倉后經直塘鎮向白茆、新市占領陣地,對敵警戒,該旅固守太倉之一部,如敵不來犯,不得放棄,如受敵壓迫,不能固守時,準予相機撤退,歸還建制。”(命令中關于各友軍的任務位置等,本文均從略)。
本旅根據這個命令,派了一個加強營守備太倉,主力轉到白茆—新市之線占領陣地,隨后在太倉的加強營也奉命歸還建制。以后敵軍未再進犯,只有敵機經常向我做偵察活動。到五月五日,以蔣介石、汪精衛為首的南京政府,簽訂了屈辱的《淞滬停戰協定》,一·二八淞滬抗日戰爭宣告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