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顧我的創作道路
- 文學藝術大家回憶錄1:撞擊藝術之門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12864字
- 2018-12-17 11:32:15
蕭乾
蕭乾,1909年生于北京,蒙族,祖籍黑龍江省興安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全國政協常委,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副董事長,中國作家協會理事。
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籬下集》、《栗子》,長篇小說《夢之谷》,散文集《小樹葉》、《珍珠米》,報告文學集有《人生采訪》,翻譯作品有《好兵帥克》、《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里柯克諷刺小品選》,回憶錄《未帶地圖的旅人——蕭乾回憶錄》、《蕭乾文學回憶錄》等。
中國人講究葉落歸根。近10年來,大陸及香港已有十幾家出版社先后出版或重印了我的書。在臺灣,這也不是第一遭。在這之前,天下文化出版公司、純文學出版社以及業強出版社都印過。然而商務印書館,這次出我這套文集,意義卻不一般。
30年代我最早的三本書(《書評研究》、《籬下集》及《小樹葉》)都是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交稿時我還是個未出校門的毛頭小伙子。在我的文學生涯中,那三本書的問世是最早的動力。商務印書館的確是我在寫作上的搖籃。
1957年5月,我聽到“言者無罪,聞者足戒”的保證后,就寫了篇有關出版工作的小文,發表在20日的上海《文匯報》上。其中有這樣的一段:
我最初接觸的出版社是商務印書館。通過鄭振鐸同志的介紹,他們在1935至1936年間先后出版了我三本書。那是個純資本主義式的關系,來的信都是“臺端”長,“臺端”短,每個季度總寄給我一份發行數字的清單。當時商務隔壁就是中華、世界、開明和大東……哪家出版社也沒意思無緣無故地把賣稿子的人擠兌到別家去,因為沒有買書的,他們的店就開不成。可要是沒有賣稿子的,他們也是白搭。這個客觀形勢至少使他們對作者有禮貌(譬如說,去信必復),也肯于在小事情上替作者服務。(譬如抗戰初期,我從云南寫信托上海商務買幾本已經絕了版的《籬下集》,后來他們居然從倉庫里找出幾本來,給掛號寄到了。)抗日期間我在國外,他們也還不時地寄給我本目錄什么的。直到前天,商務印書館總管理處還給我寄來一份《小樹葉》的“版稅清結單”。書是1935年出的。到1957年,國家改貌了,出版商本身也改造了,它卻還客氣地跟我聯系著。這個管理處的記憶力可真長!錢是小事,它給我以“一絲不茍”,非常尊重作家權益的印象。
作為對照,我又舉了幾個1949年以后我親身經歷的出版社在經營作風上的例子。最后我說:
“單靠端正態度,改進作風是不夠的,要解決這個問題,必得從根本制度上著手——必須改變出版社實際上處于壟斷者的這個客觀形勢。”
80年代,出版業多元化了。壟斷總算真的打破了。然而在1957年,我那可真是膽大包天!那段話立即為我惹下滔天大禍,使我成為斗爭的靶子,眾口一詞地聲討我“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為資本主義出版商招魂”。為此,以及其他罪名,使我足足有22年失去了公民身份,其間還曾被迫轉入體力勞動。
今夏,承臺灣商務印書館總經理張連生先生先后兩次來醫院及舍間過訪。他先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把我的《書評研究》重印出來,接著我們又談起出文集的事。對我來說,把這卷文集交給商務印書館出版,誠然是找到了理想的歸宿。
這里,首先容我對本文集各卷略加簡介,從而也可使讀者對我走過的創作道路有所了解。
(上)《夢之谷》:
這是唯一的長篇。它記錄下我18歲時的一場以悲劇告終的初戀。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我對它很不滿意。情節并不曲折,幾句話就滿可以交代了。人物多是潦草的速寫,既缺乏從社會角度的挖掘,性格和心理描繪的深度也很有限。小說在上海的刊物上沒載完(也沒寫完)就抗戰了。1938年當老友巴金從上海孤島往昆明去信,力促我把它完成時,我曾感到十分勉強。在烽火遍地時拋出這么一部愛情小說,我思想上頗有些障礙。讀者不難從原序中窺見我當時這種尷尬的心境。由于這次嘗試的失敗,我還發誓再也不寫長篇了。我認識到,在狹小的空間里——如散文或短篇小說——我還能刻意經營出個樣子。但我沒寫長篇小說的才具和魄力。
不作為小說,而作為一個青年的感情記錄來讀,我認為它還是我的血淚之作。那是我頭一次嘗到愛情的禁果,頭一次遭受中國社會嚴酷現實的打擊,也是生長在華北平原上的我,頭一次見到大海,并為之而沉醉。寫它時,我傾注了自己的心血,也灑過不少熱淚。它飽含著我少時的歡樂、悲哀和幻滅。
書是在戰火中印出的。盡管巴金還是把它編入他那套《長篇小說叢書》里,卻老早就已被人們遺忘了。不料1979年訪美途經香港時,友人送了我一部臺灣評論家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1976年香港昭明出版社),其中有一段對《夢之谷》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作者甚至把它列為“五四”以來10部他中意的長篇之一。這當然給予了我莫大的喜悅和鼓舞。
1978年1月,這個被遺忘了的愛情故事還產生過一段傳奇性的插曲。為此,我把文潔若寫的《夢之谷中的奇遇》一文也附在后邊了。[4]順便報告讀者,如今蕭曙雯(小說中的盈)的住房條件已得到改善,她搬進了一幢嶄新的大樓里的套房。這與此文在當地產生的影響不無關系。
最近收到一份題為《魂系夢之谷》的錄像帶。原來趙寰還把它拍成電視劇了。
(下)短篇小說:
1933年至1937年間,我先后寫過二十幾個短篇,主要收在《籬下集》和《栗子》兩個集子里。1948年我在上海江灣那幢日本式小平房里,編過一本《創作四試》,把自己的短篇大致分作四類,即象征、傷感、戰斗和刻畫四編,并為每編寫了前言。
1988年,文潔若為廣州花城出版社編《斷層掃描》時,曾對《籬下集》、《矮檐》、《蠶》、《俘虜》、《雨夕》、《印子車的命運》和《鄧山東》七篇表示了她的偏愛,“編者的話”里,還特別引用了《俘虜》中咪咪回到荔子身邊那段描寫。
潔若挑選的,大多是寫我童年所接觸到的人和事,情感色彩自然更為濃郁些。背景都是20年代北平城的東北角。可是這一組小說中,她漏掉了我個人認為更重要的一篇:《落日》。像《夢之谷》一樣,這也是根據我的親身經歷而寫的。1983年為四川人民出版社編四卷選集時,我自己也曾把它抽掉。當時,也許還心有余悸:這里,“太陽”通常指的是統率一切的人民領袖,而我卻把媽媽的死比作太陽的沉落,豈不犯大忌!但是幼時她確曾是我心坎上的太陽。她永遠地闔上雙眼后,我就陷入了一片黑暗。《落日》是我揮淚寫成的。
30年代,我雖曾以《憂郁者的自白》一文作過《栗子》的代跋,然而我自小就不喜歡愁眉苦臉。早年斷炊時,我也照樣頑皮淘氣。中年被打入煉獄,大部分時間我也還是嘻嘻哈哈地活過來的。然而內心深處,隱痛是免不了的。而且讀書讀到悲愴場面,往往會把書頁哭濕。
《籬下》和《矮檐》中的環哥和樂子身上都有我自己小時的影子。我那位孤苦無告的寡婦媽確曾帶著我這個不懂事的頑皮孩于去投奔親戚而碰過壁。在學堂里,我也因貧窮而備受歧視。
我是在“九一八”事變兩年后寫起小說的。那時侵略者的氣焰可真囂張!它一舉占領了東北之后,接著就進犯冀東,直逼北平。列入“戰斗篇”的《栗子》和《郵票》就是在那種悲憤心情中寫的。
我曾想通過散文以及短篇小說來練基本功。寫《鄧山東》時,我是在學著用動作而不用形容詞去刻畫人物,寫《雨夕》時,則著眼于烘托氣氛。
《蠶》是我的第一篇小說。這里,通過一對青年戀人養蠶的故事,抒發了我對宗教的一點感觸。從幼年,我就為有神還是無神而苦惱著。使我困惑的倒不是宇宙的奧秘,而是社會的不公。當時,我正處在社會的底層。我奇怪人與人,國與國之間,境遇為什么如此懸殊!為什么好人未必得好報,而歹人卻可以飛揚跋扈。
有朋友在我的小說與散文中追求象征主義的痕跡。《蠶》自然是個最明顯的例證。現在追憶,起初我想寫的也許只是個戀愛故事。然而在養蠶的當兒,我的確曾把那幾十條蠶看作蕓蕓眾生,而把“我”比擬成高高在上的神。寫到桑葉吃光時,我就順手把頭里那聯想寫了進去。
《道旁》是我刻意設計的一個帶有象征意義的短篇。記得動筆寫它之前,我曾在自己主編的《大公報·文藝》上,以編者的名義就“出路”問題同幾位讀者筆談過。當時青年們都在苦悶著。其實,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可我卻煞有介事地規勸朋友們忘記自己的小天地,著眼于民族的前景。說實在的,我當時對那前景同樣是迷茫的。
我在散文《在破車上》以及《嘆息的船》中,都曾以類似的手法來抒發自己的苦悶和對時局的感觸。我自幼喜歡在事物之間聯想,但我并不懂什么象征主義。
1949年后,看到有些人由于寫寓言而碰得頭破血流,我就一直把這種傾向收斂起來。寫什么都直來直去,絕不敢繞彎子。只是在1956年“雙百方針”的松動下,才寫了《大象與大綱》和《餐車上的美學》。通過它們,我總算拐彎抹角地闡發了自己的一點浮淺的藝術哲學。同時,也對教條主義的領導抗議了一下。
報告文學:
1938年后,我沒再寫小說。這一遺憾,也許已為我文學生涯中另外一個方面彌補了。
1939年秋,我在希特勒轟炸華沙那天,從九龍登上一艘郵輪。海上的第二天,英法就相繼對德宣戰。我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后一個月內抵達英倫的。
一、當時我很可能去不成,因為邀請我去教書的倫敦大學,待遇太苛,而且還要我自籌路費。我在向朋友們請教之后,實際上已經決定不去了。當時是《大公報》老板胡霖聽到這消息,執意慫恿我去的。動身前,夜間又遇盜。報館借給我的錢盡數被偷去。我又想打退堂鼓。然而胡老板馬上照樣又借給我一筆。二、倘若不欠下這么兩筆債,抵英后在執教之余,我也許只看看書,最多寫上篇把通訊。既然欠下巨款,就非發憤寫通訊來還不可。1940年冬天,當納粹每出動上千架飛機對倫敦進行“飽和轟炸”時,在英國我是唯一來自中國的記者。我也意識到不能放棄那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樣,以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為內容的通訊特寫,就注定成為我這文集的主要部分。寫國內的比重較小,這是因為1935至1939年(未出國前),我在《大公報》的主要職責是編文藝副刊,旅行通訊只是我爭取來的業余工作。而且其間還有一年多(1937年夏至1938年秋)失業。因此,這里國內題材的特寫只有那么幾篇。
然而無論最早的《流民圖》還是后來的《滇緬公路》,我都是本著“盡管手低,眼卻要高”的精神,用心刻畫的。我著眼于為那些受災者和筑路英雄們留下幾幅群像。也是那位司馬長風先生,曾在他那部《中國新文學史》里,摘錄了《流民圖》的一些片斷。
朋友們每聽到我在西歐戰場上曾隨美國第七軍由法國向德境挺進,就以為我必然穿梭在槍林彈雨之中。其實不然。1944年底,我搭乘的那輛軍用卡車上載的統統是炸橋用的黃色炸藥,整個車隊一串50余輛。倘若納粹飛機炸中一輛,我們必然會變成一條火龍。幸而希特勒那曠世賭徒把軍事孤注一擲地都花在兩項“秘密武器”上了。那時,我們浩浩蕩蕩地長驅直下,如入無人之境。萊茵區的灰色天空,連個飛機的影子也不見。
相反,1940年倫敦大轟炸之后以及1945年初到柏林踏訪廢墟那次,倒隨時有可能碰上定時炸彈。《血紅的九月》、《銀風箏下的倫敦》、《到萊茵前線》以及《柏林那趟》,都是冒了一定風險寫成的。
有些文章我采用的是日記體,如《倫敦一周間》和《南德的暮秋》,然而那是經過濃縮的。我自己一向怕讀那種流水賬式的日記,所以寫起來每天都有個中心。當然,如果派我跟隨一個團乘船去南極考察,那我還是會忠實地逐日記載當天的見聞,哪怕只記一下氣候。
我的歐戰通訊并不局限于戰爭。我也想盡量描繪一下英國人的戰時生活,從科學教育、報刊廣播、婦女宗教到跟著人類一道受難的貓狗活物。讀者如有興趣,還可以把我在1945年所寫的《美國散記》同1980年寫的《美國點滴》對比一下。
1944年,我成為專職的倫敦特派員了。除了經營廣告,馬不停蹄地忽而西歐,忽而美洲地跑,每天還得往重慶發電訊,反而沒時間寫通訊了。幸而回國時乘的是一條蝸牛式的貨輪,走了3個月才駛進黃浦江。這樣,無論船漂在地中海還是印度洋上,我都在補寫自己的特寫通訊。
我在國外寫的通訊特寫,大多是針對國內的。寫倫敦大轟炸那組特寫時,我心目中有個明顯的意圖:那就是讓那些正挨著日機轟炸的重慶人以及廣大的后方國人看到,在地球那一頭的倫敦人也同樣在受難。瞧,他們是多么鎮定自若,用蔑視和嘲笑對待希特勒的狂轟濫炸。我還特別強調敵機來襲時,民眾的紀律和秩序是關鍵。
戰爭后期,西方知識界都在考慮建設明天的問題。那陣子我日夜想的也是戰后中國的格局和趨向。如《瑞士之行》一文,明擺著就是針對當時國內現狀的。
我在《在洋山水面前》一文中就描述了一個駐在國外的記者的心情:“看到好的,恨不得立即把它帶回去;看到不好的,就希望國內能以幸免。”從瑞士這個國家看,沒有民主就不可能有統一。反之,如果真正實現了民主,即便是三個完全不同的民族,各說著迥不相同的語言,照樣可以相安無事,百年以上不見刀兵。而且盡管國土貧瘠,遍地是山,只要管理得當,也照樣可以繁榮富強。
散文:
不論對小說家、詩人、戲劇家,還是寫通訊特寫的記者而言,散文都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功。散文也確實是大部分作家的起點,往往可以追溯到大學甚至中學階段。
在崇實中學,我雖在自己主持的校刊上也發表過一些短文,那樣的老古董已不值得一提了。在那之后,我還為熊佛西主編的北平《晨報》寫過些東西,如今也不值得去回顧了。這里所收最早的一篇是《平綏瑣記》,寫于1932年。
寫散文應該隨心所欲,不在結構上下功夫。我的散文也大多是這么寫成的。我把這種散文統統歸入“印象與感想”。其中,在《雁蕩行》中我曾試過用西洋畫的炭條(而不是國畫的潑墨)速寫浙東山水。在《草原即景》中,我也試著用印象派畫家的筆來描繪內蒙古的茫茫大草原。《大象與大綱》則是一篇敘事體的寓言。《鼓聲》與《在歌聲中回憶》都是通過聲音來追溯往事。事實上,第二卷的《南德的暮秋》也是作為散文來寫的,只是敘事多于抒情。
然而我當不成山水或靜物畫家。在國內外我踏訪過不少名勝古跡,可我的興趣總是在“動”的方面,在人的境遇與社會的形態上。這也并不完全是職業習慣。尚未從事新聞工作之前,我寫散文就常為現實所“干擾”。從《古城》到《破車上》這組散文寫于全面抗戰爆發之前。讀者不難從文中意識到,當時的國家處境使我多么憂憤。《嘆息的船》顯然是在提醒國人,受強鄰欺凌時,不要指望英美會仗義相助。
寫于1948年的《珍珠米》是1938年《夢之谷》脫稿之后,唯一的一篇近似小說的東西。因為人物既非虛構,事情又是親身經歷的,所以就編入散文卷了。從這里,讀者多少也可以一窺戰時英國的社會。
散文卷的第二部分是懷友。這里,三位是大陸的(其實,應該說是30年代的,那時中國還沒分),三位是臺灣的,都是1979年重訪美國時結交的。另外是兩位洋朋友,一位是教過我新聞,后來成為好友的斯諾,那是訪美時的一篇講稿;另一位則是我對之負疚的福斯特。這些師友,有的在我起步時扶掖過我,有的在我重獲第二次藝術生命時,給過我溫暖。
我開始寫作時,有兩位師傅:沈從文和巴金。關于前一位,我本可以寫得很多。然而1975年我們之間發生了點齟齬。那件事,至今對我還是個謎。
對他早年的一切,我是永銘不忘的。因此,他逝世的當天,我就為臺灣《中國時報》寫了一篇題為《沒齒難忘》的短文。那件事發生后,十幾年來我一直保持緘默。如今,沈先生已不在世,我想我更不宜再說什么。好在事情的經過張兆和女士(而且只有她一個人)完全清楚。歸根結底,都怪我當時對他的事過分熱心。
另外一位是巴金。在寫此文之前不久,我還去上海同他又晤談了兩次。1957年之后,所有的友誼都重新上過一次秤。我感激巴金,不但在我受難時,他沒為了改善自己的處境而對我落井下石。在他心目中,我也不曾因為那頂“右派”帽子而掉過行市。他的友誼是始終如一的。
當然,除了他們二位,還有好幾位師友曾給過我幫助和鼓勵。這里,我只寫了楊振聲老師和林徽因女士。
《我的啟蒙老師楊振聲》一文是為楊先生文集而寫。其實,當時有一位遠比我更適于為那本文集寫序的先生,因為30年代初從中國公學到青島大學,以至40年代的西南聯大,他都一直在楊先生身邊工作,對楊先生的了解自然比我要深刻全面多了。經過楊先生子女一再敦促,那位先生也確實寫了。只是楊先生的公子楊起教授后來告訴我,序言寫得實在沒法用,只好改由我執筆。
在我心坎上,總有一座龕位,里面供著林徽因。她喜歡述而不作,因而寡產。我同她初次會面是在1933年11月我的第一篇小說《蠶》發表之后。當時她竟然為我這穿藍布大褂的毛頭小伙子舉行了一次茶會。席間,夸我,鼓勵我,給了我寫下去的勇氣。最后一次見到她是1954年,在第二次文藝界代表大會上。我原坐在靠后邊的位子上。她遠遠望到我,就向我熱烈地招手。我趕過去,坐在她旁邊,照往常一樣喊了一聲“小姐”。她側過臉來黯然對我說:“還喊我‘小姐’哪!”話里包含著對年華的傷逝,同時也使我想到那時毛澤東對梁思成“大屋頂”的嚴厲批判。
遺漏掉的朋友太多了,然而有一位我必須在這里提一下,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冰心大姐。在紀念她從事文學創作七十年的展覽會上,我曾做過一次題為“能愛才能恨”的發言。其中,我稱她為自己“貨真價實的大姐”,因為我開始喊她“大姐”時,她還是一位翩翩少女,而我則是個頭上留著個木梳背兒的小學生。70多年來,我們沒斷過交往。我稱她為“中國知識分子良知的光輝代表”。盡管她已九十高齡,腿腳也不利落了,然而她不甘于躺在自己的榮譽上。她的筆片刻也沒停過。她的文章不長,但篇篇有分量。“在為民請命,在干預生活上,她豁得出去”,她愛大海,愛母親,愛全國小朋友,更愛咱們這個多災多難的祖國。因而她對生活中不合理的現象才那么憤慨,感到難以容忍。只有真的愛了,才能恨。
臺灣朋友,這里我只寫了三位。實際上,當然也遠不止他們三位。其中,我首先要感謝聶華苓和她的保羅。
1979年的愛荷華之行,對我來說,是蝸居了30年后,首次重返世界。那以前,我同華苓素昧平生。下了飛機,她來接,可我心里沒有底。但是很快我就發現,她不僅是位優秀的小說家,還是位胸懷磊落的熱心腸人。
一天,我去她那幢坐落在半山腰的樹叢中的小樓,恰好沒有旁的來客。(在她家,那是輕易遇不到的情況。)于是,我們各坐在沙發一頭,聊了起來。她先從自己的父親死在長征中的紅軍手下談起,又談到在大陸當流亡學生的日子,以及在臺灣的生活:從幫助雷震編《自由中國》到感情上歷經滄桑。她老早就想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在海峽兩岸文藝界架起一道橋梁。應該承認,這方面她已取得了可觀的成就。
從葉維廉和翱翱(現已改名張錯)身上,我看到臺灣新一代學者對知識的熱切追求和見地的新穎。他們(以及旁的好多位,如陳若曦、歐陽子和鄭愁予)大多出身于臺大外文系,有的還是同年級。一查年代,原來正當大陸刮起龍卷風,搞著噴氣式和打砸搶那樣可悲的鬧劇時,他們卻鉆研艾略特和龐德,或者在東西方文化源泉地帶徘徊。在他們面前,我自知是十足地土頭土腦。然而那一點并沒妨礙我們之間建立起友誼。從葉維廉在愛荷華寫給我的那封信,可以看到他們對尋根的殷切。
洋朋友可以寫的也遠不止這兩位。在燕京讀書時,給我教益最多的是已故包貴思女士(Grace Boynton)和九十高壽的老教授謝迪克(Harold Shadick)。我當年在劍橋時的導師戴迪·瑞蘭(Dadie Rylands)也依然健在。當時我最要好的同窗伊瓦爾德·榮(Ewald Junge)至今仍書信不斷。我那本回憶錄的英譯本(Traveller Without A Map》是獻給四位英國女友的。兩位是已故的瑪杰里·佛萊(Margery Fry)和多蘿西·烏德曼(Dorothy Woodman)(即《貓案真相》一文中的托贈照片者);兩位是健在的蘇珊·威廉斯-埃利斯(Susan Williams-Ellis)和蒂娜·貝利(Tina Bailey)。
說來也是有緣。我是1933年從輔仁英文系轉到燕京新聞系的,而斯諾在燕京也僅僅教了那么兩年書。當時他是英美兩家大報的駐華記者,教書只不過是兼差。又由于幫助他編過《活的中國》(見《斯諾與中國新文藝運動》),兩年間我同他有過頻繁的接觸。我從他身上確實學到不少東西。他教導我:搞新聞工作也要鉆研經典文學著作(我畢業時,他送了我滿滿一皮箱的歐美名著)。他曾一再告誡我:光看旁的記者(無論名氣多大)寫的文章是提不高的。我還從他身上看到:當記者不能停留在表面現象,需要有歷史感,抓到事物的本質。30年代,當中國貧弱不堪,受到西方外交家及記者普遍蔑視時,他卻認定中日遲早必戰,而一旦同日本打起來,中國最終必勝。他比西方那些“中國通”更有卓識遠見。
至于愛·摩·福斯特,就讓文章(見《以悲劇結束的一段中英文藝友誼》)本身來說話吧。一個人一生總有幾件憾事。關于福斯特,我倒占了兩宗:始而因膽小,沒敢單獨見那斯普勞特教授,從而也就沒能接受福斯特的信及贈書,傷了他的心;繼而又在“文化大革命”中把他的來信丟個精光。
有時我自問,倘若再回到50年代,在同一境遇下面臨同一情況,我敢不敢單獨會見那位英國教授,并把信和書接受下來?從“文革”中多少人遭到嚴刑拷打并被厲聲追問“交代”的情況看,我多半還是不敢單獨接見,因而也仍注定得傷他的心!在暴政下,人們即便自己豁得出去,也總要為自己的妻子兒女著想啊!所以對于30年代蘇聯那些屈死者在刑場上大喊“斯大林萬歲”,我一點也不奇怪。本人反正馬上就要飲彈而死。此時此刻,為遺孤留條后路總是人情之常吧。
散文卷最后一部分是“自剖”。30年代我就寫過這一性質的文章。為什么80年代寫得更多起來?這里,我想引用我的回憶錄《未帶地圖的旅人》(香港香江出版公司1987年版)“卷首語”開頭的幾句話:
1956年初冬,一位素昧平生的仁兄光臨寒舍。此公滿面春風,儀態萬方。他死說活說把我推入深淵。及至我落難后,他卻在人前大談“蕭乾是個怎樣的人”。
感謝這位仁兄的鞭策,1979年重新拿起筆來之后,我就立志也來交代一下自己。最初,采用“代序”形式,這回索性整個寫了一下。
讀者如有興趣,還可以參看臺北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我要采訪人生》一書。
寫完《八十自省》之后,90年代我還想寫創作回憶錄。足足20年的寒蟬生活使我懂得了筆的可貴。我立志活一天就寫一天,但愿能握著筆與世界告別。
文論:
從《未帶地圖的旅人》一文的開頭,讀者不難看到遠在1929年我就怕讀文藝理論。1949年至今,40年來我也只轉彎抹角地寫過一篇《大象與大綱》。我在這方面完全沒受過訓練。對此,我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矛盾的是,1949年以前,我一直有個好發議論的毛病。我主編《大公報·文藝》(1935至1939年)期間,由于讀者來信踴躍,我就利用版面空隙,大寫文藝短論。其中許多篇我都是站在報館排字房里,倚著油污的桌邊即興寫的。字數則全聽拼版師傅的。
這就是“答辭”的來歷。30年代,曾附在沈從文的《廢郵存底》后面出版過,這次又同臺灣讀者見面了。請記住,寫這些短文時,我剛出校門不久——《書評研究》是在大學三年級時就動手的,1935年6月作為畢業論文交到系里。當年11月,商務就印出來了。
1979年我訪美時,在朋友處看到一份臺灣報紙。上面,在方框里登出我的幾本舊作的照片并引了我幾段“答辭”。專欄題目則是:《中共為什么斗爭蕭乾?》。其實,1949年以后,我并未因文藝觀點挨過斗。我的書一直被視為毒草,非但沒人肯印,我自己也把它捆起來,堆在老鼠經常光顧的屋角。我是由于懷念著商務以及要求對知識分子“放心容忍”而成為“右派”的。
我雖然曾竭力提倡過寫書評,在編刊物時也組織過書評隊伍,可我自己寫的書評并不多,也未能充分實踐自己的理想。
30年代曾為《栗子》寫過一篇代跋:《憂郁者的自白》。80年代,我每出版或重印一本書,就寫篇“代序”,往往都在萬字以上。我編完《楊剛文集》后,曾寫過一篇“編后記”,我試圖借此談一個問題:如何解決新聞工作與創作之間的矛盾。那陣子,不斷有青年記者同我聊天時談到這個問題。有的在為之而苦惱著,也有的則干脆不安心工作。可能臺灣新聞界也存在著這一問題。那么就僅供參考吧。
研究及翻譯外國文學也是我的一個方面。然而由于疏懶,這方面我做得更少。1949年以前,我幾乎沒譯過什么。那以后,由于被排斥在文藝隊伍之外,才譯了一些東西。大多是出于無奈,有的甚至只是為了代替體力勞動。
但是在大學時代,包括我主修新聞的那兩年,我真正的興趣還是在外國文學方面。40年代,我曾有幸在劍橋鉆研了幾位我慕名已久的作家。我讀過吳爾芙夫人、勞倫斯和福斯特的全集,迷上過亨利·詹姆斯,甚至死摳過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她那天書般的《芬內根的蘇醒》。
1939年剛抵英倫,我就想去拜訪維吉尼亞·吳爾芙。怎奈那時我的身份是“敵性外僑”。在倫敦和劍橋,我有行動自由。然而我不能去離海岸三英里的地方,而那時,維吉尼亞正和她丈夫倫納德住在色塞克斯郡濱海小鎮路易斯的“僧屋”別墅里。珍珠港事變后,我一夜之間成了“偉大盟友”,有了行動自由。那時我卻只能由倫納德領著去憑吊她自盡的遺址了——看來并不太深的烏斯河,岸邊小樹的疏枝在風中搖曳著。我在“僧屋”度了一個難忘的周末。燈下,倫納德抱出這位絕世才女大包大包的日記供我翻閱,并且準許我作筆記。在后花園里,我們邊談邊摘蘋果。
1946年回到上海,我很快就遭到雙重災難。那以后,生活一直動蕩不安。1949年來到北京,沒過多久就發現,意識流小說可萬萬提不得,因為文學方面也是一邊倒,蘇聯文學是主流。西方文學基本上只介紹那些揭露資本主義丑態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品。
然而僅僅責怪客觀是不夠的。在外國文學研究方面我整個撲了空,更主要的還是由于40年代我選擇意識流小說作為研究課題時,考慮得就很不周詳。現在不能不承認,當時我更多的是趕時髦。30年代初,喬伊斯和吳爾芙的名字在西方最響,在國內外國文學研究界也屬熱門。我僅僅知道在心理描繪方面,意識流的創作方法挖得更深,因而這個流派的小說檔次更高。及至我認真研究起來,內心又不斷產生矛盾,不斷有“這種文學合不合中國國情”的疑竇。1948年我在上海復旦大學講授“現代英國小說”時,就曾說過喬伊斯的晚期作品已走入一條死胡同。
本來就這樣三心二意,一旦發現這種研究完全悖時,四周不斷出現不祥的征兆時,我就知難而退了。
1949年8月來到北平后,我的住房始終很窄,從英國帶回的千余冊有關現代主義的小說、評論和傳記只得存放在友人家。這批精選而且珍愛的書成為我沒法背下去的包袱。在老友嚴文井的幫助安排下,我只好將它們轉給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如今回想起來,幸虧這么做了。不然的話,在1966年8月那場紅色風暴中,那批書必然同我的大批筆記一道化為灰燼。研究英國現代派文藝曾經是我的一番夢想。這個夢破滅得很慘,也很徹底。
有時我怪自己在1946年回到上海之后,不該去寫那些政論雜文,本應埋頭總結一下這方面研究的成果,寫出幾篇有分量的論文。然而那樣一來,1949年以后——尤其在反修反帝的60年代,我的日子也許更不好捱。
在這種矛盾心情下,我就產生了一種沒出息的隨遇而安的想法:寫得越少,挨批的可能也越小。在紅色風暴中,我甚至曾巴不得當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
80年代中期,當現代主義成為反自由化的靶子時,有人問起我的看法。我承認自己在文藝觀點上是保守的,我還是更傾向于現實主義。但我堅決不當頑固派,更不贊成對現代主義或任何新的流派進行討伐。應該允許新一代文藝青年大膽地去探索,并讓他們自行得出結論。我不贊成設禁區。這點藝術民主總要堅持的。“五四”鬧過文學革命。今天,文學也不應停滯不前。現實主義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要隨著時代而在形式與內容上起著變化。文學離不開創新。僵化將意味著衰退,以至滅亡。
雜文:
1980年初訪美歸來后,許多報刊要我寫寫觀感。這也難怪,隔絕了30年,讀者們自然急于知道太平洋彼岸那個國家的現狀。
然而對我來說,問題卻并不那么簡單。經歷了30年的革命學習,遇到事物我每每先考慮教訓。在過去歲月中,我曾看到并聽說過有人出訪西方世界后,在報告中夸獎了幾句,因而被指控為立場不穩。但我又堅信,倘若硬把那里涂成一片黑,被涂黑的反倒是自己的眼睛。
我就決定用“點滴法”來描述此行。這樣,一可以不必作什么總的評價,二可舉具體事例,該褒則褒,該貶則貶。既不至于太違心,風險冒的也較小。《美國點滴》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刊出后,不但讀者歡迎,因為可以一口氣讀完,我還發現報刊編者對這種“點滴”寫法也有偏愛,顯然是版面上便于安排之故。于是幾年里我接連寫了七組,其中《文革雜憶》還在臺北《聯合報》上登載過。不知臺灣青年對《終身大事》那十篇會不會感興趣?那可能都是些老生常談,然而卻包含著我從多年苦難中得來的體會。如果有朋友早年曾在老北京生活過,也可能喜歡看看《北京城雜憶》。1987年,此文曾在全國優秀散文(集)、雜文(集)評獎中,獲中國作家協會頒發的榮譽獎。沒想到1949年以后,我竟然還能享受到這一殊榮!
30年代由倫敦回到上海后,由于生活強烈的反差,我就用塔塔木林這個筆名,一氣寫了好幾篇諷刺文章,針對當時令人強烈不滿的現狀,同時也描述起自己的“烏托邦”。這里有《老殘游記》的影子,也看得出英國18世紀一些諷刺作品的影響。最重要的還是通過塔塔夫婦這番幻想的旅行,勾勒出我所向往的那個中國。
《上人回家》寫于因“雙百方針”而一度寬松起來的1956年,幾乎是40年來我唯一的一篇諷刺文。在《貓案真相》中,我的主旨在于質問而不在諷刺。此文多少反映出,當年在完全剝奪了被批判者的辯護權之后,誹謗者可以多么隨心所欲地任意編造。這里還可以看到,在階級斗爭中,某些一時處于優勢的知識分子糟蹋起已經被踩在腳下的知識分子來,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多少人就那么永遠地背上了黑鍋,我很幸運,竟然活到可以為自己分辯一下的今天。
書信:
一個人活了80歲,所寫的信當然絕不只這些。過去我曾是個有信必復并且愛寫長信的人。這里收的,基本上是1979年以后寫的。我給朋友寫信,向來不留底。30年代編刊物時,一個下午我通常能寫上20來封約稿信。大部分是事務性的,但間或我也會在信中同友人討論一些文藝問題。那些信自然早已隨著時局的變動而消失了。當時往來頻繁的(如楊剛),也早已不在人間。
1949年以來,像許多知識分子一樣,我的心態和生活習慣均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就拿寫信(以及講話)來說,也懂得了加以克制。尤其是1955年胡風等人因信函獲罪而鋃鐺入獄后,只要能口頭或在電話上說的,我就不寫,即便寫,也只限于事務性的干巴巴幾句話。這種心態我一直嚴守到1979年。
那以后,信寫得勤了些。然而上了年紀,精力差了,長信則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這個集子里有編者傅光明君,從胡適先生資料中找到的一封短信——記得那是40年代我從倫敦寄給他的一張明信片,以及50年代致巴金的幾封信(幸虧“文革”期間他的寓所被貼上了封條)。此外,大都是近10年來寫的一些短信。英國復辟時期一位戲劇家曾說,講演稿應字斟句酌,寫信則應力求酣暢,不宜瞻前顧后。這一境界對我則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綜觀我這一生,可說是介于文藝與新聞之間的兩棲動物。這也是我青年時期有意識的選擇。1932年我就看中了記者這一行業,并為自己的一生做了個規劃:通過記者生涯,廣泛地體驗人生,以達到從事文學創作的最終鵠的。盡管我走過的生活道路十分崎嶇,成就也微不足道,但我仍認為自己十分幸運:一輩子基本上是照我原來所設計的路子走過來的。
“眼高手低”通常是句貶語。我在開始創作時,就為自己樹立了一個信條:不怕自家手低,但眼一定要盡量放高。我從不模仿,然而我喜歡在心目中為自己立下一些“樣板”。“取法乎上,僅得乎中。”我在寫《籬下集》那些以窮孩子為主人公的短篇時,總想到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德》、都德的《小東西》以及曼斯菲爾德的一些短篇。
每逢青年記者同我談起新聞寫作問題時,我總強調:寫的盡管是新聞文字,平素卻應多讀些文學史上有定評的名著以及當代出色的作品,就像書法家觀賞歷代碑帖或油畫家千方百計到羅馬或巴黎去瞻仰繪畫史上的名作一樣。
我很早就從斯諾老師那里聽到這番道理。今天,倘若有人問起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是什么,我首先要說的就是:只恨書讀得太少。并不是沒有書可讀。我一生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大圖書館近旁,除了“文革”那些反常的年頭,自己身邊也總有幾架子書。關鍵在于時間抓得不緊,以及大部分時間生活上的動蕩不定。
1936年,我在《我與文學》一文中表達了自己對文學的向往之后,接著寫道:
我希望目前這點新聞的訓練能予我以內地通訊員之類的資格,藉旅行及職務擴展自己生活的視野。如果在經歷中我見到了什么值得報告給大眾的,自己縱不是文人,也自會抑不住地提起筆來。如果我什么也不曾找到,至少在這大時代里,我曾充當了一名消息傳達者。
1938年我就把寫小說的筆停了下來,投入到新聞工作中去,并且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歐洲戰場的目擊者。我還踏訪了戰后滿目瘡痍的西歐。
我曾說過,倘若閻王爺要我登記,表示下輩子愿意干什么,我一定填上:仍要當記者。我喜歡新聞這一行,但是我更愛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