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茫茫文學路
- 文學藝術大家回憶錄1:撞擊藝術之門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10740字
- 2018-12-17 11:32:15
(蒙古族)瑪拉沁夫
瑪拉沁夫,中國著名蒙古族作家。1930年8月8日生人。曾任內蒙古自治區文聯副主席、內蒙古自治區文化局副局長。《民族文學》主編。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常務書記、主席團委員、黨組副書記。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長。作家出版社社長,總編輯。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
主要著述是《科爾沁草原的人們》(小說集,1952)、《春的喜歌》(小說集,1954)、《花的草原》(小說集,1962)、《愛,在夏夜里燃燒》(英譯本小說集,1988)、《第一道曙光》(中篇小說集,1980)、《瑪拉沁夫小說選》(1982)、《瑪拉沁夫近作選》(小說散文集,1989)、《遠方集》(散文集,1981)、《茶花集》(散文集,1993)等。創作電影劇本《草原上的人們》(1952)、《草原晨曲》(1959)、《沙漠的春天》(1975)、《冰山融化了》(1980)、《祖國啊,母親》(1977)等。
其中《科爾沁草原的人們》獲內蒙古自治區1952年文藝評獎文學一等獎,被改編為電影的《草原上的人們》獲1953年文化部故事片獎。《活佛的故事》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祖國啊,母親》獲第一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評獎電影文學一等獎,《茫茫的草原》(上、下部)獲第四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評獎長篇小說獎。他的作品被譯成英、法、俄、日、德等十多種文字。
他是中國“草原小說”流派創建人之一。老舍先生稱贊他為:“文壇千里馬,慷慨創奇文;農牧同欣賞,山河麗彩云。”茅盾先生說:“瑪拉沁夫富有生活的積累,同時他又富于詩人的氣質,這就成就了他的作品的風格——自在而清麗。”
(一)
每個作家走上文學道路的歷程,都是不盡相同的。我呢,開頭只是為了學文化,學漢文,才讀文學作品的。讀得多了,便喜愛了文學,進而,在讀他人作品時,常常聯想起自己的一些生活經歷和感受,萌發出創作的欲望,欲望又變為實踐,寫來寫去,就走上了文學道路。
1930年我生于原屬內蒙古卓索圖盟吐默特旗、現為遼寧省阜新蒙古族自治縣的一個邊遠貧窮的山村。我小學沒畢業,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就上了中學。那是一所蒙古中學,用蒙語授課,不學漢文,讀了三年中學之后參加革命時,連自己的履歷都不會用漢文填寫。
參軍不久,我跟隨一位名叫烏蘭的蒙古族女司令,在熱遼前線活動。這位女司令,在內蒙古東部和熱遼地區,是家喻戶曉的風云人物。她的正式職務是內蒙古騎兵第十一支隊政委。但當地老鄉弄不明白政委是干什么的,認為最大的官或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就應該是司令,所以就稱她為司令。烏蘭,在蒙古語中即紅色,都稱她為“紅司令”。當時她25歲,我15歲,她是我的司令,我是她的通信員。白天行軍中,紅司令騎在馬上給我講述革命的道理和英雄人物的故事。晚上在油燈下,把著手教我學漢文。這位身穿紫紅色蒙古長袍的婦女,看去跟普通牧婦一樣,但她的經歷卻與眾不同。她講一腔純正的北京話,在北平讀過書,又在平津一帶搞過黨的地下工作,后赴延安,現在她是我們這一支強悍的蒙古騎兵部隊的“司令”。她個兒不高,長得很結實,打起仗來英勇無比。后來我讀過一本蘇聯小說《夏伯陽》,如稱她為中國的女夏伯陽是很貼切的。1946年4月的一天,她跟我說:“你在我這兒工作得很好,但你年紀還小,應該去學習。”她把我送到設在赤峰的內蒙古自治學院。我離開烏蘭司令時,心里很難過,她鼓勵我說:“等你畢業后,再到我這里來,我們還可以在一起戰斗。”我跟隨紅司令那一段戰斗生活是難忘的,她不但是一位戰將,還具有很高的文化素養,讀過許多文學名著。很多年以后,我們又都到北京工作(她任全國總工會書記處書記,我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經常見面,所談的話題還是文學。我深深敬愛她,我成為作家之后,在我的幾部主要作品中,都曾以她為人物原型,創造過多個不同的藝術形象,如,長篇小說《茫茫的草原》中的蘇榮、電影《祖國啊,母親》和短篇小說《踏過深深的積雪》中的洪戈爾等。
我入內蒙古自治學院學習沒有多長時間,一位領導說,你這個小鬼挺活潑,到文工團工作去吧。就這樣我轉到內蒙古文工團。藝術表演行當中,我什么也不會,幫著打打擊樂,也常常打不到點兒上。不久我們開赴前線,為了及時反映戰地生活,團里成立了創作通訊組,我跟著一位文化比我高、年紀比我大的女同志搞戰地采訪,寫些通訊報道什么的。干這份工作,我很高興,一來在采訪中可以接觸各種人物,二來通過寫通訊報道可提高自己的漢文水平。那時我才16歲,日后的事情想得很少,更沒想到這就是我后來成為作家的起步點。
我們這一代青年是早熟型的。我有幸參加了我們黨領導的我國第一個民族區域自治地方——內蒙古自治區建立前后的激烈階級斗爭,和東北——內蒙古地區解放戰爭的全過程。那些不平凡的戰斗生活經歷,使我們心中燃燒著一團火,在我們心海中涌動著強烈的創作欲望,仿佛只要我們坐下來一提筆,就會寫出點名堂來。其實事情絕非這么簡單。1946年秋后,我們行軍千里撤退到內蒙古敖漢旗沙漠中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進行休整,閑暇中我提起筆來打算寫點什么,然而這時我才感覺到如要搞創作,我還缺少一個十分重要的條件,那就是文化。在這里所說的文化,既不是廣義上的,也不是狹義上的文化概念,而是約定俗成層面上的那個文化,即:文字。許多漢字,我都不會讀,不會寫,更不會用它作表述。首先要過好文化關。以漢語為母語的人,很難體察漢語漢文是多么深澀與神奧。比如在我們蒙古文中任何一個單獨的字(字母),在與其他字聯結或拼合之前,完全不包含任何語義。漢字卻不同,一個單獨的字,不但有固定的語義,而且還具有可變的多義性。不是以漢語為母語的人,真正把漢文學到家,熟練地變著法兒發揮其多義性的特長與潛能,把文章寫得活靈活現、出神入化、精微深通、光芒四射,那可就實在太難了。然而,你若用漢文寫作,就必須具備這樣的條件,這還用說嗎?由于歷史原因,古今中外文學作品,我不是用母語而是通過漢文進行接觸并接受其影響的,我從開始就用漢文寫作。在這種背景下,學習與提高漢語漢文水平,和學習與提高文學創作技能,在我身上得到了統一。從那時起,我整整用了五年時間(1946—1950),在工作之余,集中全部精力,利用一切時間,去讀書、讀書、讀書,就像是瘋了,走火入魔一般。當時我是個十幾歲的愣頭青小伙子,身體壯得像頭小牛犢,渾身是勁,廢寢忘食,從不感到困倦。我的正式職務是內蒙古文工團創作組組員,也叫創作員,領導上考慮到創作人員的工作特點,沒有叫我們住集體宿舍,這就使我有了徹夜不眠地讀書的條件。每天在天亮后、吹起床號前,我只要打一會盹兒就行了,一天都不困。在戰爭年代,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沒有圖書館,沒有藏書室,只能靠自己到處去找書,找到什么就看什么,一無選擇性,二無規律性,三無系統性,饑不擇食,根本不考慮這本書或那本書是誰寫的、寫的什么、寫得怎么樣。書,讀得很雜,讀了很多可讀可不讀甚至不該讀的書,浪費了很多寶貴時間和與時間同樣寶貴的燈油。但話又說回來,所謂書讀得雜,也可以說是書讀得面比較廣。對一個文學創作學徒來說,這不一定是壞事。廣泛地涉獵各國各民族各個時代各種風格流派、思想傾向、藝術興味的作家們的作品,倒是可以使我們從學習創作之初,就有比較寬闊的藝術視野,對文學的理解也比較深一些。在那五年多時間里,我讀了許多古今中外作家的作品;在閱讀過程中,我的文化水平得到迅速提高,竟然悄悄地寫了一些只供自己閱讀的作品,小說、散文、詩歌什么都有。為了完成團里的工作任務,還寫了六部劇本(其中兩部與人合作),居然有兩部劇本還在團里排練、演出了。這給我帶來了些許歡悅與快慰。
1951年,我參加工作隊,到科爾沁草原做群眾工作,那里是我讀中學的地方,比較熟悉,它美麗、富饒、遼闊,任誰到了那里都會不由得產生一種寫詩的沖動。我們到那里不久,草原上發生了一件轟動一時的事情:一位叫塔姆的休產假的牧民婦女,發現一個越獄的罪犯之后,有智有勇地與之周旋與搏斗,最終捉拿了罪犯。整個草原上掀起了向女英雄塔姆學習的運動,我們工作隊也積極參加向群眾宣傳塔姆的英雄事跡的活動。這時有些報刊配合對塔姆的報道,約我寫一些介紹女英雄塔姆日常生活的短文,我答應了下來。在我進一步了解塔姆這個人物時,改變了主意,我想以塔姆的英雄事跡為生活素材創作一篇小說。經過一段準備,在當年秋季,我一氣呵成地寫出了一篇42000字的小說。自我感覺很好。我把它讀給工作隊員們聽,也讀給老鄉們聽,他們都說寫得不錯,同時也提出一些具體意見。我正在準備進一步修改這篇小說的時候,偶然讀了一部外國小說,作者談他的創作經過時說,原來寫得比較長,書中的情節發展的時間跨度為三年,后來他把時間跨度壓縮成一年,在修改中又壓縮為一個月,最后定稿時終于把整部作品的情節時間跨度壓縮到了一個星期。這位作家這段話,對我極有啟發。我這部小說的情節時間跨度是四天四夜,如果壓縮一下,字數可以減少,篇幅可以縮短,枝蔓可以剪掉,在藝術上會更加簡潔、精練。人家能把三年的事壓縮在一周間,我為什么不能把四天四夜的事,壓縮成一天一夜或更短一些呢?我開始重新安排情節,組織結構。原稿放在案頭,說“重寫”,實難做到,提起筆來一寫不下去,就又將原稿拿過來翻閱,結果哪一段也舍不得刪改,寫了好幾天仍然在原稿的框架內打轉轉,沒有新的突破和進展。那是在10月下旬的一個雪夜,融融爐火閃著忽明忽暗的光,我呆望著爐火,心煩意亂,甚至對自己能不能重寫那篇小說都有些懷疑了。年少氣盛,我一氣之下,把4萬多字的原稿一下投進爐火之中。與我同住一室的一位姓武的漢族同志,在睡夢中聞到異常氣味猛醒過來,急忙問我出了啥事?我沒有回答,他看見我兩手空空地呆望著爐中正在燃燒的稿紙,驚愕地問我:怎么,你把稿子燒了……
我原以為燒掉了原稿,就可以逼迫自己義無反顧地寫出新的一稿來,然而燒掉了原稿,我還有什么吶?一時間我后悔、驚恐、不知所措,那天夜里一個字也沒有寫。人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也就確實沒有再退的余地了。我漸漸從痛苦中解脫出來,重新提起筆來。這一回,我已決意去拼,要在重寫作品中把我幾年來苦苦自學得來的本事全用上!很快我把原來那篇42000字的中篇小說,壓縮成為14000字的短篇小說,把長達四天四夜的情節跨度,改成為從黃昏到黎明——短短一夜時間。在重寫中,我的筆好像特別聽使喚,越寫越順,一些生動情節前擠后擁地自己往外跳,漂亮的文詞也像泉水一樣向外噴涌,我終于把那篇小說重寫完了,取題為:《科爾沁草原的人們》。
我有一種預感,這次可能成功。這是心中的秘密。我跟所有初學寫作者一樣,不敢隨便把這種感覺流露出來。有一天我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調,對跟我在一起工作的安柯欽夫同志說:“哎,我寫了這么一個玩藝兒,你給我看看,它算不算是小說?”第二天,安柯欽夫看完后對我說:“大概算是小說。”他的語調帶有某些保留,但“大概”算是小說,對我已是莫大鼓勵了。當天我就把小說投寄到北京《人民文學》編輯部。大約過了十幾天,收到編輯部一封信,我沒拆閱就感到這是不祥之兆,肯定是退稿信。拆開一看,一張便箋上寫有一行比電報還簡短的字句:“大作已閱,擬留用。”阿彌陀佛,不是退稿信。但是那個“擬”字,讓我傻了半天,趕忙翻開字典查閱,“擬”者,打算也。打算,帶有不肯定性,叫我放心不下;不過后頭那兩個字;“留用”,倒是含有肯定意味。唉,聽天由命吧。這大約是1951年11月初的事情。
那個年代,很多刊物都是提前出版。12月下旬的一天,我收到人民文學編輯部寄給我的一本刊物,打開一看,是墨香濃濃的《人民文學》1952年1月號。頓時,我的心臟猛跳,雙手發抖,莫不是我的小說發表出來了?我急忙從刊物的最后一頁往前翻閱開來,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像我這樣一個初學寫作者的作品如在《人民文學》上發表,肯定是排在緊后頭。一本刊物快翻完了,還沒有看到自己的作品,心涼了半截。然而,就在這時,忽然看見我那篇題為《科爾沁草原的人們》的小說,竟以特號字體作標題,在頭條位置上發表出來了!……40多年后的今天,寫到這里,回憶起當年那一幕情景,我依然怦然心跳!
《科爾沁草原的人們》發表后,在全國引起了轟動,《人民日報》、《人民文學》、《新觀察》以及諸多省市報刊都發表評論或全篇轉載,給予很高的評價。我在成功的喜悅中,迎接了1952年新春。
新年過后不久,有關領導告訴我,北京來人了,讓我把小說改編成電影。寫電影,我沒有想過,貿然去干,行嗎?好在從北京來的那位導演,我認識他,當他約見我時,我很高興地就去了。導演跟我談得很投機,只有一點叫人納罕,他根本不提寫電影的事,倒是問了許多有關我的生活經歷、文化水平、創作情況等,他問什么,我答什么,我好似在接受上級組織部門考核。臨近談話結束時,導演從文件袋里取出一本新出版的《人民文學》,翻到我那篇小說的頁碼,說:
“這篇小說寫得很好,影響很大呀!”
我趕忙謙虛地表示:“我初學寫作,請……”
他沒有讓我把話說完,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著問我:“這篇小說是你寫的嗎?”
這話問得讓我噎得慌,我只點了點頭。
“你這篇小說投到編輯部之后,他們修改多不多?”
我一時想不起編輯部作過哪些修改,支吾了半天,沒有作答。
“你留有原稿嗎?”
我立即回答:“有。”
“可以拿給我看看嗎?”
“可以。”
“等我拜讀完你的原稿,咱們再聊聊。”
我從他那里告辭出來,心里實在不是滋味,真想隨便找一個人狠狠吵一架。
在言語之間,導演明顯地表露出對我的創作懷有疑問,他不相信像我這樣一個20歲的蒙古小伙,能寫出那樣一篇作品來;在他看來,即便是用我的名字發表的,恐怕也是由編輯部的高手“修改”成的。他還細心到這種程度,要用我的原稿與發表的成品進行對照,以驗證有無偽詐。當我完全弄明白他的用意時,反倒平靜了下來。這位“38”式老導演,對人對事認真負責,他并不是成心傷害我。當天下午,我就把《科爾沁草原的人們》的原稿送了過去,他很快就看完了,當他把原稿退還給我時充分顯示出他的老成,他只字不提曾經對我有過什么懷疑,而是把話題轉入正面,他說:“你寫的這篇小說在思想上藝術上都是成功的,你這么年輕,很不容易。”看得出,我的原稿已經使他信服了。從此以后,我十分注意保存自己所有作品的原稿,后來我聽說偉大的肖洛霍夫就是因《靜靜的頓河》第一部原稿在戰爭中遺失,也曾被人誣傳過許多流言蜚語。太年輕時不要寫太好的作品;如若偶一不慎寫出了太好的作品,在這兒我提個醒兒,請你千萬保存好原稿。看來文壇不是好去處,沒等邁進門檻,就叫你學會防身術。然而,我很幸運,于1952年2月被中央電影劇本創作所聘為特邀編劇調到北京,與海默、達木林合作把小說《科爾沁草原的人們》改編成為電影《草原上的人們》。影片由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上映,也受到好評,并在全國獲獎。該影片中的兩首插曲,一直傳唱到今天,一首是由我的合作者海默同志作詞的《草原牧歌》,一首是由我作詞的《敖包相會》。每當聽到《敖包相會》這歌聲時,總是引起我一絲青春的回憶。我寫這首歌詞時,正與一位女舞蹈演員熱戀,在歌詞中寫出“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喲,你心上的人兒就會跑過來喲嗨”的美好意愿,然而生活并不像我在歌詞中期盼的那樣圓滿,我與那位舞蹈家保持了多年的友誼,但我們終究沒有“跑”到一起來。
1952年8月,當時文藝界領導人之一、著名作家丁玲同志約見了我,她對我在文學創作上表現的才氣,說了許多鼓勵的話,并同意我到她任所長的中央文學研究所學習。入學后,我又得到她的厚愛,由她擔任我的創作輔導員(導師)。在中央文學研究所,我們有很好的條件和充裕的時間,進行系統的學習,同時也結識了文學界的許多良師益友。從那時起,人們稱我為作家,但我清楚自己的斤兩,我只不過是一個只寫過一篇作品的蒙古小伙子,只此而已。然而值得我引以為榮、引以為自豪的是像我這樣一個蒙古窮孩子,在中國共產黨的培養教育下,終于成為得到廣大讀者認同的新中國成立后出現的第一代少數民族作家。
(二)
《科爾沁草原的人們》發表后,受到褒獎和好評,增強了我對文學創作的信心,看來這條路是要走下去了。創作成功的快意與喧囂很快就已過去,我沉靜下來開始對文學進行較為深層的思索,我有一種新的感悟,即,一個成功的作家,似乎都是不可或缺地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兩種東西,一個是藝術感覺,一個是藝術方位。作家的藝術感覺,起初抑或是朦朦朧朧的,稍縱即逝,然而如果能及時地捕捉住它,對它加以理性地催化,那么它就會逐漸形成一個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存在。作家以他獨特的藝術感覺去體驗、認識和反映生活,當這一切都充分地展現于他的作品中時,他在文學大世界中所占有的方位,自然得到確認。人們常說,作家的藝術感覺是非常個性化的;作家的藝術位置是誰也取代不了誰的。或許道理就在于此。
我跟所有搞創作的人一樣,一直在尋覓自己的藝術感覺,我來自蒙古草原,作品中描寫的也是草原,我的人生旅程與文學生涯都與草原緊密相連,因而,我的藝術感覺和藝術方位自然也離不開草原。我作為一個文學學徒,總想找到在藝術感覺上與自己相近的一位先師,學習他,借鑒他,從他的作品中求得描寫草原生活的啟迪。然而,在中國文學史上,草原還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在偉大、輝煌的中國文學中,還未曾出現描繪草原生活的大手筆,在尋找先師的路上,我游蕩了很久、很久……
在我學習文學創作之初,劉白羽、華山、西虹等在《東北日報》上發表的一整版一整版的戰地特寫,和周立波、嚴文井、陸地等描寫北方生活的小說,我篇篇都讀,愛不釋手。這些作品的剪報,至今我已保存了幾十年。這些同志都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但是,如果我學著他們的文路去寫作,我作品中的“草原綠”可能都變成“高粱紅”了。在世界上諸多作家中,我特別敬重魯迅、但丁、雨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的作品強烈地震撼過我的心靈。當時我太年輕了,理解的層面很淺,對他們那偉大的冷峻與深邃,我感到敬畏與陌生,我與這幾位大師的藝術感覺相隔很遠,命里注定,我崇拜他們,但在藝術上接近不了他們。福樓拜、夏洛蒂、曹禺、曹雪芹的作品,令多少讀者著迷。我的導師丁玲曾經給我講述過她少女時代如癡如醉地整夜偷讀作為“禁書”的《紅樓夢》的趣事。這些大家的作品,我也非常喜愛,但一聯系到我自己正在醞釀要描寫的那些蒙古大草原上的男男女女時,不論是曹雪芹,還是福樓拜,就都與我有些疏遠了。我開始寫作時,解放區文學界都在學習趙樹理,“趙樹理方向”的口號提得正響亮,有誰不讀趙樹理的作品呢?但是老趙筆下的那股純正的山峁情味,跟我筆下的塞外曠野的韻調,很難糅合到一起。初學寫作者在文學領域中尋找到一個與他人合適的契合點是很難的,但在自覺不自覺中總是有幾位作家使你產生特殊的親切感,他們的作品對你格外有吸引力,讀起來既投入又著迷,這時候請你留意,或許你與他們在文學的某一契合點上相遇。經常有人問我,你最喜愛的作家是哪幾位?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首先要弄明白什么叫喜愛?廣義而言,所有偉大作家都令人喜愛。但,親切感就不同了,只有在藝術感覺相近的作家之間才會產生親切感。最早使我產生親切感的作家是:惠特曼、杰克·倫敦、屠格涅夫和蕭軍。
惠特曼,這個連中學都沒上過的當過木匠的美國農民的兒子,是世界詩壇上少有的奇才。他的詩不是涓涓細流,是奔騰的大海,不是絮絮私語,是恢宏的樂章。它那激情的匯流,一瀉千里,無可阻擋。惠特曼的詩是火山爆發,不受任何清規戒律的束縛,沒有固定的章節,不求整齊的句式,長短句的對比和感情跳躍的反差極大,他那種無拘無束的瀟灑,特別令我著迷。郭沫若稱贊惠特曼的詩是火山的噴火口,我卻認為它是一匹不可馴服的草原野馬。惠特曼傳授給我的藝術真諦就是:文學不能沒有激情;沒有激情便沒有文學。我是寫小說的,所以另外一位偉大的美國人,對我的影響就顯得更為直接一些,他就是受過荒原凍土的阿拉斯加洗禮的杰克·倫敦。我沒有去過阿拉斯加,但是杰克·倫敦筆下粗獷、凝重、神奇的北方大自然的氛圍,以及人與自然、人與野獸同在“活下去”的欲望中迸發出來的超凡的意志和力量,跟我所熟悉的草原生活太接近了。與惠特曼狂奔的激情和杰克·倫敦野性的粗獷迥然不同的俄羅斯貴族家庭出身的屠格涅夫的秀筆所展示的悲涼與輝煌,也深深地感染了我。屠氏寫過不少長篇巨著,但唯獨他的散文體短篇集《獵人筆記》那濃郁的抒情筆調和體察大自然精微變幻的功力,從一個側面啟迪了我的文路。少年時代,我生活在屬于東北范圍的內蒙古東部地區。由于這番地緣關系,描寫東北地區生活的作品,我大多都讀過,對我的創作影響最大的是蕭軍的《八月的鄉村》。東北,是我國諸多少數民族的歷史搖籃,鮮卑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都是從這個搖籃中成長起來,一個跟著一個地走向歷史大舞臺,正因為有這樣一個緣分,包括漢族在內的東北各民族人民在心理上、性格上都有互相融通之處,壯闊的大地,質樸的民風,造就出一代代倔強、坦率、在苦難面前無比剛毅的北方兒女,蕭軍以他天才之筆,在《八月的鄉村》中,將這一切表現得淋漓盡致。魯迅說過,《八月的鄉村》的“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大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的在讀者面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依我的理解,魯迅先生首先肯定的是蕭軍作品的歷史真實與生活真實的巨大力量。綜上所述,惠特曼的狂熱與激情,杰克·倫敦的粗獷與野性,屠格涅夫的精微與抒情,和蕭軍對生活原湯原汁地真實描繪,使我對文學加深了理解和認識,在這幾位文學大師的作品影響下,我逐漸接近了屬于我的一種藝術感覺,雖然還不十分清晰,還需要繼續尋索,但是有那么一種感覺確已萌發。就在這時,另一位文學巨人站到了我的面前,他就是蘇聯作家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肖洛霍夫。他那部世紀性史詩《靜靜的頓河》超越時間與空間,征服了我們這個星球上的無數文學學子,其中,也有我。
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一經發表,世人為之愕然,人們被他超凡的藝術才能所折服,法國人稱他是“俄國的巴爾扎克”,英國人稱他是“俄國的狄更斯”,其實還是肖洛霍夫的同鄉人、德高望重的頓河老作家綏拉菲摩維奇說得對,他稱贊肖洛霍夫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同誰都不相像的、具有自己獨特面貌的作家。”也有些人不敢相信甚至不相信《靜靜的頓河》這部驚世之作、傳世之作是出自一個年僅22歲的頓河青年作家之手。《靜靜的頓河》以它恢宏的構思、多層面的生活、深邃的內涵和強勁沖擊性的表現力,給我們展示了一幅嶄新的頓河草原歷史生活與風土人情的巨大畫卷;它讓我們聞到了頓河草原泥土和花草的芳香,看到了在動蕩中翻騰如潮的頓河社會生活,結識了一群為了情與愛沖破一切阻礙,乃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頓河兒女們。肖洛霍夫在世界文學史上開創了“草原文學”之先河,他以自己的創作為我們提供了“草原文學”的經典式的范例和經驗。
我是寫草原生活起家的初學寫作者,《靜靜的頓河》的成功經驗,對我顯得尤為珍貴和重要。在創作上,我們反對抄襲、剽竊的惡劣行為,但是對他人的經驗經過咀嚼、消化、揚棄而進行學習和借鑒,對一個青年作者卻是絕對必要的,從1952年秋我開始醞釀創作一個多部頭的反映草原人民生活斗爭的長篇小說,后來這部小說寫成了,名為《茫茫的草原》。一聽這書名就會知道,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對我的影響有多大了。誠然,我和他一樣,都是寫草原生活的,但,中國的內蒙古草原與俄羅斯的頓河草原,不論是歷史人文背景,或是自然環境、生產生活條件等,都不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在創作上不能搞硬搬照抄,我們所說的學習,就是借鑒。
為了創作《茫茫的草原》,我以虔誠學習的態度讀過三遍《靜靜的頓河》。我著力研究肖洛霍夫觀察、捕捉大草原最富有光澤、色彩、詩意與個性的人物、事物、景物的本領,研究他深層地揭示人物內心的情與愛,并將這一切通過宏觀構架與細節描寫的藝術組合,和運用具有民族特點的語言渲染,繪聲繪色地表現于自己作品之中的功力。
如果說,惠特曼、杰克·倫敦、屠格涅夫和蕭軍,使我逐漸接近了我自己的藝術感覺的話,那么,肖洛霍夫以他強大的推進力使我找到了自己的藝術感覺。
到了1954年,我把長篇小說《茫茫的草原》的大綱已經拉好了。我急于踏上這部“草原文學”的創作征途。當年4月,我由北京返回內蒙古。我沒有到內蒙古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居住,而是直奔察哈爾大草原,到明太旗長期掛職深入生活去了。我在明太旗擔任旗委常委兼宣傳部長,一待就是三年。
我們這一代作家,或者說像我這樣的作家,是在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指引下成長的,我們相信毛澤東同志提出的作家藝術家要走與人民群眾相結合的道路和生活是文藝創作的唯一源泉的理論是完全正確的。在過去幾十年的創作生涯中,我每當有重大創作計劃時,首先就去深入生活。沒有察哈爾草原的三年生活,就不會有《茫茫的草原》這部長篇小說。1956年底,當組織上調我回呼和浩特籌備成立中國作家協會內蒙古分會時,《茫茫的草原》(上部)初稿早已完成,翌年5月,內蒙古自治區成立十周年,我把《茫茫的草原》作為獻禮作品,奉獻給內蒙古人民,在內蒙古自治區文藝評獎中獲得文學創作一等獎。
1958年,我又到包頭去掛職深入生活,擔任白云鄂博鐵礦主礦車間黨總支書記,在那里我又生活在大草原上,結識了許多工人、牧民新朋友,我還學會開電鏟。在掛職深入生活期間,創作了反映包鋼建設的電影劇本《草原晨曲》,還寫了一些短篇小說,結集為《花的草原》,于1962年出版,令我永生難忘并引以為榮的是文學巨匠茅盾先生為我這本短篇小說集寫了序言。他寫道:
從這個集子,我們看到了瑪拉沁夫的短篇小說具有下列的顯著的特點:
一、行文流利,詩意盎然,筆端常帶感情而又十分自在,無裝腔作勢之病。
二、民族情調和地方色彩是濃郁而艷麗的,不但寫牧民生活的作品如此,寫礦山工人生活的亦復如此。
三、不以復雜曲折的故事強加于人物,換言之,即是不借助于復雜尖銳的矛盾、沖突來刻畫人物的性格,而只是拈出一二最有典型意味的情節,又輔之以抒情的敘寫,來表現人物的性格。
四、自然環境的描寫同故事的發展有適當的配合,結構一般都謹嚴。
我以為上述各點在瑪拉沁夫作品中,可以說已形成風格,十年來始終一貫……
瑪拉沁夫富有生活的積累,同時他又富于詩人的氣質,這就成就了他的作品的風格——自在而清麗。
茅盾先生出于對一個少數民族作家的關懷和鼓勵,關于我的作品寫了這么多過譽的話,我是受之有愧的。在這里使我感到敬佩的是茅盾先生以那樣簡潔的評語,準確地概括和認同了多年來我所苦苦尋索的屬于我的那種藝術感覺和那個藝術方位。具體地說:屬于我的那種藝術感覺就是流動于我作品中的草原生活的獨特韻味;屬于我的那個藝術方位就是在中國文學的廣袤沃原上拓植一片“草原文學”的天地。為了取得這一點點成果,我度過了5年(1946-1951)的創作準備期,和10年(1952-1962)的創作探索期,用了整整15年時間。誠然,這一切都是初步的、初型的、初期的,讓“草原風格”成熟起來,讓“草原文學”繁茂起來,還需要用我們的心血乃至生命去鑄造。
1995年9月9日于京城青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