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片冰心在玉壺
- 文學藝術大家回憶錄1:撞擊藝術之門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18960字
- 2018-12-17 11:32:15
冰心
冰心,原名謝婉瑩。祖籍福建長樂,1900年10月5日生于福建福州隆普營。1923年畢業于燕京大學,獲金鑰匙榮譽獎。1926年畢業于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獲碩士學位。曾為全國人大代表,現為全國政協常委,中國作家協會理事、顧問,中國文聯副主席,民進中央副主席、名譽主席。主要作品有詩集《繁星》、《春水》;小說集《超人》、《去國》、《姑姑》、《冬兒姑娘》、《陶奇的暑期日記》;小說、散文合集《往事》、《小桔燈》、《晚晴集》;散文集《寄小讀者》、《南歸》、《平綏沿線旅行記》、《關于女人》、《歸來以后》、《我們把春天吵醒了》、《櫻花贊》、《拾穗小札》、《還鄉雜記》、《我的故鄉》、《關于男人》等。譯作集有《先知》、《印度童話集》、《吉檀迦利》、《馬亨德拉詩抄》、《燃燈者》、《園丁集》等。近年相繼出版了《冰心近作選》、《冰心選集》、《冰心文集》、《冰心全集》。小說《空巢》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落價》、《遠來的和尚》獲“南車杯”百花獎;《兩個家庭》獲“天津佳能杯”短篇小說獎?!缎〗蹮簟帆@第二次全國少年兒童文藝創作獎;《關于男人》獲首屆優秀散文榮譽獎;《施者比受者更為有?!帆@“花地”佳作獎。此外還榮獲“樟樹獎”、“金盾獎”。冰心的作品由外國翻譯家譯成日、英、德、法、俄、意、羅、黎、捷等文字出版。
我原名謝婉瑩,1900年10月5日(農歷庚子年閏八月十二日)生于福建福州隆普營。我的原籍是福建長樂。我的曾祖父以達公,是長樂縣橫嶺鄉的一個貧農,因為天災,逃到了福州城里學做裁縫,我的祖父謝鑾恩(子修)是謝家第一個讀書識字的人,在福州城內的道南祠授徒為業。我的父親謝葆璋(鏡如),是我祖父的第三個兒子。我的兩個伯父,都繼承了我祖父的職業,做了教書匠。在我父親17歲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嚴復(又陵),回到福州來招海軍學生,他看見了我的父親,認為這個青年可以“投筆從戎”,就給我父親出了一道詩題,是“月到中秋分外明”,還有一道八股的破題。父親都做出來了。父親就跟著嚴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師學堂,當一名駕駛生。甲午中日海戰之役,父親是軍艦上的槍炮二副,參加了海戰。這艘軍艦后來在威海衛被擊沉了。父親泅到劉公島,從那里又回到了福州。不久,海軍名宿薩鼎銘(鎮冰)將軍,就來了一封電報,把我父親召出去了。我的母親楊福慈,14歲時她的父母就相繼去世,跟著她的叔父頌巖先生過活,19歲嫁到了謝家,她的婚姻是在她9歲時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作詩談文時說定的。結婚后小夫妻感情極好,因為我父親長期在海上生活,“會少離多”,因此他們通信很勤,唱和的詩也不少。
我生下來七個月,也就是1901年的5月,就離開我的故鄉福州,到了上海。那時我的父親是“海圻”巡洋艦的副艦長,艦長是薩鎮冰先生。上海是個大港口,巡洋艦無論開到哪里,都要經過這里停泊幾天,因此我們這一家便搬到上海來,住在上海的昌壽里。
在上海那兩三年中,父親隔幾個月就可以回來一次。母親談到夏天夜里,父親有時和她坐馬車到黃浦灘上去兜風,她認為那是她在福州時所想望不到的。但是父親回到家來,很少在白天出去探親訪友,因為艦長薩鎮冰先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派水手來叫他,薩鎮冰先生是父親在海軍中最敬仰的上級,總是親昵地稱他為“薩統”。我對“薩統”的印象也極深。
1903—1904年之間,父親奉命到山東煙臺去創辦海軍軍官學校。我們搬到煙臺,先住在市內的海軍采辦所,所長葉茂蕃先生讓出一間北屋給我們住。南屋是一排三間的客廳,就成了父親會客和辦公的地方。我記得這客廳里有一副長聯是: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這一副對聯,因為這是我開始識字的一本課文!父親那時正忙于擬定籌建海軍學校的方案,而我卻時刻纏在他的身邊,說這問那,他就停下筆指著那副墻上的對聯說:“你也學著認認字好不好?你看那對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這幾個字不都很容易認的嗎?”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筆,坐在父親的身旁一邊學認一邊學寫,就這樣,我把對聯上的22個字都會念會寫了。
不久,我們又搬到煙臺東山的海邊上,整年整月所看見的,只是:青郁的山,無邊的海,藍衣的水兵,灰白的軍艦。所聽見的,只是:山風、海濤,嘹亮的口號,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單調,使我的思想的發展,不和常態的小女孩,同其徑路。我終日在海隅山陬奔游,和水兵們做朋友。雖然從4歲起,便跟著母親認字片,對于文字,我卻不發生興趣。還記得有一次,母親關我在屋里,叫我認字,我卻掙扎著要出去。父親便在外面,用馬鞭子重重地敲著堂屋的桌子,嚇唬我??墒菑奈创虻竭^我頭上的馬鞭子,也從未把我愛跑的脾氣嚇?;厝?!
刮風下雨,我出不去的時候,便纏著母親或奶娘,請她們說故事。把《老虎姨》、《蛇郎》、《牛郎織女》、《梁山伯祝英臺》等都聽完之后,我又不肯安分了。那時我已認得二三百個字,我的大弟弟已經出世,我的老師,已不是母親,而是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了。舅舅知道我愛聽故事,便允許在我每天功課做完,晚餐之后,給我講故事。頭一部書講的,便是《三國志》。三國的故事比《牛郎織女》痛快得多。我聽得晚上舍不得睡覺。每夜總是奶娘哄著,脫鞋解衣,哭著上床。而白日的功課,卻做得加倍勤奮。舅舅是有職務的人,公務一忙,講書便常常中止。有時竟然間斷了五六天。我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天天晚上,在舅舅的書桌邊徘徊。然而舅舅并不接受我的暗示!至終我只得自己拿起《三國志》來看,那時我才7歲。
我囫圇吞棗,一知半解的,直看下去。許多字形,因著重復呈現的關系,居然字義被我猜著。我越看越了解,越感著興趣,一口氣看完《三國志》,又拿起《水滸傳》和《聊齋志異》。
那時,父親的朋友,都知道我會看《三國志》,覺得一個7歲的孩子,會講“董太師大鬧鳳儀亭”,是件好玩有趣的事。每次父親帶我到兵船上去,他們總是把我抱坐在圓桌子當中,叫我講三國。講書的報酬,便是他們在海天無際的航行中,唯一消遣品的小說。我所得的大半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林譯說部。如《孝女耐兒傳》、《滑稽外史》、《塊肉余生述》之類。從船上回來,我歡喜的前面跳躍著,后面白衣的水兵,抱著一大包小說,笑著,跟著我走。
這時我自己偷偷的也寫小說。第一部是白話的《落草山英雄傳》,是介乎《三國志》、《水滸傳》中間的一種東西。寫到第三回,便停止了。因為“金鼓齊鳴,刀槍并舉”,重復到幾十次,便寫得沒勁兒了。我又換了《聊齋志異》的體裁,用文言文寫了一部《夢草齋志異》。“某顯者,多行不道”,重復的寫了十幾次,又覺得沒勁,也不寫了。
此后便又盡量的看書。從《孝女耐兒傳》等書后面的《說部叢書》目錄里,挑出價洋一角兩角的小說,每早送信的馬夫下山的時候,便托他到芝罘市唯一的新書店明善書局(? )去買?!菚r我正學造句,做短文。做得好時,先生便批上“賞小洋一角”。我為要買小說,便努力作文——這時我看書看迷了,真是手不釋卷。海邊也不去了,頭也不梳,臉也不洗;看完書,自己喜笑,自己流淚。母親在旁邊看著,覺得憂慮;竭力地勸我出去玩,我也不聽。有一次母親急了,將我手里的《聊齋志異卷一》,奪了過去,撕成兩段。我趑趄的走過去,拾起地上半段的《聊齋》來又看,逗的母親反笑了。
舅舅是老同盟會會員。常常有朋友從南邊,或日本,在肉松或茶葉罐里,寄了禁書來。如《天討》之類。我也學著他們,在夜里無人時偷看。漸漸地對于國事,也關心了。那時我們看的報,是上?!渡裰萑請蟆?、《民呼報》。于是舊小說、新小說和報紙,同時并進。到了11歲我已看完了全部《說部叢書》,以及《西游記》、《水滸傳》、《天雨花》、《再生緣》、《兒女英雄傳》、《說岳》、《東周列國志》等等。其中我最不喜歡的是《封神演義》,最覺得無味的是《紅樓夢》。
10歲的時候,我的表舅父王夅逢先生,從南方來。舅舅便把老師的職分讓給了他。第一次他拉著我的手,談了幾句話,便對父親夸我“吐屬風流”。——我自從愛看書,一切的字形,我都注意。人家堂屋的對聯;天后宮,龍王廟的匾額,碑碣;包裹果餌的招牌紙;香煙畫片后面,格言式的短句子;我都記得爛熟。這些都能助我的談鋒?!巧狭藥滋煺n,多談幾次以后,表舅發現了我的“三教九流”式的學問,便委婉地勸誡我,說讀書當精而不濫。于是我的讀本,除了《國文教科書》以外,又添了《論語》、《左傳》和《唐詩》。(還有種種新舊的散文,舊的如《班昭女誡》,新的如《飲冰室自由書》。)直至那時,我才開始和《詩經》接觸。
夅逢表舅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好先生!因著他的善誘,我發瘋似的愛了詩。同時對于小說的熱情,稍微的淡了下去。我學對對子,看詩韻。父親和朋友們,開詩社的時候,也許我旁聽。我要求表舅教給我作詩,他總是不肯,只許我做論文,直到我在課外,自己作了一兩首七絕,呈給他看,他才略替我改削改削。這時我對于課內書的興味,最為濃厚。又因小說差不多的已都看過,便把小說無形中丟開了。
1910年我的三弟謝為楫出世了。就在這后不久,海軍學校發生了風潮!
大概在這一年之前,那時的海軍大臣載洵,到煙臺海軍學校視察過一次,回到北京,便從北京貴胄學堂派來了20名滿族學生,到海軍學校學習。在1911年的春季運動會上,為著爭奪一項錦標,一兩年中蘊積的滿漢學生之間的矛盾表面化了!這一場風潮鬧得很兇,北京就派來了一個調查員鄭汝成,來查辦這個案件。他也是父親的同學。他背地里告訴父親,說是這幾年來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親是“亂黨”,并舉海校學生中有許多同盟會員——其中就有薩鎮冰老先生的侄子(? )薩福昌……而且學校圖書室訂閱的,都是《民呼報》之類,替同盟會宣傳的報紙為證等等,他勸我父親立即辭職,免得落個“撤職查辦”。父親同意了,他的幾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遞了辭呈。就在這一年的秋天,父親戀戀不舍地告別了他所創辦的海軍學校,和來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學生,我也告別了我的耳鬢廝磨的大海,離開煙臺,回到我的故鄉福州去了!
我們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個多月。振奮人心的辛亥革命在這年的10月10日發生了!我們每天都在搶著等著看報。報上以黎元洪將軍(他也是父親的同班同學,不過父親學的是駕駛,他學的是管輪)署名從湖北武昌拍出的起義的電報(據說是饒漢祥先生的手筆),寫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這時大家都紛紛捐款勞軍,我記得我也把攢下的10塊壓歲錢,送到申報館去捐獻,收條的上款還寫有“幼女謝婉瑩君”字樣。我把這張小小的收條,珍藏了好多年。
1911年我回到福州,那時我們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內南后街楊橋巷口萬興桶石店后”。這所房子很大,住著我們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們這一房,就住在大廳堂的兩邊,我們這邊的前后房,住著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個人,和滿屋滿架的書,那里成了我的樂園,我一得空就鉆進去翻書看。我所看過的書,給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才子)的筆記小說《子不語》,還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紓(琴南)老先生翻譯的線裝的法國名著《茶花女遺事》。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
我們這所房子,有好幾個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進屋子的前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每個“天井”里都有一口井,這幾乎是福州房子的特點。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書房。幾乎所有的廳堂和客室、書房的柱子上、墻壁上都貼著或掛著書畫。正房大廳的柱子上有紅紙寫的很長的對聯,我只記得上聯的末一句是“江左風流推謝傅”,這又是對晉朝謝太傅攀龍附鳳之作,我就不屑于記它!但這些掛幅中的確有許多很好很值得記憶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東院廳堂的楹聯,就是:
海闊天高氣象
風光月霽襟懷
又如西院客室樓上有祖父自己寫的:
知足知不足
有為有弗為
這兩副對聯,對我的思想教育極深。祖父自己寫的橫幅,更是到處都有。我只記得有在道南祠種花詩中的兩句:
花花相對葉相當
紅紫青藍白綠黃
在西院紫藤書屋的過道里還有我的外叔祖父楊維寶(頌巖)老先生送給我祖父的一副對聯是:
有子才如不羈馬
知君身是后凋松
那幾個字寫得既圓潤又有力!
回到福州,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姐妹們接觸。(我們大家庭里,連中表,有十來個姊妹。)這調脂弄粉、添香焚麝的生活,也曾使我驚異沉迷。新年,元夜,端午,中秋的燭光燈影,使我覺得走入古人的詩中!
1912年,我考上了福州女子師范學校預科,第一次過起了學校生活。頭幾天我還很不慣,偷偷地流過許多眼淚,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怕大家庭里那些本來就不贊成女孩子上學的長輩們,會出來勸我輟學!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許多要好的同學。至今我還能順老師上班點名的次序,背誦出十幾個同學的名字。福州女師的地址,是在城內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舊家宅第,我記得我們課堂邊有一個小池子,池邊種著芭蕉。學校里還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還有一道石橋,連接在兩處亭館之間。我們的校長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方聲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們的作文老師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離開女師的時候,還來了一位教體操的日本女教師,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我在這所學校只讀了三個學期。
大概是在1913年初秋,我到了北京。
中華民國成立后,海軍部長黃鐘瑛打電報把我父親召到北京,來擔任海軍部軍學司長。父親自己先去到任,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四個,幾個月后才由舅舅護送著,來到北京。
到了北京東車站,父親來接,我們坐上馬車,我眼前掠過的,就是高而厚的灰色的城墻,塵沙飛揚的黃土鋪成的大道,匆忙而又迂緩的行人和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在我茫然漠然的心情之中,馬車已把我送到了一住16年的“新居”,北京東城鐵獅子胡同中剪子巷十四號。
這是一個不大的門面,就像天津出版社印的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的封面畫,是典型的北京中等人家的住宅。大門左邊的門框上,掛著黑底金字的“齊宅”牌子。進門右邊的兩扇門內,是房東齊家的住處。往左走過一個小小的長方形外院,從朝南的四扇門進去,是個不大的三合院,便是我們的“家”了。
這個三合院,北房三間,外面有廊子,里面有帶磚炕的東西兩個套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都是兩明一暗,東廂房作了客廳和父親的書房,西廂房成了舅舅的居室和弟弟們讀書的地方。從北房廊前的東邊過去,還有個很小的院子,這里有廚房和廚師傅的屋子,后面有一個蹲坑的廁所。北屋后面西邊靠墻有一座極小的兩層“樓”,上面供的是財神,下面供的是狐仙!
我們住的北房,除東西套間外,那兩明一暗的正房,有玻璃后窗,還有雕花的“隔扇”,這隔扇上的小木框里,都嵌著一幅畫或一首詩。這是我在煙臺或福州的房子里所沒有的裝飾,我很喜歡這個裝飾!框里的畫,是水墨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詩就多半是我看過的《唐詩三百首》中的句子,也有的是我以后在前人詩集中找到的。其中只有一首,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那是一首七律:
飄然高唱入層云
風急天高(? )忽斷聞
難解亂絲唯勿理
善存余焰不教焚
事當路口三叉誤
人便江頭九派分
今日始知吾左計
枉親書劍負耕耘
我覺得這首詩很有哲理意味。
我們在這院子里住了16年!這里面堆積了許多我對于我們家和北京的最初的回憶。
我最初接觸的北京人,是我們的房東齊家。我們到的第二天,齊老太太就帶著她的四姑娘,過來拜訪。她稱我的父母親為“大叔”、“大嬸”,稱我們為姑娘和學生。(現在我會用“您”字,就是從她們學來的。)齊老太太常來請我母親到她家打牌,或出去聽戲。母親體弱,又不慣于這種應酬,婉言辭謝了幾次之后,她來的便少了。我倒是和她們去東安市場的吉祥園,聽了幾次戲,我還趕上了聽楊小樓先生演黃天霸的戲,戲名我忘了。我又從《汾河灣》那出戲里,第一次看到了梅蘭芳先生。
我常被領到齊家去,她們院里也有三間北屋和東西各一間的廂房。屋里生的是大的銅的煤球爐子,很暖。她家的客人很多,客人來了就打麻將牌,抽紙煙。四姑娘也和他們一起打牌吸煙,她只不過比我大兩三歲!
齊家是旗人,他本來姓“祈”(后來我聽到一位給母親看病的滿族中醫講到,旗人有八個姓,就是佟、關、馬、索、祈、富、安、郎。),到了民國,旗人多改漢姓,他們就姓了“齊”。他們家是老太太當權,齊老先生和他們的小腳兒媳,低頭出入,忙著干活,很少說話。后來聽人說,這位齊老太太從前是一個王府的“奶子”,她攢下錢蓋的這所房子。我總覺得她和我們家門口大院西邊那所大宅的主人有關系。這所大宅子的前門開在鐵獅子胡同,后門就在我們門口大院的西邊。常常有穿著鮮艷的旗袍和坎肩,梳著“兩把頭”,髻后有很長的“燕尾兒”,腳蹬高底鞋的貴婦人出來進去的。她們彼此見面,就不住地請安問好,寒暄半天,我遠遠看著覺得十分有趣。但這些貴婦人,從來沒有到齊家來過。
就這樣,我所接觸的只是我家院內外的一切,我的天地比從前的狹仄冷清多了,幸而我的父親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他在小院里砌上花臺,下了“衙門”(北京人稱上班為上衙門)便卷起袖子來種花。我們在外頭那個長方形的院子里,還搭起一個葡萄架子,把從煙臺寄來的葡萄秧子栽上。后來父親的花園漸漸擴大到大門以外,他在門口種了些野茉莉、蜀葵之類容易生長的花朵,還立起了一個秋千架。周圍的孩子就常來看花,打秋千,他們把這大院稱作“謝家大院”。
“謝家大院”是周圍的孩子們集會的地方,放風箏的、抖空竹的、跳繩踢毽子的、練自行車的……熱鬧得很。因此也常有“打糖鑼的”擔子歇在那里,鑼聲一響,弟弟們就都往外跑,我便也跟了出去。這擔子里包羅萬象,有糖球、面具、風箏、刀槍等等,價錢也很便宜。這糖鑼擔子給我的印象很深!前幾年我認識一位面人張,他捏了一尊壽星送我,我把這尊壽星送給一位英國朋友——一位人類學者,我又特煩面人張給我捏一副“打糖鑼的”擔子,把它擺在我玻璃書架里面,來鎖住我少年時代的一幅畫境。
總起來說,我初到北京的那一段生活,是陌生而乏味的?!吧街袣q月”、“海上心情”固然沒有了,而“輦下風光”我也沒有領略到多少!那時故宮、景山和北海等處,還都沒有開放,其他的名勝地區,我記得也沒有去過。只有一次和弟弟們由舅舅帶著逛了隆福寺市場,這對我也是一件新鮮事物!市場里熙來攘往,萬頭攢動。櫛比鱗次的攤子上,賣什么的都有,古董、衣服、吃的、用的五光十色;除了做買賣的,還有練武的、變戲法的、說書的……我們的注意力卻集中在玩具攤上!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棕人銅盤戲出。這是一種紙糊的戲裝小人,最精彩的是武將,頭上插著翎毛,背后扎著四面小旗,全副盔甲,衣袍底下卻是一圈棕子。這些戲裝小人都放在一個大銅盤上。耍的人一敲那銅盤子,個個棕人都旋轉起來,刀來槍往,煞是好看。
父親到了北京以后,似乎消沉多了,他當然不會帶我上“衙門”,其他的地方,他也不愛去,因此我也很少出門。這一年里我似乎長大了許多!因為這時圍繞著我的,不是那些堂的或表的姐妹弟兄,而只是三個比我小得多的弟弟,歲時節序,就顯得冷清許多。二來因為我追隨父親的機會少了,我自然而然地成了母親的女兒。我不但學會了替母親梳頭(母親那時已經感到臂腕酸痛),而且也分擔了一些家務,我才知道“過日子”是一件很操心、很不容易對付的事!這時我也??茨赣H訂閱的各種雜志,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志》、《小說月報》和《東方雜志》等,我就是從《婦女雜志》的文苑欄內,首先接觸到“詞”這種詩歌形式的。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做了弟弟們的塾師,他并沒有叫我參加學習,我白天幫母親做些家務,學些針黹,晚上就在堂屋的方桌邊,和三個弟弟各據一方,幫他們溫習功課。他們倦了就給他們講些故事,也領他們做些游戲,自己覺得儼然是個小先生了。
我在北京閑居了半年,家里的大人們都沒有提起我入學的事,似乎大家都在努力適應這陌生而古老的環境。我忍耐不住了,就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向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提出我要上學。那時他除了在家里教我的弟弟們讀書以外,也十分無聊,在生疏的北京,又不知道有什么正當的娛樂場所,他就常到米市大街基督教青年會去看書報、打球,和青年會干事們交上朋友(他還讓我的大弟謝為涵和他自己的兒子楊建辰到青年會夜校去讀英文)。當我舅舅向他的青年會干事朋友打聽有什么好的女子中學的時候,他們就介紹了離我們家最近的東城燈市口公理會的貝滿女子中學。
我的父母并不反對我入教會學校,因為我的二伯父謝葆珪(穆如)先生,就在福州倉前山的英華書院教中文,那也是一所教會學校,二伯父的兒子,我的堂兄謝為樞,就在那里讀書。仿佛除了教學和上學之外,并沒有勉強他們入教。英華書院的男女教師,都是傳教士,也到我們福州家里來過。還因為在我上面有兩個哥哥,都是接生婆接的,她的接生器具沒有經過消毒,他們都得了臍帶瘋而夭折了。于是在我和三個弟弟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去請教會醫院的女醫生來接生。我還記得給我弟弟們接生的美國女醫生,身上穿的都是中國式的上衣和裙子,不過頭上戴著帽子,腳下穿著皮鞋。在弟弟們滿月以前,她們還自動來看望過,都是從山下走上來的。因此父母親對她們的印象很好。父親說:教會學校的教學是認真的,英文的口語也純正,你去上學也好。
于是在1914年的秋天,舅舅就帶我到貝滿女子中學去報名。
那時的貝滿女中是在燈市口公理會大院內西北角的一組曲尺形的樓房里。在曲尺的轉折處,東南面的樓壁上,有橫寫的四個金字“貝滿中齋”——那時教會學校用的都是中國傳統的名稱:中學稱中齋,大學稱書院,小學稱蒙學。公理會就有培元蒙學(六年)、貝滿中齋(四年)、協和女子書院(四年),因為在通縣還有一所男子協和書院,女子書院才加上“女子”二字。這所貝滿中齋是美國人姓Bridgeman的捐款建立的,“貝滿”是Bridgeman的譯音——走上十級左右的臺階,便進到樓道左邊的一間辦公室。有位中年的美國女教士,就是校長吧,把我領到一間課室里,遞給我一道中文老師出的論說題目,是“學然后知不足”。這題目是我在家塾中做過的,于是我不費思索,一揮而就。校長斐教士十分驚奇嘆賞,對我舅舅說:“她可以插入一年級,明天就交費上學吧?!笨荚嚭腿雽W的手續是那樣的簡單,真出乎我們意料之外,我是又高興而又不安。
第二天我就帶著一學期的學費(16元)去上學了。到校后檢查書包,那16元錢不見了,在校長室里我窘得幾乎落下淚來。斐教士安慰我說:“不要緊的,丟了就不必交了。”我說:“那不好,我明天一定來補交?!边@時斐教士按了電鈴,對進來的一位老太太說:“叫陶玲來?!辈痪瞄T外便進來一個二年級的同學——一個能說會道、大大咧咧的滿族女孩子,也就是這個陶玲,一直叫我“小謝”,叫到了我82歲——她把我帶進樓上的大課堂,這大課堂上面有講臺,下面有好幾排兩人同桌的座位,是全校學生自修和開會的地方。我被引到一年級的座位上坐下。這大課堂里坐著許多這時不上課的同學,都在低頭用功,靜默得沒有一點聲息。上了一兩堂課,到了午飯時間,我仍是羞怯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同學們都走了,我也不敢自動跟了去。下午放了學,就趕緊抱起書包回家。上學的第一天就不順利,既丟了學費,又沒有吃到午飯,心里十分抑郁,回到家里就哭了一場!
第二天我補交了學費。特意來送我上學的、我的二弟的奶娘,還找到學校傳達室那位老太太說了昨天我沒吃到午飯的事。她笑了,于是到了午飯時間,仍是那個愛說愛笑的齋二同學陶玲,帶我到樓下一個大餐廳的內間,那是走讀生們用飯的地方。伙食不錯,米飯,四菜一湯,算是“小灶”吧。這時外面大餐廳里響起了“謝飯”的歌聲,住校的同學們幾乎都在那里用飯。她們站著唱歌,唱完才坐下吃。吃的是饅頭、窩頭,飯菜也很簡單。
同學們慢慢地和我熟了,我發現她們幾乎都是基督教徒,從保定、通縣和北京或外省的公理會女子小學升上來的,也幾乎都是住校。她們都很拘謹、嚴肅,衣著都是藍衣青裙,十分樸素。剛上學的一個月,我感到很拘束,很郁悶。圣經課對我本來是陌生的,那時候讀的又是《列王紀》,是猶太國古王朝的歷史,枯燥無味。算術學的又是代數,我在福州女子師范學校預科只學到加減乘除,中間缺了一大段。第一次月考,我只得62分,不及格!這“不及格”是從我讀書以來未曾有過的,給我的刺激很大!我曾把它寫在《關于女人》中《我的教師》一段里。這位教師是丁淑靜,她教過我歷史、地理、地質等課。但她不是我的代數教師,也沒有給我補過課。其他的描寫,還都是事實。以后在1915年的暑假里,由培元蒙學的一位數學教師,給我補了這一段空白。但是其他課目,連圣經、英文我的分數幾乎都不在95分以下。作文老師還給過我100加20的分數。
慢慢地高班的同學們也和我熟了,女孩子究竟是女孩子,她們也很淘氣,很愛開玩笑。她們叫我“小碗兒”,因為學名是謝婉瑩;叫我“侉子”,因為我開始在班里回答問題的時候,用的是地道的煙臺話,教師聽不懂,就叫我在黑板上寫出答案。同學中間到了能開玩笑的地步,就表示出我們之間已經親密無間。我不但喜愛她們,也更學習她們的刻苦用功。我們用的課本,都是教會學校系統自己編的,大半是從英文課本翻譯過來的,比如在代數的習題里就有“四開銀角”的名詞,我們都算不出來。直到1923年我到美國留學,用過quarter,那是兩角五分的銀幣、一元錢的四分之一,中國沒有這種幣制。我們的歷史教科書,是從《資治通鑒》摘編的“鑒史輯要”。只有英文用的是商務印書館的課本,也是從A Boy A Peach開始,教師是美國人芬教士,她很年輕,剛從美國來,漢語不太嫻熟,常用簡單的英語和我們談笑,因此我們的英文進步得比較快。
我們每天上午除上課外,最后半小時還有一個聚會,多半是本校的中美教師或公理會的牧師來給我們“講道”。此外就是星期天的“查經班”,把校里的非基督徒學生,不分班次地編在一起,在到公理會教堂做禮拜以前,由協和女子書院的校長麥教士,給我們講半小時的圣經故事。查經班和做大禮拜對我都是負擔,因為只有星期天我才能和父母親和弟弟們整天在一起,或幫母親做些家務,我就常常托故不去。但在查經班里有許多我喜歡的同學,如齋二的陶玲、齋三的陳克俊等,我尤其喜歡陳克俊。在貝滿中齋和以后在協和女子大學同學時期,我們常常一起參加表演,我在《關于女人》里寫的《我的同學》,就是陳克俊。
在貝滿還有一個集體活動,是每星期三下午的“文學會”,是同學們練習演講辯論的集會。這會是在大課堂里開的。講臺上有主席,主持并宣告節目;還有書記,記錄開會過程;臺下有記時員,她的桌上放一只記時鐘,講話的人過了時間,她就叩鐘催她下臺,節目有讀報、演說、辯論等。辯論是四個人來辯論一個題目,正反面各有兩人,交替著上臺辯論。大會結束后,主席就請坐在臺旁聽的教師講幾句評論的話。我開始非常害怕這個集會。第一次是讓我讀報,我走上臺去,看見臺下有上百對的眼睛盯著我看,我窘得急急忙忙地把那一段報讀完,就跑回位上去,用雙手把通紅的臉捂了起來,同學們都看著我笑。一年下來,我逐漸磨煉出來了,而且還喜歡有這個發表意見的機會。我覺得這訓練很好,使我以后在群眾的場合,敢于從容地作即席發言。
我入學不久,就遇到貝滿中齋建校五十年的紀念,我是個小班學生,又是走讀,別的慶?;顒樱叶紱]有印象了。只記得那一天有許多來賓和校友來觀看我們班的體操表演。體育教師是一個美國人,她叫我們做下肢運動的口令是“左腳往左撇,回來!右腳往右撇,回來!”我們大家使勁忍著笑,把嘴唇都咬破了!
第一學年的下半季,1915年的1月日本軍國政府向袁世凱政府提出了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5月7日又提出了“最后通牒”,那時袁世凱正密謀稱帝,想換取日帝對他的支持,在5月9日公然接受了日本的要求。這遭到了全國人民的強烈反對,各地掀起了大規模的討袁抗日愛國運動。我們也是群情憤激,和全北京的學生在一起,沖出校門,由我們學生會的主席,齋四同學李德全帶領著,排隊游行到了中央公園(現在的中山公園),在萬人如海的講臺上,李德全同學慷慨陳詞,我記得她憤怒地說:“別輕看我們中國人!我們四萬萬人一人一口唾沫,還會把日本兵淹死呢!”我們紛紛交上了愛國捐,還宣誓不買日貨。我滿懷悲憤地回到家來,正看見父親沉默地在書房墻上貼上一張白紙,是用岳飛筆跡橫寫的“五月七日之事”六個大字。父親和我都含著淚,久久地站在這幅橫披的下面,我們互相勉勵永遠不忘這個國恥紀念日!
到了1915年的12月12日,那是我在齋二這年的上半季,袁世凱公然稱帝了,改民國五年為“洪憲”元年,他還封副總統黎元洪為“武義親王”,把他軟禁在中南海的瀛臺里。黎元洪和我父親是紫竹林水師學堂的同級生,不過我父親學的是駕駛,他學的是管輪,許多年來,沒有什么來往。民國成立后,他當了副總統,住東廠胡同,他曾請我父親去玩,父親都沒有去。這時他住進了瀛臺,父親倒有時去看他,說是同他在木炕上下棋——我從來不知道父親會下棋——每次去看他以前,父親都在制服呢褲下面多穿一條絨布褲子,說是那里房內很冷。
這時全國又掀起了“護國運動”,袁世凱的皇帝夢只做了八十三天就破滅了。校園內暫時恢復了平靜。我們的圣經課已從《舊約》讀到了《新約》,我從《福音》書里了解了耶穌基督這個“人”。我看到一個窮苦木匠家庭的私生子,竟然能有那么多信從他的人,而且因為宣傳“愛人如己”,而被殘酷地釘在十字架上,這個形象是可敬的。但我對于“三位一體”、“復活”等這類宣講,都不相信,也沒有入教做個信徒。
貝滿中齋的課外活動,本來很少,在我齋三那一年,1917年的暑假,我和一些同學參加了女青年會在西山臥佛寺舉辦的夏令會。我們坐洋車到了西直門,改騎小驢去西山。這是我到北京以后的第一次郊游,我感到十分興奮。憶起童年騎馬的快事,便把小驢當成大馬,在土路上揚鞭馳騁,同學當中我是第一個到達臥佛寺的!在會上我們除開會之外還游了山景,結識了許多其他女校的同學,如天津的中西女校的學生。她們的衣著比我們講究。我記得當女青年會干事們讓陳克俊和我在一個節目里表演“天使”的時候,白綢子衣裙就是向中西女校的同學借的。
開完會回家,北京市面已是亂哄哄的了。謠言很多,說是南北軍閥之間正在醞釀什么大事,張勛的辮子軍要進京調停。辮子軍紀律極壞,來了就會到人家騷擾。父親考慮后就讓母親帶我們姐弟,到煙臺去暫避一時。
我最喜歡海行,可是這次從塘沽到煙臺的船上,竟擁擠得使我們只買到貨艙的票。下到沉黑的貨艙,里面擺的是滿艙的大木桶。我們只好在凸凹不平的桶面上鋪上席子。母親一邊揮汗,一邊還替我們打扇。過了黑暗、炎熱、窒息、饑渴的幾十小時,好容易船停了,鉆出艙來,呼吸著迎面的海風,舉目四望,童年的海山,又羅列在我面前。心里真不知是悲是喜!
父親的朋友、煙臺海軍學校校長曾恭甫伯伯,來接我們。讓我們住在從前房子的西半邊。在煙臺這一段短短時間里,我還帶弟弟們到海邊去玩了幾次,在《往事(一)》中也描寫過我當時的心境。人大了些,海似乎也小些了,但對面芝罘島上燈塔的燈光,卻和以前一樣,一閃一閃地在我心上跳躍!
復辟的丑劇,從1917年7月1日起,只演了12天,我們很快就回到北京,準備上學。
貝滿中齋扎扎實實的四個年頭過去了,1918年的夏天,我們畢業時全班只有18個人。我以最高的分數,按照學校的傳統,編寫了“辭師別友”的歌詞,在畢業會上做了“辭師別友”的演說。我的同班從各教會中學升上來的,從此多半都回到母校去教書,風流云散了!
我從貝滿中齋畢了業,就直接升入了協和女子大學。我選的是理預科,因為我一心一意想學醫,對于數、理、化的功課,十分用功,成績也好。至于中文呢,因為那時教會學校請的中文老師,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舉人,講的都是我在家塾里或自己讀過的古文,他們講書時也不會旁征側引,十分無趣。我入了理科,就埋頭苦學,學校生活如同止水一般地靜寂,只有一件事,使我永志不忘!
我是在夏末秋初,進了協和女子大學的校門的,這協和女大本是清朝的佟王府第,在大門前抬頭就看見當時女書法家吳芝瑛女士寫的“協和女子大學校”的金字藍地花邊的匾額。走進二門,忽然看見了由王府前三間大廳改成的大禮堂的長廊下,開滿了長長的一大片猩紅的大玫瑰花!這是玫瑰花第一次打進了我的眼簾,從此我就一輩子愛上了這我認為是艷冠群芳、又有風骨的花朵,又似乎是她揭開了我生命中最絢爛的一頁。
理科的功課是嚴緊的,新的同學們更是來自五湖四海,大多數比我大好幾歲。除了從貝滿女中升上來的同學以外,我又結識了許多同學。那時我弟弟們也都上學了。在大學我仍是走讀,每天晚餐后,和弟弟們在飯桌旁各據一方,一面自己溫課,一面幫助他們學習,看到他們困倦了時,就立起來同他們做些游戲。早起我自己一面梳頭的時候,一面還督促他們“背書”。現在回憶起來,在這些最單調的日子里,我只記得在此期間有一次的大風沙,那時北京本有“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諺語,春天風多風大,不必說了。而街道又完全是黃土鋪的,每天放學回來總得先洗臉,洗脖子。我記得這一天下午,我們正在試驗室里,由一位美國女教師帶領著,解剖死貓,忽然狂風大作,塵沙蔽天,電燈也不亮了,連注射過紅藥水的貓的神經,都看不出來了。教師只得皺眉說:“先把死貓蓋上布,收在櫥子里吧,明天晴了再說。”這時住校的同學都跑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我包上很厚的頭巾,在撲面的塵沙中抱肩低頭、昏天黑地地走回家里,看見家里廊上窗臺上的沙土,至少有兩寸厚。
其實這種大風沙的日子,在當時的北京并不罕見,只因后來我的學校生活,忽然熱鬧而繁忙了起來,也就記不得天氣的變遷了!
在理預科學習的緊張而嚴肅的日子,只過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1919年——“五四”運動起來了,我雖然是個班次很低的“大學生”,也一下子被卷進了這興奮而偉大的運動。
我開始寫作,是1919年,“五四”運動以后。在“五四”的頭幾天,我已經告假住在東交民巷德國醫院,陪著我的二弟為杰——他得了猩紅熱后,耳部動了手術?!拔逅摹蹦且惶斓南挛纾壹业呐斫o我送換洗的衣服,告訴我說街上有好幾百個學生,打著白旗游行,嘴里喊著口號,路旁看的人擠得水泄不通。黃昏時候又有一個親戚來了,興奮地告訴我說北京的大學生們為了阻止北洋軍閥政府簽訂出賣青島的條約,聚集起游行的隊伍,在街上高呼口號散發傳單,最后涌到賣國賊章宗祥的住處,火燒了趙家樓,有許多學生被捕了。我聽了又是興奮又是憤慨,他走了之后,我的心還在激昂地跳。那天窗外刮著大風,槐花的濃香熏得我頭痛!
第二天我就同二弟從醫院回家去了,到學校銷了假。學生自治會里完全變了樣,人人站在院里激昂地面紅耳赤地談話,大家都投入了緊張的工作。我被選做了文書。我們學生會是北京女學界聯合會之一員。出席北京女學界聯合會和北京學生聯合會的,多是些高班的同學,我們只參加文字宣傳,鼓動罷課、罷市和對市民宣傳。協和女子大學是個教會學校,向來對于當前政治潮流是阻隔著一道厚厚的堤防的。學校對于學生的教育是:“專心聽道”,“安心讀書”,其余一概不聞不問。但是這次空前的聲勢浩大的愛國運動的力量,終于把這道堤防沖破了。
我們堅持罷課游行,罷課宣傳。為了抵制日貨,我們還曠課制作些日用品,繡些手絹等出賣。學生們個個興奮緊張,一聽到有什么緊急消息,就紛紛丟下書本涌出課堂,誰也阻擋不??!我們三五成群地揮舞著旗幟,在街頭宣傳,沿門沿戶地進入商店,對著懷疑而又熱情的臉,講著人民必須一致起來,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壓迫,反對軍閥政府的賣國行為的大道理。我們也三三兩兩抱著大撲滿,在大風揚塵之中,荒漠黯舊的天安門前,攔住過往的洋車,請求大家捐助幾個銅子,幫助我們援救慰問那些被捕的愛國學生。
北洋政府的法庭公審被捕學生的時候,我們北京女學界聯合會的宣傳組被派去旁聽并作記錄。那天是大律師劉崇佑替學生作辯護,法庭上是坐無隙地。劉律師講得慷慨激昂,我的前后左右,掌聲四起。從法庭回來,宣傳組長讓我們把聽審的感想寫下來,自己找個報紙發表,以擴大宣傳。
那時我是理預科的走讀生,每天只往返于家庭和學校之間,同時一向只專心攻讀數、理、化學科,其他一切不聞不問,我更不認識什么新聞界人物。想來想去,我想起我的表兄劉放園先生,他是北京《晨報》的編輯。他是我母親的表侄,比我幾乎大20歲,我們都把他當作長輩。每逢我父母親的生日,他必來祝壽,但對于我們姐弟,他都不大搭理。那時我們家看的報紙中有一份《晨報》,就是他贈閱的,我看《晨報》上的言論,對于學生運動還是很支持的,我就給他打一個電話去試一試。從電話里就聽出了他驚訝的聲音,仿佛覺得這個平常只在一邊默默地遞茶敬煙的小表妹,忽然打電話到報社來找他要登文章,是個意外。他只說:“好吧,寄來我看看?!?
我那篇像中學生作文一樣的《二十日聽審的感想》,幾天后在《晨報》上登出來了,那當然是借“五四”運動的東風。放園表兄,覺得我還能寫,便不斷地寄《新潮》、《新青年》、《改造》等十幾種新出的雜志,給我看。這時我看課外書的興味,又突然濃厚起來,我從書報上,知道了杜威和羅素;也知道了托爾斯泰和泰弋爾。這時我才懂得小說里是有哲學的。我的愛小說的心情,又顯著的浮現了。我醞釀了些時,寫了一篇小說《兩個家庭》,很羞怯地交給放園表兄,用冰心為筆名。一來是因為冰心兩字,筆畫簡單好寫,而且是瑩字的含義,二來是我太膽小,怕人家笑話批評;冰心這兩個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時候,不會想到這兩字和謝婉瑩有什么關系。
稿子寄去后,我連問他們要不要的勇氣都沒有!三天之后,居然登出了。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創作,覺得有說不出的高興。放園表兄又竭力地鼓勵我再作。我一口氣又做了下去,那時幾乎每星期有出品,而且多半是問題小說,如《斯人獨憔悴》、《去國》、《莊鴻的姊姊》之類。
我因為參加運動又開始寫些東西,耽誤了許許多多理科試驗的功課,幸而理科老師們還能體諒我,我敷敷衍衍地讀完了兩年理科,就轉入文科,還升了一班!
改入文科以后,功課就輕松多了!就是這一年——1920年,協和女子大學,同通州的潞河大學和北京的協和大學合并成燕京大學。校長是司徒雷登。我們協和女子大學就改稱“燕大女校”。有的功課是在男校上課,如“哲學”、“教育學”等,有的是在女校上的,如“社會學”、“心理學”等。在男校上課時,我們就都到男校所在地的盔甲廠去。當時男女合校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因此我們都很拘謹,在到男校上課以前,都注意把頭上戴的玫瑰花蕊摘下。在上課前后,也輕易不同男同學交談。他們似乎也很靦腆。一般上課時我們都安靜地坐在第一排,但當坐在我們后面的男同學,把腳放在我們椅子下面的橫杠上,簌簌抖動的時候,我們就使勁地把椅子往前一拉,他們的腳就忽然砰的一聲砸到地上。我們自然沒有回頭,但都忍住笑,也不知道他們伸出舌頭笑了沒有?
但是我們幾個在全校的學生會里有職務的人,都不免常和男生接觸,如??庉嫴?、班會等。我們常常開會,那時女校還有“監護人”制度,無論是白天或晚上,幾個人或幾十個人,我們的會場座后,總會有一位老師,多半是女教師,她自己拿著一本書在靜靜地看。這一切,連老師帶學生都覺得又無聊,又可笑。
我是不怕男孩子的!自小同表哥哥、堂哥哥們同在慣了,每次吵嘴打架都是我得了“最后勝利”,回到家里,往往有我弟弟們的同學十幾個男孩子圍著我轉。只是我的女同學們都很謙退,我也不敢“冒尖”,但是后來熟了以后,男同學們當面都說我“厲害”,說這些話的,就是許地山、瞿世英(菊農)、熊佛西這些人,他們同我后來也成了好朋友。
這時我在燕大女校“學生自治會”里,任務也多得很!自治會里有許多委員會——甚至有伙食委員會!因為我沒有住校,自然不會叫我參加,但是其他的委員會,我就都被派上了!那時我們最熱心的就是做社會福利工作,而每興辦一項福利工作,都得“自治會”自己籌款。最方便而容易的,就是演戲賣票!我記得我們演過許多“莎士比亞”的戲,如《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等,那時我們英文班里正讀著“莎士比亞”,美國女教師們都十分熱心地幫助我們排練,設計服裝、道具等等,我們演得也很認真賣力,記得有一次魯迅先生和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來看過我們的戲——忘了是哪一出——魯迅先生寫過文章說愛羅先珂先生說我們演的比當時北京大學的某一出戲好得多。因此他和北大同學還引起了一番爭論,北大同學說愛羅先珂先生是個盲人,怎能“看”出戲的好壞?我和魯迅先生只談過一次話,還是很短的,因為我負責請名人演講,我記得請過魯迅先生、胡適先生,還有吳貽芳先生……我主持演講會,向聽眾同學介紹了主講人以后,就只坐在講臺上聽講了——我和魯迅先生的接觸,就這么一次,我也不知道魯迅先生是從哪一位同學手里買到戲票的。
這次演劇籌款似乎是我們要為學校附近佟府夾道的不識字的婦女們,義務開辦一個“注音字母”學習班。自治會派我去當校長。我自己就沒有學過注音字母,但是被委為校長,就意味著把找“校舍”——其實就是租用街道上一間空屋——招生、請老師——也就是請一個會教注音字母的同學——都由我包辦下來。這一切,居然都很順利。開學那一天,我去“訓話”,看到講臺前坐的都是中年婦女。只前排右首坐著一個十分聰明俊俏的姑娘,聽課后我過去和她搭話,她說:“我叫佟志云,18歲,我識得字,只不過也想學學注音字母?!蔽蚁胨赡苁琴⊥鹾笠帷K龁栁遥骸靶iL,您多大年紀了?”我笑著說:“反正比你大幾歲!”
我演的這些戲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青鳥》,劇本是我從英文譯的,演員也是我挑的,還到培元女子小學,請了幾個小學生,都是我在西山夏令會里認識的小朋友。我在《關于女人》那本書內寫的“我的同學”里,就寫了和陳克俊在“光明宮”對話的那一段。這出劇里還有一只小狗,我就把我家養的北京長毛狗“獅子”也帶上臺了。我的小弟弟冰季,還怕我們會把“獅子”用繩子拴起,他就親自跟來,抱著它悄悄地在后臺坐著,等到它被放到臺上,看見了我,它就高興得圍著我又蹦又跳,引得臺下一片笑聲。
這時做功課,簡直是敷衍!下了學,便把書本丟開,一心只想做小說。眼前的問題做完了,搜索枯腸的時候,一切回憶中的事物,都活躍了起來??鞓返耐辏蠛?,荷槍的兵士,供給了我許多的單調的材料。回憶中又滲入了一知半解、膚淺零碎的哲理。第二期——1920—1921——的作品,小說便是《國旗》、《魚兒》、《一個不重要的兵丁》等等,散文便是《無限之生的界線》、《問答詞》等等。
談到零碎的思想,要連帶著說一說《繁星》和《春水》。這兩本“零碎的思想”,使我受了無限的冤枉!我吞咽了10年的話,我要傾吐出來了?!斗毙恰贰ⅰ洞核凡皇窃?。至少是那時的我,不在立意作詩。我對于新詩,還不了解,很懷疑,也不敢嘗試。我以為詩的重心,在內容而不在形式。同時無韻而冗長的詩,若是不分行來寫,又容易與“詩的散文”相混。我寫《繁星》,正如跋言中所說,因著看泰戈爾的《飛鳥集》,而仿用他的形式,來收集我零碎的思想(所以《繁星》第一天在《晨報副刊》登出的時候,是在《新文藝》欄內)。登出的前一夜,放園從電話內問我,“這是什么?”我很不好意思的,說:“這是小雜感一類的東西……”
我立意作詩,還是受了《晨報副刊》記者的鼓勵。1921年6月23日,我在西山寫了一段《山中雜感》,寄到《晨報副刊》去,以后是這樣的登出了,下邊還有記者的一段按語:
溶溶的水月,螭頭上只有她和我。樹影里對面水邊,隱隱的聽見水聲和笑語。我們微微的談著,恐怕驚醒了這濃睡的世界。——萬籟無聲,月光下只有深碧的池水,玲瓏雪白的衣裳。這也只是無限之生中的一剎那頃!然而無限之生中,哪里容易得這樣的一剎那頃!
夕照里,牛羊下山了,小蟻般緣走在青巖上。綠樹叢巔的嫩黃葉子,也襯在紅墻邊。這時節,萬有都籠蓋在寂寞里。
可曾想到北京城里的新聞紙上,花花綠綠的都載的是什么事?
只有早晨的深谷中,可以和自然對語。計劃定了,巖石點頭,草花歡笑。造物者呵!我們星馳的前途,路站上,請你再遙遙的安置下幾個早晨的深谷!
陡絕的巖上,樹根盤結里,只有我俯視一切?!獰o限的宇宙里,人和物質的山,水,遠村,云樹,又如何比得起?然而人的思想可以超越到太空里去,它們卻永遠只在地面上。
這篇小文,很饒詩趣,把它一行行地分寫了,放在詩欄里,也沒有不可。(分寫連寫,本來無甚關系,是詩不是詩,須看文字的內容)好在我們分欄,只是分個大概,并不限定某欄必當登載怎樣怎樣一類的文字。雜感欄也曾登過些極饒詩趣的東西,那么,本欄與詩欄,不是今天才打通的。
記者
于是畏怯的我,膽子漸漸地大了,我也想打開我心中的文欄與詩欄。幾個月之后,我分行寫了幾首《病的詩人》,第二首是有韻的。因為我終覺得詩的形式,無論如何自由,而音韻在可能的范圍內,總是應該有的。此后陸續的又做了些,但沒有一首,自己覺得滿意的。
那年,文學研究會同人,主持《小說月報》,我的稿子,也常在那上面發表。那時的作品,仍是小說居多,如《笑》、《超人》、《寂寞》等,思想和從前差不了多少。在字句上,我自己似乎覺得,比從前凝練一些。
這時燕大女校已經和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結成“姐妹學校”。我們女校里有好幾位老師,都是威校的畢業生。我的老師們對我都很好,尤其是我的英文老師鮑貴思(Grace Bogeson)在我畢業的那一年春季,她就對我說:“威爾斯利女大已決定給你兩年的獎學金——就是每年800美金的學、宿、膳費,讓你讀碩士學位”——她自己就是威爾斯利的畢業生,她的母親和她的幾個妹妹也都是畢業于威校,可算是威校世家了——她對于母校感情很深,盛贊校園之美、校風之好,問我想不想去,我當然愿意。但我想一去兩年,不知這兩年之中,我的體弱多病的母親,會不會出什么意外?我對家里什么人都沒有講過我的憂慮,只悄悄地問過我們最熟悉的醫生孫彥科大夫,他是我小舅舅楊子玉先生的摯友,小舅舅介紹他來給母親看過病。后來因為孫大夫每次到別處出診路過我家,也必進來探望,我們熟極了。他稱我父親為“三哥”,母親為“三嫂”,有時只有我們孩子們在家,他也坐下和我們說笑。我問他我母親身體不好,我能否離家兩年之久?他笑了說:“當然可以,你母親的身體不算太壞,凡事有我負責?!蓖瑫r鮑女士還給我父親寫了信,問他讓不讓我去?父親很客氣地回了她一封信,說只要她認為我不會辜負她母校的栽培,他是同意我去美國的。
這時已是1923年的春季,我該忙我的畢業論文了。文科里的中國文學老師是周作人先生。他給我們講現代文學,有時還講到我的小詩和散文,我也只低頭聽著,課外他也從來沒有同我談過話。這時因為必須寫畢業論文,我想自己對元代戲曲很不熟悉,正好趁著寫論文機會,讀些戲曲和參考書。我把論文題目《元代的戲曲》和文章大綱,拿去給周先生審閱。他一字沒改就退回給我,說“你就寫吧”。于是在同班們幾乎都已交出論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畢業論文交了上去。
就在這時我的吐血的病又發作了。我母親也有這個病,每當身體累了或是心緒不好,她就會吐血。我這次的病不消說,是我即將離家的留戀之情的表現。老師們和父母都十分著急,帶我到協和醫院去檢查。結果從透視和其他方面,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癥狀。醫生斷定是肺氣枝漲大,不算什么大病癥。那時我的考上協和醫學院的同學們和林巧稚大夫——她也還是學生,都半開玩笑地和我說:“這是天才?。〔灰紒y想,心緒穩定下來就好?!?
于是我一面預備行裝,一面結束學業。在畢業典禮臺上,我除了得到一張學士文憑之外,還意外地得到了一把榮譽獎的金鑰匙。
這一年的8月3日,我離開北京到上海準備去美。臨行以前,我的弟弟們和他們的小朋友們,再三要求我常給他們寫信,我答應了。這就是我寫那本《寄小讀者》的“靈感”!
8月17日,美國郵船杰克遜總統號就把帶著滿腔離愁的我,從“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載走了!我寫過一首詩: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游,
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
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里
總帶著鄉愁!
(卓如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