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親身經歷的幾件事
- 回憶徐悲鴻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3310字
- 2018-12-14 16:42:20
王臨乙
我是第一批接受徐悲鴻先生教育的學生,距今已有50多年了。悲鴻先生給我的印象很深,我總想把這些印象記錄下來,卻遲遲未能實現,心里很覺不安。今年是徐悲鴻老師逝世三十年,現在寫一些回憶,以表達我對他的敬愛和懷念。
徐悲鴻先生是當代著名藝術家和教育家,是我們一代宗師。他留給我們大量的習作和創作——素描、油畫、國畫,現在陳列在徐悲鴻紀念館中。有不少大幅油畫,如《徯我后》、《田橫五百士》等,是他回國初期畫的。那時他生活在祖國動蕩的歲月中,他用寓言和歷史的題材,表達他對時代的看法。
在教學方面,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給學生留下深刻的影響。我的教學方法,就深受他的影響。他主張在學習美術的初步階段,既需要極嚴肅地打好基礎,又不要受課堂訓練的束縛,才能發揮自己的特長。徐先生的作品,既是嚴肅、豪爽,又能輕描淡寫,有獨創性,體現了他的主張。
1926年春在上海,我初次認識徐悲鴻先生,是由蔣梅笙先生介紹的。我帶去一幅用棕赭色畫的單色油畫,白色分層次,對質量感和光線明暗的要求,都是細致研究過的。徐先生看過以后,第一句話就說:你的畫基礎至少有兩年的功夫。隨即帶我去看他的肖像畫,是一幅為一對新加坡華僑青年夫婦所畫的油畫肖像,還有尚未完成的黃震之油畫像等。徐先生還帶我到畫家陳抱一家里去做客,記得當時丁衍庸也在座。不久,徐先生又去法國了。
1928年初春,徐先生回國,在上海待了半個月后,又回到南京,他約我到南京去求學,并供給我的生活費用。悲鴻先生在南京的畫室,是在中央大學宿舍最后一排房的一間二米乘四米的小屋子。他的油畫《徯我后》就是那時候開始畫的。我沒有課時,就在畫室里看徐先生畫畫,使我得益匪淺。這幅畫從開始做準備工作——打稿子,畫構圖,起草稿,單個人的素描稿,到風景、靜物安排的全過程,我都親眼看到。他在創作時,不直接用模特兒對著寫生,而是事先畫許多素描,畫水牛,他曾寫生達四五次之多。他說:要注意對象的特征,主要部分要強調夸張一些,使人容易記憶。
徐先生對色彩和形的基本功很深厚,要求很嚴格。他要求自己的人物素描稿,應用想象的符合客觀的明暗色調。色調的冷暖及色和光的變化,他都胸有成竹。他畫一個人的頭部和衣服,只需要四五個半天。因此,不到半年時間,就畫完了《徯我后》的第一遍顏色,由此可以看出他求學時的刻苦。《徯我后》初步完成之后,還有一些沒有畫上顏色的地方,需要精心思考,細心地填上去。他應用中國畫的創作方法同歐洲的創作方法結合。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我在教室里想畫靜物。徐先生教我如何研究形,觀察光和色,教我要看準色調,不改一筆地畫。這一次他用方塊畫蘋果、香蕉等等,但并沒有說非要用方形畫。對用色的研究,他強調在學習的初步階段要一筆一筆耐心地畫,直到畫完。徐先生教我的學習觀察方法,語言雖然不多,對我的影響卻很深遠。他還告訴我初學油畫時對形的主體的認識,對色彩冷暖和中間色的研究,要用正確的觀察方法,不應涂改。通過這一次習作,使我明白了很多問題。我還把這種方法應用于素描對形的研究。我把這幅靜物畫當作珍貴的紀念品留在身邊,曾經隨身帶到法國去,又帶了回來,至今還保存完好。
1928年,在上海藝大(南國藝術學院)的一座小樓的亭子間里,徐先生起稿油畫《田橫五百士》;我首次見到吳作人,就是在放大《田橫五百士》畫稿的時候。后來這幅畫移到霞飛坊徐先生家中的三樓上。徐先生苦于沒有田橫的形象,經介紹采用宋鐘沅作為田橫形象的定稿,又用他的學生肖像及手、腳等作為模特兒。與此同時,他還畫了幾幅小的創作如《三俠》等。
1928年,福建省教育廳長黃孟圭邀請徐先生去福建過暑假,并請他畫“五三慘案”中被日軍殺害的蔡公時烈士油畫像。我陪徐先生同去。福建天氣很熱,短短兩個月中,忙于應酬,徐先生沒有充裕的時間作畫。蔡公時畫像畫面不小,約1.8米×3.5米,徐先生用巧妙的方法構圖。我見他畫的素描草圖上面,蔡公時的背影面對兩個日本憲兵,地上翻倒著一個箱子,前景畫一張長桌。我雖然沒有見到完成的稿子,但這樣的構圖處理,在他的素描稿中還保存了下來。由于中央大學藝術系快開學了,我們就匆忙地回南京去。
關于送我留法的事,經過是這樣的:記得是在福建期間,我住在教育廳小樓上的一間房子里,忙于畫風景。這里的風景很美,是在長江流域沒有見過的。鮮明的天色,濕潤的氣候,榕樹、水塘、鮮紅的荔枝、黃色的龍眼,到處都是。臨離開福建前的一天早晨,徐先生來到我住房的門口,面有喜色,高興地對我說,關于寫信介紹呂斯百出國的事,已接到呂的回信,呂把想法都寫在信上,這封信拿給黃孟圭先生看,黃已毅然決定給兩個赴法留學的名額。徐先生又說,呂斯百去學繪畫,你去學雕塑,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了,你快把手中的風景畫畫好,贈給教育廳留念以表示感謝。我之能夠去法國留學,要感謝徐先生出力幫助。
光陰如箭,我在里昂美術學校學習三年畢業后,得到里昂中法大學同意轉到巴黎高等美術學校深造。經過入學考試,我以正式生的資格被錄取。
當時國難深重,“九一八”事變后日軍入侵東三省,我們身在國外的留學生無比憤慨。中國外長顏惠慶先生在日內瓦召開的國際會議上,揭露日本侵占東三省的事實,駁得日本外長無言答辯。各國同情中國,伸張正義,可惜沒有實力做后盾。
1933年3月,徐先生赴法國舉行中國畫展。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在巴黎租到一個住所,這是他過去留法時住過的地方,他要在這里籌備展覽。這次中國繪畫展覽,展品有三百多幅,其中有幾件展品是橫幅,需要制作畫框,徐先生親自掛畫,我在旁協助。畫展4月15日開幕,場地在巴黎國立外國美術館。開幕那天,法國教育部長、外交部長、中國大使顧維鈞和夫人等都出席了,大詩人華勒利為畫展目錄寫序,著名美術家郎度司紀和畫家沙排對畫展都極力贊揚。當時在巴黎的畫家、藝術家約有三千多人先后參觀了畫展。大批評家加米勒莫克來在《費加羅報》和《民族之友》等報發表三篇評論贊揚中國繪畫藝術(他的世界美術史再版達五次之多)。還有海蒙特在《時報》,特·尾史末在《美術周刊》,藏·加沙在《文藝周刊》,都先后發表文章,對中國畫同聲稱贊,評價很高。由此可見法國文藝中心對這次中國畫展極為重視。歐洲各大報也都發表畫展的消息和評論文章。展期原計劃一個月,由于觀眾很多,又延長了半個月,前后45天。接著比利時、德國、英國、意大利、蘇聯等國都邀請到該國展覽。巴黎國立外國美術館,原來只有日本畫家的作品陳列,自這次中國畫展之后,另辟了一間中國畫陳列室,這樣東方畫才有中、日兩國的作品陳列展出。這是徐先生在國外為介紹中國的美術所建立的功勞。這次展出作品的畫家有七十多人,展覽會后,法國收藏了中國近代佳作12幅,即徐悲鴻的《古柏》,張大千的《荷花》,王一亭的《達摩》,齊白石的《棕樹》,陳樹人的《芭蕉》,汪亞塵的《消夏》,經亨頤的《蘭石》,張聿光的《翠鳥》,張書旂的《桃花》,方藥雨的《小鳥》,鄭曼青的《墨葵》,高奇峰的《帆船》。
在展覽期間,巴黎的中國留法藝術學會的會員聚會,歡迎徐先生。在會上,徐先生介紹了舉辦這次展覽的經過。他說,1930年以后,他曾委托友人在比利時首都和法國里昂大學舉辦了他的個人中國畫展,引起震動,觀眾希望能在巴黎國立美術館舉行一次大規模的中國畫展,因此,由少數友人協助,經過兩年的時間,收集了各派中國畫家的作品,尤其是具有代表性的畫家的作品。協助這次展覽的有中央大學、中法大學、中國畫會、蘇州藝專等。我們認為中國美術在巴黎大規模展出,畫家和作品之多,是空前的。展出時期也是非常及時的。不久以前,在巴黎曾經舉辦過中國古代青銅器展覽,把歐洲許多著名收藏家收藏的中國古代青銅器中的精品聚集巴黎展覽,觀眾印象很好,贊嘆不已。而今又舉辦這么大規模的中國繪畫展覽,宣揚中國畫藝術,這是第一次,也是很成功的一次……
巴黎已是深秋天氣,一天下午我有機會陪同徐先生去拜訪法國國家學會院士倍難爾,他在法國歌劇院作的大天頂畫和肖像畫,都很有名望,對光和色有新的研究。當時老畫家已經84歲了。蔣碧薇請他畫速寫肖像,徐悲鴻先生在旁畫老畫家速寫,畫完后,又談了一些話,我們就告辭。不久,這位大畫家去世,徐先生的速寫成為老畫家最后一次的速寫像了。這幅畫現在懸掛在徐悲鴻先生紀念館,是一件很珍貴的紀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