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拉法爾加戰役(甲骨文系列)
- (英)朱利安·斯特福德·科貝特
- 10080字
- 2019-01-03 17:33:52
第二章 拿破侖首次受挫
1805年年初,羅什福爾的密歇希為拿破侖的新計劃邁出了第一步。就在向倫敦發去和平提議的同一天,拿破侖緊急命令密歇希率艦隊出海。法國羅什福爾艦隊在埃克斯島(Isle of Aix)裝載了3500人的部隊,它們正駐泊于河口淺灘,早已做好出航準備。在英國海軍部看來,安全地對大西洋港口實施冬季封鎖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羅什福爾仍處在英國西方艦隊的一支分隊的監視之下。這支分艦隊的指揮官是托馬斯·格雷夫斯爵士(Sir Thomas Graves),他曾在哥本哈根海戰中擔任納爾遜的副司令,有相當出色的表現。可是,他的任務還包括封鎖波爾多(Bordeaux),防止運輸船由此北上前往準備侵英的港口;其職責范圍從約島(Isle d'Yeu)一直延伸到吉倫特河口,跨度近100英里。比起封鎖港口,要在冬季的外海上為艦隊進行補給則是更不可能完成的挑戰。正因如此,在密歇希受命出航之時,格雷夫斯正決定去基伯龍灣補充淡水——自從霍克將軍(Admiral Hawke)在1759年取得那場偉大勝利之后,基伯龍灣就一直是英國艦隊的前線錨地。帕特里克·坎貝爾艦長(Captain Patrick Campbell)指揮的巡航艦“多麗絲”號(Doris)被留下來繼續監視。1月8日,他進行了一次近距離偵察,發現密歇希正在忙碌地裝載部隊與物資。坎貝爾匆忙離去,途中遇到了剛從格雷夫斯處駛來的縱帆船“菲利克斯”號(Felix),從它那里得到了英國艦隊的位置。于是,坎貝爾將“菲利克斯”號留在他先前所在之處,自己則駛向北方,將這個消息報告給格雷夫斯。
11日,埃克斯島一切準備完畢。裹挾著雪片的暴烈海風從東方襲來,密歇希決定在午后起錨,于當日夜間突破英軍的封鎖。正確的決斷和好運氣使他獲得成功,他確信自己已在風雪中隱遁,只是沒料到負責監視港口的“菲利克斯”號仍保持著高度警惕。第二天清晨,“菲利克斯”號發現了法國艦隊,觀察到1艘三甲板戰列艦、4艘74炮戰列艦以及5艘巡洋艦。它在這一天里遠遠地跟隨著敵人,在夜色掩護下于約島西南50英里處悄然脫離,乘著刮起的西南風前往基伯龍灣報信。當它脫離目標之時,法國艦隊正在向北行進。
與此同時,“多麗絲”號在趕往大部隊的途中也看到了法國艦隊。它以不惜讓帆具受損的高速抵達基伯龍灣,卻發現格雷夫斯已經離去。格雷夫斯據說已前往貝爾島(Belle Isle)西南方。“多麗絲”號再次試圖強行軍,卻不慎撞上一塊暗礁,花了一整夜時間才控制住進水。“菲利克斯”號也趕到了基伯龍灣,它向“多麗絲”號報告了敵艦隊的方位,讓坎貝爾陷入了絕望。一股海潮正從西南方涌來,坎貝爾知道格雷夫斯將按照常規做法駛入某處港灣以保護艦隊,這將使他無法展開任何行動。因此,他必須在一切變得太晚之前阻止這場危機。然而,“多麗絲”號只能勉強漂浮,帆具也嚴重受損;他還要對抗正在涌起的海潮,這都超出了他的能力。最終,坎貝爾只得順流下錨。“多麗絲”號在兩天后沉入海底,但所有人都被“菲利克斯”號成功解救。16日,格雷夫斯終于露面。“菲利克斯”號向他打出敵艦隊出航的信號,格雷夫斯立即轉向上風,盡力往回航行。但格雷夫斯已駛離得太遠,在激烈的海潮中無法回到貝爾島的上風位置,也只能無奈地下錨停船。
密歇希也在海灣外艱苦地努力。他同樣在航行過程中遭到了種種磨難,但最終憑借堅定的決心而成功逃離。英國巡洋艦的偵察已經獲知法軍的一些災難性遭遇,但英國艦隊中卻無人知曉該如何利用法軍的不幸。他們普遍認為,惡劣的天氣將迫使法軍返回羅什福爾、洛里昂甚至布雷斯特。英軍的確相信布雷斯特是密歇希的目的地,法國艦隊向北的航向更強化了這一印象。康沃利斯的艦隊并不在那里,他已被海潮趕回普利茅斯,直至月底才能返回。糟糕的天氣使得英軍在整整一周時間內無法偵察這三處港口,因此無處得知密歇希的位置。沒有人考慮過羅什福爾艦隊前往西印度群島的可能性。可誰又能猜到,拿破侖會忽然離開他下得正起勁的棋局,把他的艦隊派到一場殖民地遠征中去呢?除了深諳政治局勢的人,沒有人能夠預知到事實真相。正是在統帥部——情報信息的中心——英方首次意識到這一可能性。
但即便在倫敦,對密歇希目的地的推測仍是存在爭議的問題。情報得出的結論在西印度群島與地中海這兩個目標之間徘徊搖移。內閣認定后者是最為可能的目的地,而這也是他們最為擔心的地區,因為與俄國在南意大利展開聯合行動的談判才初步成形。得知密歇希艦隊失蹤后,他們的第一反應是,如果有情報表明敵軍穿過直布羅陀海峽,就應向納爾遜的地中海艦隊派出援軍。這一措施以英軍一貫的辦法進行。2月14日,康沃利斯收到命令,派出他麾下排位第三的將軍——羅伯特·考爾德爵士——率領6艘戰列艦離開布雷斯特封鎖艦隊,去接替費羅爾港外的科克倫,而科克倫所部——與密歇希兵力相當的6艘戰列艦——則受命追擊這支法軍。科克倫首先應前往里斯本打探,如果沒有消息,再去尋訪圣文森特角附近的約翰·奧德——他的5艘戰列艦在英國與西班牙決裂后一直負責監視加迪斯。如果密歇希前往地中海,他便應尾隨其后并與納爾遜會合;如果一直沒有音訊,他就應前往馬德拉群島(Madeira)、佛得角群島以及西印度群島的巴巴多斯繼續探聽,然后在背風群島加入塞繆爾·胡德準將(Commodore Samuel Hood)的艦隊。如果仍舊沒有法軍的消息,他應派出3艘戰列艦支援牙買加的戴克斯(Dacres)所部;如果聽說敵艦隊去了他們北方的圣多明各,支援兵力就應提高到6艘戰列艦。考爾德于1月底抵達費羅爾,接到命令的科克倫隨即起航,但早在一周以前,密歇希就已抵達了馬提尼克島的法蘭西堡。
而在地中海,拿破侖戰役目標的忽然轉移給英法雙方都造成了同樣的困惑。維爾納夫于1月2日接到了皇帝下達的加急命令,此時,納爾遜的艦隊正在土倫港外梭巡。納爾遜是在頭年12月26日出現的,這次近距離偵察讓他獲悉維爾納夫“正在裝載部隊,正在準備某種迫在眉睫的遠征”。此時的納爾遜正處在他那多變的性情中最為糟糕的一種狀態里。戰列艦“敏捷”號(Swiftsure)剛剛加入他的分艦隊,帶來了他工作中油水最足的部分已離他而去的壞消息。
在皇家海軍的傳統布局中,地中海艦隊的防區從地中海延伸到直布羅陀海峽之外,一直到伊比利亞半島西南端的圣文森特角,覆蓋了滿載財寶的西班牙美洲船隊的豐饒航線。然而,當皮特下定決心痛擊西班牙時,他決定改變這一傳統布局。地中海艦隊遠離英國本土的情報中心,其指揮官還要分出精力掌管地中海東部,這一傳統的兵力布置無法靈活地回應新的局勢。因此,皮特批準新成立一支直屬海軍部的“西班牙艦隊”,其防區從直布羅陀海峽出口一直到西班牙西北端的菲尼斯特雷(Finisterre),在此接續延伸至費羅爾的西方艦隊防區。海軍部為這支油水豐厚的艦隊選定的指揮官是約翰·奧德爵士——他正是納爾遜的死敵。在納爾遜看來,奧德在尼羅河口海戰之后就再也不能容納自己了。當時,奧德的官秩在納爾遜之上,他希望杰維斯任命自己為特遣艦隊的司令。但取得這一職位的卻是納爾遜,他隨即贏得了尼羅河口海戰的光榮勝利。
奧德和他的屬下在此時表現出的失望讓納爾遜相信,他們之間的怨念永遠不會停息。無論奧德的感受到底如何,我們可以確定地說,由于納爾遜非凡的勝利與榮耀,人們的確忽視了奧德受傷的自尊心。這或許正是梅爾維爾如此急促地任命他的原因,但更可能的解釋是,這是由于本應被授予此職的納爾遜此時恰好申請回家養病。
面對著法軍即將出擊的態勢,納爾遜仍舊沉浸在這一任命的怨恨里。他并不知道奧德的態度已經轉變,如果他當時沒有被新設指揮官導致的經濟損失所干擾,他的人格一定會更加超群。他這一時期的信件里充斥著抗議,且令人生疑地不斷強調這一切僅僅出于對任命本身的不滿,而無關價值豐厚的戰利品。即便這可能是真實的,但其他關鍵的事實同樣清楚地表明,納爾遜從始至終都對奧德——這一本應與之真誠合作的重要同僚——抱有根深蒂固的懷疑,這種偏見甚至已經威脅到了國家利益。
納爾遜強烈盼望一場戰斗來平復他焦躁的神經。他在土倫港前一直待到1月10日,然后留下了2艘巡航艦繼續監視,隨即前往位于撒丁島以北的拉馬達萊娜(La Maddalena)的前進基地。而羅什福爾的密歇希此時已受命出擊。“至于那支法國艦隊,”納爾遜向英國駐那不勒斯外交代表休·艾略特(Hugh Elliot)寫道,“我期盼上帝讓他們出海。”他的祈禱很快得到了回應。1月14日,維爾納夫發現英軍已經離去。在花了兩天時間試圖驅逐納爾遜的巡航艦之后,維爾納夫率領著11艘戰列艦與9艘巡航艦于1月17日出海。與此同時,拿破侖正告知他的國務委員會,他從未打算對英格蘭發動入侵。英國巡航艦成功地跟蹤了法國艦隊兩天,然后在阿雅克肖(Ajaccio)附近雙雙脫離正向西南方前進的敵軍,駛向拉馬達萊娜以通知納爾遜。按照通常情形,這2艘巡航艦是不該同時與敵軍脫離接觸的,其原因已無從探尋,但很有可能是被維爾納夫陣中兵力更強的巡航艦部隊所驅趕。不過,這對納爾遜毫無意義,在他眼里,只有一種措置需要立即進行。他向來以無與倫比的敏銳把握著自己處境的核心意義,并能堅韌地固守他在戰爭全局中的關鍵位置,絕不允許任何可能影響其行動的分兵。他以這樣的方式統治著地中海,而維系這一統治的關鍵則在于西西里島的安全。我們可以設想,倫敦的內閣大臣眼中展開著一幅如此巨大的帝國版圖,而他們卻努力地將本土防御的寶貴資源投入在這里。英國積極地支援即將組成的同盟,這是皮特努力建構的戰爭機器,而地中海則是這架機器的軸心。納爾遜同樣認定這一點。著眼全歐,他認為拿破侖的首要目標是全面征服意大利。他并不認為康沃利斯或格雷夫斯之外的其他人能干擾到已經投入這場角逐的強大敵人,同時,他也絕不認為他對局勢的理解與把握需要有任何游移。在他的艦隊已成為拿破侖最有可能的針對重心之時,即便納爾遜對時局的把握并不這么堅定,我們也很難期待他能做出比歷史情形更為合理的反應。他對戰斗的熱情、對殲敵的狂信能讓他掃平行軍道路上的一切困難,但他從未做出讓托付于他的關鍵據點直面威脅的冒險決定。他從未因追求某個不確定的戰斗機會而將必須保護的據點暴露給敵人。這一次,納爾遜仍舊如此。
在夜深人靜的西北海潮中,納爾遜毫不猶豫地率軍駛過危險的比什海道(Biche Passage),沖向撒丁島東側,在維爾納夫駛向那不勒斯或西西里的航線上準備截擊。他對他的密友、英國駐馬耳他專員亞歷山大·波爾爵士(Sir Alexander Ball)解釋了如此行動的原因:在法軍出航的兩周前,土倫港外東風正盛,維爾納夫卻沒有出擊,可見他的目標并不在西邊。盡管法軍已駛向西南方,但這更像是為了躲避戰斗。盡管他們攻擊撒丁島、那不勒斯或西西里的可能性看上去并不大,“但是,我不能冒險”。他首先要確保敵人的目標并非這三處戰略要地。
抵達撒丁島南端以后,納爾遜遭遇了一股自西方涌起的強大海潮,將他一直滯留到26日。他的巡洋艦紛紛前來傳信,卻沒有任何關于維爾納夫位置的消息。他們唯一知悉的是,一艘法艦已在惡劣天氣中受損癱瘓。同羅什福爾港外的格雷夫斯一樣,納爾遜面前可供決策的信息也極度匱乏。他派出巡洋艦進行了如此廣泛而全面的偵察,卻仍然無法確定敵艦隊的位置。這使他確信,他面前存在著兩種可能性:其一,法軍已返回土倫;其二,法軍正前往攻擊希臘或埃及。這兩處地點是僅次于那不勒斯、撒丁島與西西里之后的重要目標,其防御任務也同樣被托付給了納爾遜。他對這一推論深信不疑,隨即駛向希臘南部的摩里亞,卻發現那兒一切平靜,除了聽說法國大使剛被君士坦丁堡召去之外并沒有法國艦隊的消息。于是,埃及似乎已是維爾納夫確鑿無疑的目的地了,納爾遜便爭分奪秒向亞歷山大港趕去。
實際上,出航后的維爾納夫既沒有密歇希的好運,也沒有他的堅定決心。維爾納夫發現,他的軍官與水手無法在海流中操控那些滿載著部隊的戰艦,一切都被潮水破壞,艦隊很快失去了秩序。維爾納夫還面對著不知將從何方出現的強敵,他認為繼續這場行動與發瘋無異。他咨詢了陸軍部隊司令官雅克·洛里斯東(Jacques Lauriston)——他是拿破侖高度信任的侍從官——然后共同做出了返航的決定。“我們觀察到,我軍在頭一天夜里已被2艘英國巡航艦發現,”維爾納夫在信中向拿破侖解釋道,“他們會帶來敵軍的全部兵力,而我們用盡全力也無法讓狀況如此糟糕的戰艦升起足夠的帆,于是我們決定返航。”這一決定是在19日做出的,到21日時,他已安全抵達土倫,而納爾遜此時正在撒丁島南端等待著法軍。顯然,如果納爾遜選擇在獲悉維爾納夫出航的時刻直接沖向敵軍,他很可能已經摧毀或俘獲了所有敵艦。一位不那么優秀的指揮官很可能就已經這樣行動了。但對于納爾遜而言,這不是戰爭的正確方式。遭遇敵軍的機會是如此的不確定,他絕不能以此來交換讓關鍵據點失去保護的重大危險。
對拿破侖而言,艦隊集結行動的破產無疑是一次嚴重的挫敗。但他仍希望將全部的海軍投入對敵方殖民地的襲擊之中,在1月16日——維爾納夫出海的前一天——他還在忙于策劃一場對印度的大規模攻擊。這場行動將由岡托姆的布雷斯特艦隊負責。他的21艘戰列艦、9~10艘巡洋艦與6艘運輸船將搭載著大約15000名士兵,在合適的時機突破封鎖,前往洛里昂與一艘戰列艦會合,然后到羅什福爾,讓另一艘戰列艦與2000人的部隊加入他們。隨后,他將前去為費羅爾艦隊解除封鎖,得到5艘以上的法國戰列艦、8~9艘巡洋艦以及許多西班牙艦船。其中一半將是武裝運輸船,上面搭載著另外6000人的部隊,其中法國人與西班牙人各半。這支大艦隊隨后將駛向毛里求斯,在那里再添上3000名士兵。這樣,他就將集結起由23000名法國士兵與3000名西班牙士兵組成的大軍。“毫無疑問,”拿破侖寫道,“他們會給英國帶來一場可怕的戰爭,讓他們做出最后的決定。”計劃中對英國艦隊可能的行動一字不提,這一關鍵要素的缺席是如此引人注目,但這正是拿破侖海軍戰略的一貫特點。與其陸軍戰略構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幾乎完全忽略了他的敵人,或是把他們設想得天真到難以置信。
在維爾納夫出航失敗的消息送抵之時,拿破侖的海軍大臣德尼·德克雷正在為這幅非凡的戰役圖景努力工作著。幾乎在同一時刻,拿破侖又因皮特充滿蔑視的回復而勃然大怒。此時,奧地利的乞和回信尚未送抵。他已向維也納發出戰爭威脅,卻沒能恫嚇住皮特,似乎即將面臨兩面夾擊。此時的處境如此晦暗難明,他的思路也因此而變得幾乎無法把握,我們只能借由他那些考慮不周的命令來探索其中奧理。
密歇希的艦隊已經無法召回,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提醒他,他的艦隊無法得到除幾艘巡洋艦之外的任何支援,與維爾納夫會合的計劃已經被取消。“皇帝陛下已經決定,”德克雷向密歇希寫道,“將維爾納夫將軍的艦隊派往另一處目的地……因此,你必須獨立行動,接下來應該按照原來行動方案中若無法按計劃會合的預定選項來執行。”這意味著,他要將艦隊裝載的支援部隊與補給物資運至圣多明各,然后返回本土。他被告知,到那時,通往羅什福爾航線“可能”會是暢通的。
但是,拿破侖所說的維爾納夫的新目的地又是哪兒呢?顯然不會是入侵英格蘭。此時,拿破侖尚未采取任何行動來重啟已經破敗的準備工作。即便沒有奧地利與俄國在東部邊境以及意大利的威脅,入侵英國也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圍,更何況奧地利的威脅看似迫在眉睫。維爾納夫被命令重整受創的艦隊,在艦隊休整之時,洛里斯東也將部隊從船上卸下來,將他的兵營重新補滿,同時收集更多的運輸船。“在月底,”拿破侖告訴他,“你將接到讓部隊重新登船前往別處的命令,而實現之前那個目標的時機已經逝去。”
在拿破侖寫下這封故弄玄虛的信件的同一天,執行奧地利戰役的命令被全部撤回。維也納送來了一封盼望和平的回信,但即便如此,沒有任何跡象能夠表明,拿破侖已經意識到他只能回過頭去向英國發起直接攻擊。法國總參謀部對當時局勢的深入研究指出,拿破侖仍然醉心于他構想中的印度戰役,維爾納夫所部將被派去加入岡托姆的海陸大軍。此時的拿破侖一定已懷疑俄國與英國的聯合是為了阻止他在東地中海的進取。那么,將計就計地瞞騙他們,繞過好望角發起一場攻擊,這不是他最為典型的作風嗎?當然,他必須假設的是,入侵印度要比入侵英國更容易。他或許已經意識到了這個一再被軍事史所證實的、看似矛盾的真理:跨過開放水域發起的攻擊遠比通過狹窄水域攻擊來得容易。原因很簡單,進攻方在開放水域中更容易突破敵人的布防,這已被奧什(Hoche)對愛爾蘭的攻擊以及拿破侖自己對埃及的遠征所證明。
不過,這整個計劃也有可能僅僅是為了干擾英國的間諜,或者,即便其最初意愿并非如此,但在計劃被證明不具備可行性之后被改用于這一目的。我們知道,在此后的數月之中,拿破侖的確沉浸在將英國海軍的注意力引向印度的幻想里。可以確定的是,無論印度遠征計劃是否被嚴肅地構想過,它在被構想出來的數周之后就被放棄了。在2月底,出于目前尚難以理解的原因,拿破侖已經重新拾起侵英大計,并開始為此籌劃一場不比他的印度幻夢現實多少的海軍集結行動。在2月29日與3月4日之間,他發布了那些著名的、在西印度群島集結艦隊的命令。
為了盡可能理解此時的情況,我們需要回到他最初放棄的那個計劃,看看拿破侖腦海中最為關注的問題,盡管此時的局勢已較當日更為嚴峻。這個問題就是如何將北意大利吸納到法蘭西帝國中去,而他施展的手段,是在從撒丁、奧地利與熱那亞的舊勢力廢墟中誕生的諸多革命城邦之上建立起一個新的意大利王國。這一政策的最大阻礙在于,若拿破侖出手魯莽,將可能導致奧地利參戰,并刺激沙皇與皮特組成反法聯盟。數周以來,他都在試圖說服他的諸位兄弟接受新王國的王冠;而在遭到一致的拒絕后,拿破侖終于決定再次為自己加冕。于是,他就必將面對奧地利的震怒,面對為了阻止他在意大利進一步擴張而組建的英俄聯軍。他被迫讓他的軍隊進入戰備狀態,并公開宣傳入侵英國的威脅。這是防止英國在地中海投入兵力,繼而與俄國組成不可阻擋的軍勢并鼓動奧地利加入戰爭的唯一辦法。
拿破侖是否相信侵英行動的可能性,這一點不得而知。即便他相信,這也只能是出于他著名的賭徒性格,認為他所欲想的一切都有可能實現。天命曾使他移走阿爾卑斯的高山,也曾使他相信他能讓埃及大漠流淌著奶與蜜。而現在,他或許相信自己能跨越大海。
除了這種解釋,我們已無法理解他下一步行動的瘋狂企圖。首先,他開始集結陸軍,認為投入行動的必要兵力應達到15萬。英國陸軍以及整個本土防衛部隊正在兵力、士氣、訓練與組織方面得到極大加強。而在海峽對岸的天際線愈發陰云密布之時,拿破侖維持在英吉利海峽沿岸的部隊卻僅僅達到其預想兵力的一半。即便在六個月的準備工作之后,在那個關鍵時機即將到來、傳奇行動將要展開的時刻,拿破侖仍舊受制于那些失職無能的海軍指揮官。他麾下只有不到9萬人能登上對應的渡海船舶,登船與運輸工作的安排則更加混亂。多處港口被淤泥堵塞,船只即便在漲潮之時仍會擱淺;除了次要的維姆勒港,耗費數月的準備工作幾乎沒能取得任何進展。在布洛涅,六個月的努力仍舊無法讓一半的部隊在一次漲潮中駛出港口。運兵船隊分散在毫無聯系的陸軍各部隊之間,仍舊無法集結,毫無組織可言,且迫切需要整修。拿破侖能在兩個小時中讓15萬大軍登船的說法是關于他的種種傳說中最大的神話。僅就可能性而言,在完美天氣的配合下用十二到十八個小時裝載9萬人的軍隊就是他能夠做到的極限。但在實際操作中,這仍是從未企及過的。
毫無疑問的是,正是來自西班牙的一封封捷報使拿破侖能夠蔑視這一切的困難。自英國不宣而戰以來,西班牙人以超過預想的熱情投入了戰爭。拿破侖對西班牙艦隊的所有要求和期待幾乎完全得到實現。如果說陸地上的準備工作使得行動前景愈發黯淡,而在大海上,他卻看到了更大的希望。他將所有樂觀精神投入行動的海軍部分中去,而干脆忽視了他無心面對的其余問題。
在2月19日與西班牙政府的通信中,拿破侖首次提出了在西印度群島集結起全部海軍兵力的觀點。第一道正式命令在當月27日下達,在這一天,拿破侖向密歇希發去指示,取消令其返航的上一道指令,改令其原地待命至6月末,并立即準備與出現在馬提尼克的友軍會合。統領法國費羅爾艦隊的古爾東將軍(Admiral Gourdon)也接到命令,要求他準備與另一支即將出現在港外的法國艦隊會合,與港內適于出海的西班牙戰艦一道出擊。三天后,拿破侖發出了行動的核心命令。布雷斯特的岡托姆被要求搭載3000余名士兵,與21艘戰列艦、6艘巡航艦、2艘運輸船擇機盡早出擊,去聯合古爾東的艦隊。他將前往費羅爾,努力殲滅考爾德的英軍封鎖艦隊,而后打出信號讓古爾東出港,一起航向馬提尼克,在那兒與土倫艦隊和羅什福爾艦隊會合。在用1000名士兵加強當地守軍后,他將即刻與余下的部隊及其麾下的40余艘戰列艦返回歐洲。在烏桑特島周圍,岡托姆要攻擊他所發現的任何英軍艦隊,然后穿過海峽,在6月10日到7月10日間抵達布洛涅。這就是拿破侖希望達成的整個計劃,但如果土倫艦隊無法抵達,還有一套備用方案。若岡托姆擁有25艘以上的戰列艦,而維爾納夫在三十天內仍未出現,他就將繼續行動,獨自打開通往布洛涅的航路。如果他陣中的戰列艦因種種原因低于25艘,那么他就應返回費羅爾,在那兒遇到集結于此的歐洲海域的所有法國與西班牙戰艦。他們將在港外聯合,然后按照原計劃駛向布洛涅。
同一天,對應的命令也被授予土倫的維爾納夫。在岡托姆為費羅爾艦隊解圍的同時,維爾納夫則應解救加迪斯艦隊,然后與之共同駛向馬提尼克。在接下來的四十天中,他應時刻做好準備:如果布雷斯特艦隊抵達馬提尼克,岡托姆將不會下錨,而是打出信號讓維爾納夫與之會合。若岡托姆在四十天期限截止時仍未出現,維爾納夫應該讓艦隊搭載的陸軍士兵登上法國的島嶼,然后盡其所能打擊英國殖民地,再前往加那利群島(Canaries)攻擊英國的東印度貿易航線。岡托姆也許會在那兒與之相遇,但若仍未能在二十天內出現,維爾納夫就應返回加迪斯待命。在這些命令中,拿破侖并未對在費羅爾集結大艦隊做出計劃,盡管這是在岡托姆未能在馬提尼克集結艦隊且兵力不足時的備選方案。這可能是因為拿破侖希望根據未來局勢的發展而做出進一步安排。
這就是這位天才構想出的宏偉航程。拿破侖是如此看重這一藍圖,他認為——正如他對維爾納夫所說——世界的命運將因此而改變。可是,他手下的海軍將領對此又做何感想?這些想法沒有被記錄下來,但他們的后繼者對此問題耐心而詳盡的研究已經給出了能讓我們滿意的答案。德斯奇霍上校指出:“兩次從被優勢兵力封鎖的港口中突圍;打破加迪斯與費羅爾兩處封鎖,然后在馬提尼克——這個在密歇希突圍后已經被英軍推測到的地點——集結艦隊。如果我們只看這些指令書信,這就是整個計劃的行動流程,這無法得到歷史學者的欣賞。如果我們不能在其中發現某些更深層的含義,這樣的計劃實在配不上拿破侖其人及其天才。”
那么,我們在其中還能發現些什么深層含義呢?這只能是拿破侖為了挽救自己臉面的一出詭計,讓他從前途無望的侵英行動中威名無損地脫身而去。既然布洛涅的陸軍必須等待艦隊的到來,他們在下一步行動之前就至少要原地等待三個月。三個月的時間足夠發生太多的事,他們所處的形勢氛圍必定會更新,而拿破侖的意圖更可能隨時轉變。站在辯護立場上的德斯奇霍進一步指出,這整個計劃都建立在完全忽視敵人的基礎上,而拿破侖歷來的行為和他的才華讓我們無法相信他竟然沒有考慮到英軍的相應行動。他斷言,拿破侖一定知道這里有多大的風險。“如果岡托姆成功”,在他加強殖民地防衛后“與48艘戰艦在西印度群島組成龐大的艦隊,一場大規模海戰就必然會到來。這可能發生在美洲或歐洲海域,但在英國這樣的對手面前,這場海戰肯定無法避免。拿破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一旦岡托姆戰敗……這將意味著侵英行動的結束,但慘敗的責任不會被歸結給拿破侖,而是由別人的腦袋來承擔……另一方面,如果海軍取得大勝,這就意味著英國的毀滅,甚至后續的登陸行動都無須展開……簡而言之,3月2日的計劃看起來像是那種被他的秘書稱為雙重目的(thèmes à deux fins)的類型。最糟糕的結果無非法國的庸劣海軍在遠海戰敗,而這次失敗很快就會被陸軍所取得的偉大勝利所掩蓋。但這一計劃無法實現拿破侖構想它的最初目的——‘在控制海洋之前讓陸軍渡海’。相反,這一目的隨著局勢變遷逐漸被弱化乃至被擱置,直至海戰勝利取得制海權,陸軍渡海的問題甚至都根本不可能出現”。
這就是法國研究者對拿破侖實際意圖的最為權威的觀點。拿破侖真的意識到這場行動終將對陣英國艦隊嗎?他真的意識到這個宏偉計劃與不掌握制海權而發動入侵的目的是矛盾的嗎?他真的是如此自信地冒著險嗎?從英國方面看來,這些解釋就像拿破侖的計劃一樣不切實際。舊日的混亂思想在一封封命令間不斷地搖擺。盡管教導海軍的主流學說聲稱海戰能夠取得完整的制海權,但實際上,他們很難在面對突發狀況時完全確保某一臨時、局部的控制權。因此,這些解釋并未把握住問題的關鍵。一個判斷力尚未被拿破侖的傳奇色彩所干擾的英國人則會在這里看到,這只是一個自負的海軍外行的謀劃,表現出一個偉大的士兵對海陸軍戰略之本質區別的無知,表現出一個不愿接受挫敗的惱怒獨裁者的某種盲目自信。
但是,這個宏偉的計劃仍然繼續推進著。盡管半個世界已被卷入其中,英國方面卻似乎毫無展開行動的跡象。納爾遜趕忙從埃及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上,而其他區域的艦隊仍舊維持著緘默的警戒,幾乎沒有人意識到拿破侖規模驚人的艦隊集結方案。皮特正在樸次茅斯準備著那場小規模的馬耳他遠征。事后看來,這正是一支刺向拿破侖的陰險毒針,讓他的帝國感染、潰爛,讓他招致最終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