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全村的革命群眾都不上工，召開揭發批斗大會。會上，石主任首先歡迎公社來的副書記，人們伸長了脖子看，有人小聲議論，這就是英英公爹。英英公爹接著慢悠悠站起來，向大家揮揮手，拉了拉披在身上的綠大衣，一臉的皺紋，兩個嘴角向上撇著，報告國家當前局勢：我們偉大的國家，原子彈也爆炸了，星星也上天了，火箭跑得比火車都快了，國內形勢一片大好。

群眾馬上熱烈鼓掌，公社副書記也隨著拍手。

但是！石主任公鴨嗓子高叫，后音兒啞下去，在我們人民內部，還有敵人和一些資產階級現象存在，我們不能不管，不能任他們發展下去，破壞我們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所以我們今天要開這個揭發批斗大會，大家要積極揭發，勇敢批斗，現在開始。

有人立刻站出來說，胖嬸家養了個小豬，有人站起來說，老李家種了三棵瓜秧，有人說，王家的媳婦往臉上抹雪花膏，等等。

石主任一邊吩咐著大隊會計記下來，一邊高叫著，勇敢的揭發，勇敢的批斗，是對我們偉大領袖負責，是對我們的社會主義事業負責。

強子靜靜地坐在最后面的人群里，緊緊握著拳頭，他在剛開會時就知道石主任是啥目的了。

果然，一個斜叼煙的四十多歲的男人站起來，高強到集上賣車，他老婆一句語錄也不會。

石主任立刻站起來，賣車是嚴重的投機倒把行為，不會語錄，就是群眾中的投機分子。高強！你出來，站到臺上來！

強子慢慢從人群中站起，人們像躲蒼蠅一樣讓開一條路。

醫生的老婆站起來，強子老婆是個傻子，咋說語錄？

石主任愣愣，啪地一拍桌子，傻子？傻子會說話不，傻子是啞巴不？水親地親不如黨親，會說話就不會背語錄？

副書記鼓掌，站起來大喊，好！老石說得好！值得我們全公社推廣，水親地親不如黨親，會說話的就要會背語錄！好，繼續。說完又坐下去。

強子走到臺上，石主任過來把他拉到臺中間，然后回到桌子前更高聲地叫：咱們要抓幾個典型，做幾件大事，誰說得多說得好，誰就是最好的群眾。

于是娘們兒站起來說，“強子媳婦從沒下過地，瞧不起勞動人民，有資產階級的享樂思想。”“強子媳婦從沒來開過會，瞧不起群眾斗爭。”“強子媳婦從沒跟群眾嘮過嗑兒，瞧不起階級姐妹。”

強子的胸膛仿佛要炸裂開來，感覺頭像自己做的車輪那么大。

又一個大嗓門壓住了所有的聲音，高強投機倒把得來的錢買了半導體收音機，收聽敵臺。

人群再也沒了聲音，收聽敵臺？那可是打入人民內部的特務。

公社副書記“噌”地從椅子蹦起來，揮胳膊大喊：民兵連呢，快把他抓起來，派人把通敵工具搜出來！快！快！

一切都那么突然和摸不著頭腦，強子想起了自己擺在大板柜上的毛主席像，強子對毛主席，對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對光輝的社會主義事業，是無比敬仰的，啥資本主義，啥敵臺通敵工具，強子這聰明的腦袋一時完全成了漿糊，只想著有人去他家，他的傻媳婦會咋樣。他被人按著，拼命高叫，嫂子！大嫂子！

醫生家大嫂，只是個農村沒念過書的大嫂，強子犯了啥錯，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啥是敵臺，但她知道強子是好人，強子那傻媳婦是最可憐善良的人，她愣愣地看著臺上強子被按倒在地上，綁起來，她不明白強子叫她干啥，她能救得了強子？醫生捅捅她，小聲說，你快去強子家看看。

哦，哦哦。大嫂應著急忙向強子家跑去。

人們闖進妞兒家時，妞兒正靜靜地坐在桌子上聽收音機，是一個動聽的聲音在唱，“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不像歌，卻比歌好聽，妞聽得入迷，她好開心快樂。

人們進來時妞不知道，看到幾雙手來搬她的收音機，妞全身撲過去去抱，不準動。

有人扯她，掰她的手，妞死死地緊緊地抱著，妞的手被掰疼了也不怕，不準動。

有人扯她的頭發，拽她的衣服，妞更緊地摟緊收音機，不準動。

妞兒不是人們的對手，終于被扯倒在地，爬起來，又撲過去抓抱著收音機的人，那人一腳把妞兒踢倒，妞兒再起來。

醫生老婆跑進院子，大叫，別打她！

過來把妞兒拉住，妞兒使出渾身力氣，沖向抱著收音機的人，被別的人攔住。

醫生老婆抱著妞兒喊，讓他們拿去！

不準拿，強子買的。妞兒聲音嘶啞，拼命掙扎，掉了鞋。

醫生老婆叫，是強子讓拿走的！

妞兒不動了，強子從沒管過妞兒聽匣子，妞兒聽啥強子就跟著聽啥，聽到啥時候關就啥時候關，她伸出手小心地一點點關小聲音，然后聽到輕輕“嗒”的一聲，就是關了開關，妞兒笑笑，再看看才離開桌子。

妞兒不會換臺，就一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醫生老婆把鞋子踢到妞兒腳下讓她穿上，把她扶到房里，妞兒累得呼呼喘氣，用手捋捋被扯亂的頭發。妞不明白，強子，為啥讓人把匣子拿走？

醫生老婆說，收拾收拾，從今天起到我們家住。

妞兒搖頭。

你一個人在家不行。

妞兒還是搖頭。

這傻孩子，你一個人在家睡不怕？

看著醫生嫂子的眼睛，等強子。

唉，強子不回來了。

妞兒的眼神慌了，不回來？是啥意思？強子不回家了？

妞兒搖頭，強子回來。

唉。醫生老婆嘆氣，出去把房子的后門插上，進屋拉著妞兒，家里門上有鎖沒？

妞兒點頭，和強子趕集的時候妞兒看著強子鎖的門。

在哪兒？

妞兒從窗臺上拿出鎖遞過去，被嫂子拉出來，關上門上鎖。

妞兒不讓，不鎖，強子回來。

強子今天不回來了。

強子回來。

哎呀，我咋跟你說，強子有事，外面干活去了，今天不回來了，你跟我睡去，明白了？

妞兒還是搖頭，強子回來。

醫生老婆不理她，鎖上門，拉著妞兒往外走，妞兒不動。

走，不走強子不要你，再也不回來了。

妞兒走，又轉頭看看兩只小雞，帶小雞。

醫生老婆和妞兒滿院子追，追不上，算了，別帶了。

妞兒不舍地看看，跟著醫生老婆離開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