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熊鎮
- (瑞典)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5692字
- 2018-12-04 09:13:19
一段漫長的婚姻是很復雜的。它是如此復雜,以至于大多數身處一段漫長婚姻中的人會捫心自問:“我是否仍因為愛而保持這段婚姻?還是因為我已經沒辦法讓其他任何人如此深刻地認識我了?”
蜜拉知道,自己的牢騷讓彼得抓狂。他有時候看起來會有點戰戰兢兢。有時候,她一天會喊他五次,只是想確保他已經做了自己承諾過要做的事情。
彼得的辦公室規劃得條理分明,桌面干凈到你簡直可以將掉在上面的食物拿起來一口吃掉。也就是說,假如有人膽敢在彼得辦公桌旁吃東西,必須保證他不會對餅干碎屑產生恐慌。
架子上擺滿了他不敢帶回家的唱片光盤——他擔心蜜拉會強迫他把它們扔掉,或是買一棟更大的房子。他在網上下單購買,指定他們把貨送到冰球館,從而有效地將柜臺接待員變成了他的“經銷商”。有些人對自己的配偶隱瞞自己抽煙的事實,而彼得隱瞞的則是自己線上購物的行為。
他買唱片的原因是它們能讓他平靜下來。它們能讓他記得艾薩克。這一點,他可從來沒告訴過她。
蜜拉已經不記得那場暴風雪來襲時孩子們究竟幾歲,那時他們剛搬到熊鎮不久,她還沒有習慣大自然的力量。當時已接近圣誕節,孩子們不在學校,但是工作單位出現了危機,導致蜜拉必須去開一場重要的會議。彼得帶著里歐與瑪雅去滑雪,蜜拉則站在車旁,看著他們消失在讓人感到眩暈的銀白色大地上。那樣的情景既美麗又充滿了噩兆。他們一離開她的視線,她就感覺如喪考妣,以至于在開車去辦公室的路上始終哭個不停。
當彼得在加拿大受傷、蜜拉開始工作時,彼得在家陪伴艾薩克。有一天,艾薩克感到胃痛,尖叫個不停,驚恐萬分。彼得嘗試過所有辦法,他輕輕搖晃他,把他放進嬰兒推車,試過所有他聽說過的居家療法,但均不見效,直到他放了一張唱片。那臺陳舊的唱片播放器功能也許有些失調,揚聲器傳出的碎裂聲、音樂聲彌漫著整個房間……但是,艾薩克完全安靜了下來。然后,他露出微笑。隨后,他就在彼得的臂彎里沉沉入睡。就彼得記憶所及,那是他最后一次真正覺得自己是個好爸爸的時刻。那也是最后一次他能夠告訴自己:他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件事他從沒告訴蜜拉或任何人。但現在,他仍暗地里買著唱片,一直希望那種感覺能夠回來,就算只有片刻也好。
圣誕節前的那天早上,蜜拉開完會后打電話給彼得。他沒有接聽。彼得平時可都是會接電話的。接著,她聽到廣播:暴風雪已經侵襲森林區,建議民眾待在室內,避免外出。她打了一千次電話,吼叫著留言,但都沒收到回音。她坐到車里,腳踩油門,一路疾駛,即使能見度差到她甚至看不清引擎罩前方一米外的情況。她開進他們當天早上離開她的那片樹林,開始歇斯底里地呼喊著,隨后她陷入崩潰,絕望地徒手在雪地上挖掘著,仿佛自己能在那里找到孩子們。她的雙耳與指尖都凍僵了。事后,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當時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直到數年后,她才領悟到:那是緊張導致的精神崩潰。
十分鐘以后,她的電話響了。是彼得和孩子們,他們無憂無慮,毫無煩惱,納悶著她究竟在哪里。“你們在哪里?”她大喊。“在家里。”他們應著,嘴里塞滿冰激凌和肉桂卷。當蜜拉問起原因時,彼得大惑不解地回答道:“有暴風雪,所以我們就回家了。”他忘記給電話充電了,電話就放在臥室的一個抽屜里。
這件事蜜拉從沒告訴過彼得,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然而,她從未真正從那場暴風雪中恢復過來,并未從自己在車內、那股失去他們的感覺中恢復過來。因此,現在她有時會在一天當中打好幾次電話給丈夫和孩子們,只是為了向他們發發牢騷,只是為了讓自己確定他們都還在。
彼得放起一張唱片,然而今天這招卻不見效,他無法讓自己不想到蘇恩。幾個小時以來,同樣的想法一直在他的腦海中盤旋,他盯著昏暗的電腦屏幕,將一個橡皮球扔向墻壁,力道越來越強。
當電話響起時,他覺得這陣干擾來得真是時候,甚至忘記對妻子總是認定他一定會忘記做到自己承諾要做到的事所感到的煩躁。
“你把車停在修理廠了嗎?”即使她已經能夠聽到答案,但還是這樣問。
“是的!當然啦!”彼得帶著那種只有在自己說謊時才會展現的自信回答道。
“那你是怎么到辦公室的?”她問。
“你怎么知道我在辦公室?”
“我可以聽到,你在用那顆蠢球砸墻壁。”
他嘆了一口氣,說:“你應該像個律師,或是別的什么一樣工作。沒人這樣告訴過你嗎?”
律師笑了:“如果我不能在剪刀石頭布的游戲上變得專業,我會考慮這一點。”
“你作弊。”
“你說謊。”
彼得突然間聲音顫抖著小聲說:“我是如此愛你。”
蜜拉笑著,讓自己忽略他的哭聲,然后回答:“我也愛你。”
他們掛上了電話。蜜拉正吃著午餐,比預定時間晚了四個小時。她一直坐在電腦前面忙著,這樣就能將工作做完,還有時間在沖回家送里歐到球隊訓練以前,順道替瑪雅買新的吉他琴弦。彼得則完全沒吃東西,他可不想給自己的身體再次嘔吐的機會。
一段漫長的婚姻是很復雜的。
青少年代表隊的更衣室顯得異常寂靜。明天比賽的重要性已經開始滲進他們的皮膚。威廉·利特才剛滿十八歲,卻留著像水獺皮一樣厚重的胡須,體重如小轎車。他靠向凱文,用那種在監獄主題電影中的某個角色索取牙刷柄小刀的口吻問道:“你有嚼煙嗎?”
上個球季,戴維曾經向班特提過,一塊嚼煙對一個人體能狀態所造成的損害比一整個板條箱的啤酒還要嚴重。從那之后,只要有人發現哪個青少年代表隊球員的牛仔褲口袋有圓盤狀嚼煙盒摩擦過的痕跡,他們肯定會挨上班特和他們的父母一陣臭罵,罵到班特和他們父母的頭發越來越稀疏。
“沒有。”凱文回答道。
利特還是不勝感激地點點頭,繼續跟其他人要嚼煙。他們一同在第一列作戰,但就算利特再怎么高大、強壯,凱文始終擁有絕對權威。班杰的行為或許可以被視為對權威角色有些特定的意見,他躺在地板上,半睡半醒,但仍撈到一根冰球桿,用它敲敲凱文的腹部。
“干嗎?”凱文咆哮道。
“給我一塊嚼煙。”班杰要求。
“該死,你聾了嗎?我不都說了我沒有嚼煙了嗎?”
班杰沉靜地躺在地板上,并未放過凱文的眼神。他只管繼續用冰球桿敲著凱文的肚子,直到凱文將它拖開,在夾克里翻找著,抓起幾乎滿滿一整盒的嚼煙。
“你要到什么時候才會學乖,不要對我說謊?”班杰微笑道。
“你什么時候才會自己買嚼煙?”凱文回答。
“應該就是這時候吧,同時。”
利特回來了,并沒要到嚼煙。他開心地對凱文點點頭說:“你爸媽明天會來看球賽嗎?我老媽已經幫我們全家人買好票了!”
凱文安靜下來,開始用膠布纏起自己的冰球桿。班杰從眼角瞄見這一幕,完全知道其中的意思,于是轉向利特壞笑道:“利特,我很遺憾要讓你難過了。你那些親戚來到你的比賽場子其實是來看凱文比賽的。”
更衣室里爆出一陣哄笑。凱文也省得回答關于自己父母是否會來看球的問題。班杰除了從來不帶自己的嚼煙以外,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朋友。
亞馬坐在角落里,竭力讓自己不被人注意到。戴著面罩的他是更衣室里年紀最小的,他有充分的理由對吸引注意力感到害怕不已。他將視線抬高以避免眼神接觸,但仍來得及發現:有人想朝他丟東西。掛鉤上方的墻壁上貼滿了寫著標語的小紙片:“努力練球,輕松贏球”“團隊勝于自我”“我們是為了球衣正面的熊而戰,不是為了背面的名字而戰”。墻壁中央則貼了一張紙條,上面用超大字體寫著:“我們輸不起,因為輸得起的人會一直輸!”
有那么片刻,亞馬恍了神,當他看見波博穿過地板上的衣物朝他走來時,已經太遲了。當這名青少年代表隊后衛以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時,亞馬便消失在了他的身體之下。他等著波博痛揍他一頓,但波博只是微笑著。當然,情況總會變得更糟。
“你得體諒這里的小伙子,他們可沒什么教養,這你是知道的。”
亞馬用力地眨眨眼,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什么。波博對此顯然沉醉不已,相當莊嚴地轉向其他球員。此刻,他們顯得沉默,像是在期待著什么。
波博憤怒地指著散落一地的膠帶:“你看看,這里亂成一團!這樣還像話嗎?你們以為你們的老媽在這里工作,嗯?”
青少年代表隊球員們哄笑起來。波博刻意地四處大步走動,撿起膠帶碎片,直到它們塞滿他彎曲、拱起的手掌為止。他將這些碎片高高舉向天花板,像是在舉起一個新生的嬰兒,盯住新來者的目光,微笑著說明道:“各位,是亞——馬——的老媽在這里工作!”
膠帶碎片先是在天花板邊飄浮了一秒鐘,然后才像尖銳的火箭筒、如雨點般砸向那名龜縮在角落里的小男孩。
在對亞馬下命令時,波博暖熱的鼻息觸及他的耳畔:“面具人,行行好,去叫你媽過來,行嗎?這里面真是亂透了。”
就在班特尖聲大叫“各就各位!”之際,不到十秒鐘的工夫,更衣室就空無一人。凱文拖得最久。他經過亞馬身邊時,亞馬蹲坐在地板上,凌亂地攪動著那些膠帶碎片,下唇有著咬痕。
“那只是個玩笑。”凱文告訴他,聲音中不帶有任何同情的意味。
“當然。那只是個玩笑。”亞馬靜靜地重復。
“你認識她……瑪雅……是吧?”凱文走到門口時喊出聲來,仿佛剛剛才想起這件事。
亞馬抬起頭。整個球季,青少年代表隊的每場練習他都看過了。凱文不只是突發奇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經過縝密思考、詳細規劃的。“認識。”亞馬呢喃著。“她有男朋友嗎?”
亞馬遲遲沒有說出答案。凱文充滿期待地用冰球桿的尖端打鼓般地敲著地板。亞馬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許久,最后才不情愿地搖了搖頭,幅度只有幾厘米。凱文欣喜地點點頭,而后朝冰球場走去。亞馬站在原地,咬著下唇內側,通過鼻子費勁地呼吸,將膠帶扔進廢紙簍,調整護具。他離開前通過門口在墻面所看見的最后一樣東西——一張發黃、起皺的紙條,上面用鉛筆寫著一行幾乎已經被刮擦殆盡的字:“想怎么收獲,就先怎么栽。”
他和青少年代表隊球員們一起集合在中線圓圈處。圓圈中央畫著一頭充滿威脅性的大熊。球會的象征:力量、體積、驚嚇。亞馬始終都是冰球場上那個個頭最小的球員。從他八歲起,大家就一直說:他一定進不了下一級,他不夠硬、不夠強、不夠壯。但是此刻,他環顧四周——這支球隊將出戰明天的半決賽,他們是全國最強的四支青少年代表隊之一。而他在這里。他看著利特和波博,看著班特與戴維,看著班杰和凱文,他想向他們證明:他經得起一戰。就算一死,也在所不惜。
幾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像冰球那樣讓彼得變得情緒惡劣。更荒謬的是,也幾乎沒有什么東西能像冰球那樣讓他的心情變好。他反復思考當前的情況,終于感覺有點喘不上氣。當他最后再也無法忍受挫敗感與不適感時,他便起身走上看臺。在那里,他的思緒通常會比較清楚。他坐在那兒,上下扔著那顆球,目光盯著混凝土許久,以至于渾然不覺青少年代表隊已經在冰球場上開始練習。
蘇恩離開辦公室取咖啡,在回到辦公室的途中,他看見彼得獨自坐在看臺上。雖然蘇恩知道他已經是個成年男性了,但他還是很難不把他當成小男孩看待。
蘇恩不曾對他說過,他喜愛他。無論是作為父輩般的榜樣,還是作為親生父親,這都是難以啟齒的話。但他很清楚,彼得很怕讓所有人失望。所有男人都受到恐懼感的驅使,而彼得最大的恐懼感就在于怕自己不夠好,怕自己不是個好爸爸,不是個好丈夫,不是個好的體育總監。他失去了自己的雙親和大兒子,每天早上他都極度害怕自己會失去蜜拉、瑪雅和里歐。對于失去自己球會的恐懼感,他也將無法承受。
最后,蘇恩看見他抬起頭來,看著在冰球場上練習的青少年代表隊球員。起先他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畢竟他已經如此習慣追蹤這支球隊,他只管數著,而沒有多想。蘇恩仍站在陰影之中,只為了在隊徽的光束照下時捕捉到他的面部表情。
十年來,彼得親自參與并培訓了這群男孩,他記得所有人的名字,更記得所有人父母的名字。他逐一在腦海中點閱每個人,確認是否有人缺席,是否有人受傷。不過,大家似乎都到齊了。其實,還多了一個人。他再數一次。數字對不起來。直到他看見亞馬。他是所有人當中個頭最小、體重最輕的,穿戴在他身上的裝備仍顯得有點過大,就像在溜冰學校時一樣。彼得只是凝望著。然后,他笑出聲來。
他已經無數次聽別人提過:這個小男孩早該停止競技,他不會有任何機會的。而現在,他就站在冰上。沒有人為了爭取這個機會比他更拼命,而在這所有日子里,戴維選在今天給了他機會。最簡單地說,這是個小小的夢想;今天,彼得也需要一個夢想。
蘇恩看見這一幕,既滿意又哀傷地點了點頭。他走回辦公室,關上門。今晚,他將最后一次帶領甲級聯賽代表隊練球。賽季結束后,他就會告老還鄉。他內心最深處所希望的,正是所有離開某個事物的人心里所希望的:希望一切土崩瓦解。希望一旦沒有了我們,事情就運轉不下去。我們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冰球館依然會存在,球會也會繼續生存下去。
亞馬扶正頭盔,直直沖進一場近身肉搏戰。他被狠狠地鏟倒在冰上,卻又彈跳起來。再度被鏟倒在冰上,卻又彈跳起來。彼得靠回椅背,露出大大的笑容。就像蜜拉說的,只有在半杯紅酒和兩片溫熱的乳酪三明治下肚以后的昏昏欲睡之際,他才會露出這種笑容。他在看臺上又沉迷地待了一刻鐘,而后才走回辦公室。他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些。
法提瑪站在廁所里,緩慢而謹慎地伸展背部,這樣才不會有人聽見她痛苦的呻吟聲。有時,她早上還真的就從沙發床上滾落下來,因為她的身體難以立起來。她盡可能地掩飾這一點,總是讓兒子亞馬坐在巴士靠走道的座位,這樣當他們起身下車時,他就會面向另外一側,而不會看見她的面部表情。她在上班時,謹慎地讓廢紙簍里的塑料垃圾袋垂掛著,這樣她在清空廢紙簍時,就不用費力地彎下腰拾起垃圾袋。每天,她都能找到彌補的新方法。
她在溜進彼得的辦公室時道了歉。如果她沒道歉,他還真沒聽見她進來了。彼得從文件中抬起頭來,看看時間,面露驚訝之色:“法提瑪,你在這里做什么?”
她驚駭不已,退后兩步,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擾你,我只是要把垃圾桶清干凈,順便給植物澆水。我可以在你回家以后再來!”
彼得撫摸了一下額頭,笑著說:“沒人跟你說過嗎?”
“說什么?”
“關于亞馬的事。”
彼得意識到不能對一個母親說這種話,但是已經太遲了。她馬上就認定自己的兒子遭到了恐怖的意外,或是被警察逮捕了。當你對一個父親或母親說“你都沒聽說關于你家小孩的事嗎”時,是沒有模糊地帶的。
彼得溫柔而堅定地搭著她的肩膀,帶著她穿過走廊,來到看臺上。她花了三十秒鐘才領會到自己看到了什么。隨后,她掩面而泣。一個小男孩和青少年代表隊一起練球,他比其他人整整矮上一個頭。那是她的兒子。
她的脊背從未如此挺直過,她似乎能夠狂奔上萬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