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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申報館的嘗試

同治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1872年4月30日),上海的《申報》創刊。這并不是上海第一家中文報刊,在此之前的墨海書館所辦的《六合叢談》創刊于咸豐七年(1857),這份月刊的主要內容是介紹些文學或科學常識,以及宣傳基督教義;后又有字林洋行所辦的《上海新報》,創刊于咸豐十一年(1861),先是周刊,后改為三日刊,它雖也刊載些新聞消息,但主要內容卻是商情與廣告。《申報》創刊時是雙日版,七天后自第5號改為日報,周日休刊。《申報》光緒五年閏三月十三日(1879年5月3日)刊載《新增禮拜日?申報?》,宣布周日也照常出報。它是英國人美查集資所辦,自創刊之日起,就已決心跳出《上海新報》以洋行為發行基礎的套路,努力爭取廣大中國讀者的認可。讀者愈多,報紙聲望將愈高,其經濟狀況也將愈好,故而《申報》不再像《上海新報》那般主要刊載商情與廣告,而是“凡國家之政治風俗之變遷、中外交涉之要務、商賈貿易之利弊,與夫一切可驚可愕可喜之事足以新人聽聞者,靡不畢載”申報館:《本館告白》,同治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1872年4月30日)《申報》。。它還表示將刊載文學作品,創刊號上就有征集稿件的宣布:“如有騷人韻士有愿以短什長篇惠教者,如天下各名區竹枝詞及長歌紀事之類,概不取值。”申報館:《本館條例》,同治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1872年4月30日)《申報》。與當時刊載自己的作品需要交付刊刻費或版面費相較,“概不取值”自然對文人們很有吸引力。刊載文學作品的口子一開,小說見諸報章便成了順理成章之事,果然,《申報》很快就走到了這一步。

同治十一年四月十五日(1872年5月21日),《申報》開始連載《談瀛小錄》,該作是英國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記》部分內容的輯錄,此時距該報創刊僅三周。其后,又刊載美國歐文的《一睡七十年》,和連載馬里亞特小說的編譯《乃蘇國把沙官奇聞》。同年十月十一日(11月11日),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文藝刊物《瀛寰瑣紀》出版,稍后,該刊第三卷開始連載英國翻譯小說《昕夕閑談》此為英國作家愛德華·布威·利頓的長篇小說《夜與晨》的上半部。。于是,申報館在短時期內,以一連串舉動創下了中國小說史上的四個第一:

首先,這些作品以新引入的西方先進印刷設備與技術刊印,打破了數百年來傳統印刷一統天下的格局。盡管在當時,人們一時還未能領會到它快捷、便利與價廉的絕對優勢,但它的出現已在表明,在小說傳播領域,傳統的雕版印刷技術被新的生產技術與設備所取代的時代即將開始。

其次,申報館是中國文學史上以報刊傳播小說的第一家,在此之前,作品刊刻成書后通行于世,是歷來小說行世的傳統方式。中國報業的發展此時還處于初始階段,其前景卻不可估量。報刊,特別是日報,它通過自己的銷售系統可迅速地發行到各地,同時它的發行量遠高于單行本,它刊載小說,意味著小說的讀者群將迅速擴容,并可在創作、傳播與讀者之間,開通便捷的交流渠道,加強小說發展系統的這三個要素的互動與約束。申報館的舉動,使人們看到在傳統的傳播方式之外還有著廣闊的天地。雖然它實際嘗試的時間不長,但已預兆著小說傳播將出現全新且輝煌的前景,而且這必然會導致創作以及相關環節都發生新的變化。

再次,申報館開創了小說連載的形式。報刊版面有限,連載卻可以容納長篇巨著。報刊可借受讀者歡迎的小說擴大銷路,這樣的作品即使篇幅再長,也可借助報刊獲得更廣泛的傳播,兩者互相促進,相得益彰。以往的小說閱讀,都是一卷在手,讀到哪里暫停全憑自己的意愿,而小說載于報刊后,進度與節奏全由連載的篇幅大小與時間長短所決定。這種傳播方式出現的初期,讀者的閱讀習慣將會是它推廣的障礙,但它的推廣又是不可阻擋之事,故而必將反過來影響到讀者閱讀習慣的改變。

第四,翻譯小說首次進入大眾視野。此前也曾有《意拾喻言》(《伊索寓言》)與《天路歷程》等作,但它們譯自外國人,或非嚴格意義上的小說,或為宣傳基督教義的讀本,翻譯小說進入閱讀市場實是申報館的創舉。

申報館的舉動意義非凡,它使小說傳播環節發生重大變革,將重造小說發展的態勢。全新的前景似已隱約可見,然而小說創作或翻譯并沒有簡單地以此為起點順勢推進,相反,其后的走勢圖卻是盤整與沖折,前后約花費了三十年的時間,小說才逐漸走到了變革的臨界點。申報館率先進行了嘗試,但又很快就鳴鑼收兵。報載小說只持續了三個多星期便戛然而止,《昕夕閑談》連載的時間要長一些,但等《瀛寰瑣紀》一終結,便也不再見下文。人們要在報上再次讀到小說,則要等到十年后《滬報》對《野叟曝言》的連載。

當自己的競爭對手還熱衷于刊載商情與廣告之時,《申報》創刊僅三周就開始刊載小說,而且在短時間內就接連推出三篇,如此急迫的舉措,表明了刊載小說是創辦時就已定下的計劃,可是稍作嘗試后又匆匆中止,顯然又是在現實壓力下的一種決策的改變。其中的原因不難尋得:英國商人美查創辦申報館是為了獲取利潤,正如他先前辦其他實業一樣;他或許也有將西方小說輸入中國的愿望,但報載小說的首要目的是活潑版面,有助于報紙的行銷。此法并非美查的首創,而是借鑒西方辦報的經驗。這位英國商人對西方報刊因刊載小說而盛行應有深刻印象,三十多年后《申報》重又開始刊載小說時,就曾枚舉了這類事例:


往者英國有兩大小說家焉,一曰迭根斯,一曰薩克禮。迭根斯之創為日刊新聞也,特設一欄,題曰:意大利土產。繼易一欄,題曰:叢詁,其中所載皆小說也。迭根斯嘗操觚于周刊新聞,載同盟罷工事,題為《艱難時》。其時有一少女,父因負債入獄,女極盡孝養,迭根斯亦綜其事實而為之揭于報欄。繼又描寫法國革命之慘狀,最后又著《大希望》、《互相友》諸篇,俱陸續刊之于報,此報紙登載小說之一證也。同時又有薩克禮者,年少于迭根斯,而善為小說之名則與之相埒。……嗣后又著《四人喬基》載之于《孔哈魯》雜志,比其晚年,又著短篇小說,題曰《辣維哀賽維脫哇》,亦載之于《孔哈魯》雜志,而《辣溫特》、《阿巴脫》、《派巴斯》等報皆轉載之,是又報紙登載小說之一證也。丁:《答客問本報附刊小說》,光緒三十三年正月十四日(1907年2月26日)《申報》。


刊載小說以活潑版面,從而有助于報紙的行銷,這不僅為西方的辦報實踐所證實,而且在中國讀者適應了這種新的傳播方式后,它也同樣被證明為正確的規律。在《申報》停止刊載小說的三十多年后,報紙刊載小說者已是比比皆是,原因就在于這樣可帶動購報者的增加,后來有的報社還公開講述了這其間的關系,如自從刊登“實能助讀者諸君清興”的小說,僅一個星期,“定購新聞者已漸漸增加,”中興日報社:《本報特別告白》,宣統元年四月十一日(1909年5月29日)《中興日報》。又如因刊載小說,報紙“直攻不上的賣,每天多印兩萬多張”。耀亭:《江城》篇首語,宣統二年八月二十三日(1910年9月26日)《北京新報》。包天笑曾在《時報》上發表數十篇小說,他在回憶錄中總結當年辦報經驗時也直言:“小說與報紙的銷路大有關系”。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山西古籍出版社、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可是,為什么刊載小說帶動銷路的規律在西方行得通,后來中國的報界也暢行此道,偏偏在《申報》創刊時卻是艱難重重呢?為了尋得答案,須對當時的實際情況作具體分析。

首先,小說載于報刊是具有廣闊前景的傳播方式,但習慣于小說單行本閱讀的中國讀者初次面對時,卻會有一時難以接受之感,何況在當時中國,報刊本身也是人們剛接觸到的新事物。而且,以往欣賞小說時,是一卷在手,想看到哪里停下全隨自己的心意。可是報刊連載的小說一次一般只刊登千字左右,想知曉下面的情節,日報得等明日,刊物則要等到一個月后,誰耐煩受這個罪?這有點像說書中的“且聽下回分解”,但說書先生畢竟是講完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后才會叫停,而報紙刊載多少卻是受版面大小的限制。報載小說,特別是小說連載,與中國讀者長久養成的欣賞習慣不合,初接觸時人們難以適應,效果自然狀況不佳。

其次,《申報》率先推出的三篇作品不是出自本土,而全是外國小說。明清兩代百姓們閱讀小說已較普遍,但在長期的過程中,他們已形成自己的閱讀習慣與審美趣味,猛地與翻譯小說打照面,難免會產生對“異味”的本能排斥。事實證明,翻譯小說要在中國順暢地傳播,需要經歷一個磨合的階段,即使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后翻譯小說開始風行之時,市面上能看到的基本上都是“譯述”、“意譯”、“演譯”之類,作品框架、敘事方式、表述風格等都已作了適應中國讀者口味的處理,甚至故事內容都會因此而變更,直到近代即將結束時,才出現了些較為忠實于原著的譯作。《申報》其實也考慮到翻譯小說傳播方面的這層障礙,刊載作品時也作了一定的處理。例如英國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部分內容的輯錄,就被改名為《談瀛小錄》連載,并說是某寧波人因船在海南島附近遭遇颶風,最后漂到了小人國。作品未署作者名,也未說明此作是外國小說的改編,編者還故弄玄虛地作了一番所謂的解釋:


昨有友人送一稿至本館,所傳之事最為新異,但其書為何人之筆,其事為何時之事,則友人均未周知。蓋從一舊族書籍中檢出,觀其紙墨霉敗,幾三百余年物也。今節改錄之以廣異聞云爾。未署名:《?談瀛小錄?按語》,同治十一年四月十五日(1872年5月21日)《申報》。


不愿明言這是外國名著,估計是想避免翻譯小說剛引入中土時讀者可能產生的隔閡感,而聲稱“幾三百余年物也”,則是想引起人們的好奇心。此篇連載并不完整,四月十八日(5月24日)之篇末云“尚有妙文,容俟下期續布”,但未見后續,這可能是讀者反映并不如意的緣故。接著,《申報》又于四月二十二日(5月28日)刊載了《一睡七十年》,這是對歐文小說的改編,但編者仍是未署名與不作說明,并同樣加上了有意誤導讀者的按語:


昔陳摶善睡,每睡必數百年或千年不等。又王質入山樵采,遇二人對弈,觀之忘返。洎終局,而所執之斧柯已爛。此皆言神仙之事,語殊荒誕不可考。茲有友人談及一事,似與此二事相類,不知其真偽,亦不知為何時事也。未署名:《一睡七十年》篇首語,同治十一年四月二十二日(1872年5月28日)《申報》。


至于四月二十五日(5月31日)至五月初十日(6月15日)連載的《乃蘇國把沙官奇聞》,是根據馬里亞特的小說而編譯,但篇中既云“回鶻”,又云“出師海”,仍在引導讀者產生這是中國小說的錯覺。篇末又有“記其事以廣異聞”之語,未署名:《乃蘇國把沙官奇聞》篇末語,同治十一年五月初十日(1872年6月15日)《申報》。其意與《談瀛小錄》篇末語完全一致。小心抹去一些外來痕跡的做法表明,編者對讀者長期以來所形成的欣賞習慣和審美趣味有所顧忌,有意修飾處理的目的是想盡量減少傳播時的障礙,但作品的構想與情節走向無法變動,中國讀者不習慣的異味無法全數抹去,這些作品遭到拒絕也是情理中事。

再次,《申報》嘗試失利,與它當時的閱讀對象也有很大關系。據《申報》自己所言,它創刊后經過十個月的努力,“計每日所銷不下三千余張,亦云多矣”。這里的“多”,當是與相對于其時《上海新報》每日僅印400份而言,但每日三千余張與后來《申報》的發行量相較,實在是個很小的數字。這三千余張是誰在閱讀?《申報》給出的答案是“蒙各士商不棄弇鄙,肯賜垂青”。申報館:《本館告白》,同治十二年二月初二日(1873年2月28日)《申報》。“士商”是《申報》初期的主要讀者群,“商”者主要關心報上的廣告與行情,而從這兩類內容來看,當是與洋務有一定關系的中國商人,當時這一群體在上海已有一定影響,但人數還畢竟有限。“士”是指傳統的中國文人,該群體人數要多得多,且能左右社會輿論的動向,故而也是《申報》著意爭取的讀者。可是,在同治年間的文人們自幼接受的是中國傳統的封建教育,其中絕大多數人根深蒂固的觀念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小說是他們的鄙視對象,無論中國的或外國的皆是如此,對外國小說的抵觸恐怕更甚。《申報》剛創刊不久就刊載小說,此前顯然沒有且也難以對自己的讀者群組成及其喜好作較深入的調查,它推出小說后遭到冷遇自然是在所難免。

以上所述中的任何一個因素都可以使刊載小說的計劃受挫,更何況三個不利條件都同時存在,申報館提升人們讀報興趣,從而擴大報紙銷售,增長利潤的初衷注定無法實現。鑒于這次教訓,《申報》后來在三十五年里都不再刊載小說,直到幾乎所有日報都刊載小說且有明顯效益時,它才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正月恢復了小說刊載。不過,《申報》的重新起步雖較遲,卻能在短短的五年里,以252種小說(含48種翻譯小說)的刊載居于全國日報的首位,但這已是后話了。

日報刊載小說的嘗試遭到挫折,但美查似乎一時無法接受西方的經驗在中國行不通的現實,《瀛寰瑣紀》的創辦并刊載小說,似可說明他仍心有不甘。《瀛寰瑣紀》創刊于同治十一年十月十一日(1872年11月11日),此前一個月,《申報》就已先行廣告,號召“文壇健者、儒林文人惠贈瑤章,共襄盛舉”。《申報》此時的讀者群是“士商”,《瀛寰瑣紀》鎖定的作者群與讀者群則是“士”,希望借助他們的影響力,使報、刊相輔相成,共同提高銷量。這一特點在征稿的標準與內容上也明顯體現,標準是“凡此紀事而纂言,莫不標新而領異”,內容的要求則是“議分鄉校,愿考見夫濟世之經猷;源討楹書,愿采輯夫證今之學問。下至方言里語,足備談諧,雜筆小詩,亦供嗢噱”,而“備中朝之史料,名敢托夫稗官;廣異域之談資,陋不嫌夫蠻語。瑣聞兼述,用附《搜神》、《志怪》之余;碎事同登,不薄巷議論街談之末”申報館:《刊行?瀛寰瑣紀?自敘》,同治十一年九月十三日(1872年10月14日)《申報》。,則表明小說也將是刊載的內容之一。果然,在《瀛寰瑣紀》的創刊號上,讀者就讀到了《程勿卿尋親記》、《素云小記》與《顧四小傳》三篇文言小說,而后兩篇還被譽為可與明人梅鼎祚的《青泥蓮花記》比肩,“其余艷史俱不及也”蘅夢庵主(蔣其章):《?花史?跋》,同治十一年十月十一日(1872年11月11日)《瀛寰瑣紀》第一卷。。《瀛寰瑣紀》前幾卷多有文言小說的刊出,而該刊最引人注目者,是從第三卷開始連載的翻譯小說《昕夕閑談》。

《昕夕閑談》是英國作家愛德華·布威·利頓的長篇小說《夜與晨》的上半部,這次申報館沒有躲躲閃閃地將作品偽裝為本土作品,而是老老實實地承認這是英國小說。在連載的前一周,申報館刊登廣告向讀者大力推薦,鑒于日報刊載翻譯小說已遭挫折,故此次推薦似已經有所反省而具有一定的針對性。首先是爭取讀者觀念上的認同,故云“據西人云,伊之小說大足以怡悅性情,懲勸風俗”。這一宗旨,與中國傳統士人所秉持的小說應有勸善懲惡的觀念完全相符,閱讀時大可不必有什么顧慮,而“據西人云”一語,表明這是外國人自己說的,可使那些士人誤以為自己的小說觀已是全球通行,從而減少對外國小說的抵觸情緒。其次,強調“英國小說則為華人目所未見、耳所未聞者也”,此語旨在勾起人們的好奇心。雖然“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圣人也說過“雖小道,必有可觀焉”,既然此書可增知識,廣見聞,購買觀閱,又有何妨?最后,廣告又特作說明道,“此番所譯,僅取其詞語顯明,片段清楚,以為雅俗共賞而已,以便閱之者不費心目而已”,這是在努力消除讀者的擔心,保證閱讀時不會產生什么障礙。總之,申報館是為大家做了件大好事:“本館不惜翻譯之勞力,任剞劂之役,拾遺補缺,匡我不逮,則本館幸甚。”作此種種說明,就是為了鼓動起人們的閱讀興趣,同時申報館又幾乎不加掩飾地引誘人們成為長期的固定讀者:“所冀者,各賜顧觀看之士君子,務必逐月購閱,庶不失此書之綱領,而可得此書之意味耳。”申報館:《新譯英國小說》,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初六日(1873年1月8日)《申報》。“務必逐月購閱”,可謂是此廣告畫龍點睛之語。

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三日(1873年1月15日),《瀛寰瑣紀》第三卷出版,《昕夕閑談》開始連載,而篇首則是譯者“蠡勺居士(蔣其章)”所作的《?昕夕閑談?小敘》,此篇實為近代小說史上重要的小說理論論文,盡管其目的是為了爭取讀者,擴展《瀛寰瑣紀》的銷路。此文首先指出小說具有獨特的魅力:“妝點雕飾,遂成奇觀,嬉笑怒罵,無非至文。使人注目視之,傾耳聽之,而不覺其津津甚有味,孳孳然而不厭也。”既然這種文學體裁具有可引人入勝、易引起讀者共鳴的特點,那就不應遭到否定與鄙視,蔣其章據此得出的結論可能會使許多人大吃一驚:“其感人也必易,而其入人也必深矣。誰謂小說為小道哉?”圣人說,“雖小道,必有可觀焉”,蔣其章卻直接做翻案文章,認為作為一種文學體裁而言,小說并非“小道”,這是近代小說史上首次公開地為提升小說的地位而呼吁。他繼而又分析道,小說之所以會遭到鄙視,是因為以往作品的描寫與形容,大多含有誤導甚至教唆讀者的內容,故而為正統輿論所不容。蔣其章將這些內容概括歸納為四種弊端:弊端一為“導淫”,“徒作風花雪月之詞,記兒女纏綿之事”;弊端二為“誨盜”,“徒作豪俠失路之談,紀山林行劫之事”;弊端三為“縱奸”,“徒寫奸邪傾軋之心,為機械變詐之事”;弊端四為“好亂”,“徒記干戈滿地之事,逞將帥用武之謀”。為此,蔣其章提醒作小說者“不可視為筆墨煙云,可以惟吾所欲言也”,而應做到“邪正之辨不可混,善惡之鑒不可淆”。蔣其章分析后得出這樣的結論:“去此四弊,而小說乃可傳矣。”他的意思很明白,承認以往的作品有很多弊端,但不能因為具體作品的弊端,就錯誤地引申為對小說這一文學體裁的否定。

在很長的時間里,蔣其章對小說的新見解并未得到呼應,直到三十年后的光緒二十八年(1902),人們才在《新小說》創刊號上讀到梁啟超那篇《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兩相對照,可以發現,關于小說的地位、小說對社會的影響、對舊小說的批判以及小說體裁可用于對社會的正面引導等方面,兩篇論文的旨意及論述方式都有不少相似之處,當然,梁啟超論文的論述內容更豐富,有充沛的激情與恢宏的氣勢,且帶有社會動蕩時代的新意。蔣其章關于“導淫”、“誨盜”作品的批判,雖是抽象而言,但實際上使人感覺到對《紅樓夢》、《水滸傳》等作的否定,而梁啟超對這些小說的批評,則是指向明確且言辭激烈。批判以往的小說之后,梁啟超是提出新小說以改良群治的主張,蔣其章卻是順勢向讀者推薦《昕夕閑談》:


今西國名士撰成此書,務使富者不得沽名,善者不必釣譽,真君子神彩如生,偽君子神情畢露,此則所謂鑄鼎像物者也,此則所謂照渚然(燃)犀者也。因逐節翻譯之,成為華字小說書,名《昕夕閑談》,陸續附刊。其所以廣中土之見聞,所以記歐洲之風俗者,猶其淺焉者也。


所謂“富者不得沽名,善者不必釣譽”以及“偽君子神情畢露”,這部作品體現的全然是純正的中國歷來主張的勸善懲惡精神。

為了使讀者們接受這部英國小說,蔣其章在翻譯時又盡量地將作品本土化,此處且以書中對英國人詩歌的翻譯為例:


有美一人兮在山之阿,有郎遐思兮若隔銀河。若隔銀河兮牽牛織女,一年一度兮徒喚奈何。喚奈何兮可人不至,可人不至兮安可蹉跎。永夕朝兮永今夕,愿偕永好兮何必涕泗而滂沱。蠡勺居士(蔣其章):《昕夕閑談》卷三第一節“聚友朋良宵開夜宴,吟詩句雅館說風情”,同治十三年五月初二日(1874年6月15日)《瀛寰瑣紀》第十八卷。


這樣的詩歌翻譯可以說是完全本土化了,只是不知其含義與原文相距幾何。熟悉《三國演義》的讀者會發現,此翻譯格式是套用了書中第四十五回里周瑜佯醉時對蔣干的吟誦:“丈夫處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將醉,吾將醉兮發狂吟。”在小說翻譯的形式上蔣其章也是煞費苦心,他將作品重新分割為五十二節,并給每節加上了自擬的雙句對偶標題,如上引詩歌的那一節標題就是“聚友朋良宵開夜宴,吟詩句雅館說風情”,它的前一句又似在套用《紅樓夢》的回目“榮國府元宵開夜宴”。而且,除最后一節外,各節均以一懸念收尾,并寫上諸如“后事如何,且看下回續談”之類的套語,從形式上看,一如中國歷來的章回小說。中國小說傳統的評點手法也為蔣其章所采用,大概是為了增加熱鬧感,他作為譯者署名“蠡勺居士”,評點時則署名“小吉羅庵主”,而其評點,則是模仿金圣嘆評點《水滸傳》與張竹坡評點《金瓶梅》方式,分析作品中“烘云托月”、“獨繭抽絲”、“雙鑒取影”等寫作技巧,依據中國的小說觀念與評點方式詮釋英國的小說,這倒也是個創舉。蔣其章有時似乎還忘記了這是部英國小說,寫出“作者其得力于芥子園之各種才子書耶”之類的評語。小吉羅庵主(蔣其章):《昕夕閑談》卷一第一節“山橋村排士遇友,禮拜堂非利成親”篇末評語,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三日(1873年1月11日)《瀛寰瑣紀》第三卷。

光緒元年二月初六日(1875年3月13日),《瀛寰瑣紀》第二十八卷出版,這是該刊的最后一卷,也是《昕夕閑談》的最后一次連載。此書的故事其實尚未完結,蔣其章也承諾“仍當陸續翻譯,以供眾覽”小吉羅庵主(蔣其章):《昕夕閑談》第三卷末跋語,光緒元年(1875)二月《瀛寰瑣紀》第二十八卷。,可是實際上這只是敷衍讀者的一句空話。《瀛寰瑣紀》在第二十八卷后改刊為《四溟瑣紀》,它出版十二卷后又改刊為《寰宇瑣紀》,光緒三年(1877)五月,《寰宇瑣紀》出版到十二卷時停刊。在此期間,《昕夕閑談》的續篇始終未曾現身。這里不妨將三個刊物刊載小說的情況作一比較:《瀛寰瑣紀》二十八卷始終都有小說刊載或連載,《四溟瑣紀》十二卷中刊載了10篇,而《寰宇瑣紀》十二卷中僅刊載2篇。由此可以看出,申報館對刊物刊載小說的興趣是越來越淡薄,而《寰宇瑣紀》停刊是申報館出版這一樣式文學刊物歷史的終結。創辦這類刊物的目的是吸引文人以擴大報刊的銷路,一旦發現這是賠本的買賣,停刊便是必然的結果。《瀛寰瑣紀》每本售價八十文,刊載作品均不付稿酬,僅贈送作者刊物一本。第一卷刊印了二千本,這表明申報館對該刊也有贏利的盤算。第一卷出版十日后,“除發售各處之外,申地館中尚余五百余本”申報館:《本館告白》,同治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1872年11月22日)《申報》。,有人據此認為第一卷很快就賣出一千五百本,銷路頗佳,但這實是個誤解。那一千五百本只是已送往外地各售報處或代售處,它們若銷售不了,還是得回籠到申報館。事實上《瀛寰瑣紀》、《四溟瑣紀》與《寰宇瑣紀》銷售了三十年還在廉價促銷,原先每冊售價八十文,此時只售三十文,申昌書畫室:《各種書籍照碼折扣出售》,光緒三十年八月初四日(1904年9月13日)《申報》。它們在當時的銷路如何,由此也可推知一二。

刊載小說的文學刊物停刊了,《申報》也不再刊載小說,但這并不意味著申報館與小說不再有交集,相反,它是另辟蹊徑與小說結緣,而這次是發現了座金礦,為自己的發展找到了厚實的經濟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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