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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意大利:海陸皆宜 因勢可變的地理強國

  • 地球的故事
  • 房龍
  • 11602字
  • 2018-11-23 14:23:10

ITALY, THE COUNTRY WHICH DUE TO ITS GEOGRAPHICAL SITUATION COULD PLAY THE ROLE OF A SEAPOWER OR A LAND-POWER, AS THE OCCASION DEMANDED

從地質學的角度說,意大利本身就是一個遺跡。這個國家完全是一處巨大山脈群的遺存,它們曾經形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區域,就像現在的西班牙一樣,只是漸漸消弭(就算是最堅硬的巖石,在歷經數百萬年的歲月后也免不了如此),最終沒入了地中海的水面之下。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的唯有那古老山地的最東端——亞平寧山脈,自波河河谷一路延伸到靴子尖上的卡拉布里亞。

科西嘉、厄爾巴和撒丁等島嶼是古老高原留存至今的高地。西西里島自然也是它的另一處遺存。第勒尼安海[51]中星羅棋布的小島泄露了古老山峰的所在。當年,當海水淹沒整片陸地時,必定是一場天地為之色變的災難。但那是差不多兩千萬年前的事了,當時的地球正承受著它最后一連串劇烈的火山運動,沒有見證者能夠講述那一幕場景。可最終,事實證明,之后來到亞平寧半島的人受益匪淺。他們得到了一個如此得天獨厚的國家,享有無比優越的自然條件,從氣候、土壤到地理位置,幾乎注定要成為一方霸主,更別說同時還坐擁古老傳承,能夠化身為藝術與知識萌發、傳播的主力軍之一。

希臘一手牽著亞洲,牢握尼羅河谷和幼發拉底河流域的文明,并將它們傳播到歐洲其他地方。然而,在將種種文明的饋贈送到歐洲的同時,希臘人卻始終保持著他們自己有別于這片大陸的某些東西。不如說,他們的國家就是一個島嶼。地處半島這一現實并未給希臘帶來任何好處,只因為一道又一道山脈——事實上,是整個巴爾干山脈——將它與歐洲的其他人類文明隔開了。

意大利則不同,它攬盡地利,既有三面環海的島嶼之便,又是北歐大陸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我們往往忽略這一事實,卻說西班牙、希臘和意大利沒有多少差別。西班牙和希臘有許多共同點。比利牛斯山脈和巴爾干山脈都是隔絕南北的天塹。但波河流域的大平原卻伸出一角,直奔歐洲腹地。跟日內瓦和里昂比起來,意大利北端的城市有更高的緯度。就連米蘭和威尼斯的緯度也比波爾多和格勒諾布爾要高。至于佛羅倫薩這座常常被我們下意識當作意大利心臟的城市,幾乎與馬賽[52]處在同一緯度線上。

更進一步說,要是從南往北走,就連阿爾卑斯山都比巴爾干諸山脈和比利牛斯山更易通行,雖然前者海拔更高。平行于意大利北部邊境線的萊茵河與羅訥河一起,將阿爾卑斯山脈一分為二,由此,許多山澗小河得以匯入兩河,與它們垂直相交,充當起通往波河平原的便捷通道——當年漢尼拔[53]帶著整整一個軍團的戰象前來,出其不意重創羅馬人,第一次證明了這些道路可以通行。

正因為這樣,意大利才能夠扮演雙重角色:作為沿海國度,它統治著地中海;作為大陸勢力,它征服并掌控了整個歐洲。

當地中海不再是世界之洋,當美洲的發現讓大西洋成了貿易和文化的中心,意大利便也失去了它曾經的優越地位。沒有煤礦和鐵礦,它無法抗衡西方工業國家。然而,從公元前753年羅馬建立,到公元4世紀,將近1200年的時間里,意大利統治、掌控著易北河與多瑙河以南的歐洲每一寸土地。

當野蠻的日耳曼部族從亞洲抵達這令人滿意的“遙遠西方”,開始為土地與財富大吵大鬧時,是意大利讓他們第一次有了法律和秩序的概念,嘗到了以半開化的生活方式取代懵懂無序、臟兮兮的游牧生活的甜頭。當然,意大利也從他國收取利益,一個也不放過,因此聚集起了不可思議的財富。可就在課取重稅的同時,它也將實實在在的“財富”分送到各個不同的地區,就此塑成了它們各自永恒的命運。即便到了今天,一個稍稍有心的觀察者都能在走訪巴黎或布加勒斯特、馬德里或特里夫斯[54]之后立刻察覺到,它們的居民無論外表還是內在都有某種近似之處。他會驚訝地發現自己認得出商店的招牌,無論它們是用法文、西班牙文、羅馬尼亞文還是葡萄牙文寫成。然后,他會意識到:“我正在古老羅馬帝國的土地上。這里的一切都曾屬于意大利,就像如今菲律賓屬于美國一樣。這里最初的房屋是意大利建筑師建造的,最初的街道是意大利人鋪設的,最初的交通和貿易規則是用意大利中部的語言寫下的。”他會開始欣賞贊嘆,這個既是島嶼,又是大陸一隅的國家,享有多么驚人的天然優勢。

地質運動讓意大利有幸獲得了征服整個已知世界的能力,卻也同時為它埋下了致命的隱患。一個誕生于火山活動的國家必定永遠活在火山活動的威脅下,恰恰是這位賦予了它生命的“母親”,隨時可能將它毀于一旦。畢竟,意大利不只是擁有遍灑月光的遺址、橘子樹、曼陀鈴音樂會和如畫般田間勞作風光的古老土地,還是典型的火山頻發地。

在被恭敬地抬入公墓中的家族墓地之前,每一個年逾古稀的意大利人(這并不難,在這個國家里,歡笑與優雅的言談舉止似乎已經成為自然,就像在世界上其他不那么迷人的地方,人們對冷笑和粗魯習以為常一樣)都必定親身經歷過至少一次大地震和兩三次小地震。僅僅在1905年至1907年間,地震儀(最可靠的儀器之一,真希望我們所有的儀器都這樣準確可靠)就記錄下了三百次地震。就在接踵而至的1908年里,墨西拿[55]被夷為平地。如果你想了解一點必要的統計數據(簡單的數字往往比長篇大論更有說服力),下面的記錄來自伊斯基亞島,它就坐落在卡普里島對面。

只是這一個島,遭遇過地震的年份就有1228年、1302年、1762年、1796年、1805年、1812年、1827年、1828年、1834年、1841年、1851年、1852年、1863年、1864年、1867年、1874年、1875年、1880年、1881年、1883年,等等。

持續數百萬年的火山噴發造就了一個結果,那就是,大片的意大利土地上都覆蓋著厚厚的凝灰巖,那是一種質地松軟的巖石,由火山噴發時自火山口噴出的火山灰凝結而成。這些凝灰巖層頗多空隙,對整個半島的地貌景致產生了非常顯著的影響。有的凝灰巖地帶面積逾4000平方英里,標志性的羅馬七丘[56]其實并非其他,就是七座堅實的火山灰山丘。

除此之外,讓意大利的土地變成如今這般不可靠模樣的,還有其他地質因素,同樣都是史前地殼抬升的結果。亞平寧山脈縱貫整個半島,幾乎將它一分為二,山體的很大一部分由石灰巖構成,它質地較為松軟,覆蓋在更加古老而堅硬的巖體上。這一層石灰巖很容易滑移。意大利先民完全了解這一情況,所以,哪怕不再生活在火山地帶,他們仍舊習慣每二十年徹底檢查一次大型田莊的界碑石,看它們是否還停留在原來的地方。界碑石標示著人們各自地產田莊間的分界線。現代意大利人也被迫認識到了他們土地上的這種“滑動進程”(以一種相當靡費而且痛苦的方式),每一次,不是鐵路被推變了形,就是公路也被擠得支離破碎,再不然就是有一座村莊整個翻過了美麗青山上的道路護堤。

在意大利,你會驚訝地發現,那么多城鎮都矗立在高山之巔。通常的解釋是,最初的居民出于安全考慮,選擇了這些老鷹的巢穴作為家園。那只是次一級的考慮。他們之所以爬上這些絕不舒適的山峰,不惜遠離山谷的水源和商貿交通要道,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躲避滑坡的死亡威脅。在靠近山巔處,古老地質結構中的巖架上升為地表,為它未來的居民提供了長久穩定的安居之所。至于山坡,表面全都覆蓋著松軟的石灰巖,可靠程度幾乎與流沙無異。因此,遠看那些風景如畫的村莊有多么美妙絕倫,身處其中時你就有多么惶恐不安。

這讓我們不由想到今天的意大利。意大利不像希臘,它的未來不只在于復興舊日榮光。它明智而勇敢地為新的目標努力,假以時日,自然能消解掉上千年默默無聞所帶來的傷害,再次躋身世界強國之列,贏回往昔的榮耀體面。

1870年,意大利重新成為完整的國家。獨立戰爭的硝煙方才平息,外國統治者剛剛被逐回阿爾卑斯山另一側自己的國家,意大利人就開始了他們幾乎看不到希望的浩大工程——將他們長久以來未曾得到好好照顧的家園重新整飭得井然有序。

首先,他們將注意力投注在波河流域,那是足以輕松供養整個半島的糧倉。就河流而言,波河算不上一條長河。事實上,如果你能找到一張河流長度的對比圖,就會發現,整個歐洲,只有伏爾加河[57]有資格競爭“長河”的名號。波河位于北緯45°附近,全長僅420英里,流域面積——包括主河道、諸多支流和受其直接影響的區域——有27,000平方英里。好幾條河流都比它更加廣闊,但它之所以無可替代,自有其獨特之處。

波河有5/6的河道可以通航,同時,它還是世界上最高效的三角洲建設者。每年,它都能將波河三角洲的面積擴大約3/4平方英里,外緣向外推約200英尺。如果照這樣的速度推進,一千年后,波河三角洲就將登陸如今還位于大海對面的伊斯特拉半島,而威尼斯也將成為湖上之城,與亞得里亞海之間將橫起一道7英里寬的長堤。

被波河攜帶入海的沉積物如此多,自然有一部分要堆積在河床上,積起一層若干英尺厚的泥土層。為避免不斷抬升的河流泛濫淹沒周邊地區,兩岸居民不得不修筑起防洪堤壩。這項工程從羅馬時代就開始了,至今仍在繼續。于是,波河河面遠遠高出了它所流經的平原。好幾個村莊旁的河堤足有30英尺高,河流就在與房頂齊平的空中汩汩流過。

但波河流域出名還另有原因。從地理角度說,就在不算太久以前,意大利的整個北部平原都曾是亞得里亞海的一部分。那些迷人的高山峽谷如今大受夏季旅行者喜愛,當初卻都是窄小的海灣,就像如今挪威山間的峽灣,是藏在水下的山谷。這些山谷是冰川融水流瀉的出口,歐洲的大部分地區都有冰川覆蓋,當然,當年阿爾卑斯山上的冰川可比如今多得多了。當冰川向下滑動,兩側山坡上的石頭滾落下來,將它們深深埋起來。這樣的巖石鑲邊被稱為“冰磧”。當兩道冰川交會,兩重冰磧就必然合并成一個雙倍高的冰磧,這便是“中磧”。待到冰川最終融化,這些壓艙巖石被拋下,就是“終磧”了。

終磧是地質運動筑就的海貍壩,隔斷了最高處與低處的河谷。只要冰川期一直延續,就會有足夠多的水,試圖阻礙冰川下行的終磧也就只是無關痛癢的小麻煩。然而,漸漸地,隨著冰川消失,水越來越少,終磧石越壘越高,最終超出水面,我們就得到了湖泊。

馬焦雷湖、科摩湖和加爾達湖,所有的意大利北部湖泊都是冰磧湖。當人類來到這里,開始耕作灌溉,它們就成了便利的天然水庫。因為,每到春天,當積雪開始消融,是它們接納了新增的額外流水,流水原本可能引發最具破壞力的洪水(如果一股腦兒涌進山谷的話)。加爾達湖的水面可以上升12英尺,馬焦雷湖在湖面上升15英尺之后還有余力接納更多的水。至于接下來的工作,只要一個簡單的水閘系統就能完成,它們為湖泊裝上閥門,根據每日需水量調節水流量。

從很早開始,波河大平原的居民就開始對這得天獨厚的環境加以利用。他們開鑿水道,將數以百計的小溪流引向波河,又筑起水壩和防洪堤,如今每幾分鐘就有成千上萬立方英尺的水流過這些水道。

這是最適合種植稻谷的地方。1468年,一名比薩商人帶來了第一批水稻,時至今日,水稻梯田已經成了波河中央平原上隨處可見的風景。其他作物隨后加入進來,玉米、大麻、甜菜根。雖然降水量比不上意大利半島其他地區,這廣袤的大平原卻是整個國家最富饒的地方。

但它并不只為人們提供食物,還照料著婦女們的衣飾服裝。9世紀早期,原產中國的桑樹經拜占庭(也就是東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一直延續到1453年,同年,土耳其占領了它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并將這座城市變成了土耳其帝國的首都)首次被帶入意大利,這是桑蠶養殖必不可少的基礎。桑樹生長需要很多熱量。它在倫巴第找到了最適宜的生長環境。倫巴第位于波河平原,名字來源于倫巴第人,或稱“長胡子”[58],那是一個從易北河口遷來的條頓人部落,在這里居住了很長時間。現在這里有大約50萬人投身絲織工業,產品質量比中國和日本的更好,后兩者是桑蠶的故鄉,這種不起眼的小昆蟲為我們提供了最奢華的衣飾享受。

這也就難怪平原上處處人煙稠密了。盡管如此,最初建立城鎮的人們還是與河流保持了一個安全的距離。那時候,他們的工程技術還不夠先進,無法造出足夠可靠的堤壩,況且他們也畏懼每年春天洪水過后留下的泥沼水澤。都靈是波河邊唯一方方面面都很重要的城市,它是如今掌控著整個意大利的薩沃伊王室的古老家族居所,身處法國與瑞士兩國交通要道(經塞尼山口的道路通往法國;以犬和修道院聞名的圣伯納山口則是往來羅訥河谷的通道)的樞紐之地。不過它的地勢實在很高,完全不必擔心淹水的問題。至于其他城市,當地首府米蘭是五條重要貿易通道(圣哥達山口、辛普朗山口、小圣伯納山口、馬洛亞山口、施普呂根山口)的交會地,位于波河到阿爾卑斯山的半程處。維羅納是布倫納山口的最后一站,也是德國和意大利之間最古老的銜接地,它直接選擇了阿爾卑斯山腳下安身。克雷莫納,以孕育了斯特拉迪瓦里、瓜奈里和阿馬蒂家族等小提琴制作“王朝”而聞名,倒是在波河邊。可帕多瓦、摩德納、費拉拉和博洛尼亞(坐落著歐洲最古老的大學之一)全都與這條為它們帶來了繁榮興盛的主動脈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古文明世界里最浪漫的兩座城市威尼斯和拉文那也不例外。威尼斯城內共有157條水道充當著街道,總長28英里,它最初只是一個避難所,人們因為喪失了在內陸腹地生活的安全感而來到這里,寧愿忍受波河和其他小河扔下的讓人難受的爛泥灘,也不想直面伴隨人口大遷徙[59]而來的風險。很快,避難而來的人們發現了鹽,可以說,這就是一座只待開采的金礦。對鹽的壟斷讓他們踏上了富裕之路。茅草屋變成了大理石宮殿。他們的漁船威武有如戰艦。幾乎整整三個世紀里,他們是整個文明世界的殖民統帥,是頭頂高冠的主教、帝王和蘇丹,無比傲慢,卻又風度優雅,無人能及。當哥倫布安全返航并且發現了(當然,是以為發現了)印度航線的消息傳到里亞爾托——威尼斯當時的貿易中心——恐慌出現了。所有股票和債券聞聲暴跌50點。這一次,掮客成了先知,因為威尼斯再也沒能從這次打擊中恢復過來。它精心維護的商貿路線成了無法收回的投資。里斯本和塞維利亞取代它成了國際化的商貿港,整個歐洲都轉向這里尋找香料以及其他亞洲和美洲的物產。曾日進斗金的威尼斯變成了18世紀的巴黎。有錢的年輕人——想要接受優雅紳士教育的和追逐不那么優雅的娛樂的——統統涌到威尼斯。當飲宴狂歡終年不斷,末日也就到了。拿破侖只派出一隊下士就征服了這座城市。水道依舊,靜候人們的到來與贊賞。再過20年,它們就會被摩托艇徹底毀掉。

另一個由波河泥沼成就的城市是拉文那。如今這是座內陸城市,與亞得里亞海之間隔著6英里的淤泥。一個陰沉乏味的地方,就算但丁、拜倫這樣赫赫有名的大詩人前來做客,也只能喝喝酒,免不了滿心煩亂。然而,15世紀的它比如今的紐約更加重要,因為它是羅馬帝國的首都,擁有一座巨大的要塞,也是當時最主要的海軍基地,有最大的碼頭和最充足的木材。

公元404年,皇帝認定羅馬不再安全。野蠻人的力量太強大了。于是,他搬到“海上的城市”以策安全,在這里,他更有把握對抗突襲。他和他的子孫后代在這里生活,掌管國家,品味愛情,如果有一天你能到這里親眼看一看,面對那些不可思議的馬賽克,你會張口結舌,無法言語,畫上那位黑眼睛的女子,起初只是君士坦丁堡馬戲團里的一名舞女,死時卻已是神圣尊貴的狄奧多拉,著名的東羅馬帝國皇帝查士丁尼一世深愛的妻子。

后來,城市被哥特人占領,變成他們新建立的帝國的首都。再后來,潟湖開始被漸漸填滿。再后來,威尼斯和教會為它爭奪不休。在短暫的一段時間里,拉文那成為那位悲傷的流放者[60]的家園,他為故鄉佛羅倫薩所做的一切,換來的卻是火刑柱的威脅。他在拉文那周圍著名的松樹林里度過了寂靜的時光,直到安睡墓中。很快,聲名顯赫的古老皇城也步他后塵而去。

關于意大利北部,還得再多說一句。這個王國里沒有煤炭,卻有幾乎無窮無盡的水力資源。當戰爭爆發,水資源就得到了利用。在下一個20年里,我們將看到這種廉價電力得到極大發展。資源的匱乏始終是一大難題。但有鑒于意大利人有口皆碑的勤勉美德、極端冷靜的生活方式和適度節制的需求,意大利必將成為那些物質資源豐富卻人力資源匱乏的國家最危險的對手。

在西面,利古里亞阿爾卑斯山脈將波河大平原和地中海隔斷,這道山脈連接著阿爾卑斯山脈與亞平寧山脈,完全阻隔了來自北方的冷空氣,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著名的里維埃拉,那是全歐洲的冬季游樂場,更確切地說,是成就了歐洲這一地區的漫長火車旅行和頗為昂貴的諸多酒店。這一地區的中心城市是熱那亞,現代意大利王國的主要港口和最輝煌的大理石宮殿之都。宮殿全是古跡,修建之時的熱那亞,正是威尼斯掠奪近東殖民戰果的最具威脅的對手。

熱那亞正南面是另一個小平原,阿爾諾河平原。阿爾諾河發源自佛羅倫薩東北25英里外的山間,流經城市中心。中世紀時,這座城市正位于歐洲各地通往羅馬的大道旁,既然羅馬是基督教的中心,它便聰明地利用起了這份地利,很快,佛羅倫薩就成長為全球最重要的金融中心。美第奇家族(他們起初是醫生,因此家族紋章里才會有三顆小藥丸,現在,這三顆藥丸變成了我們典當行招牌上的三顆金球)在其中展現出了超凡的天賦,他們如此擅長這項工作,甚至于最終成為整個托斯卡納的世襲統治者,將他們的家鄉變成了15至16世紀最輝煌的藝術中心。

從1865年到1871年,佛羅倫薩都充當著新意大利王國的首都。之后,它稍稍退居二線,卻依然是值得人們贊嘆的地方,贊嘆當金錢與良好的品位相得益彰時,生活會是多么美好。

阿爾諾河流經一個全世界最美麗的花園城鎮,除爪哇島外無可與之匹敵者。至于入海口附近,只有兩座沒多少歷史可談的城市。比薩有一座斜塔,它的出現只是因為建筑師安放地基時不夠小心,不過事實證明,當伽利略想要研究自由落體時,它是很有用的。另一座城市是里窩那,英國人出于一些莫名的理由而稱它為“麥稈草帽”(Leghorn),不過,人們之所以記住這座城市,還是因為1822年英國詩人雪萊在附近沉船死去。

從里窩那往南有一條古老的公共馬車道,緊貼海岸,與現代公路并行。行人過客由此得以匆匆瞥一眼厄爾巴島(拿破侖當年被流放的地方,從這里,他出其不意地回到法國,隨后一路沖向最后的敗亡之地滑鐵盧)再進入臺伯河平原。大名鼎鼎的臺伯河在意大利語里叫“Tevere”,茶色的河水緩緩流淌,讓人隱約想起芝加哥河來,只是沒那么寬,又有些像柏林的施普雷河,只是遠沒有那樣清澈。它發源自薩賓人[61]居住的群山中,最初,羅馬人就是從這里擄走了他們的女人。史前時代,臺伯河入海口只在羅馬以西12英里外。從那時到現在,河流的長度增加了2英里,因為臺伯河和波河一樣,都是一流的泥沙搬運工。臺伯河平原與阿爾諾河平原不同。它寬廣得多,可阿爾諾一帶卻健康且肥沃得多,事實上,臺伯河平原不但貧瘠,更是疾病的溫床。“malaria”(瘧疾,古語有“瘴氣”的含義)一詞就是中世紀的朝圣者發明的,他們堅信“malaria”(糟糕的空氣)是害人發高燒的罪魁禍首。出于這樣的恐懼,當地人都會在日落后立刻緊閉門窗,確保室內密不透風。這套衛生防疫措施有一個非常大的缺點,那就是,所有小蚊子也同時被關在了室內。考慮到我們自己也只是在差不多30年前才剛剛了解到蚊子和瘧疾的關系,實在很難就這一點疏忽去批評我們的祖先。

羅馬時期,這片以坎帕尼亞大區之名而聞名的平原被合理地排干了積水,人口隨之增長。然而,由于地處開闊的第勒尼安海岸,無遮無攔,一旦羅馬警察消失,它便立刻成了為禍整個地中海的海盜最青睞的地方。城鎮被毀,農田荒蕪,排水渠無人照料。死水潭中瘧蚊滋生,整個中世紀,乃至于就在30年前,對于臺伯河口到齊爾切奧山附近彭甸沼地的整片地區,人們要么繞道而行,要么驅趕可憐的馬兒拉著車飛奔而過,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那么,問題出現了。為什么古代最重要的城市會建在疾疫肆虐的地方,原因究竟是什么?為什么圣彼得堡要建在吞噬過千萬條生命的沼澤上?為什么馬德里要建在樹木不生的貧瘠高原上,方圓數百英里外都沒有城鎮?為什么巴黎坐落在大盆地的底部,一年到頭都雨淋淋的?我不知道。是機遇加上貪念,還是這歷歷可數的錯誤之下掩藏著了不起的政治遠見?或者,只是機遇,或純屬貪念。我不知道。好在我寫的也不是哲學書。

羅馬就建在它矗立著的地方,無視糟糕的環境、炎熱的暑天、凜冽的寒冬和一切合理交通設施的缺乏。它還成了一個全球性帝國的中心,世界性宗教的圣殿。在這樣的事實面前,我們要尋找的不是一個解釋,而是上千個各不相同卻又相互交纏的解釋。但別在這里找,至少得三本這樣厚的書才能說得清楚。

同樣,我也不會涉及太多有關這座城市本身的細節。因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公正評判東半球這座“不朽之城”的人。這或許跟我那些桀驁不馴的祖先[62]有關,從基督誕生前50年到我們這個時代的1650年,他們始終激烈對抗著出自羅馬的一切。站在古羅馬廣場上,我應當要流淚的,可我只看到強盜、騙子以將軍和政治領袖之名在整個歐洲、亞洲與非洲的大部分土地上肆意劫掠,然后占領幾條道路,仿佛這就可以成為永遠掩蓋他們那罄竹難書的殘暴行徑的遮羞布。站在為紀念圣彼得殉難的教堂前,我應當感到戰栗敬畏的,可我只想哀嘆它的靡費,這么多錢,花在了一座既無美感也無魅力的建筑上,它所追求的,只是比所有同類建筑“更大”。我期盼佛羅倫薩和威尼斯能夠和諧相處,好保住熱那亞恰到好處的平衡。我當然知道,沒有人會與我感同身受。彼得拉克、歌德,每一個有所作為的人,在見到布拉曼特的穹頂時都流下了眼淚[63]。就讓它去吧,該到此為止了。對于這樣一座有時會讓人看到自己影子的城市,我并不想破壞你們的印象,只是還得說一下,羅馬自1871年開始成為意大利王國的首都,1930年屈服于教皇的壓力建起一座城中城,也就是我們說的梵蒂岡,如今更是賦予教宗極大的行動自由,自從意大利國王在1870年9月派軍隊進入這座城市,頒布憲法取代此前羅馬政府的絕對君權之后,教會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這樣的自由。

現在的羅馬城里幾乎沒有實業。只有幾處面目可怖的遺跡,一條讓人不由想起美國費城的主街道和許多穿制服的人。制服倒是很漂亮。

由此,我們被帶到了下一個城市。直到最近,它都是整個半島上人口最多的地區。更是地理與歷史交織的奇特混合體。在這里,我們不得不再次面對那個讓人頭疼的謎:“這個城市占盡了天時地利,為什么沒能取代坐落在乏味小河邊死角里的羅馬,成為重中之重?”

畢竟,那不勒斯就在一個壯麗的海灣邊,直面大海。它比羅馬的歷史更悠久,周遭原本都是意大利海岸線西部最肥沃的土地。最初建立那不勒斯的是希臘人,他們在安全距離外的伊斯基亞島上與危險的亞平寧山地部落做生意。但事實證明,伊斯基亞島實在算不上一個可靠的基地。它永遠隨著火山的喜怒而顫抖,于是希臘人轉移到了大陸上。殖民者之間慣常而且明顯不可避免的爭奪(很無聊,因為遠離家鄉,貪婪的管理者又把事情弄得一團糟)引發了大混戰,3/4的小定居點被摧毀(聽上去和美國建立之初差不多),就在此時,一批新的移民者決定從無到有重新開始,他們為自己修建了一座城鎮,稱之為“新城”(New City),或“尼亞波利斯”(Neapolis,新城邦),最終演變成了意大利語的“那波利”(Napoli),或是英文的“那不勒斯”(Naples)。

當羅馬城還只是一個牧羊人的小村莊時,那不勒斯就已經是個繁華的商業中心了。可那些牧羊人一定是天生的政治家,才會早早在公元4世紀就將那不勒斯變成了羅馬的“同盟伙伴”,這個名頭很好聽,不像“下屬”那么刺耳,但代表都是同一種關系。從那一刻開始,那不勒斯就退居下首,后來又被成群結隊的蠻族占領,最后落入波旁家族的一支西班牙旁系手中,它的治理之道成了丟臉、無能以及壓制一切獨立思想與行為的代名詞。

但不管怎么說,這座城市畢竟得天獨厚,還是擁有了歐洲大陸上最密集的人口。至于這么多人怎么生活,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直到1884年霍亂爆發,當時的王國才被迫開始清理房舍,這事他們做得非常聰明,手段雷霆。

這座不可思議的城市擁有與之相稱的背景景觀,那是壯觀迷人的維蘇威火山。在所有已知的火山中,維蘇威噴射火山灰的方式是最利落、最有序的。火山平地拔起約4000英尺,周圍團團環繞著迷人的小村莊,村莊里醞釀著分外濃烈的紅酒——著名的“基督的眼淚”。村民的先祖從羅馬時代開始就住在這里了。為什么不呢?維蘇威火山已經熄滅了。在人類近千年來的記憶中,它一次也沒有噴發過。公元63年時地底下曾有些含糊的隆隆聲,可在意大利這樣的國家,這又算得了什么呢。

16年后,巨大的意外突然到來。短短不到兩天時間里,赫庫蘭尼姆、龐貝和另一座小些的城市被深深埋在了厚厚的巖漿與火山灰下,徹底從地球表面消失了。從那之后,維蘇威火山以每百年至少一次的噴發頻率告訴世界,它還遠遠沒到熄滅的時候。新的火山口在原來殘存的火山口上抬升了1500英尺,永不停歇地向天空噯出濃重的煙云。最近三百年的數據記錄下了以下年份:1631年、1712年、1737年、1754年、1779年、1794年、1806年、1831年、1855年、1872年、1906年等等。看來,那不勒斯也不是不可能變成又一個龐貝。

從那不勒斯往南,我們進入了卡拉布里亞區。它的苦惱在于,距離這個國家的中心太遠了。北部有火車連接,但沿海地區卻飽受瘧疾困擾,中部區域遍地花崗巖,農業水平比最初的羅馬共和國時期[64]也好不了多少。

一條窄窄的墨西拿海峽將西西里島從卡拉布里亞切下。這條寬度不過一英里出頭的海峽早在古代就威名赫赫,原因在于兩個漩渦:錫拉和卡律布狄斯[65],傳說要是有誰膽敢偏離航線半碼,它們就會將整艘船吞沒。這些漩渦帶來的恐懼足以讓我們了解古老船只的無助,若是現代汽艇,大可以噗噗作響著徑直飛快穿過漩渦中心,壓根兒感覺不到水下的騷動。

至于西西里島,地理位置注定它天然就是古代世界的中心。更別說它還坐享宜人的氣候,擁有鼎盛的人煙和極其富饒的土地了。但和那不勒斯一樣,這里的生活有點太好了,太容易,太舒服,兩千多年來,西西里人平靜地接受了一切外國統治者加諸他們身上的惡政。當終于不必再忍受腓尼基人、希臘人、迦太基人(這里離歐洲北部海岸只有100英里)、汪達爾人、哥特人、阿拉伯人、諾曼人、法國人或是從這片樂土上贏得頭銜的120個王子、82個公爵、129個侯爵、28個伯爵和356個男爵中任何一個的掠奪與折磨時,他們開始修復被本地火山埃特納毀壞的家園了。1908年的那次火山噴發還留在每個人的記憶中,它幾乎將島上最重要的城市墨西拿夷為平地,超過75,000人喪命其間。

馬耳他島其實可以被視為西西里島的水上郊區,自然也該在這里提一筆,盡管從政治角度說,它并不屬于意大利。這是個非常富饒的島嶼,位于西西里島和非洲海岸的中間,在歐洲經蘇伊士運河到亞洲的商貿通道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十字軍東征失敗以后,馬耳他島就被讓給了圣約翰騎士團,到后來,他們索性自稱為馬耳他騎士團。1798年,拿破侖揮師取道埃及和阿拉伯半島,打算將英國人趕出印度(一個無比巧妙的計劃,但最后還是失敗了,原因是沙漠比他預想的大得多),途中占領了這座島嶼。這讓英國人有借口在兩年后攻占馬耳他,從此再也沒有離開。對此,意大利人的懊惱更甚于馬耳他人本身,后者的境遇總體上比在自治政府統治下時還要好一些。

我沒怎么談到意大利東海岸,但這并不要緊。首先,亞平寧山脈總是盡其所能地靠近水岸,以至于大規模定居在這一地區很難實現。另一方面,由于山勢險峻,亞得里亞海岸事實上也不適宜居住,貿易的發展自然無從談起。從北部的里米尼到南部的布林迪西(發往非洲和印度的郵件就是在這里啟程的),其間一個重要的港口都沒有。

靴跟部分名叫阿普利亞。和卡拉布里亞一樣,它也受困于遠離文明中心的煩惱;同樣和卡拉布里亞一樣,它的農業水平還停留在漢尼拔時期,這位名將的到來令這片地區與有榮焉,可就他本人而言,卻是苦守十二載也沒能等來迦太基的援手。

阿普利亞地區有一個城市擁有全世界最好的天然港之一,可惜,沒有客人光顧。它名叫塔蘭托,這個名字源于一種特別的毒蜘蛛和一種舞蹈,傳說人們如果被這樣的蜘蛛咬傷,就要立刻跳起這種舞蹈,以免睡著后陷入昏迷。

世界大戰讓地理學變得非常復雜。若是不提及伊斯特拉半島,對現代意大利的討論就不算完整。半島歸于意大利,是對意大利人脫離同盟國加入敵對陣營的獎勵。的里雅斯特原本是奧匈帝國的主要出口港。沒有了內陸腹地的支持,它也就不復從前了。最后要提一下的是古阿爾涅諾灣另一端的阜姆港[66],它曾屬于哈布斯堡王朝,也曾是德國人的天然良港,更是他們在整個亞得里亞海岸唯一的良港。意大利人擔心它最終會成為的里雅斯特的競爭對手,于是強烈要求將阜姆劃歸己有。當簽署《凡爾賽和約》的政治家們拒絕了這一要求之后,意大利人便自己動手了,確切地說,是他們的詩人鄧南遮[67]為意大利動手了,這是位了不起的作家,也是超級惡棍。隨后,同盟國將它變成了“自由邦”,但最終,經過意大利和南斯拉夫漫長的討價還價,它歸了意大利。

至此,本章就要結束了,現在只剩下撒丁島了。那是個地地道道的大島,但實在太遠,人口又太少,以至于我們常常忘記它的存在。但它的確就在那里,以歐洲第六大島的身份占據了足足10,000平方英里陸地。撒丁島與亞平寧山脈同屬一條古老山脈,只是分居兩端,遠離了它的祖國。島嶼西海岸擁有出類拔萃的港口。東岸險峻陡峭,連一個方便登陸的地點都找不到。近兩個世紀以來,撒丁島在意大利歷史上扮演著奇怪的角色。1708年之前,它屬于西班牙。隨后落到了奧地利人手中。1720年,奧地利人用撒丁島交換了西西里島,隨后它便成了薩沃伊公爵家族的領地,其領地首府是波河邊的都靈。此后,薩沃伊公爵們驕傲地自稱為撒丁國王(從公爵到國王,無疑是前進了一大步),這就是現在的意大利王國如何從撒丁王國發展而來的,盡管十萬個意大利人里也未必有一個曾親眼見過這座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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