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夠狠的女人
- 唐氏女
- 拉肚肚
- 3413字
- 2018-11-27 22:25:34
次日,以榮衣冠整齊,早早進宮,退朝過后,他在紫霄寶殿后面的暖閣里侯了很久,終于見到了正元帝。
皇帝事忙,他又不得君心,正元帝是在見過了三五皇子后,才召見的以榮。
以榮和三五皇子走了個迎面,一個出,一個進,長長的甬道里,灑滿了初夏的陽光,星星點點,映得三個人面容熠熠。
皇子就是皇子,風度禮儀錯不了,可冷漠不瞞人,負責引路的大太監還以為皇家兄弟三人要留步寒暄的,哪知道三人就像是說好了一樣,點了個頭,目不斜視地就這么過去了。
這大位爭的,父不父,子不子,兄弟不兄弟了。
及至內殿門口,只聽里面掌門的小太監吱嘎地一聲拉起門扇,道了一句:四王爺請。
以榮沉重抬腿,進去對著東邊榻上歪著的正元帝,狠狠磕了個頭,咚的聲音砸在御用青磚上,好大一聲,正元帝微微皺眉,很是看不上這沒根骨的兒子。
什么時候老七老八來,這么磕過頭,這都是奴才的磕法。
“來,是為了什么事?”
“回父皇……”以榮吭哧吭哧,竟然不知道要怎么開口了,為府里一個侍妾求見君王,這,這可怎么說好呢,他最怕的就是觸了天怒,他再被訓斥,甚至是被懲罰……
正元帝等得不耐煩,“朕這一上午也見了不少人了,也累了,你要是沒話,就退下吧。”
以榮一著急,也沒迂回,還是直接說了,“兒臣府中侍妾想要面見天顏,給父皇磕頭請安。”
“哦?”這倒蹊蹺,正元帝沒看明白這個兒子的意思。
他哪里記得四王府里還有一個唐氏女。
“是……兒臣的下堂妻,唐氏。”
又來一個姓唐的!又來一個為姓唐的說情的兒子!這都多少年了!怎么這一幕這么熟悉,哦,對了,很多年前,長子以程也是這樣來求的。正元帝隱忍著怒火,想問問這里面的緣故。
可,以榮哪里知道緣故,只說這唐氏是唐家四女,東征戰時,為唐仲晉與他通信,做過一回信使,那烽火連天的歲月,正元帝兵馬被困山坳中,艱苦度日,那個黃昏落日下,就看一個牽牛牧童來到軍前說要面見將軍。
正元帝永不會忘了那個牧童打扮的小郎官兒,那是唐仲晉的四女兒,喬裝打扮混過了敵軍封鎖,只身一人來給他送信了,信中約定以北山狼煙為號,夜半子時援軍就到,里應外合到時助正元帝突圍。
那場戰斗他可能記不清了,但他記得那個小丫頭,笑嘻嘻不知天高地厚,問她怎么想到這樣的打扮,她只說,這山坳多矮草,必是牧人常來之地,所以就買牛扮了起來。
正元帝被以榮若有似無的提起那段往事,心口說不上來的堵。“既然她要見我,那就見吧。”
皇帝答應了,以榮樂得暈陶陶就謝恩出去了,他想得都是夫人多智謀,提一提當年往事,果然皇帝就同意見面了,可他想不到是,這一見,是唐鹮兒拼出的最后全力。
叫正元帝記得恩情,就是提醒正元帝,你忘記把我殺了。
沒過三日,果然宮里傳來召見的圣旨,唐鹮兒撿了箱子里一件半新不舊的藕色加棉長襖,配著一條暗褐色的柳擺裙,簡單挽了一個尋常發髻,簪了一只鎏金的步搖,就這樣出門了。
這寒酸和她的身份是匹配的,只是以榮不太確定,直說,好歹是面圣,怎地這樣不鄭重。
唐鹮兒搖搖頭,也不點破,他哪里知道,她要求面圣已經把正元帝的火拱起來了,再不做出個本分樣子,如何讓皇帝留一絲憐憫,哪怕這一點點的憐憫能惠及自己的兒子呢。
他們夫妻也不好為穿戴爭辯,趕著午膳前就一路車馬隨從地出門入宮了。
還是上次的時間,還是上次的光景,還是上次紫霄寶殿的暖閣門前,老太監來傳,“請四王府侍妾唐氏覲見。”
唐鹮兒對老太監一屈膝應了禮數,突然想起什么來,對以榮說道:“出來得急,忘了帶給圣上繡那幅鶴立蒼松圖,王爺回府幫我取來可好。”
這叫什么事,這么重要的禮物怎么還忘了,以榮很不高興,可又無奈,“叫下人去取吧。”反正皇宮離府不遠,一去一回耽誤不多,說著以榮就要和唐鹮兒一道進去面圣。
老太監攔下以榮,“圣上并未召見王爺。”
以榮一愣,唐鹮兒趕緊推以榮,“那你也別侯著了,回府幫我把禮物取來吧,親自去才顯得心意好呢。”
“兩位還是別叫圣上久等。”老太監一催,以榮無法,返身就出宮去了。
唐鹮兒望著塵埃飛舞中以榮的背影,心內哀慟,這一世他們夫妻就到這里了。
踏入暖閣內殿,唐鹮兒在一室暗黃暗紅裝飾的宮殿內,心里打了一個激靈,然后緩緩向著東邊榻上的老者叩頭行禮。
正元帝不叫起,就以居高臨下的視角,望著眼前的婦人,呵,早就不是當年神采飛揚的小姑娘了,眉眼里全是滄桑的臉,還有幾分知性的風姿,唐氏出美人兒倒是句實話,眼前這一位,是美得聰慧那種。
“那一年,你為朕來送信,是多大,今年又是多大?”
那一年是十四,如今,已經過去二十年整了,唐鹮兒再叩頭:“今年,奴婢三十四了,至于,前塵往事,奴婢早已不記得了。”
正元帝冷笑,不記得?不記得你讓以榮提什么想當年?!你以為朕老糊涂了,真的就以為你是想來請個安?!“到底來為了何事,直說吧。”
唐鹮兒再叩首,開門見山:“奴婢懇求圣上,給四王爺長子一個身份,圣上應了奴婢,奴婢愿付任何代價。”
正元帝挑眉,這是從何說起,以榮長子?叫斯翰吧,那是以榮唯一的孩子,也是這女人的孩子,無端端請封做什么?“以榮知道嗎?”
“王爺要是知道,就不會為奴婢求見圣上了。”事已至此,唐鹮兒和盤托出,不敢叫正元帝覺得有一絲一毫的算計。“奴婢無福,但生養了王府唯一的孩子,他是奴婢最后的指望,可,王爺疑心奴婢影響他的前程,進而也厭棄了斯翰,為保斯翰一條性命,奴婢懇請圣上庇護,庇護您的孫子!”
瞬間,正元帝就懂了。這都是因為分配兵權惹出來的,這個老四,這個以榮,本事不大,卻也要學得老三老五那般狠心,殺妻殺子嗎?他們以為他們殺妻殺子表了忠心,他這個做父皇的就能滿意了嗎?
錯了,他們的算盤都錯了,能殺子的人自然也能弒父,哼,正元帝面帶笑意,越笑越冷。“你倒聰明,知道找朕來保你的兒子。”
聰明如唐鹮兒,她才是看懂君心的人。
“可朕,為什么要答應你呢?”當初老三老五殺妻殺子的,正元帝可只是旁觀,一言未發呢。
“四王府再出殺子之事,天下怕是要非議皇家——”
“放肆!天下可是你能議論的?!”其實,天下人何嘗不知天家無情,何嘗不知道內宮王府的齷齪。
唐鹮兒再拜,“圣上請佑我兒,封為王府世子,佑他一生無憂。”
正元帝笑笑,“答應你不難,只是——這世子有這樣一位聰慧的母親,朕很怕她還圖謀朕的江山。”
“斯翰庸碌,斷斷不會角逐大統,只求一生富貴而已。”斯翰身上還流著唐氏的血,政治前途早就注定是條死路,不爭才能保命。“至于斯翰的母親,奴婢,始終是未來世子爺的拖累,奴婢愛子,自然知道怎么做。”
正元帝向后,往迎枕上靠了靠,十分滿意。這是個聰慧的女人,知道怎么做就好。
一個無欲無求的王府世子,對江山社稷能有什么影響,到底是自己的親孫子,正元帝還有幾分憐憫,痛快地就答應了。
唐鹮兒達成心愿,也不多說什么,站起一拜,再拜,三拜,鄭重行禮,自始至終她都當自己是四王府的女主人,當今天子的兒媳,叩拜之間,氣度威儀俱在。
看著有人如此從容赴死,正元帝微微動容,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唐四丫頭至死都沒辱沒她爹。
出了宮門,唐鹮兒命車夫和侍女快馬加鞭上路,終點是四王府,但那里是唐鹮兒一生再也回不去的家。
馬車一路疾馳,等到了四王府,正碰上取了鶴立蒼松圖的四王爺以榮,原本以榮還納悶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上前一拉馬車門簾,就聽見侍女榆林哭著伏在唐鹮兒的身體上,一聲一聲地叫道:“夫人夫人!”
“怎么了?!”以榮驚詫,顧不上府外圍觀的百姓,親自上馬車把唐鹮兒抱了下來,一放到正午陽光下,他就看見唐鹮兒的一張臉已經白得不像話了,整個人又沉又軟,早已沒得救了。
從此民間茶余飯后,又多了一件宮廷秘辛咀嚼。
唐鹮兒入宮請安,感念皇恩浩蕩,心猝而死,皇帝體恤,厚賞了四王爺以榮,最重要的是,賜封了四王獨子斯翰為王府世子,此等優容,頓時讓四王府喪事變成了喜事。
可表面上的美滿,卻擋不住朝堂民間的另一番揣測:倒底唐鹮兒見正元帝說了什么,怎么就最后冊封了她的兒子?要知道,王府中的世子冊封爵位的孩子,斯翰可是頭一份。
到底唐鹮兒和正元帝做了什么樣的交易?
難不成,這也與易儲有關?!
帝王寵愛,哪怕稍有偏移,大家都以為是立儲的信號,一時間年僅十一歲的斯翰炙手可熱起來。朝議幾輪下來,竟然還有人以為探查到了君心,試探性地提議越過皇子立皇孫為儲。
至此,以榮才稍稍有些明白,自己這是被唐鹮兒算計了。
憤怒和哀傷,說不好哪個更多,以榮夜夜在偏院中飲酒,唐鹮兒的牌位就供在那里,他哭,他罵,反反復復都是那兩句:“唐鹮兒啊唐鹮兒,你讓我變成了一個傻子!天下人都知道我是個傻子,給你們母子做了墊腳石的傻子,二十年夫妻……二十年……我不如你,不如你,心狠。”
心狠的人,不僅對別人狠,對自己也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