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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olis的背景

讓我們以希臘語中一個必不可少的詞開始:polis(復數:poleis)。我必須將這個希臘單詞轉寫出來,因為沒有一種翻譯——當然常規翻譯為“城市”(city)或城邦(city-state)也沒辦法——捕捉到由這一希臘詞匯所引發的政治、空間、宗教、歷史以及社會的復雜含義。我簡要地用現代詞匯中“政治”(political)一詞說明這一問題,它發源于希臘詞“與polis相關的”。我想對于許多現代讀者而言,“政治”這個詞意味著它或多或少都在狹義上與政府、機構和意識形態綱領相關——比如“讓政治遠離體育”“讓政治遠離體育”(keep politics out of sport)是奧運會的宣傳標語。——譯注。然而希臘的polis卻指人類存在的處境(正如本章題詞所表明的),“與polis相關的”——政治的——涵蓋的是一個公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個人即政治”“個人即政治”,也被稱為“私人的即政治的”,它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學生運動和第二波女權主義浪潮的召集性口號。——譯注這種口號在公元前五世紀是無人信奉的,人們不會相信一個人的體育成就與他的公民身份還有他的polis整體上無關。)正如亞里士多德精妙地寫道“人是政治的動物”——他的意思是“人必須而且本來就生活在polis之中”。希臘悲劇就是如此polis生活的一部分,又同時對觀眾作為一種“政治動物”的存在進行著不斷的反思。這是我想討論的polis的重要背景框架。

我的討論將不可避免地集中在雅典這個某種程度上非典型的polis上。不過,我在本章的第一節中將盡量展現雅典polis與公元前五世紀polis共通的方面。作為開篇,我將首先非常簡要地說一說公元前五世紀,這個polis史上的特殊時期。

縱橫整個希臘地區,公元前五世紀都是一個政治變遷極為迅速和劇烈的時代。之前幾個世紀興起的很大程度上自治的不同共同體都在此時同時面臨著三方面的壓力。首先,就polis內部的經濟和社會紐帶而言,許多poleis都在富有的地主精英與普羅大眾的沖突中瓦解了。古代的評論家描述了一系列政治劇變:從寡頭制(少數人統治),到僭主制(一個人統治),再到民主制(多數人的統治)。因此,在公元前六世紀末,雅典由僭主庇西特拉圖(Peisistratus)統治,他的兒子希庇阿斯(Hippias)繼承了他;但在公元前507年,也就是多年的分裂之后,克里斯提尼(Cleisthenes)的改革建立了第一個民主制度,這個制度為雅典在公元前五世紀大部分時期的統治提供了道路,我將在本章下一節中對此詳細討論。不過,或許最值得注意的,不僅是發生在這一時期的政治激變,還有隨之而來的,人們展開了一場激烈、公開而復雜的論辯,來討論這些政治變化的過程和原則。這充滿交鋒的自我省察與自我批判確實被看作公元前五世紀那場著名的啟蒙運動的決定性因素——在公元前五世紀,藝術、科學、醫學和哲學上重要的萌芽都集中在雅典(Lloyd, 1987)。的確,正如我們將會看到的,悲劇習俗尤其是《奧瑞斯提亞》,就首先被看作這一延續的關于城邦內部政治發展的公開論辯的一部分。

polis面臨的第二重壓力來自東方。從公元前五世紀開始,希臘城邦,特別是小亞細亞的伊奧尼亞城邦(Ionian cities),都受制于波斯帝國的統治。不過盡管波斯軍隊數量是希臘的兩倍,它的進攻也被希臘擊退了,特別在公元前490年的馬拉松戰役(Marathon)中,雅典人發揮了頭領的作用,埃斯庫羅斯也參加了這場戰役。在公元前480—前479年,又發生了一系列的戰爭,其中薩拉米斯海戰(Salamis)與普拉提亞戰役(Plataia)成為決定性的戰爭。埃斯庫羅斯很有可能參加了薩拉米斯戰役,所以他現存最早的作品《波斯人》就從戰敗的波斯人的視角將波斯遠征和希波海戰戲劇性地表現出來。與波斯的對戰促進了希臘人對“希臘性”(與“野蠻”相對)的強化——卻也充滿爭議——的理解,它也同時激起了希臘內部關于對待外邦人的政策以及外邦人自由問題的熱烈的政治討論。《奧瑞斯提亞》,像諸多悲劇一樣,帶有希臘對抗特洛亞(東方的“野蠻人”)的戰爭背景,而這部劇的結局則是希臘雅典polis完勝,對抗淡出城邦。因而同樣,這個悲劇發生的重要政治背景是希臘與東方的沖突。

第三重壓力——部分是波斯戰敗的結果——是希臘世界內部雅典帝國主義與斯巴達帝國主義的興起與沖突。德米斯托克利斯(Themistocles)曾勸說雅典人用勞累恩(Laureion)新銀礦的收益來投資建設巨型軍艦(它促成了薩拉米斯勝利)。在波斯的威脅減小后,雅典推動組成了提洛同盟(Delian League),目的是共同防御波斯以及處理波斯的賠款。而后雅典迅速稱霸,在公元前454年,也就是《奧瑞斯提亞》演出四年之后,雅典卻將同盟的錢庫從得洛斯島(Delos)全數轉移到了雅典衛城。正是在雅典衛城里,伯里克利勸說議事會用這筆錢來裝扮雅典——帕特農神廟是這一行動中最著名的產物——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用這筆錢來支持地中海地區不斷興起的帝國主義運動(因為這些“同盟”在雅典控制下逐漸都成為進貢城邦)。這導致雅典與斯巴達發生了矛盾,而在公元前五世紀的后半期,雅典與斯巴達便一直沖突不斷——這就是伯羅奔尼撒戰爭(Peloponnesian War)。我們現存的悲劇作品也與雅典帝國的擴張——以及敗落——發生在同一個時期,雅典帝國對整個希臘世界都發生了影響。

整個公元前五世紀都在內部分化、poleis之間以及希臘與鄰邦之間的外部沖突中度過。然而,polis的內亂因素不僅在于誰應該領導政府部門,而且還在于對“公民”(polites)的界定。公民身份意味著歸屬、意味著是城邦內的人,而且公民與非公民的權益、身份與地位都截然不同。法律上對公民身份的界定是不斷引起爭議的——我們知道有一些公元前四世紀的法律案件恰恰駁斥了雅典的說法——不過作為一名公民也同時意味著一系列更廣泛的意義,這些意義都是從男性、成年人與希臘人這幾個標準展開的。(正如蘇格拉底用希臘人典型的對立觀念所宣稱的:“感謝神,我生下來就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動物,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女人,一個希臘人而不是一個野蠻人。”)因此,在雅典,只有成年男性才能成為公民[女人甚至不是“雅典人”(Athenians)而只是“阿提卡的女人”(women of Attica)];伯里克利在公元前451年制定了一部法律,這部法律規定只有一個人的父親是公民而他的母親同時是公民的女兒時,這個人才是公民。這一法律不僅大大地限制了公民的資格,而且也實際上使不同poleis的人之間的聯姻成為非法的結合(因此也就破壞了整個希臘地區貴族聯姻的傳統紐帶)。公民與非公民的區別在雅典尤其重要,因為作為希臘主要的商業和文化中心,這個地方有著人數巨大的外邦人(metics)和奴隸。

公民身份首先也最為重要的是,它意味著對polis的責任與義務。一個人的行動應造福polis,polis也從個人的成功中獲益,這是一個不斷被強調的理想。一個人應該隨時準備為他的polis戰斗、犧牲,這是普遍認識和接受的觀念。人們也理所當然地認為polis的共同體是宗教、商業、社會生活必不可少的基礎。的的確確,對polis的義務的意識形態無處不在、堅不可摧,甚至(特別是)在整個公元前五世紀的叛亂與民事紛爭中,它都仍是一種對行為的標準解釋原則。因此,成為公民(polites),就是在任何意義上成為polis中的人。

在公民身份、出生與城邦內在關聯的背景下,我們便不會驚訝polis與土地有著密切的聯系(Osborne)。甚至雅典這個最大的社會之一,也首先仍然是一個農業社會——從城中心走路便可抵達城邦最遠的疆土(約70千米)。Polis通常占有中心地帶,這些中心都具有明顯的宗教或軍事意義,而在希臘幾乎沒有任何房地產市場。因此,去到另一個城邦意味著要么成為一個權利大大受限的外來居住者,要么被驅逐。而作為一名公民則意味著他與polis的土地——父邦(fatherland)——有著必不可少的關聯。

大部分宗教生活也都是關于polis的:神廟,公共獻祭還有節慶(雅典聲稱其擁有比任何polis都要多的節慶)(Easterling and Muir)。建筑、宗教慶典還有神話不僅通過共同的活動與空間將polis塑造為一個共同體,同時它們也反映、傳播并且強化了城邦的共同價值觀(Vernant, 1980;Gordon; Vernant, 1983; Vidal-Naquet)。例如,在帕特農神廟的雕刻中,呈現的是祭祀中的雅典社會以及并列著的兩個神話主題的圖像,這絕非偶然。這兩個神話主題一個是亞馬遜人(Amazons)——野蠻的女人——在戰斗中被忒修斯(Theseus)打敗;忒修斯是雅典的國王,他第一個將雅典建立為一個polis;另一個是半人馬——半獸半人——與開化了的拉皮泰族人(Lapiths)的戰斗。雅典的文明社會及其價值觀就是在擊敗代表著野蠻與僭越的各式各樣的形象中被環繞、構建與定義的(Tyrrell)。由于亞馬遜人日益與東方的野蠻人相關聯(特別在這樣的肖像畫中),因此再現文明雅典的勝利就更進一步地強化了polis宗教與政治間的重大聯系。

因此,作為公民還意味著擁有(共同的)polis的歷史。對于雅典人而言,馬拉松戰役中打敗波斯人就迅速成為一個他們界定自我的故事,在那場戰役中,少數的、堅強的、訓練有素的、遵守紀律的希臘人打敗了柔弱的、目無法紀的、富裕的、人數眾多的東方人。同樣,城邦的建立也在公民身份的表述中展開:雅典人詳述了他們第一批在阿提卡的居民是怎樣從地里生出來的。不僅女人在起源神話中被規避了——正如我們看到的,女人不能是雅典的公民——而且公民與polis土地的必不可少的聯系在此獲得了“特權神話”,這個神話告訴人們公民是怎樣在整體意義上“屬于土地”。公民共同體在某種程度上就這樣通過polis一個共同的歷史神話來定義自身。

同樣,polis也不可避免的是社會生活的中心。市場——agorá——是交換的中心場所——交換的事物有貨物、金錢、閑聊還有宗教。成年男子通常在此度過他們悠閑的時光。健身房成為希臘文化在其他環地中海文化眼中的有力象征:在這里,公民裸體訓練(完全非東方的概念)、競賽(社會身份,而不僅僅是體育)、結合(社會結盟與情愛勾兌)。這是polis的另一個公共空間。共同體以及參與的概念,即我所謂的“對polis的義務”,彌漫在整個公元前五世紀的社會羅網中。

總而言之,對于公元前五世紀的希臘而言,有一個普遍接受的原則便是“好的生活只有在polis中才是可能的,好人或多或少與好公民同義,而奴隸、女人和野蠻人則本質上低人一等,因而他們也在所有討論中被排除了”(Finley)。不過另一個好生活的條件則立馬顯得必要了,我在此需要將另一個希臘詞語引入討論:oikosoikos通常被翻譯為“家庭”(household),它表示的是物質性的房屋、家的概念還有家庭成員(活著的和死去的人,奴隸人和自由人);同時,它也表示土地、糧食和動產。oikos被反復申明的一個典范是它的連續性:經濟保障的連續性,繁育合法子嗣的連續性,空間上長時間占據同一片土地的連續性(因此也就沒有我先前提到的房地產市場)。oikos連續性的典范是希臘文化生活中最持久,也最具約束力的規范之一。oikos是公民私人生活的處所,而我們也將看到,公民對polis的義務的意識形態越是發展,特別是在雅典激進的民主制中,polis的觀念與oikos的觀念就越是處于沖突之中。《奧瑞斯提亞》始于家庭之中,之后卻到了城邦的法庭上,這部劇就貫穿了公元前五世紀文化中oikospolis這兩個權威場所之間的張力。

在我目前的討論中,我沿著開頭提到的現代分類粗略地展開——政治的、空間的、宗教的、歷史的和社會的。在某種程度上,我希望展示,那些看上去自然的、現代的類別是如何與polis這一個概念不可避免地重合并相互關聯的。因此,例如我提及的地生人神話就建構了一個敘事,這個敘事包含了城邦的宗教觀念、歷史、地域與公民含義,以及這一關于權力與性別的敘事的社會意義。更簡單地說,它就是為polis存在,是屬于polis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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