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的考古學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干什么事都得為了點什么。就算是什么都不為,那也是需要努力才能實現的,如佛家的修煉,消除痛苦的根源——欲望。也就是說,它還是一種“為”!所以,問題不在于為或不為,而在于為了什么。
我們選擇了考古學這么一門學科,基于自愿的選擇或是陰差陽錯的調劑,總之現在處在這個行當了,也就有為了什么的基礎。對于學生而言,最直接的目標是為了文憑。這個目標并不壞,它也是考古學發展的結果。考古教育出現的歷史并不是很長,一百多年而已,所以說,考古學文憑能夠代表這個時代文化發展的狀況。與之類似的目的是為了工作,讀考古學史,知道第一份職業化的考古工作是19世紀上半葉丹麥考古學家沃爾塞找到的。以考古為正當職業是前人很難想象的,以前這份工作不是非法的,就是只能貴族階層參與的游戲。前者是為了發家致富,古物是財富的象征,至今還是如此。
也許靠考古不足以發家致富,但發家致富的人似乎都要玩一玩考古。如今這個時代貴族已經消失了,暴發戶式的收藏也是假的多,就像在河北的某某私人博物館似的。近代考古學的興起不是為了滿足這種目的的,按照布魯斯·特里格(Bruce Trigger,又譯作炊格爾、崔格爾)的說法,它更多與中產階級休閑文化的發展有關。社會發展了,收入增加了,工作時間減少了,休閑的時間增加。干點什么呢?去博物館看看,去遺址公園看看……中產階級錢不多,很少會自己去收藏,擱在博物館中大家都能看到不是很好嗎?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考古學的興起也是玩出來的。當然,實際情況并不完全如此,按照考古學史,考古學的出現也是為了國家民族的,“三代論”首先出現于丹麥(湯姆森提出)就與拿破侖入侵丹麥所引起的民族主義熱潮相關。
考古學為了什么呢?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看法,上面說的湯姆森是為了丹麥民族而考古,古代遺存銘記著所有丹麥人祖先的歷史。重述這段歷史等于說我們所有丹麥人都是一家人,都有責任熱愛自己的祖國,保衛自己的祖國,尤其是祖國被外敵侵略的時候。湯姆森的愛國之情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德國人科西納的愛國熱情則有點過了,他為了幫助德國開拓“生存空間”,認為凡是發現德國人祖先遺存的地方就應該是德國的領土,他的責任就是發現與確認考古遺存的族屬是德國祖先的。這樣的熱情除了希特勒之輩激賞之外,真正的考古研究者是不能接受的。就考古學可以為了什么而言,我們可以說考古學是有一些社會功能的,尤其是在政治上。當然,歷史似乎啟示我們,這樣的社會功能是雙刃劍,為國家、為民族,一般說來都是高尚的理想,但是其前提是要尊重其他國家與民族的權利。夸張一點說,即使是為了全人類,那還有其他生物的權利需要尊重。
在比較純粹的考古研究者看來,“考古學為了什么”往往跟學科的發展聯系在一起。戈登·柴爾德(Gordon Childe)把考古材料的“碎片”拼合起來是為了了解歐洲的史前史,在他看來考古學不應該只研究材料,還應該有更高的追求。柴爾德終生都在不斷提高追求的高度,他訪蘇回來后,學到了蘇聯考古學的大視野,要以人類社會演化研究為目的。但是,當時的考古材料精度太低了,柴爾德又不是一個專心做野外工作的人。他的夢想無法實現,帶著這樣的失望,他選擇了終結自己的生命。這種人是以學術為生命的,也許我們應該稱他為學術的殉道者。賓福德的考古學為了使考古學更科學,更人類學。他是自然科學出身,剛進入考古學研究中,實在受不了一幫人成天擺弄陶片,然后說這個影響了那個,那個又影響另一個。這么說太模糊了,太沒有人氣了,他想到科學與人類學。他終生的夢想就是考古學能夠成為科學,但是這個夢想沒能實現。因為后過程考古學崛起,考古學發生了“人文轉向”。其倡導者伊恩·霍德的考古學,就是為了使考古學更具有人文氣息。考古學是研究人的,人除了跟所有動物一樣有自然性之外,人還有強烈的社會性(當然不少動物也有),人還有一種動物沒有的屬性,那就是主觀能動性,人生活在自己認識與改造的世界中。人的這種屬性有時稱為“靈性”,有時稱為“理性”(究竟什么是人的本質屬性,哲學家已經爭論上千年了,但毫無疑問大多數人還是肯定人有其特殊屬性的)。后過程考古學反對忽視了人之本質屬性的考古學,主張更加人本的考古學。
為國家、為社會、為學問……都具有很重大的意義,值得終生去追求。其實,終生是遠遠不夠的,如此偉大,以至于我們不得不稱之為“事業”!然而,對我們許多人而言,考古就是一份工作,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對于另一些人而言,考古就是個愛好,他們不指望從中得到財富、名望,對他們來說考古就是好玩。從前,考古是王公貴族、士大夫階層能夠享受到的愛好;后來,隨著社會的發展,中產階級崛起,考古能夠為越來越多的人所喜歡。人們不僅可以到博物館、遺址公園親眼看到古代遺存,而且還有不同專業的專家來分析解讀這些古代材料,通過電視、網絡、書籍、報刊等途徑讓人們很便利地接觸到。尤其是如今動畫技術發展迅速,它可以栩栩如生地復原古代生活場景,這種視覺的充分展示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許多學生選擇考古專業都與考古電視節目有關。
以考古為愛好對于一個人進入考古領域當然是再好不過了。不過,愛好與工作、事業是有區別的。愛好是純粹個人的事,幾乎沒有什么功利色彩。我們甚至可以說,愛好本身就是反功利的,一旦一宗愛好有了功利的目的,好比書法的愛好成了牟利或謀生的手段,那么就會產生許多煩惱。而作為工作的話,其職責是很清晰的,工作之余,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而上班時間在工作崗位上,這個職位是有所要求的。就考古而言,工作崗位基本都在國有事業單位、政府文物管理部門,或是在大學、研究所,或是在博物館、文化遺產機構等。這種性質的工作在沒有什么監管或有效的激勵機制時,人們是很難產生工作動力的。所以常有人將之當成養老的地方。對年輕人而言,去某些單位,仿佛已經看到了墓碑,有點恐怖。我自己就曾經在博物館工作過兩年,對這種每個人拿工資,但又不知可以干些什么的工作,有一種發自心底里的恐慌。人或許可以耐受貧窮,但是很少能夠耐受人生毫無意義——活著是對資源的浪費。我期望的其實僅僅是一份正常的工作,我做了些事情,得到了報酬,問心無愧而已。
在考古工作之外,還可以將考古當成事業。事業必定是有關社會的,個人事務是算不上事業的。為國家、為民族、為社會、為學術……發掘一下考古的意義,我想每個人都能找到一些。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在大學中的人,每日以讀書教學為業,多少有點文化傳承的神圣感。從事考古學研究,廣義上也是一種科學研究,這也會給人帶來一點崇高的感覺。而愛好是關乎個人的,是自由主義,西方人常講follow your heart。以前很相信這句話,現在則有點懷疑了。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之中,人心是會受到外界影響的,所以人不可能孤立地只考慮自己的喜好。社會責任是必須要有的,其實這跟愛好并不矛盾。我們許多人進入考古領域是基于愛好,但是最經常的反應是“干一行,恨一行”,至少不希望自己孩子再從事這份工作了。如果添加一點兒事業感,可能會提升愛好的意義,讓我們有更多的動力堅持下去。
人就是所為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