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沒有一個中層干部到總經理辦公室來,無論是請示或者匯報工作,可以稱得上門可羅雀。
盡管公司里有許多親近尹大的人,或者是眼線什么的,他們從心底熱愛和敬佩尹大,但是架不住她老了。誰心里都明白所謂家族公司,就是繼承自有后來人,大限一到,公司還是人家的。如果現在獻殷勤,站錯隊,樁樁件件都會被總經理助理閻黎丁記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不向他的媽媽匯報呢?
好在巨大的慣性令公司仍可正常運轉。
不過,茅諾曼并不以為意,她在辦公室里喝茶,查看大量的公司的原始資料,各種數據、報表。
也帶著黎丁下到工廠區域,查看各類產品的全部流程。穿梭于不同的車間,她只是認真觀察,但從不發表意見。
穿著簡單的牛仔褲、襯衫,背著雙肩背包。
回到辦公室,還是無人上門。
黎丁也落得清閑。
他在看一本書,簡·莫里斯的《悉尼:帝國的絢麗余暉》。從悉尼的城市建設、悉尼人、悉尼的自娛精神、帝國情結等等方面展開,幾乎是一部城市的分類編年史。
是的,他想去那里旅游。
事先做好功課,抵達那里會變得非常有意思,而不是僅僅到此一游。也是前口腔科醫生所能保留的一點點縝密和尊嚴。
看書看得有點累了,黎丁把書倒扣在辦公臺上,打開手機。
手機桌面是一個女孩子的照片,當代即視美女標配,燈籠眼,匕首下巴,清新而略顯凌亂的短發。
她曾經是青瑪的唇模,在廣告上拿一支手槍,子彈是尖頭的口紅,砰的一聲槍響,她秒變姨媽紅的咬唇妝,嬌艷欲滴的嘟嘟嘴。飛來一個媚眼,不見得吸引了多少美女來買口紅,倒是讓閻黎丁魂飛魄散。
她叫遲藝殊。
接觸下來,竟然沒有公主病。待人友善,并無惡習。本行是室內裝修設計師,生活中素顏,穿著短褲打籃球,扛著大錘跟裝修工人一塊兒砸墻,假小子一般。喜歡看美食節目,學做西餐。最大一個優點就是不黏人,從來不會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地查崗。但只要黎丁有空,她也會盡量配合他約會,有時情況有變,多等了個把小時也毫無怨言。黎丁不找她時,也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
神一級的女朋友。
閻黎丁非常珍惜這段緣分,藝殊越是獨立,他越是感覺到不確定性,應該是他沒有安全感。
他們一起去過日本、韓國旅游,玩得很開心,全憑藝殊膽大妄為,什么都敢試,什么都敢吃。但是藝殊堅持費用AA制,而且分房而息。理由是不喜歡談戀愛的時候跟老夫老妻似的,她直言若是那樣自己會變丑,沒有距離感的關系最終都是不歡而散。
這一次,他想跟她去澳洲玩。
如果不可能十分風趣,至少也要有些見聞。
所以要看書查資料。
篤篤篤篤,有人用手指急速地敲桌面。
黎丁醒了醒神,抬起頭來,看見媽媽滿臉橫肉的臉,她當年也是公認的美女,追她的人排出二里地。現在則是殺氣逼人。
母親壓低嗓門卻是厲聲說道,“你是花癡嗎?你就這點出息嗎?你奶奶都把狼引到家里來了,你還有心情上班時間盯著女朋友看?”
黎丁感覺到難堪,急忙關掉手機。
“拜托你打起十二分精神,”母親繼續說道,“盡快坐到你該坐的位置上去。”黎丁默然,一邊在母親冷冷的目光下迅速地收起閑書。
母親抬起右臂,右手的大拇指點了點身后緊閉的房門,“我要見她。”
閻黎丁愣了一下,但還是馬上進屋報告。
引領母親走進總經理辦公室。
又倒好茶水送進去。
兩個女人的神情都淡淡的,最起碼的禮節像握手寒暄之類全部都省略了。空氣中充滿冷兵器時代的緊張氣息。
黎丁本能地準備離開。
毛毛阿姨叫住了他,“閻黎丁,你也坐下。”
一長兩短的沙發位,三個人坐成一個三角形。
母親正義在手,一臉的母儀天下,開口道,“茅小姐,你可是業內一等一的成功人士,不需要蹚我們家這道渾水吧?就算你還愛著閻誠,他也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后面的戲也沒法再唱了。不是嗎?”
黎丁覺得母親的話有些刺耳,父親尸骨未寒,無論如何不應該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和口氣提到他。但他也只能沉默,不敢看母親那張因怨懟而稍稍有些走形的臉,至少優雅的儀態不要輸給毛毛阿姨。
只是母親忍了幾天,終于爆發。情緒激動道,“我今天來就是想親口問問你,為什么要扮演這個角色?我還真是想不明白呢。”
“尹大給的年薪很高啊。”毛毛阿姨和顏悅色。
“你還缺錢嗎?”
“誰都缺錢。”
“再缺錢也不能不要臉吧?”
空氣和毛毛阿姨的臉色都微微一沉,但她還是不動聲色道,“非常抱歉,我的面子是尹大給的。”
“我媽她是老了,而且她一直不喜歡我,但這是我們的家務事。”母親的話硬邦邦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
“我不問家務事,只管公司的事。”
“你為什么不能拒絕呢?何必自找難堪。”母親窮追猛打。
“我有我的理由,說了你也不會相信。”
“那就不要說了,有什么正當的理由是不能說的?”
毛毛阿姨一言不發,沉默。
母親開始說創建公司的艱難和不容易,自己吃了多少多少苦,說到動情之處聲淚俱下。不知為何卻讓黎丁感覺丟臉。
幸好毛毛阿姨及時制止了她。
毛毛阿姨拿了一盒紙巾遞到母親面前,道,“我們在孩子面前就不要撕了。”她沉吟片刻繼續說道,“我今天其實很高興你能過來,順便聊一下公司的事。的確這樣下去不行,公司沒法正常運營下去。”
母親沒有吭聲,等待毛毛阿姨繼續服軟,臉色也稍有緩和。
毛毛阿姨道,“這樣吧,兩個選擇:一個是你武翩翩來當老總,我當副總配合你。另一個選擇是你給我點兒時間,看看我能不能保持好公司正常的運作,并且讓青瑪提升一個臺階。那時候一別兩寬,倒也不遲,尹大那里也有個交代。”
這一席話,不光是母親,就連閻黎丁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兩個人都微微張著嘴巴傻傻地看著茅諾曼。
也許是因為心情舒暢吧,武翩翩去了一趟美容院,據說用了什么蝸牛唾液的面膜,整張臉熠熠生輝。
然而無論什么級別的面膜,都掩飾不住女人的愚蠢。
晚餐推遲了十五分鐘。
尹大在餐桌前看著喜形于色的武翩翩,實在有些無地自容。照說她也是久經沙場的女將,怎么可以沒頭沒腦地殺到別人辦公室去?先出牌本身就是大忌,一會兒稱病一會兒失態,先就是亂了陣腳的表現。
沉不住氣,能做什么大事?
晚上吃小米粥和素餡包子,白菜蘿卜燉排骨。
武翩翩的話也特別多,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尹大最看不上她這份不自量力的輕狂。但她忍住了,什么都沒說。就是因為有一天,也是在飯桌上發生爭執,黎丁嘆道,咱家的飯桌,真像是公司戰略室里的研判大圓桌啊。一臉的無奈和苦澀,尹大知道黎丁的心里不快樂,她也不希望寶貝孫子受夾板氣。
尹大自然非常疼愛黎丁,按照她的本意,她希望黎丁做自己喜歡的事。如果她和閻誠是那么功利的人,當年也不會同意孩子去讀醫學院。再說也沒有必要全家人都經商,讓一個喜歡握著磨牙錐子的人學習看所有人的臉色,尹大從心里不樂意。
怪只能怪武翩翩,她就是沖上公共汽車搶座位的那個人。是的,每個成功企業都有盤根錯節的家系圖譜,她就是害怕夜長夢多。
但也犯不著吃相這么窮酸。
前兩天,尹大發現黎丁在讀一本《一勝九敗》的書,黎丁介紹說這本書是“優衣庫”的創始人柳井正社長寫的。尹大著實驚喜,說,你已經開始看經商的書了?黎丁說道,是毛毛阿姨叫我看的,還叫我寫一篇讀書筆記。結果被我忘得一干二凈,被她罵得臭頭。黎丁說完還撓了撓腦袋。
尹大笑道,她罵你什么?
黎丁道,她叫我不要有幻想,接受命運的安排。
你恨她嗎?
不恨,我知道她是為我好。
尹大頗欣慰,忍不住抱抱黎丁。
事情的原委尹大是知道的:秘書室主任根本不理會毛毛謝絕媒體采訪的決定,還是按照慣例宴請媒體吃飯喝酒。酒這個東西當然是魔鬼,一喝高了什么都說。結果第二天報紙的社會新聞版登出青瑪背后的八卦,完全是大起底,還畫出了人物關系圖,還有照片等等,供讀者一目了然。
毛毛作為隱形的暗流涌動也榮登榜首。
這樣人見人愛的八卦自然是病毒式傳播,各種轉載無數。
據說此事令毛毛大為震怒,扣除秘書室主任半年的獎金。公司如有人再犯,不由分說,一概除名。毛毛強調,公司今后的行為方式是潛行,優質的產品自己會發言,不用任何人說三道四,全都給我閉上嘴。
但也只有尹大心里明白,毛毛對閻誠還是有感情的。見他被這樣拎出來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根本就是不敬和鞭尸。她絕對不允許。
正因為是自然流露,所以彌足珍貴。
黎丁說,《一勝九敗》其實是一本失敗之書,是柳井正自揭傷疤的可悲物語,還有就是他強調的如履薄冰的企業家心態。柳井正老先生說,如果企業家把自己當作一位藝人,四處表演或者展示自己的私生活,總會有一部分人成“粉”,有粉就有敵,一部分生厭的消費者便會自行離去,甚至成為企業的攻擊者,反而增加了經營的風險。
此外,企業家必須“包裹嚴密”,那是因為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影響到企業的聲譽,任何一個污點都會導致業績的下滑,所以“做事先做人”是萬古不變的鐵律。
尹大心想,自己真的是沒看錯人。
黎丁離開之后,阿姨收拾碗筷,曾司機也去買米了。尹大才對武翩翩說道,“你也該回公司好好上班了。”
武翩翩愣在餐桌前,看著尹大。
“好好當你的副總。”尹大繼續道,甚至懶得看她一眼,準備起身離去。
武翩翩頓時神色黯沉,不情不愿卻又理直氣壯道,“是她親口說的,她說她愿意配合我的工作。”
她說的,當然是她說的。
所以她聰明。所以你不行。這么做的結果打了誰的臉,你這個笨蛋。尹大在心中罵道,又只好留在座位上。
“一開始就是我的決定。難道你不知道嗎?”尹大提升了語調。
“黎丁嘴夠快的。”
“不是他告訴我的,黎丁是個好孩子,從來不搬弄是非,不跟我講公司的各種傳聞。”尹大不再往下說了,的確也不是黎丁跟她說了什么,而是人事部的中層干部給她打來電話,告訴她茅諾曼和武翩翩互換位置的信息,目前正在打印文件,準備張貼到大樓一層的公告消息欄。尹大叫他們暫緩。
誰說民營企業就沒有辦公室政治?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跟你說了多少遍,茅諾曼就是來打工的。青瑪要發展成田園那樣的企業,必須有人引領。是你行還是我行?”
“可她畢竟是外人,誰能保證她沒有居心?”
“你有被迫害妄想癥嗎?”
“可是媽的舉動實在是太奇怪啊。”
尹大真是服了武翩翩了,她永遠可以隨時燎起她心中的熊熊烈火,她直視著武翩翩一字一句道,“難道你想看著我把股權交到茅諾曼手里嗎?”
武翩翩果然給鎮住了,噤聲不語。
餐廳陡然安靜得如停尸房一樣。
尹大起身時,目光如炬地看了武翩翩一眼。所以,不要挑戰我的耐心,逼我走得更遠。那目光如是說。
找死的節奏。
她大力地推開深藍色絲絨面的椅子,發出刺耳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