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主與發展:亞洲工業化時代的民主政治研究
- 房寧等
- 14282字
- 2019-07-17 11:54:29
緒論:工業化時代的政治發展
自2008年開始對亞洲國家和地區政治發展的調查與研究以來,不覺之間已逾6年。6年來,我們課題組先后在韓國、日本、印度尼西亞、泰國、新加坡、伊朗、越南、菲律賓、印度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展開調研,調研這10個國家和地區自進入工業化時代以來的政治發展狀況與進程。
這項研究在開始的時候,我們將其定位于經驗性研究,觀察、探討我們所選擇的國家和地區工業化時代政治發展的前世今生、左鄰右舍、形之上下。我們力圖客觀地描述發展歷程,并盡可能揭示出埋藏在浩繁的歷史事實中的因果聯系、邏輯關系。為了保持研究的客觀性、科學性,我們盡量排除主觀上的成見與思維的定式。好在實際調查研究過程充滿了新鮮事物、意外驚奇,我們幾乎從始至終沉浸在好奇和新的發現之中,即使是我們當中的“國別(地區)問題專家”也是如此。
我們采取的方法首先是“直接觀察法”,即在以往學術積累和案頭研究的基礎上,通過“田野觀察”“口述歷史”等方法,對于研究的對象國與地區的政治發展進程的事實部分、敘述部分和意識部分,即我們通俗表述的“做法”“說法”和“想法”,進行系統的觀察、分析和確認。總之,是盡可能地全面、系統、準確地再現與描述上述9個國家和1個地區工業化、現代化進程中的政治發展。隨著研究工作的展開,隨著調研里程和筆記厚度的增加,我們自然而然地,甚至情不自禁地將這些觀察對象加以比較,在差異性中發現和感知需要研究的問題,在重復性中尋找和認識規律。
于是,我們的研究工作又有了第二種方法——比較研究法。如果說,直接觀察法屬于一種分析性的方法,比較研究法則算是綜合性的方法。通過比較發現那些真正的問題,通過比較找出事實中埋藏的因果關系,進而發現那些規律性的現象,甚至規律本身。比較研究法使我們進入了亞洲近現代歷史進程的深處,對于亞洲政治發展的由來、主要相關因素、內部差異以及未來趨勢有了新的認識。對周邊的這些與我們歷史起點相近、發展環境相似的國家和地區的工業化、現代化以及政治發展進程的系統考察與研究,給我們提供了在一個宏大歷史場景中觀察認識自己的機會。通過亞洲政治發展觀察與比較研究,我們加深了對中國的認識。
經歷了數十萬公里的奔波,經歷了數以千計的訪談,經歷了數百次大大小小的研討,今天終于能把我們的研究成果呈現給讀者了,希望這項研究能有益于我們的國家,有益于中國的現代化。
一 緣起:崛起政治學
我們為什么要研究亞洲政治發展?為什么要以國人未曾有過的方式和規模研究其他國家(地區)的政治問題?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自己也并非十分明白這項研究的真正緣由與意義。只是在孫冶方經濟科學基金會的倡議和支持下,以希望給中國現代化提供參考和鏡鑒這樣的一個十分簡單的動機,我們啟動了這項后來被證明是規模浩大的研究。當時的想法十分簡單,我們認為,中國的工業化、現代化是在探索中前進的,這需要不斷地總結經驗和認識規律。人類社會的萬事萬物總是具有普遍聯系的,人類歷史進程具有相似性。中國的事情僅僅在中國是難以完全看清的。我們相信,把研究的視野擴展到與我們的歷史起點、發展環境相似的國家和地區,一定對中國有幫助。
然而,在調研途中隨著視野擴展和知識增加,我們逐步了解和意識到,盡管中國人以前沒有做過這種以實地調研為基礎的專業性、系統性很強的政治發展比較研究,但西方人,特別是美國人卻早就開展過這樣的研究。
(一)美國崛起與“冷戰政治學”的啟示
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當中及戰后崛起為世界頭號強國,美國學術界是當代政治學的執牛耳者,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最重要的政治學成果基本上出自美國。在我們看來,塞繆爾·亨廷頓有關發展政治學的研究和同為美國學者的曼瑟爾·奧爾森關于集體行動以及利益集團的學說,是當代最為重要、最具現實價值的政治學說。而亨廷頓以及奧爾森的理論都是適應戰后美國崛起、適應美國霸權的現實需要而產生和出現的。
如果更遠一點看,魯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花與刀》應算是戰后比較政治學的開篇之作。第二次世界大戰臨近結束的時候,為占領日本和戰后管制日本做準備,美軍需要了解日本的國情與文化。當美、日海軍在太平洋上激戰正酣之際,美國政府邀請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對日本歷史、國情和文化進行研究。本尼迪克特很快寫出了那部后來聞名遐邇的研究報告,它實際上是一本日本占領手冊。本尼迪克特是一位優秀的學者,自然善于總結、提煉和概括,后來她把那本“占領手冊”提煉成了一部學術著作,就是那本被譽為文化心理學與現代日本學杰作的《菊花與刀》。
戰后,因實現其全球戰略和建構、管控世界秩序的需要,美國政府策動,由美國軍方和情報部門出面,組織、資助美國學術界對當時美國面對的一系列涉及社會治理與國際戰略的重大問題進行研究。塞繆爾·亨廷頓和曼瑟爾·奧爾森等眾多學者的研究與學術工作,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始的。亨廷頓在研究了一批發展中國家工業化進程中的社會轉型進程之后,對于工業化進程中發展中國家的政治發展與社會轉型做出了規律性的總結與概括,部分地解釋了發展中國家在工業化進程中普遍出現政治不穩定現象的原因,為預測和應對發展中國家的政治進程提供了一定的理論支持。奧爾森以研究美國工人運動見長。他通過對工會以及罷工行動的觀察與研究,發現了人類策動、組織和維持集體行動的內在機制。奧爾森的理論為認識和控制社會運動奠定了最重要的理論基礎。以亨廷頓和奧爾森為代表的學者的理論成果源自美國國家利益與國家戰略的現實需要,在美國崛起、稱霸世界的歷史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亦被稱為“冷戰政治學”。這些學術理論與美國崛起的歷史進程相輔相成,交相輝映。
由此,我們漸漸明白了一個以前不曾意識到的問題——政治學發展與大國崛起的關系。
(二)為中國崛起觀察世界
理論源于實踐,科學出于問題。這是我們熟知的道理,幾年的調研經歷把這些道理進一步具體化,化為我們切身的體驗。最初提議對東亞國家政治發展進行比較研究的是孫冶方經濟科學基金會的理事們,他們是中國改革開放中涌現出來的杰出企業家,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弄潮兒,事業要求他們具有比常人更寬廣的視野和更長遠的眼光。他們希望對一些與中國歷史起點和發展環境相似的東亞國家的工業化及政治發展進程進行了解和研究,進而從他國的道路與經驗中獲取對中國發展有益的啟示。他們的提議與我們希望進行國際比較研究的學術興趣不謀而合。幾年下來,我們終于意識到,當年多少有些偶然、多少有些個人化的興趣與學術抱負,無意間契合了宏大的時代需要。我們終于明白了這項工作的真正意義,實際上這項工作正是幾十年前美國學者曾經做過的——為國家崛起而了解世界。本尼迪克特、亨廷頓、奧爾森以及政治學家達爾、李普賽特等一個個響亮的名字,之所以嵌入了學術的歷史,正是因為他們恰逢那個不平凡的時代,他們為自己國家崛起做出了學術貢獻。他們的學術成就生發于時代需要,強國崛起成就了他們對新知識體系的發現。
今日中國迎來了實現民族復興的偉大時代,崛起的中國需要世界眼光,需要發展戰略。中國崛起迫切需要智力支持,需要新的知識。在今日中國,政治學、比較政治學乃至整個社會科學的學術活動,早已超越了個人的層次而上升至國家與民族的現代化運動的境界。時代與國家的需求,為包括政治學在內的社會科學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動力。進一步講,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工業化、現代化實踐又為中國人認識現代化及政治發展規律提供了直接的經驗。今天的我們,再也不會像幾十年前那樣懵懂無知地觀看世界,再也不會因“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頭昏目眩、六神無主了。今天的我們,已具有了自身工業化、現代化以及社會發展、社會轉型的經歷,一定程度上我們也是“過來人”了!這樣的經歷與體驗使我們初步具備了客觀觀察世界、研究世界的基礎。時代提出了要求,時代給了我們條件,我們幸運地承接了這一歷史的使命,我們幸運地猶如當年美國學者構建“冷戰政治學”那樣參與了構建中國的“崛起政治學”。
二 方法:差異與重復
每個國家的工業化、現代化歷程都是有差別的,歐洲與美國不同,美國與日本不同,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不同。但迄今的歷史表明,工業化、現代化則是人類社會的共同經歷。當代社會變遷的實質是因工業化而引發社會結構變動,因社會結構變動而導致政治發展。從這個維度觀察,世界各國和各個民族走向現代化的方向是共同的,走向現代化的道路具有相似性。根據我們的觀察與研究,這里的所謂“相似性”是指走向現代化的動力機制、限制性條件以及發展的階段性特征是相似的。當然,各個國家和地區走向現代化的道路又是具體的,這又意味著各個國家和地區的現代化道路是有差別和各具特色的。亞洲國家(地區)走向現代化的共性與差異是我們研究的焦點,是我們的興趣所在,因為這是窺探亞洲工業化、現代化進程及政治發展規律性的窗口。
(一)直接觀察法
如何發現與認識亞洲國家(地區)工業化、現代化及政治發展的共性與差異?工業化、現代化是宏大的歷史場景,規律性隱藏在浩繁的歷史現象下面,認識復雜的社會進程需要正確而簡捷有效的方法。然而,方法并非現成的,研究方法是在研究過程中逐步被感知、被發現、被認識到的。
在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是按照社會科學傳統的調研方法,或者按日本學界的一個說法是采用了“現場主義”方法,進行了大量的當事人采訪和現場觀察。我們的團隊基本上是由國別(地區)問題專家和政治學者兩部分人組成的。這樣的團隊結構使我們在對象國或地區做調研時可以比較順利地找到有價值的當事人。在我們看來,世界上其實沒有秘密,只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換言之,對社會事物的調查與研究關鍵是要“找對人”,即找到那些對事物有認知、價值中立而又愿意告知的當事人、知情者。所幸的是,我們團隊中的國別(地區)問題專家對對象國或地區的研究水平和能力是卓越的,這不僅表現在熟練掌握相關國家(地區)的語言和具有足夠的知識,更表現在有著豐富的人脈關系,而后者也許是國別(地區)問題專家需要具備的最重要的能力。換言之,擁有人脈,是運用“口述歷史”方法或“現場主義”方法的關鍵。具體來說,我們所要尋找的那些所謂“當事人”“知情者”主要包括四類人:政治家、企業家、媒體人尤其是政治記者和部分學者。
在歷時6年的調研中,我們走訪了亞洲9個國家和1個地區的許多重要的政治家、企業家、政治記者和有見識的專家學者,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是所在國家和地區重大歷史事件的當事人、見證者。他們對我們這些誠懇治學的中國學者坦誠相待,我們也意識到,他們是因為希望中國的發展、中國的崛起能夠有益于亞洲、有益于世界而對我們敞開心扉、不吝賜教的。
對于歷史進程進行政治學研究在方法論上與刑偵學十分相似,即首先需要做“現場重現”。工業化及政治發展的進程基本上是已經發生了的歷史,研究工作的第一步就是要盡可能準確和全面地再現那些歷史場景與事實。而在這方面傳統的做法大多是做案頭研究,即研究梳理歷史文獻。但這種方法的局限性與不足是顯而易見的,對于政治研究來說更是如此。社會政治現象的一大特殊性是文本與事實之間有很大的距離。如果僅僅依靠文本、文獻研究政治問題必然會陷入誤區。因此,我們研究的第一步就是發現文本背后的事實,搞清歷史上、現實中的各種“說法”背后實際發生了的“做法”以及作為形成“做法”初衷的那些“想法”。我們認為:研究社會政治進程,全面觀察和認識歷史進程中的那些“說法”“做法”和“想法”,即文獻中的表述與描述、實際發生的事實以及形成主觀論述與客觀事實背后的那些動機和意圖,并將這三者加以綜合,是還原與認識政治進程的基礎性方法與手段。我們將這個方法稱為“直接觀察法”。
(二)在差異性中發現問題
做學術的人們常把問題意識掛在嘴邊,殊不知“問題意識”本身就是個“問題”!發現問題或曰發現問題的癥結所在,常常是研究的第一步,甚至是決定研究方向和結果的關鍵一步。
在對亞洲政治發展的研究中,我們意識到問題往往不是先在的,研究問題的預設未必是研究的前提,一般情況下它們是第一階段研究的結果。實際上,人們說的問題多數情況下是個范圍性概念,即研究的大致范圍或目標,而非問題本身。問題本身是需要經過研究才能發現的。
如何發現和確認真正的問題呢?最重要的方法就是比較。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對于發現與認識問題來說尤其如此。在沒有比較的情況下,在認識視野狹窄的情況下,是難以發現問題的,因為人們會習慣地認為許多事物是自然的,天經地義的,而不是個“問題”。這就是中國人說的見怪不怪、燈下黑。因此,我們的體會是:沒有比較就沒有問題。
對比常常可以深化本來的認識。處于相同或相近背景下或復制階段上的事物各自的表現不同,即可引發對事物現象背后原因的探究。政黨政治是我們調研、考察的重點之一。我們研究對象中有些國家(地區)長期實行兩黨制,有的則實行多黨制。以往政治學對這種差別的解釋基本上是從選舉制度的層面上做出的,即僅僅探究了形成兩黨制與多黨制直接的制度原因,而很少從政黨政治形成的社會機制上進行分析。我們在調研中經過比較發現,凡社會結構比較簡單,基本形成兩大對抗社會集團的國家或地區,如韓國分為“保守陣營”與“進步陣營”,我國臺灣地區分為“藍”“綠”兩大利益板塊,其權力結構層面的政黨政治必定是兩黨制,中間政黨難以存活,即使存在也容易被邊緣化。在亞洲,還存在另外一種情況,即社會利益結構分化程度高,呈現多元化狀態。如印度尼西亞民族多元、宗教多元、文化多元、地理分散,其政黨政治則是多黨制。換言之,在社會結構多元的基礎上是難以形成涇渭分明的兩黨體制的。
這樣通過比較發現的問題在我們的研究中還有很多,而類似的問題僅僅從對一個或少數國家(地區)的研究中是很難被意識到和被發現的,通過比較研究才獲得了這樣的認識。更為可貴的是,通過比較獲得的發現,還促使我們進一步意識到了社會的利益結構與權力結構的互動關系,意識到了利益結構對于政黨制度的深層次的影響,而不是僅僅停留于原有的單純從制度層面認識問題。這對我們最終提出政治體系的三層次結構理論大有裨益。
(三)在重復性中尋找規律
相應于在差異性中發現問題,在重復性中尋找規律是比較研究的另一方面內容,二者構成了比較研究的基本含義。
比較研究中的重復性問題不是現象層面的,對重復性的觀察與比較主要不是在現象層面展開的。亞洲政治發展千差萬別,即使是一些相似現象未必具有揭示本質的意義。根據我們的研究體會,所謂“重復性”,是政治發展機制性層面的問題,是與政治發展條件、動力、趨勢最直接的那些相關性意義上的重復與相似。簡而言之,政治發展中存在的相同或相似的機制是反映規律性的關鍵。
東亞以及東南亞部分國家伴隨工業化的政治發展呈現出機制上的高度相似性,以至于國際學術界以“東亞模式”對其工業化時代的政治發展進行概括。“東亞模式”主要發生于東北亞的日本與韓國,以及東南亞的新加坡、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等國。上述國家在工業化的初中期階段不約而同地出現了所謂“威權體制”的政治模式,“威權體制”成為這些國家快速實現工業化、現代化的體制性原因。“東亞模式”本質上是東亞地區工業化與政治發展進程中產生的一種政治—社會機制,這就是我們所概括的“權利與權力對沖”的機制。
在亞洲,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非殖民化浪潮開啟了亞洲國家的自主性工業化進程和帶有本地區特色的政治發展進程。在戰后幾十年間盡管經歷了重重坎坷,但部分亞洲國家在較短的時間內成功地實現了工業化、現代化,這是亞洲國家在戰后創造的發展奇跡。盡管亞洲國家國情迥異,但那些在較短時間內快速實現工業化的國家的政治體制卻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從現象上看,日本與韓國,東亞國家與東南亞國家有很大的差異性,如在幅員、人口、資源稟賦以及歷史、文化、宗教等方面差異性顯然遠遠大于相似性。但這些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走上工業化道路所采取的政治體制及發展策略基本是相同的,其體制功能是一致的。這種一致性表現為:一方面,保障國民的經濟社會權利,擴大社會自由;另一方面,集中國家權力,實現戰略性發展。從政治發展角度看,政治發展或曰民主政治建構的兩條路徑——權利與權力的開放是相向而行的,即在開放權利通道的同時關閉權力通道,形成權利與權力發展進程的“對沖”。
憲法、法律與機構,構成了政治體系的最表層結構——憲政體制。從憲政體制看,亞洲國家的差異性是明顯的。日本、韓國實行的是比較接近于歐美的民主政體,而東南亞國家的政治體制更具集權色彩。但實際上,20世紀下半葉,當亞洲進入工業化時代之后,日本的“55年體制”、新加坡的“59年體制”、韓國在60年代初建立起的“軍政體制”和印度尼西亞1965年以后形成的軍政府體制,無論是建立和實行的時間,還是權力主體及其采取的基本社會政策、發展策略等,都是基本一致的。如權力主體,日本的政官財精英組成的“鐵三角”、韓國的軍政精英、新加坡的“人民行動黨”和印度尼西亞的“專業集團”,其基本來源、性質和功能實際上是一樣的。再如時長,上述國家實行的所謂“威權體制”時間也大致相當——30年左右。
上述國家不約而同地建立的“威權體制”具有相同的內在機制,即開放了權利通道,同時關閉了權力通道,進而形成了促進工業化和社會發展的“生產性激勵”,避免了擴大社會矛盾與沖突的“分配性激勵”。在這種特殊的開放權利與關閉權力的“對沖”機制的作用下,工業化進程中各種社會集團只能通過生產性活動實現社會流動和獲取財富,而不能通過政治性活動、通過政黨及選舉改變利益格局進而獲取利益。正是這種政治機制與發展策略帶來了東亞工業化和社會發展的成功,并且表現出了明顯的規律性——凡是采取這一體制和策略的國家及地區的經濟實現了快速增長,在較短的時間內實現了工業化、現代化,而凡是沒有采取這一體制和策略的國家及地區則未能實現快速的工業化,其工業化、現代化進程呈現出了長期徘徊的態勢,甚至不斷遭受挫折,經歷了大量的困難和曲折。這樣的規律性是在亞洲諸多國家及地區工業化進程中不斷重復出現的制度變遷和策略選擇中逐步浮現出來,并被認識的。
世上萬事萬物都是具體的,是千差萬別的,國家、政治體系也是如此。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政治體系都是具體的、特殊的,相互之間存在很大差異。猶如在一棵樹上無法找到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沒有哪兩個國家、哪兩條道路是完全相同的。但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政治體系又有共性、相似性,各國政治發展道路亦有許多相似之處。正是這樣的差異性和相似性賦予了比較研究以價值。根據我們的體會,比較研究的價值主要在于兩點:一是“拿來主義”,即直接參照與吸收。將其他國家(地區)與政治體系的可學習借鑒的部分直接加以改造吸收,就是所謂的“拿來主義”的方法。二是“照鏡子”。歷史實踐表明,國與國之間、地區與地區之間、不同政體之間真正能夠直接吸收的制度、體制與做法并不很多。在多數情況下,比較研究的價值在于鏡鑒效應,即通過對照物的差異性與重復性,反躬自問,認識自己。在比較研究中,重復性的現象特別值得注意。重復性中往往包含著規律性,重復性現象背后時常隱藏著規律性。
三 理論:策略與結構
亞洲政治發展研究,盡可能地選取和包括了重要的和具有一定典型意義和代表性的亞洲國家(地區)為對象國(地區)。歷時6年的研究,初步再現了亞洲不同類型的國家和地區在工業化條件下政治發展的進程。通過再現政治發展進程和比較研究,我們對于亞洲政治發展的內在機制與規律性亦有所認識。我們的認識主要集中于亞洲國家(地區)在工業化進程中形成的政治體制與策略和社會結構對工業化進程的影響兩個方面。
歷時6年的研究主要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主要集中于東北亞和東南亞部分國家和地區,包括韓國、日本、新加坡、泰國、印度尼西亞和我國臺灣地區。第二階段包括了越南、菲律賓、伊朗、印度等國。這種劃分更多的是從地域上考慮的,大致是從東至西,但這種有些偶然的劃分卻無形中將亞洲工業化時代兩種不同的發展模式分別劃入了兩個研究階段。回頭看,這完全是無心之舉。
(一)“快亞洲”與“慢亞洲”之別
通觀亞洲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的歷史發展進程,如果以工業化、現代化發展為尺度,人們可以大致將亞洲國家(地區)劃分為兩種類型,即:一類以日本、韓國為代表的階段性實行“對沖”型體制的快速實現工業化、現代化的國家(地區),堪稱“快亞洲”;另一類以菲律賓、印度為代表的長期實行權力分散型體制的民主政體國家(地區),其工業化、現代化進程十分緩慢,社會問題叢生,堪稱“慢亞洲”。
從現當代世界歷史視野中觀察,歐洲、北美洲、南美洲和非洲盡管內部也存在差異,但在工業化進程中呈現出如此差異,明顯地存在兩種發展模式的并不多見。20世紀中葉,東歐實行蘇聯模式,在歐洲形成了兩大板塊,應為現代世界歷史上的另一事例。亞洲國家(地區)作為世界工業化、現代化進程的后來者,作為后發國家(地區),形成了具有明顯區別的兩大模式、兩種道路,應是亞洲工業化及政治發展的一大特色,應算是亞洲一大“洲情”。
從所謂“快亞洲”的情況看,日本在戰后進入“55年體制”后,經濟迅速增長,創造了連續19年國民經濟超過兩位數增長的奇跡;新加坡在建立“59年體制”后,連續35年國內生產總值平均增長率超過8%;韓國在20世紀60年代初建立軍政體制后,也進入到高速發展階段,連續25年國內生產總值平均增長率超過9%;泰國自20世紀50年代末建立起了第二個威權體制,此后的10年,即整個60年代,泰國國內生產總值平均增長率高達8.4%;印度尼西亞因1965年政變建立起蘇哈托威權體制后,連續25年國內生產總值平均增長率超過7%。伴隨著一個個“威權體制”的建立,這些國家經濟高速發展,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有所提高,社會面貌有了很大改觀,一代人目睹了城市景觀線的改變。從而也賦予了這些國家政權以選舉以外的功能合法性。
與“快亞洲”形成對照的是所謂“慢亞洲”,即以菲律賓、印度為代表的另一種發展模式的國家(地區)。菲律賓和印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首批獲得獨立的亞洲國家。自獨立建國后,菲律賓和印度都在西方大國的影響下,效仿英美體制建立起了本國的政治制度和體制,并且在戰后長達70年間基本保持了制度與體制的穩定。但在政治制度和體制基本保持穩定的情況下,菲律賓和印度的工業化、現代化進程并不順利,經濟社會相對遲緩,成了當代工業化、現代化史上的另類樣板。
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菲律賓在美國的安排下獲得獨立。獨立之初,即20世紀50、60年代,菲律賓的經濟發展水平和國民收入遠超東南亞各國,在亞洲僅次于日本。在政治上菲律賓人引以為豪的是,菲律賓號稱“亞洲第一個共和國”,并被西方輿論譽為“東方民主櫥窗”。但是,雖然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和文化素質較好的龐大勞動力群體,菲律賓的經濟社會發展卻每況愈下,逐步淪為經濟、社會意義上的“東亞病夫”。菲律賓目前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只有3000美元左右,全球排名列在第120位之后,有1/4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之下。
亞洲大國印度的工業化、現代化成績更是不容樂觀。印度國土遼闊、沃野千里、自然條件優良。1947年獨立后,印度在英國殖民地政治遺產基礎上,仿效英美憲政體制建立起了以聯邦制和議會民主制為主要特征的政治制度。印度憲政體制給予公民法律上的平等權利,廢除了不可接觸制度,禁止各類社會歧視,可謂實現了公民權利的充分開放。但印度在建國后數十年間經濟發展遲緩,從50年代到80年代年均國內生產總值增速僅為3.5%,人均收入年均增長僅僅1%多一點,比起同時期整個東亞地區的經濟發展速度實在是相形見絀。直到現在,失業、貧困等問題依然嚴重困擾著印度,現在印度仍有30%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以下,是世界上貧困人口最多的國家。
當代的政治發展是在工業化、城市化和現代化的時代背景下進行的,當代亞洲政治總體上屬于工業化時代的政治。為什么同屬亞洲的不同國家(地區)的工業化進程出現顯著反差?“快亞洲”與“慢亞洲”差別的原因是什么?亞洲國家(地區)工業化進程差距與相關的政治制度、政治體制有何聯系?這些就成為亞洲政治發展研究中值得關注的焦點問題。
(二)“策略”與“結構”之辨
在亞洲政治發展研究的第一階段,即以東亞國家(地區),主要是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工業化、現代化發展比較成功的國家(地區)為研究重點時,我們的主要發現集中于這些國家(地區)在工業化進程中采取的開放權利與關閉權力的“對沖”體制及功效方面,我們也將之看作東亞地區快速實現工業化、現代化而采取的一種成功而有效的發展策略。但隨著研究工作的展開和深入,我們逐漸發現“對沖”體制及策略并非是導致東亞地區快速工業化的單一因素,在東亞地區諸國(地區)所采取的看似成功的策略背后仍另有原因。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認識的深化正是通過比較研究而獲得的。
在研究菲律賓和印度問題時,我們注意到,東亞國家(地區),如韓國、新加坡等曾實行的“威權體制”,其實在菲律賓和印度工業化進程中也一度實行過。如1972年至1986年,馬科斯總統在菲律賓實行了長達10多年的威權統治;1975年至1977年,印度英迪拉·甘地總理實施緊急狀態,也短暫地建立了比較集權的體制。雖然,菲律賓和印度一度實行了權力較為集中的體制機制,在菲律賓,馬科斯的集權統治也使經濟獲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菲律賓與印度最終還是沒有建立起較為鞏固和持久的“對沖”體制,當然也未能獲得東亞地區其他國家(地區)那樣的工業化與國民經濟的迅速增長。菲律賓、印度的現代史走的是不同于“東亞模式”的另外一條道路。
為什么東亞一些國家(地區)可以選擇“對沖”體制及策略快速地實現工業化,而菲律賓與印度則未能復制“東亞模式”?為什么菲律賓和印度基本上遵循戰后初期選定的政治制度與體制走過了一條緩慢而曲折的發展道路?這便成為亞洲政治發展研究需要深入探討和回答的問題。
以往國際學術界也曾注意到亞洲工業化與政治發展中“東亞模式”與菲律賓、印度在發展策略與道路上的差別,也曾指出選擇不同類型發展道路的國家(地區)在社會結構方面的差異,并指出過菲律賓的傳統土地制度對其工業化及社會改革的束縛等問題。但迄今為止國際學術界,特別是亞洲學術界對于本地區工業化進程這一重要的歷史現象與問題尚缺乏比較全面、系統的研究。在我們研究的后半期,我們日益認識到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意識到這一問題對于認識人類工業化、現代化的歷史進程及其規律性具有普遍的意義。這一問題也因此成為我們后半期研究的一個重點問題。
經過將東亞國家(地區),如韓國、日本等與菲律賓、印度的工業化進程和政治發展道路進行對比,我們得出的基本認識是:社會結構的變動是決定工業化時代政治制度與體制以及發展策略選擇與實施的基礎性因素。
東北亞和東南亞國家(地區)中凡是采取所謂“東亞模式”的國家,如韓國、日本、印度尼西亞等,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在工業化進程開啟之前或啟動之初,都經歷了社會結構的較大變動,或由于戰爭如韓國,或經過改革如日本、中國臺灣,或經歷革命如越南,或因為社會動蕩如印度尼西亞,東亞近現代史上的社會動蕩與變革性質、類型雖不同,但起到了相似的作用、導致了相似結果,即比較徹底地改變了原有社會結構,傳統社會秩序受到破壞,社會階層及利益群體間原本固化的界限有所松動,社會一定程度上出現了“扁平化”趨勢。
東亞地區原有社會結構的破壞與改變與后來的工業化進程的關系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社會結構變化為工業化條件下的社會流動創造了條件,而社會流動是工業化進程的最重要的動力機制。從這個意義上講,社會結構變動促進了工業化進程。其次,由于社會結構的變動,傳統的利益格局和社會規則也隨之遭到破壞與消失,原有的既得利益集團壟斷地位和壟斷能力弱化,甚至消失,這樣為在工業化進程中出現以實現國家發展為價值目標和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國家整體利益的精英集團并由其掌控國家政權創造了條件,即形成了產出西方學術界所稱“中性政府”的可能性條件。
這兩種因社會結構及秩序改變而帶來的社會效果,在東亞國家(地區)中表現得十分相似,也十分明顯。首先,因傳統的社會身份被打破或弱化,工業化時代來臨后,東亞社會發生了積極、活躍的社會流動,東亞國家(地區)在工業化時期普遍出現了幾乎遍及全民的生產、經商熱潮,到處是一派生產、經營的繁榮景象。我們在調研途中,依然可以在越南、印度尼西亞等國感受到那種全民求富的熱烈氣氛。東亞社會因傳統結構和秩序消解而導致的社會能量的釋放給工業化進程注入了強大而持久的動力。其次,因原有社會結構與秩序瓦解,東亞多國(地區)在工業化進程中涌現出了新的精英集團。新精英集團以實現工業化和民族振興為基本價值,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和凝聚力,也在一定程度上獲取了社會權威,這進而為他們建立“威權體制”,實行“對沖”策略提供了條件。日本戰后的政官財“鐵三角”、韓國的軍政集團、印度尼西亞的專業集團黨都是典型的以快速實現國家工業化為使命的新精英集團,他們在各自國家快速工業化的歷史性發展與變革中發揮了核心骨干作用。
與東亞模式及東亞道路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菲律賓和印度的體制與道路。菲律賓與印度經歷了長期殖民統治,西方殖民者為統治分散化的國家采取了地方與社會相對自治的策略與體制并長期實行,菲律賓、印度兩國的這種殖民地經歷十分相像。因西方殖民者的長期的統治策略與體制的實施,菲律賓和印度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社會結構并高度穩定與固化。
傳統的菲律賓社會是由以“家族”為核心的利益共同體構成的,地方與基層精英掌握高度分散化的社會權力,在集中資源、攫取利益的同時為地方與基層民眾提供保護。這種社會結構直至今天也沒有根本性的變動,依然在現代菲律賓社會中發揮著基礎性的作用。對于工業化、現代化進程,菲律賓的社會結構,抑或說“家族型結構”具有兩重性:一方面,菲律賓的家族在工業化初期在不同程度上推動了工業化的起步與初期的發展,菲律賓的家族特別是那些居于主島和經濟相對發達地區的大家族是歡迎和參與工業化的。菲律賓在20世紀50、60年代,乃至70年代,取得了經濟發展不俗的成績。但另一方面,由于家族的存在,家族勢力的影響,菲律賓的工業化又受到了巨大的牽制。當菲律賓的工業化和經濟發展取得一定進展后,家族因其強大經濟、政治控制力,迅速地轉向壟斷,利用壟斷和其他超經濟手段獲取超額利潤,家族也因此迅速地從推進工業化的力量變為食利集團,進而成為菲律賓工業化的阻力。應當說,菲律賓的工業化成也“家族”,敗也“家族”。
進一步講,因家族式結構導致的在菲律賓國家權力結構層面的分散,使得菲律賓無法形成其他東亞國家(地區)的“威權體制”以及“對沖”機制。在“冷戰”背景下,因反共而得到國際支持的馬科斯政權雖然是菲律賓戰后最為強勢的政權,但其合法性依然要建立在家族“共主”的基礎上,必須以實現“家族”利益的廣泛平衡為穩定的基礎。但在馬科斯一家獨大,強行改造國家,推行以“土改”為核心的經濟、社會制度改革的時候,國家政權便失去了基礎——“家族”的擁戴與支持,進而利益受損的其他大家族聯盟群起反對,馬科斯政權最終黯然倒臺。隨著馬科斯政權的垮臺,菲律賓社會進程又在很大程度上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菲律賓的經濟社會發展陷入了停滯與徘徊,唯一的變化是:菲律賓社會的“前臺”轉換為更加程序化的“民主政治”“選舉政治”,但菲律賓社會的“后臺”卻依然如故。
印度是當今世界第二人口大國,是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之一,號稱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印度也是世界上社會結構與文化最為獨特的國家。在我們調研過的諸多亞洲國家(地區)中真正感到具有獨特性的國家非印度莫屬。在我們看來,印度的特殊性最根本地表現于印度的社會結構及其穩定性。印度的社會結構是由十分獨特的多維度復合結構組成的,其基本維度有:種姓、宗教、地區與城鄉,其中又是以眾所周知的種姓為最基本的維度。形象地說,印度因種姓、宗教、地區和城鄉被分割成各成一體的許多“印度”。
種姓制度是印度形成于古代社會的基本社會制度,盡管印度獨立后在法律和政治上部分地廢除與削弱了種姓制度,但種姓制度總體上依然保留并在現代印度社會中發揮著維系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的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種姓制度是以社會分工為基礎的社會等級制度,印度有上萬個種姓,根據現代觀念以及印度社會本身的實際情況,種姓制度在現代印度的社會分層作用主要表現于高低等級的種姓之間。除種姓以外,不同的宗教如印度教、伊斯蘭教、錫克教、佛教和基督教又將印度社會分化為不同的群體。地區也是印度社會一種根深蒂固的分野,不同地區的群體之間交際交流不多。在工業化進程中各國(地區)都有城鄉以及差別問題,而印度在進入工業化時代后城鄉界限基本維持不變,是世界上少有的現象。
印度的特色不僅在于社會被多種因素所分割、保留,更在于被分割的各個部分之間少交集、不流動,在于結構的穩定性。世界工業化、現代化進程均是與傳統社會結構瓦解、社會大規模流動以及新的社會結構形成相伴生的,而印度的真正特色在于社會結構并未因工業化發展而受到根本性的影響,印度的多維度的社會分層、社會分隔的界限是穩定的。印度社會是由多個維度的“平行線”構成的。多種“平行線”的存在,意味著印度社會很少有不同種姓之間、不同信仰之間、不同地域之間和城鄉之間的交往與流動。即使在工業化來臨的時代,印度社會結構依然故我,很少變動。
缺乏社會流動使印度的工業化缺乏各國(地區)工業化時代通常所具有的那種活力與動力,缺乏社會流動使得印度的工業化以及經濟社會發展被分割化、塊狀化。進入21世紀以來,經過長期的積累,印度部分地區的工業化與經濟發展展現出了一定活力,取得了顯著進步。但印度與其他國家(地區)相比,明顯的區別是,工業化進程與經濟進步局限于某些地區與城市,未能形成全國性進程,部分地區對整體的帶動和輻射作用不大。概括地說,高度分割的社會結構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多元文化與價值觀所產生的最明顯的社會結果是,國家難以形成統一的發展策略與政策,難以形成統一的社會進程。從推進工業化、現代化發展的角度看,高度穩定的傳統社會結構依然是印度社會缺乏發展動力的一個根本性的問題。當然,如果換一個角度看,印度傳統的多維度的穩定的社會結構又給印度社會注入了“定力”,使印度社會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工業化、現代化進程帶來的沖擊和影響。工業化進程、經濟社會發展給一些城市和地區、一部分人群帶來財富,帶來新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帶來價值觀、倫理道德觀與信仰的改變,而對于多數人來說,對于印度工業化進程以外的更加龐大的社會群體而言,他們的一切并沒有因此而改變,一直以來的印度社會依然存在。印度,在很大程度上在顛覆著包括我們在內的國際學術界關于工業化、現代化的經驗、知識和理論。
策略與結構,是亞洲工業化以及相應的政治發展的兩個最重要的相關因素。在結構發生重大改變的前提下的部分亞洲國家(地區),采取了一種導向性和約束性的特殊的政治體制及發展策略,將工業化進程中的社會流動導向了經濟社會領域,形成促進經濟增長的廣泛而強勁的動力,同時約束了政治參與,限制了政治紛爭,在一定階段內維持了社會穩定。在這種被我們稱為“對沖”機制的作用下,部分東亞國家(地區)快速實現了工業化。而在社會結構未曾發生重大改變的部分亞洲國家(地區),不具備采取“快亞洲”國家(地區)的相應體制與策略的條件。這些“慢亞洲”國家(地區)在傳統社會結構之下,工業化依然緩慢地前行,與此同時,社會的傳統體制和價值觀得以一定程度地保留,社會在溫和地改變和進步。無論是“快亞洲”還是“慢亞洲”,出現和形成這樣兩類社會進程以及兩種模式,從根本上說,是一系列歷史與現實的客觀因素導致的,并非人力所為,也絕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