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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開放的文本

在寫本時代,也就是印刷術普及前的很長時間內,文獻的成書過程都呈現出異常的復雜性。如果說先前我們并沒有對這種復雜性有足夠認識的話,那么隨著出土簡帛的大量發現,當相同的兩篇文獻——出土簡帛與傳世文獻擺在我們面前,無論是《老子》,還是《孫子》,抑或《緇衣》等眾多儒家文獻,兩種文本間的巨大差異讓我們深刻體會到寫本時代的復雜性。以出土簡帛為代表的原始文本在經歷過大量修改之后才會成為后世所見的傳世文獻,這無疑體現出寫本時代文本的開放性。

其實,從出土簡帛文獻來看,古書的傳布是有一定規律可循的。首先,在先秦時期,書籍一般是不題寫作者姓名的,著作權問題在先秦時期并不是完全明確,著作與編撰的區分也不十分清晰。余嘉錫所總結古書體例之一便是“古書不題撰人”,因為那時很多都是所謂官書,并沒有一個明晰的作者概念。即便有了諸子著作,也并非都出自本人手著,而是其弟子門人相與編錄,這期間又依個人所見所聞,對其書內容增益、修改、注釋。但因全是一派一家之學,所以總題某子,而不分誰作誰編。參見余嘉錫《古書通例》,中華書局,2009,第200~210頁。當一書大致成型之后,也并不會完全固定下來,而是在流傳抄寫過程中,因各種原因不斷變化,甚至可以說,這流傳的過程也便是編輯的過程。古書的流布,特別是在寫本時代,大體與此相類。據李零的觀察,就出土簡帛來說,便從未出現過有題寫作者名姓的情況。李零:《出土發現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見氏著《李零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8,第27頁。其次,先秦古籍大多是單篇流傳的,而非后世所理解的集結成固定書冊。如《晉書·束皙傳》所載汲冢古書中有《國語》三篇,有的學者認為是殘本。其實,先秦古籍多是單篇行世的,此三篇也是如此,并非殘本。即使到了魏晉時期,雕版印刷出現之前,古籍流傳也是如此。《世說新語·文學》中載眾人聚會讀《莊子》,只找得《漁夫》一篇,這條無心的記錄正說明當時《莊子》只是單篇分行,并沒有集結成冊。最后,先秦古籍多經后人增益、修飾,李零在校讀出土本《孫子》過程中,便發現今本往往將古本難懂的字換為通俗的字,而且喜歡增加虛詞、助詞,把散文改為對句,甚至添加后世的事件。李零:《出土發現與古書年代的再認識》,見氏著《李零自選集》,第31頁。這在上述劉笑敢關于《老子》諸種版本的比較研究中也可以得到證明。同時,上文所述張以仁與馮沅君在對《國語》助詞統計時的數據相差很大,就是由于版本的差異導致的。兩位學者所據兩種版本都是印刷術發明之后的傳世本,其間尚有如此大的差距,亦可知《國語》從寫本時代流傳下來所經歷的變化之大。

我們再反觀《國語》一書的產生和流布。最初,如《漢書·藝文志》所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第1715頁。我們不知道歷史是否真如其所言有此之分劃,但是依照《國語·楚語上》所載,楚大夫申叔時建議楚太子傅如何教育太子時便曾說道:“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關于這一段引文,在上海古籍本中,其句讀為“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本文依徐元誥《國語集解》。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 (修訂本),中華書局, 2002,第485頁。就此看來,記言之“語”確是當時貴族教育中的一種重要教材。而且大概這種“語”各國都有,為數不少,現今出土的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以及上博簡中的大量古書都可以反映當時的情境。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三聯書店,2004,第294~298頁。如上博楚簡中的《昭王毀室》篇:


卲(昭)王為室于死(漳)、沮之滸,室既成,將落之,王戒(械)。邦夫二(大夫)以(與)飲酒,既,荊(王)□(降)之,王內(人),將落。又(有)一君子喪備(服)曼(瞞,漫)廷(庭),將跖閨 [門]。稚(雉)巨人止之,曰:“君王臺(始)內(入)室,君之備(服)不可以進。”不止。曰:“少(小)人之告□(譚),將斷于含(今)日,爾必止少(小)人,少(小)人將□(歿)寇(頭)。”稚(雉)人弗敢止。至閨 [門],卜(仆)命(令)尹陳省為視日告:“仆之母辱君王,不憖,仆之父之骨才(在)于此室之階下,仆將埮(掩)亡老。以仆之不得并仆之父母之骨,“厶(私)自塼(摶),卜(仆)命(令)尹不為之告君。不為仆告,仆將□(歿)寇(頭)。”卜(仆)命(令)尹為之告,[王] 曰:“吾不(知)亓(其)爾墓,爾古須(鬚)既格,安(焉)從事。”王徙凥(居)于坪(平)萬(瀨),卒以(與)夫二(大夫)飲酒于坪(平)萬(瀨),因命(令)至俑毀室(十八)。黃人二:《上博藏簡〈昭王毀室〉試釋》, 《考古學報》2008年第4期。


此篇敘事體例與《國語》相同,當時必定存在大量類似材料。《國語》編撰者在選擇材料時所面對的便是這些稱為“語”的龐雜材料,所以《國語》是采集多種材料而成的,這也已經為學者所證明。洪業:《春秋經傳引得序》,見《春秋經傳引得》,第81頁。譚家健:《關于〈國語〉的成書時代和作者問題》, 《河北師院學報》(哲社版)1985年第2期。但是,這位編撰者對于材料的選取是有一定標準的,而非雜亂地匯編材料。其標準即是“明德”,與此相關或有益于此的材料便可入選,從《國語》書中可以很明顯地觀察到這一主題。但是《國語》編成之后,如同大多數古書一樣,開始了被附益、修飾的過程。除了簡單的語言修改之外,以事件為綱目的形式也決定了《國語》可以更容易的被改編。因為這種形式,又加之古書單篇流行的情況,使得后人可以《國語》主題為標準,繼續對其中的材料進行編輯甚至更換,即如《太平御覽》所引幾條《國語》材料便不見于今本洪業:《春秋經傳引得序》,見《春秋經傳引得》,第84、85頁。。如其中《兵部》“決戰”條引“《國語》曰”:


齊莊公且伐莒,為車五乘之賓,而杞梁、華舟獨不與焉,故歸而不食。其母曰:“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則雖非五乘孰不汝笑也;生而有義,死而有名,則五乘之賓盡汝下也。”趣食乃行,杞梁、華舟同車侍于莊公,而行至莒,莒人逆之。杞梁、華舟下斗,獲甲首三。莊公止之曰:“子止與子同齊國。”杞梁、華舟曰:“君為五乘之賓,而舟、梁不與焉,是少吾勇也;臨敵涉難,止我以利,是惡吾行也;深入多殺者,臣之事也。齊國之利,非吾所知也。”隨進斗,壞軍陷陣,三軍不敢當。李昉編,夏劍欽等校點《太平御覽》卷311,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第795、796頁。


這段記述完全符合《國語》體例,可作為書中的單獨單元存在,但此條卻整段佚失,不見于今本。從其佚失情況來看,我們可以更為形象、具體地明了上述所說《國語》的編輯過程,即編輯者可以根據全書主題,依照相同時期、相關題材的材料,整體刪除或增添書中條目。

由此,我們可以將《國語》稱為一種開放文本。何謂開放文本,我們可舉互聯網中維基百科或百度百科為例,以更好地理解這一概念。在互聯網的維基百科或百度百科中,當一位作者建立一個詞條之后,這個詞條便處于一種開放狀態,可以由任何人附益、增飾甚至刪改。在詞條最終定型之前,修改工作可能會經歷很長一段時間,而在這種反復增飾、修正之后,最終詞條會達到一個大多數人都可接受的樣貌,此時文本也就固定下來,較少會出現變動了,而一個完整詞條也便最終完成。這種處于開放編輯狀態的文本,我們可稱其為開放文本。

因此,在開放文本的視角之下,我們可以將《國語》的編撰者視為一個群體,而其編撰年代將成為一個時間段。也就是說,《國語》是由若干編撰者在一段時期內完成的。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國語》的編改是完全隨意化的,其最初的版本與今本雖然有差異,但主體是相同的,而這正是其作為著作的本質所在,否則其便會失去作為著作的合法性,而成為可以任意更換的數據夾。這一切都是因為《國語》鮮明主題的存在。主題的存在,意味著一定存在一位主要的編撰者,這樣才可將這一主題確立并貫串于編選之中。而這位編撰者依據主題完成《國語》的編選時,也就意味著作為一本特定著作的《國語》的出現,而不必如后世學者那樣,將成書年代定在最晚的時間點上。因此,《國語》的最終完成雖然是持續一段時期的群體工作,但最初那位主要編撰者完成編撰之日也便是《國語》之為《國語》確立之時。這也如同網絡百科中的詞條一樣,當作者最初完成詞條的寫作之后,詞條也即宣告形成,之后其他編者的工作也只是增飾、修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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