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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研究方法說起

20世紀初,《國語》受到了當時學界的集中關注。特別是有關《國語》作者與年代問題,此時成為眾多學者討論的熱點話題。而在這一系列研究中,以判定作者與年代為目標的大量文獻研究方法得到了全面的應用。與古史辨思潮相聯系,這些研究方法也被集中使用于文獻真偽判定上。對于《國語》作者與年代問題,這些研究方法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當然,隨著人們對先秦古籍認識的逐漸深入,尤其是與出土文獻相參照下,其間的缺陷也變得越發突出。而先前關于《國語》作者與年代等問題的研究,很多都是依賴于這些研究方法得出的結論,因此在考察諸種問題之前,有必要進行一番審視。

《國語》之所以在20世紀初被眾多學者關注和研究,還主要得益于康有為極具爭議性的論點。康氏在其《新學偽經考》中,為經今文學派張目,極力貶斥古文諸傳,特別是其中的《左傳》。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初版于1891年,隨后被清廷屢次禁毀,直至1917年再版。康氏認為,左丘明只作了《國語》,并無所謂《春秋傳》即《左傳》。因《漢書·藝文志》除了署名左丘明的《國語》21篇之外,尚有54篇《新國語》,題為劉向所分,康氏便以此為據,認為:“蓋五十四篇者,左丘明之原本也。歆既分其大半凡三十篇,以為《春秋傳》,于是留其殘剩,掇拾雜書,加以附益,而為今本之《國語》,故僅得二十一篇也。”康有為:《新學偽經考》,見《康南海先生遺著匯刊》,臺北宏業書局,1987,第75頁。經過康有為的這種大膽假設,《左傳》便成了偽書,而今本《國語》雖然是左丘明原著,但是已由劉歆大幅度修改。

康有為的論點雖然是想象成分居多,稱其為假說更為合適,但是這一論點因極具代表性與挑釁性,使得隨后的學者不得不正視,并努力尋獲更多的科學證據以支持或反駁他。最先掀起討論熱潮的是瑞典漢學家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由于高氏所采取的新的科學方法,使其所作《左傳真偽考》迅速引起了眾多學者的響應。在此文中,高本漢選擇了七種助詞,如“若”與“如”、“及”與“與”、“於”與“于”等,借以比對《左傳》與先秦諸種古籍的文法,最后得出結論“周秦和漢初書內沒有一種有和《左傳》完全相同的文法組織的,最接近的是《國語》”,但是因為《左傳》和《國語》之間有著一個很重要的不同點,即解作“像”時,《左傳》用“如”,而《國語》用“若”和“如”,所以這兩書不能是一個人作的。高本漢:《左傳真偽考》,見陳新雄、于大成編《左傳論文集》,臺北木鐸出版社,1976,第55、56頁。對于《國語》的作者問題,高本漢采取了更為謹慎的態度,只是指出《左傳》《國語》并非同一人所作,但是其研究方法在當時確實是非常進步的。因此,高文在當時的學術界引起了激烈討論,更多的學者開始利用其方法比對《左傳》與《國語》的異同,同時也通過其他方法判定《國語》編纂年代。回顧這一系列研究,可大致歸納出六種研究方法,即:

(1)文法考察,即考察文獻中的文法。使用此方法的代表人物即是高本漢,隨其后,眾多學者都在各自研究中涉及這一方法。

(2)概念考察,即考察文獻中的特定概念。美國學者卜德(Derk Bodde)通過比較《國語》與《左傳》稱“帝”與“上帝”次數,指出兩書并非一書分化,并認為兩書非同一人所作。卜德:《〈左傳〉與〈國語〉》, 《燕京學報》1934年第16期,第167頁。洪業則認為《國語》書中“霸王”一詞頗似六國時語,所以成書時間應在公元前370年梁惠稱王之后;又認為書中避秦莊襄王諱,而不避秦始皇諱,所以成書時限應在六國之末,或楚漢相爭之際。洪業:《春秋經傳引得序》,見《春秋經傳引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80、81頁。

(3)事件考察,即考察文獻中所載事件。洪業認為《晉語》中載趙襄子,則時間下限至少到襄子卒年,即公元前425年;或者根據書中所載星象,推定時間為公元前364年左右。洪業:《春秋經傳引得序》,見《春秋經傳引得》,第80、81頁。沈長云通過分析《國語》一書,指出其中的很多事件是與孔子同時的左丘明無法看到的,如《晉語》談到的智伯之亡、趙襄子謚號等事件。沈長云:《〈國語〉編纂考》,見氏著《上古史探研》,中華書局,2002,第329頁。

(4)制度考察,即考察文獻中出現的典章制度。沈長云認為《周語中》提到的畿服及五等爵制,《魯語下》提到的“三公九卿”, 《晉語二》提到的郡縣制,《齊語》提到的軌、里、連、鄉之制,諸如此類的制度都不應該存在于春秋時代。沈長云:《〈國語〉編纂考》,見氏著《上古史探研》,第329頁。

(5)思想考察,即考察文獻中所含的某種思想。童書業考察了《國語》書中的思想,認為戰國晚期的“五德終始”思想潮流并未反映到《國語》書中,由此,童氏證明《國語》是戰國時期的作品。童書業:《〈左傳〉與〈國語〉問題后案》,見陳新雄、于大成編《左傳論文集》,第163頁。譚家健則認為《國語》雖然也尊孔,但是其書中的孔子并非《左傳》所描述的圣人形象,而且《國語》中含有多家學說思想,而非單單儒家一門;又如《國語》中民神并重,而《左傳》則是民重于神,《國語》談尊君,而《左傳》更多的是重民。因此,譚氏最后得出結論,“《國語》成書當在《左傳》稍前,其時當在春秋末和戰國初”。譚家?。骸蛾P于〈國語〉的成書時代和作者問題》, 《河北師院學報》(哲社版)1985年第2期。

(6)文體考察,即考察文獻中運用的文體風格。譚家健分析了《國語》《左傳》兩書文句相同的部分,認為在記言上,“《左傳》大都比《國語》精粹通俗”,而記事上,“《左傳》往往比《國語》詳細具體,藝術技巧有明顯提高”,至于兩書在一些細節上的不同處,則是《左傳》訂正《國語》的差錯。譚家健:《關于〈國語〉的成書時代和作者問題》, 《河北師院學報》(哲社版)1985年第2期。王樹民比對《國語》各篇的成書年代,認為周、晉、鄭、楚四國之《語》及《魯語上》“文多古樸”,寫作時代應該較早;《魯語下》多記瑣事,甚至空事說教,“殆七十子后學所為”; 《齊語》全同于《管子·小匡》, “蓋出于稷下先生之手”; 《吳語》《越語》“專記二國爭霸事而多兵權謀之語”,尤其《越語下》只記范蠡,“多黃老之言”, “語言講求對仗押韻”,時代當最晚。王樹民:《〈國語集解〉前言》《〈國語〉的作者和編者》,見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第4、602、603頁。

由上述所歸納方法可知,無論是對作者還是對年代的研究,高本漢的研究方法無疑是將相關研究帶入現代學術的關鍵所在。隨后,學者們在其文法比較法基礎上,增加了概念、事件、制度、思想、文體等多種考察方法。這些考察方法與傳統單純對文體、事件等直觀問題的分析相比,無疑是現代學術發展所帶來的新成果,而且進一步推動了現代學術的發展。但是,不容否認地是,這些方法自身存在種種問題,也就是說標尺本身缺乏精確性,由此衡量的結果自然就不具信服力了。其實,在當初疑古風潮正盛時,胡適便對其研究方法進行過審查。在當時,這些研究方法被普遍運用于古書考察,只是胡適所審查的方法是被用于《老子》年代研究的,而本文所關注的則是《國語》的相關問題而已。

在這篇名為《評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的文章中,胡適首先認為“思想系統”或“思想線索”不足以證明《老子》年代,他舉《論語》“無為而治”的思想為例,他本人認為這句話說明孔子受了老子影響,但是同樣的論據,顧頡剛卻得出《老子》作者承襲孔子的結論。胡適不僅大呼:“這個方法是很有危險性的是不能免除主觀的成見的,是一把兩面鋒利的劍可以兩面割的?!彪S后,胡適又考察了文字、術語、文體等研究方法,指出用其考證年代同樣含有不確定性,如關于《老子》的文體,馮友蘭認為是簡明經體,而顧頡剛則認為是賦體;而《老子》中的“天下”“王侯”等名詞概念,在《易經》《論語》中同樣含有,因此,這些都不足以成為論證年代的證據。

時至今日,胡適的上述審查工作同樣有效,而且由于近年來大量簡帛文獻的出土,使我們對于先秦古籍有了一個更為直觀的印象,特別是與傳世古書比對之后,上述研究方法顯得更為不準確。如以應用最為廣泛的文法考察為例,通過對《老子》竹簡本(郭店竹簡)、帛書本(馬王堆帛書)、傅奕本以及通行本(河上公注本與王弼注本)等五種版本的比較,劉笑敢指出《老子》在傳布過程中存在改善文本的現象,即為追求句式的整齊,通行本較之簡帛本刪減了大量虛詞以增加四字句式,同時又大大強化排比和對仗等修辭手法。由此看來,文法和語言方面的劇烈演化,使得我們對《老子》一書的文法考察變得毫無意義。其實,《國語》中也存在這種現象,如張以仁在以文法考察《國語》時,發現所得結果與馮沅君相差很大,最后發現是由于版本的差異導致的,《國語》明道本與馮氏所依據的版本在助詞的統計上差距甚多。在對《國語》“于”和“於”的考察中,張氏所據明道本“於”字的一種用法要比馮氏少33處之多,因此與“于”字大致相等,便不會得出馮氏的結論。張以仁:《從文法、語匯的差異證〈左傳〉〈國語〉二書非一人所作》,見氏著《張以仁先秦史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83頁。兩種版本都是傳世本,在文法上尚有如此大的差距,更不需說兩千年前的早期版本了。因此,文法上的考察是非常不準確的,我們無法通由此徑得出客觀結論。另外,如文體問題,通過《老子》的傳布來看,王樹民所說《周語》“古樸”, 《越語》“語言講求對仗押韻”等證據并不是十分可靠,用于說明《國語》各篇風格不同則可,用于證明著作年代早晚則不可。因為我們無法確定某種文風出現的早晚,更無法保證古書流傳過程中可能出現的修改。思想上的考察也同樣如此,任何一種思想都不會是突然的出現,而必是前有端緒,后有傳布。因此,我們無法確證某種思想的產生時間,也就無法根據飄忽的思想確定兩書的早晚或者一書的年代。同樣,概念、事件及制度考察等方法,也存在后世修飾、增益的可能。

當研究方法可靠性出現問題時,結論的準確性也就面臨著質疑。其實,隨著出土簡帛的大量發現,先秦文獻的成書過程正在逐漸明晰。正如《老子》文本得到重新認識的過程一樣,在出土簡帛與傳世文獻比對下,可知文本大多都經歷了修改的過程。文本的這種變動性就使得傳統研究方法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很多看似出現較晚的文法、概念、制度、思想、事件等都可能是文本修改過程中逐漸被添加進去的,這顯然再無法為成書年代提供論據。因此,在對《國語》諸種問題做出判定前,我們不僅需要重新審視傳統研究方法,還要更新對文本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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