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學論衡(第六輯)
- 甘肅中國傳統文化研究會主辦 王曉興主編
- 8454字
- 2019-08-06 16:42:51
九 《國語》的性質
《國語》在《漢書·藝文志》中列于《六藝略》“春秋類”下,以后歷代官修、私修目錄基本上也將其列于經部“春秋類”下,或稱《春秋國語》,或稱《春秋外傳國語》,或簡稱《春秋外傳》。這樣的分類反映出大多數人是把《國語》作為一部經書來看待的。直到清乾隆時編纂《四庫全書》,才將《國語》列入史部“雜史類”中。
“雜史”之分早見于《隋書·經籍志》,所謂“雜史”,是取其“鈔撮舊史,自為一書”,而“亦各其志”, “體制不經”之意。大凡是不能劃入紀傳和編年之列的就可以入“雜史”中,將《國語》由經部劃入雜史的行列,這一變化,無疑是降低了《國語》的地位。對此,四庫館臣們的理由是:
考《國語》上包周穆王,下暨魯悼公,與《春秋》時代首尾皆不相應,其事亦多與《春秋》無關,系之《春秋》,殊為不類……附之于經,于義未尤。《史通·六家》, 《國語》其一,實古左史之道。今改隸之雜史類焉。
不過這種觀點,并未被一些清代學者所接受,在許多經學著作中都有討論《國語》的部分,而段玉裁更是曾呼吁,要將《國語》《史記》《漢書》和《通鑒》立于經書之列。
時至今日,我們大可不必執著于《國語》應該入經還是入史這一問題,所謂“經史子集”只是傳統目錄學上的分類方式,況且章學誠也早有“六經皆史”之說,我們現在對于經的態度,也是將其作為古史來研究的。不過從古人對此問題的爭論上,卻可以尋見《國語》性質上的一些特色。
首先,是《國語》同《春秋》學的關系,《四庫全書總目》將《國語》斥于經部之外的依據主要是認為它與《春秋經》無關,這種看法與漢儒以《國語》為《春秋外傳》的觀點可謂大相徑庭。所以有必要先對《春秋外傳》這一稱謂的來源做一考察。
《國語》為什么被稱為《春秋外傳》,歷史上人們對此的說法各異。韋昭的解釋是:
其文不主于經,故號曰《外傳》。
劉熙《釋名·釋典藝》:
《國語》記諸國君臣相與言語謀議之得失也,又曰《外傳》,春秋以魯為內,以諸國為外,外國所傳之事也。
司馬貞在《史記·吳太伯世家》索隱中也提出:
《外傳》即《國語》也,書有二名也。外吳者,吳夷,賤之,不許同中國,故言外也。
韋昭認為《國語》并非解釋《春秋》,所以被稱作《外傳》,這種解釋略顯粗略。劉熙將《外傳》的“外”字釋作魯國以外諸國,就更不對了,因為《國語》中明明收錄有《魯語》,怎么能說它是傳外國之事呢?司馬貞認為“外”者是指狄夷而言,含有貶低的意思,這種說法顯然是從《公羊傳》那里照搬而來注5,比之劉熙的解釋更加無稽。
注5《公羊傳》成公十五年:“冬,十有一月。叔孫僑如會晉士燮、齊高無咎、宋華元、衛孫林父、鄭公子、邾婁人。會吳于鍾離。曷為殊會吳?外吳也。曷為外也?春秋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為以外內之辭言之?言自近者始也。”
其實“外傳”并非只是《國語》的專稱,而是漢儒對一類文獻的統稱,如《漢書·藝文志》中記載《韓詩內傳》四卷、《韓詩外傳》六卷、《公羊外傳》五十卷、《穀梁外傳》二十卷。可見漢儒傳經,除了有經和傳外,傳也可以分為內傳、外傳。它們之間的區別和聯系,《越絕書》的一段記載頗有參考價值:
問曰:“或經或傳,或內或外,何謂?”曰:“經者,論其事;傳者,道志;外者,非一人所作,頗相覆載,或非其事,引類以撫意。”
傳是對經的解釋,外傳則是對傳(內傳)的補充,它并非一人所作,內容較為駁雜,匯集了一些與經傳相關的同類事例來寄托意思,說明事理,可以作為一種傳經時的輔助讀物。如果從這種角度觀察,《春秋》《左傳》《國語》三者之間的關系也就很容易搞清楚了。《春秋》是《經》; 《左傳》是解釋《春秋》的,所以又叫作《內傳》, 《國語》雖然不解經,更有些駁雜、凌亂,但可以作為《左傳》內容的補充,所以就被當作《外傳》。
不過,把《國語》說成是《春秋外傳》,并不是很早的事情。在《史記》和《漢書·藝文志》中均稱其為《國語》,沒有使用《春秋外傳》這一名稱,而《漢志》中“春秋類”諸家排列順序也值得注意。《漢志·六藝略》中共列有《春秋》23家,今依其順序排列如下:
《春秋古經》十二篇,《經》十一卷(公羊、穀梁二家)
《左氏傳》三十卷、《公羊傳》十一卷、《榖梁傳》十一卷、《鄒氏傳》十一卷、《夾氏傳》十一卷(有錄無書)
《左氏微》二篇、《鐸氏微》三篇、《張氏微》十篇、《虞氏微傳》二篇、《公羊外傳》五十篇、《穀梁外傳》二十篇
《公羊章句》三十八篇、《穀梁章句》三十三篇、《公羊雜記》八十三篇、《公羊顏氏記》十一篇、《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
《議奏》三十九篇(石渠論)
《國語》二十一篇、《新國語》五十四篇(劉向分《國語》)、《世本》十五篇、《戰國策》三十三篇、《奏事》二十篇(秦時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楚漢春秋》九篇、《太史公》百三十篇(十篇有錄無書)、馮商所續《太史公》七篇、《太古以來年紀》二篇、《漢著記》百九十卷、《漢大年紀》五篇。
依《漢志》順序,《春秋經》(《春秋古經》十二篇、《經》十一卷)列于最前,之后依次列《春秋》五《傳》: 《左氏傳》《公羊傳》《穀梁傳》《鄒氏傳》《夾氏傳》(有錄無書)。再后則是《左氏微》《鐸氏微》《張氏微》《虞氏微傳》《公羊外傳》《穀梁外傳》。“微”,顏師古《注》: “微謂釋其微指”,而沈欽韓認為:“微者,《春秋》之支別,顏籀解非。”韓說當確。《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云:“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勢,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劉向《別錄》云:“左丘明授曾參,申授吳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鐸椒。鐸椒鈔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鈔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張蒼。”從傳授來源上看,《鐸氏微》《虞氏微傳》當屬《春秋》(按,即《左傳》)支別。《左氏微》于著錄中無所記述,姚振宗認為其列于《鐸氏微》之前,應為六國時《左氏》學者所著,“其書大抵如《鐸氏》《虞氏》之抄撮成編者”。《張氏微》,沈欽韓則疑為張蒼所作。如此看來,《左氏微》《鐸氏微》《張氏微》《虞氏微傳》四書均出自《左傳》傳授系統,屬于《左傳》學范圍。在它們之后則為《公羊外傳》《穀梁外傳》《公羊章句》《穀梁章句》《公羊雜記》《公羊顏氏記》《公羊董仲舒治獄》。這樣的排列順序,大體上是按照《左》《公》《穀》三大類,將其相關的作品順序依次列出。《國語》并未列在上述諸書當中,在《六藝略》“春秋家”中它僅被排在《議奏》三十九篇(石渠論)之后,在它之后則是《新國語》《世本》《戰國策》《奏事》《楚漢春秋》《太史公》(《史記》)等書。在《漢志》中尚未有經史的劃分,在當時史學還隸屬于經學,沒有自己獨立的地位,后來歸于史部的作品,大多被列在《六藝略》“春秋家”《國語》在《六藝略》中排列的位置來看,既沒有把它和《春秋經》聯系起來,也沒有將其歸入《左傳》學的體系當中去,而是當作一般的史書來看待的。
《漢書·藝文志》取自劉歆的《七略》,而《七略》則是劉歆在其父劉向《別錄》的基礎上“撮其指要”編成的。所以《漢志》中《國語》不稱《外傳》,應當反映了從司馬遷到劉向以來西漢學者對《國語》性質的看法。而《春秋外傳》這個說法卻也是起始于劉歆的。劉歆上哀帝奏議引用《周語上》“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之禮,云出自《春秋外傳》。《漢書·律歷志》亦載:《春秋外傳》曰:“少昊之衰,九黎亂德,顓頊受之,乃命重黎。”所引用的也是《楚語》的內容
。之后,王充在《論衡》中提出:“《國語》左氏之外傳也,左氏傳經詞語尚略,故復選錄《國語》之辭以實之。”
此后,鄭眾、賈逵、許慎等人都這樣稱呼《國語》, 《外傳》或《春秋外傳》也就成了《國語》的代稱。這不僅是一個名稱上的變化,同時也意味著《國語》取得了經書的地位。
這種地位的升格,與劉歆的推動和古文經學的興起有很大的關系。自從西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今文經《公羊傳》和《穀梁傳》都被作為解說《春秋》的經典受到朝廷重視,并設置專門博士傳授。作為古文的《左氏春秋》卻長期流傳于民間,鮮為人知。直到西漢末期,劉歆校勘中秘藏書時,將《左氏春秋》說成是真正解釋《春秋》的著作,并向朝廷建議設置《左傳》博士,由此引起了與經今文學家關于《左氏》是不是解經著作的激烈的爭論。《國語》《左傳》相傳同為左丘明的作品,況且二書在內容上又多有相似之處,所以在劉歆看來,既然《左傳》是專門解說《春秋》經義的“傳”,那么《國語》也就理所當然地被當作是《春秋外傳》了。圍繞《左傳》的爭論,在東漢時期依舊進行,其結果是《左傳》雖然沒有取得經典的資格,影響卻在不斷擴大。特別是隨著東漢后期古文經為主干的局面的形成,《公》《穀》式微而《左氏》大勝并逐漸取代《公》《穀》的形勢已經不可逆轉。隨著古文經影響的擴大,《左傳》地位的上升,《國語》也隨之受到人們的重視。自東漢至魏晉以來,學者們紛紛為《國語》做注,見之于史冊的計有東漢的鄭眾、賈逵,三國時魏的王肅,吳的虞翻、唐固、韋昭,晉的孔晁七家,比之該書在此后時代中所受的冷落,這段時間可以說是《國語》研究的高峰。
對于《國語》,人們一般都將它當作是一部儒家作品,從全書的內容看,反映出的也主要是儒家思想,“從它對歷史材料的甄選和論述中,看出它帶有像儒家所標榜的 ‘民本’‘忠恕’‘崇禮’‘正名’‘天命’‘綱常’等思想。”不過,書中的內容也并非全是符合儒家思想的,如上文所指出,《齊語》出自稷下,而《越語下》又純為早期道家作品。此外散見于其他各《語》的部分材料也有溢出儒家思想范疇的地方。如前人早已指出,《魯語下》記公父文伯之母在教育兒子時說的一段話:“昔圣王之處民也,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沃土之民不材,逸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強調勞動在歷史中的重要性,近于墨家的理論。《晉語二》記載公子摯教秦穆公立夷吾為晉君,說:“君若求置晉君而載之,置仁不亦可乎?君若求置晉君以成名于天下,則不如置不仁以猾其中,且可以進退。”《鄭語》記史伯教鄭桓公吞并虢、鄶之地,“虢叔恃勢,鄶仲恃險,是皆有驕侈怠慢之心,而加之以貪冒。君若以周難之故,寄孥與賄焉,不敢不許。周亂而弊,是驕而貪,必將背君,君若以成周之眾,奉辭伐罪,無不克矣”。距離儒家所倡導的仁義道德又相去甚遠,而近于權謀詐術,帶有一些法家的味道。《晉語》二記載,晉饑,乞糴于秦。公孫枝對秦穆公說:“君有施于晉君,晉君無施于其眾。今旱而聽于君,其天道也。君若弗予,而天予之。茍眾不悅其君之不報也,則有辭矣。不若予之,以悅其眾。眾悅,必咎于其君。其君不聽,然后誅焉。雖欲御我,誰與?”這種策略又很像后來的縱橫家的思想
。這些差異,一方面說明這些材料原作者的思想并非是囿于儒家一隅,另一方面也說明了《國語》的編纂者并不在意思想上的派性差異,他所關注的問題并不在此處。所以這些反映不同思想流派的材料能被收入一部冠以儒家名號的著作中來。從這一點上我們也可以比較《國語》同《左傳》的區別,《左傳》雖然是史,但它是以史解經的,就是要用史實來講述《春秋》中的微言大義、善惡褒貶,因此它的精神是經學的,在思想上往往有很強的儒家的意識形態在起作用,有時也會顯得有些趨炎附勢。《國語》不具備這個特點,它只是羅列一樁樁歷史故事和相關人們的言論,既不講微言大義,也不直接涉及什么善惡褒貶,思想不限于儒家,而是雜列百家言論,兼容并蓄。
關于《國語》的性質,張以仁曾指出:《國語》“與《春秋》是不同的系統。它既不釋經,復不敘史。它以記言的方式,求達到明德之目的,所以偏重說理,這就是它的本質”。我們以上的論述恰好可為張先生關于《國語》與《春秋》是不同的系統這一論斷,增添一新的注腳。但張先生認為《國語》“復不敘史”的看法似還有可商榷之處。關于《國語》不是史書,近代以來也頗有一些學者執此觀點。如卜德:
我敢說:這兩部書的宗旨是不同的。《左傳》是一部有系統的歷史記載,故能表示一年一年的政治上的大事;然而《國語》不是通史,它只是好些演說詞的合編,所以容易含有許多不正確的傳聞,而不必用歷史的觀念對于大事作系統的記載。
顧靜也指出:
《國語》的性質其實并非是History,而是Discourse。
產生這些不同意見的原因,其實是每個人對“敘史”以及“史書”的理解有所不同。《國語》雖然不是一部年月井井的系統的歷史記載,但這并不足以否定它是一部敘史的著作。例如該書的篇章排列順序就有講究,董增齡曾就此說過:
《國語》首以周,殿以越。周何以稱國?穆王時周道始衰……迨平王,周鄭交質,直言結二國之信。雖號令止行于畿內,而為天下共主,故首列焉。次魯,重周公之后,秉禮之邦也。次齊,美桓公一匡之烈也。次晉,見其主盟十一,世有夾輔之勛,且文公之伯繼乎桓也。次鄭,鄭出厲王,于諸姬為近,又與晉同定王室也。次楚,次吳,以其重黎之后,泰伯之裔,不使其跡之湮沒弗彰焉。終之以越,見閩蠻強而中夏無伯主,春秋亦于是終矣。
白壽彝也指出:
盡管《國語》還沒有發展成為一部有完整形式的史書,但在全書的編次上也反映出一種全面安排的企圖。全書二十一卷,首列《周語》三卷,這還是從宗周時期沿襲下來的尊周的傳統。這個傳統在春秋時期雖已經是大大地動搖了,但周舊日的威望仍有一定程度上的保留而為名義上的“共主”。次《魯語》二卷,《齊語》一卷。這由于齊魯是宗周建立的股肱之國,先魯后齊,是安排了一定次序的。次《晉語》九卷,《鄭語》一卷。這是在宗周末年以后,逐漸興起的國,是對周平王東遷盡了力量的。《國語》把夾輔平王東遷的這兩個股肱之國位于宗周建立時的兩個股肱之國的后邊,而對于這兩個后起的股肱之國,先晉后鄭,也是有個一定的次序的。再次,《楚語》二卷,《吳語》一卷,《越語》二卷。這是所謂荊蠻之國,自當排在中原各國之后,而在三國之間也是有個興起先后的順序的。
可見,《國語》在各《語》的順序上是按照各國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來排列的,這反映出《國語》的編撰者對于歷史發展的總體看法,并且希望通過卷帙的編次把它表現出來。
從《國語》各個篇章的內容上看,或有不免于瑣碎的地方,但與重要歷史事件有關系的記載占了最多的篇幅,通過它們我們大體上是可以對春秋時期的歷史發展有一些了解的。前文已經指出,《國語》并不是解經的作品,但人們把它作為《春秋外傳》來看,也并非全無道理。孔子作《春秋》,起于魯隱公,《左傳》也只能在“元年春王正月”前面,補上“惠公元妃孟子”等58個字,以說明“攝也”的背景。但這確實不足以用來說明春秋時期歷史全局轉變。歷史全局的轉變,是在平王的東遷。而平王的東遷,又是西周逐步衰落的結果,這又可上溯至宣王時期。這些都是《左傳》所不能表述清楚的,《國語》卻恰好說明了這個歷史發展過程。除此之外,其他各《語》基本上也都有重點地記載了各國發生的重要事件,許多內容都可以作為《左傳》內容的補充。漢儒將《國語》作為《春秋外傳》,并不是出于義理上的考慮,而恰恰是因為它能夠提供《左傳》所沒有的歷史記載。所以歷代專治《左傳》的學者,也必須兼治《國語》, 《左》不離《國》, 《國》亦不離《左》。
再從史學的社會作用來看,歷史知識,往往能起到“善惡”和“善敗”兩種社會作用,“善惡”是從倫理角度而言的,“善敗”則主要是從歷史中采取成敗,吸取經驗。正因為有這兩種不同的作用,對于史書的編纂者來說,會有不同的意圖,由此也就產生了不同的編纂形式。這種分別至少在先秦就已存在,《禮記·經解》云:
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于《書》者也;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于《樂》者也;潔靜精微而不賊,則深于《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于《春秋》者也。”
以上孔子所論述的六經中,《尚書》和《春秋》都是屬于記史的作品,但它們對于歷史知識作用的理解和運用顯然有別。《春秋》的特點是“屬辭比事”。“屬辭”從字面上看既是遣詞造句的意思,但它不光是關于作文的問題,而是要通過不同文辭、筆法的運用,表達出不同的含義,來進行善惡褒貶。“比事”是按年月日的順序排比史事,也就是一種編年史的寫法。孔子將這二者結合起來,正是要通過對春秋242年歷史的記錄來進行褒貶評判,懲惡勸善,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所以后來孟子才會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的這種作用并非像今文經學家所說的那樣是孔子所創造的。《春秋》最早并非是一部書的專名,而是一類史書的統稱。如孟子云:“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
墨子也曾說過:“吾見百國《春秋》。”
當時的人們對這種史書的功用有較為一致的看法,如《晉語》七:
悼公與司馬侯升臺而望曰:“樂夫!”對曰:“臨下之樂則樂矣,德義之樂則未也。”公曰:“何謂德義?”對曰:“諸侯之為,日在君側,以其善行,以其惡戒,可謂德義矣。”公曰:“孰能?”對曰:“羊舌肸習于《春秋》。”乃召叔向使傅太子彪。
再如《楚語》上:
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
可見人們是站在善惡的角度來看待《春秋》的,聳善抑惡就是它的功用。
《尚書》的特點是“疏通知遠”。“疏通知遠”就是要教育人了解歷史,從而變得通達。在《尚書》中反復出現的“稽古”“殷鑒”等思想,都是重在強調歷史的借鑒作用,強調要對歷史盛衰進行總結。所以它和《春秋》對歷史的關注點是不同的:一個偏重于歷史的“成敗”方面,另一個偏重于歷史的“善惡”方面。《漢書·藝文志》云:“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這不單是古代史官職事上的分工,同時也暗示了它們在史學功用上的分途。
通過這種分途,我們便不難理解《國語》的性質。呂思勉先生就曾認為:
《國語》則賢士大夫之言行,分國編輯者耳。故吾謂《國語》實《尚書》之支流余裔也。
將《國語》說成是《尚書》的余裔,確有道理。不過二者的相似之處,又不僅是以記言為主,《國語》更是延續了《尚書》陳述成敗的意識。《楚語下》記載葉公子高對楚令尹子西說:
人求多聞善敗,以監戒也。
這不單是子高的話語,也道出了《國語》的特點。《國語》以記言為主,但它不能被簡單地當作一部演說詞的匯集,或者被理解為是為了道德說教,它匯集了歷史上的興衰成敗的典故和眾多歷史人物的言談話語,通過它們正可以用來總結教訓,提供借鑒。從這些特點來看,《國語》的重點不在于敘述一段完整的歷史,而是通過一些有選擇的記述,敘述成敗。可以說,這才是《國語》的性質。
如果把這個問題還原到《國語》成書的時代,也可以發現這恰是當時歷史著述的一種潮流。在戰國時代,出現過許多以“采取成敗”為明確目的的作品。《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記載: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采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勢,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呂不韋者,秦莊襄王相,亦上觀尚古,刪拾《春秋》,集六國時事,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為《呂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同勝紀。
從司馬遷的敘述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戰國諸子捃摭史文以為著述,在當時確已成為一種風氣。之所以會產生這種現象,主要是他們把有關成敗興衰的史事當作可供資政的歷史教訓而加以闡述和發揮。《春秋》及其相關的著作之所以能在那樣一個攻伐劇烈的亂世盛行,其原因正在于此。
當然,從史書的角度看,《國語》在編纂上存在許多缺點,如所收的材料尚不夠充實,對材料只是做了簡單的匯集和分類,沒有進行進一步的加工和刪減淘汰,因此顯得比較凌亂,缺少連貫,有些地方十分簡略,有些地方又比較復沓。這應與它的成書時代有關。一方面,先秦時期還只是中國史學的草創時期,史學作為獨立的概念尚未產生,歷史著作的發展更不成熟,自然無法和后來的體例嚴謹史書相提并論。另一方面,戰國后期是個最為動蕩的時代,在這種環境下,《國語》編著者所能收集到的資料肯定有限,而且因為不是以敘述完整歷史為目的,也沒有必要對它們再做整體上的潤飾,只是照搬原樣地匯總、編輯。同時,在這樣的時代中,人們對于什么微言大義自然也不會太感興趣,而是希望歷史知識能對現實發揮作用,能為政治實踐提供參考和借鑒,《國語》編纂的目的也正是在此吧!
寫畢于2003年11月
修訂于2015年8月